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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柳胖子这样的高手,能一眼看得出老寅的深不可测,深知这些曲子里既有泥土风味,又有西洋套路,来路一时说不清楚,不可等闲视之。老寅后来上厕所拿的一张纸,被柳胖子看到了,发现那是一支圆舞曲谱,竟呼啸着一股地道的俄罗斯旋风,流露出中央音乐学院当年的教学风格,跳跃着草原、白桦树、花裙子、红菜汤以及手风琴的异国气息,完全能以假乱真。作者应该是毛三寅斯基或者毛三寅诺夫才对。

看完他的很多曲子,包括他拿去擦屁股的游戏之作,柳老师这才换上一张大笑脸,恭请他到家里去做客,泡上好茶,递上好烟,称呼也变了:“喂”变成了“毛同志”。

甚至变成了“毛老师”。

毛老师倒有点拘谨,夹住双膝,直腰端坐,手心朝上地托举一支烟,小心翼翼地抽出嗖嗖气声,不知是哪里在漏气。他不管听到什么,浅浅一笑,缓缓点头,没有下文。即便说什么,不是缺主语就是缺宾语,含含糊糊的呵唔呵唔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是遇到了知识分子,他也知识了许多,土话里夹进一两句抽筋式的京腔,只是还不够斯基也不够诺夫,让旁人的耳朵南北兼顾、城乡统筹其实更加紧张。

“操,社教他妈的最有意思啦!”他炸开一个笑脸,突然想到了话题,“每次下村,说你们不要客气,家里有么几(什么)就吃么几(什么)。三婆婆以为他有母鸡就要吃母鸡,吓得脸都白了哈哈哈哈……”柳老师没听懂,见对方大笑,就陪着笑笑。直到事后很久,经过自己努力思索和其他知情人解说,才明白老寅刚才的意思:老寅是说自己读大学的时候,曾前往农村参加社教运动,认识一个工作队队长,发现他的口音经常引起误会。这一段话,算是回答主人关于中央音乐学院的提问。

“嗨,一个贼养的好地方!”老寅再次炸开一个笑脸,打断了主人的话头,“他们说‘群众’是这样的——”他重重的发音像是“昆虫”:“有意思呵。有意思吧?花桥人开会就说:东风万里红旗飘,革命昆虫志气豪,我们就是要依靠昆虫,发动昆虫,警惕有人挑动昆虫斗昆虫,坚持毛主席的昆虫路线……”这一次,柳老师还是没怎么听懂,见对方大笑,也陪着笑笑。直到事后很久,经过自己努力思索和其他知情人解说,才明白老寅刚才的意思:他是指自己到本县花桥镇听民歌时,发现花桥人的口音也特别有意思,算是回答了关于音乐素材来源的提问。

老寅笑和不笑,都是急休止,然后便沉默,或者含糊,嗖嗖地吸烟,似乎在寻思下一件好笑的事。柳胖子提心吊胆地看着他那里一截长长的烟灰,急忙给他张罗烟灰缸;又提心吊胆看着他喉头滚动,急忙给他张罗痰盂。

天一句,地一句,掐头去尾,文不对题,云里雾中,牛胯里扯到马胯里,艺术创作交流就这样马马虎虎进行着。柳老师付出了好茶、好烟,还有一顿饭,不免有些失望。他太不了解老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老寅既不是心不在焉,也不是在言语容易招祸的那年头故意装疯卖傻。相反,那一天他已经说得够多了,够上腔上板了,没有一头钻到床上去打呼噜,算是很给面子。

那一天他没有喝酒。这是重要的一条。照理说,人喝酒才醉,他这个人怪,恰恰是不喝酒便昏、便乱、便野,便语无伦次信口开河。被烈日晒得晕头晕脑,就是老寅无酒时的思想。把舌头割去一截,就是老寅无酒时的语言。他嗜酒是从壮族山寨里开始的。当时他从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读到学院本科,是特招的农民学员,去广西参加社教和体验生活。他那时崇拜广西的米酒,崇拜广西的刘三姐,梦想着写出一部《刘三姐》那样的歌剧。太多梦想灌醉了他,使他在社教结束时竟然擅自离队而去,沿着壮乡歌声的余音去了云南,又糊里糊涂去了什么缅甸以及印度,直到两年后被戴上手铐,满身虱子被押解回国。那时候他只知道音乐,不知道国境是什么东西。如果他不是出身贫农,现在还蹲在大牢里也说不定。

学籍与文凭当然也顾不上了,丢掉了。

他这一段往事,恍恍惚惚,别人说不清楚,自己无酒的时候也说不清楚,因此我们现在也只能知道一个大概。岂止如此,他没喝酒时就是个十足的醉汉,半睡不睡的,半癫不癫的,人家说东,他就说西,人家说上,他就说下。他常常把张局长当李裁缝,把王屠夫当何校长,有时看见自己的老婆进菜园子,跺着脚就开骂,说哪来的疯婆子光天化日下竟敢偷菜!气得老婆不给他煮饭。

当然,不煮饭不要紧,即便穷得无米下锅,他也能以睡当饭,把红薯或者萝卜留给母子二人,自己喝一碗冷水,蜷缩在床上,像蛇一样冬眠,就可以把一天打发下来。他说过,当年在北京读书的时候,饭票子少,有时还丢了,他可以一天只吃一顿,甚至几天不吃饭,还能坚持去上课。他的办法就是不做操不跑步不散步不洗衣不上街不说话不笑,甚至不看和不听,把这一切都变成睡,至少是假睡,在蜷缩中尽可能节省每一个动作,尽可能积攒每一丝热气,留到上课的时候再用上——以致后来一片肥肉就可以腻得他抓心挠肺的要呕吐。他还说过,在国境外跟着马帮到处流窜时,也是常常找不到吃的,要想活下去,睡觉就是最可靠和最简单的法子。说他会睡觉?笑话!缅甸汉子比他更会睡,有时竟可以半个多月不吃不喝,只是昏昏然地闭目养神,靠一缕微弱的呼吸,据说能从虚空中吸取营养,从阳光和月光中吸取精力——他后来才知道,那叫瑜伽。

用他的话来说,瑜伽这把戏没什么了不起,其实就是睡觉,就是装死或者半死,就是对付饥饿的全身蜷缩不动。

他回到家乡以后,大体上能吃个饱饭,但能躺就躺的习惯一时难改,白天黑夜分不太清楚,做什么都不容易让人放心。在乡下当了两年民办老师,被学校辞退了;在供销社收了一年木炭,又被供销社辞退了。生产队长看他百无一用,最后只好让他看牛,算是照顾这个癫人。他倒是乐意看牛,说山上景致好,空气也好,百鸟和鸣,天高地阔,是个养人的去处。他成天在山上吹笛子,久而久之,六头牛全凭他的笛子指挥:吹一个集合调,牛就拢来;吹一个行军调,牛就开步;来一支西洋的小夜曲,牛就齐刷刷地掉头回家。他最为激赏一头小黄牯的乐感,说那畜生绝对听得懂音乐,可以随着节奏摇尾巴、摆耳朵,听到入迷的时候,还可以发出一种奇怪的呻吟,有舒服得要哼哼唱唱的那种劲儿,简直是个牛群里的莫扎特。

在那一段时间里,他的眯眼越来越小,据说是没有钱买灯油,晚上燃三两根香捏在一起看书,看成了这个样子。他的酒瘾也越来越大,宁可无饭,不可无酒,碰到衣袋里布贴布,也三天两头要去酒坊,深深地嗅几下,好歹让鼻子止瘾。有一次,附近中学的老师央求他写支曲子,酬谢他一坛花桥镇的头锅谷酒,足有十来斤。他大喜过望,倚着酒坛一屁股坐下,一边哼哼写写,一边把搪瓷杯迫不及待地伸向坛子。舀着舀着,发现杯子轻了。探头一看,其实是坛子空了,见底了,摇一摇也不再有声响。他吓得跳了起来:奇怪,这坛子没见漏,旁边也没人影,怎么酒就没有了?

明明是满满一坛酒,一眨眼到哪里去了?

他呼了一口气,吹得眼前的一只蜻蜓晕头转向,一条弧线歪栽在地上,是醉翻了的模样。他撒了泡尿,烟头丢上去,竟激得哗的一亮,虽然没有像酒精那样真正烧下去,但已经相当危险。

他这才相信自己全身都流着易燃物质,自己已经成了个酒坛子。

他的眯眯眼睁大,炯炯发光,全身上下泛着红潮,睡意或者癫态一扫而光,连驼背也挺直了许多,连声音也有了更多腹腔共鸣。在这种时候,他不但毫无睡意,不但写得好音乐,还能清醒判断很多复杂的问题,比方说能判断一坛酒是他自己而不是老婆更不是大哥宽老倌喝完的,比方能判断这一天是初一不是初三更不是十五。在这种时候,他还可以伸手踢脚做广播操(在北京学会的),可以去学校里找来报纸字正腔圆地朗读(特别关心缅甸和印度的打仗,可惜近来报纸上这方面的新闻不太多)。若碰上音乐爱好者,他还说得清歌剧《刘三姐》的一切细节,对中外音乐大师的作品如数家珍信手拈来,从老莫(莫扎特)到老李(李斯特),从瞎子阿炳到王同志(洛滨)和雷同志(振邦)和何同志(占豪),全不在话下。不要看他的发声有点尖削,甚至有点娘娘腔,但这个时候的他随口唱出一个音,就是准确无误的中央C,或者是铁板钉钉的降B,根本用不着什么定音叉和定音笛,让行内人不得不服。他随手抄起一件乐器,无论胡琴、琵琶、笛子、芦笙还是唢呐,不说玩得天花乱坠,至少也耍得中规中矩。还有手里的石头,脚下的水,嘴里的一片树叶,桌上的筷子和碗钵,都常常能被他折腾出声音。

准确地说,是折腾出音乐。

多少年后,有一个记者想写篇民乐奇才的文章,到边山峒去访他,一进山就有各种离奇的景象竞相入目,让人晕眩和踉跄。一只老鼠居然把老猫追得四处乱窜,不知是来自噩梦还是来自现实。悬崖陡壁的当中位置立着一只山羊,前后无路,不知是如何上去的。有时南瓜地里有一个瓜出奇地巨大,整整有桌面大,但其他南瓜该小的小、该死的死,它们各行其是,从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有时还有一大群燕子不知从何而来,栖在几面粗糙的墙上,使白墙突然变成全黑,如此吓人的景观却被人们视而不见,从不瞥上一眼。记者一路上心惊肉跳,发现山里的很多事物不是憨头憨脑随心所欲,就是胆大包天胡作非为,都是醉翻了一般,只能使人们的脑子跟着生乱。他说,他已经知道老寅是怎么回事了,知道老寅的曲子是怎么回事了。

记者后来没有访到老寅,据说是遭遇到了瘴气,两腿立即肿大和奇痒;又据说是糊里糊涂迷失了方向,只好搭乘一辆运木头的汽车出山。

这些说法,也没有得到过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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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红色经典)》

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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