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

一九四三年秋天,敌人调动了十万人马到根据地里来“扫荡”。当时我正害大病,病症很奇怪:不发作,并不怎么严重,一发作,随时随地就会突然昏倒,弄得我四肢无力,疲弱不堪。转移起来,得有人扶着,情况紧张了,得有人背着,成了累赘。更可虑的是拖了好久,没法静心休养,病总不见轻。经过几年的战争,我们摸到了敌人一条规律:敌人的兵力不足,每当它到根据地里来“扫荡”的时候,对游击区就控制不住了。医生看出我的病一时好不了,决定把我送到行唐县游击区去休养。护送我的是个女护士,名叫秋葵。她的家在行唐县贾良村,离敌人的炮楼只二里地。
秋日的天气变幻无常。秋葵正领着我走到离贾良村不远的大道上,忽然天空乌云密集,雷声隆隆,眼看有一场大雨。这时候,忽听得背后传来嘈杂的响声,不知道是敌人的骑兵来了,还是敌人抢粮的大车回来了。
秋葵一把抓紧我的胳膊,一弯腰钻进了道旁的青纱帐里。一阵狂风紧钉着我们追进来,吹得遍地的高粱前仰后合,穗头直碰地皮。黑漆漆的天空裂开条条雪亮的大缝,瓢泼似的大雨直浇下来。我刚站住脚,冰凉的烂泥一下陷到脚背。天地上下左右晃动着,好象脚下不是土地,而是浮沉在波浪上的一排竹筏。秋葵拦腰把我抱住了。我只觉得脊梁上一阵麻木,眼前闪出点点金花,天旋地转,身子渐渐地往下沉,象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人在我耳边喘气。突然觉得脖子上,脊梁上很热,头上出了汗,我伸手去揩,才发觉两条胳膊被什么东西夹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再躺一会儿吧,刚才你昏过去了。”
原来我躺在秋葵的怀里。挣扎着站起来,脊梁上还觉微温。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象是从生火的屋里猛一下走到雪地上。
秋葵出了口长气说:
“真吓死人!”
冷不丁地,她差点儿没大声嚷起来:
“哎哟!你看,这不是块石头吗?怎么刚才连影儿也没瞅见!”
她站在我的背后,双手扶着我的肩膀往前走,这才知道地上到处是汩汩的流水。
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坟墓,也不知道这块墓碑为什么倒下了。我和秋葵背靠背坐在墓碑上。
雨已经住了点。墓碑下有只蟋蟀断断续续地“瞿!瞿!”叫着,打破这长夜的寂寞。秋葵时而按按我的脉搏,时而摸摸我的前额,自言自语地说:
“雨停了,天亮了,到了家,什么也不怕了。可怕就怕……”话突然煞住了,她用手摇摇我的肩膀,“你瞧,天上那颗星星多亮啊!你瞧得见吗?”
这使我联想起一件事来。
还在神仙山上的时候,有一回我退烧以后,忽然两眼模糊得不分黑白,吓得她当着我的面放声哭起来。后来,我的眼睛好了,她还是不放心,每天都要来试试我。她竖着指头问我:“几个?”有一次,她离我丈把远,我也能数清她竖着几个指头的时候,她是那样兴奋,悄悄地去通知我们病号队的每个同志,还特地跑去告诉房东大娘,似乎要让每一个人都分享她的快乐。
我抬眼瞧瞧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星星在哪里呢?可是我还是说:
“唔,瞧见了,这可瞧见了!”
“你说说有几颗星?”
“有好些呢!”
“嗳,可惜一颗星也没有。……”
我赶紧对她说,我并没有瞧见星星,我是骗她的。她怎么也不信,只是叹气。
天空越来越黑,我和秋葵默默地坐在墓碑上,迎接暴风雨后的黎明,直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鸡啼。
她听着,连呼吸都显得急促起来,用胳膊肘使劲碰了我一下,压低了嗓音急急地说:
“你听,你听!这是我家三条腿在叫明哩!天天它叫了第一声,旁的鸡才跟着叫哩。……”
她说着站起来,使劲摇晃着坟前那棵小白杨树,滴滴答答摇落了一树的水珠。
我问那只鸡为什么叫“三条腿”。
她说,那只鸡还没拳头大的时候,有天晚上,鸡窝门没关严实,来了一只黄鼬,一口叼住它一条腿儿往外拖。我娘从黄鼬嘴里救了它的命,用布把伤腿包扎好,暖在炕头上。它伤好了,腿拐了,走道象支着根棍子一样,我们就给它取了个外号,叫“三条腿”。
“三条腿”拐是拐,跑得可不慢。有一回,前庄炮楼上下来两条“黑狗”
,见了“三条腿”,堵住东西两头,那个追呵,追了一条街,可是连根鸡毛也没逮住,“三条腿”还是跳墙跑了。从此它学了乖,穿黑衣服的再也到不了它跟前。
“它见了你,也准得拔腿就跑。你信不信?”
她从“三条腿”又说到她家那只老母鸡。老母鸡下蛋背着人。谁也不知道它把蛋扔在哪里了。有一回,她上树捋杨叶,才发现了麦秸堆顶上有一大堆蛋。
“你瞧,我这件袄就是卖了鸡蛋买的。”
她见我听得入神儿,老不言语,忙问:
“你听我说话累不累?”
呵!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禁不住笑起来。
这时候,鸡叫声此起彼落地响成一片,已经听不出哪是“三条腿”的声音了。她轻轻地出了口长气说:
“天真亮了!”
太阳冒过高粱尖,青纱帐里浮起一片雾。她折了根秫秸,刮掉了糊在身上一片一片的泥,在水坑里洗了洗脚,又洗了洗鞋,把鞋晾在树叉上。她拢了拢一头漆黑的头发,从挎包拿出块包袱皮,把湿被子包成包,挎在胳膊弯里,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问我:
“象不象串亲回来?”
她抬头瞧瞧太阳,回到我跟前说:
“再陪你坐一会儿吧,一小会儿。”
让我吃了药,她先把我们俩的粮票菜金全都给我留下了,又背朝着我撩起袄角,摸索了半天,掏出两块现大洋,放到我的手心里。这两块现大洋暖和和的。象是刚从温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瞅了我一眼说:
“这还是我离家的时候我娘给的。你拿着吧,不防一万,防个万一。……你就在这里呆着,别动,保险没问题。我先到村里去看看,回头来接你。”
说着,她走了。我感到若有所失,忘记了说话。
我正呆呆地望着那林立的高粱,忽见她又拨开高粱秆返回来了,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面前,望望四周,弯下腰来,把嘴冲着我的耳朵眼儿说:
“我忘了对你说句话:要是天大黑了,我还不回来,你就设法自己走吧。不论到什么时候,你要沉住气。”
我在这片高粱地里整整呆了一天。这一天过得那样慢,象是挨了十年。
天已经黑了很久,秋葵还没有回来,我应该听她的话,赶快离开这里。在战争的年月里,早上还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一伙人,到了晚上只剩下一个活在世上,那是常有的事呵!何况在游击区,敌人抬抬脚就到了你跟前。当我下决心要离开这片高粱地的时候,心里一阵阵感到剧烈的痛苦。
当真就走吗?要是就在这时候她回来了呢?要是刚好我走了她就回来了呢?要是她到了这块墓碑旁边,走遍这块高粱地,怎么也找不到我,那她会怎么想呢?她又该怎么办呢?
我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一种由犹豫、不安、侥幸、希望交织起来的心情使我难以自持,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会使我那样困惑。
我深深地后悔不该跟她上这里来。怎么为了自己的生命,让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去冒生命的危险?眼前的遭遇,事先是完全可以意料得到的。恐怕秋葵比我预料得更为充分、具体吧?她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可是她领着我一进入“无人区”
,越过封锁沟,直到钻进青纱帐,都显得那么沉默。每当我们俩的眼光碰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呆呆地微笑。我想我应该毅然决然地改变计划回到山地去!为什么仍然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跟着她走,把一副如此沉重的担子压在她身上?我想到这一切,脑门儿上的青筋暴起,头皮痒得难受。
别看她个儿长得差不多和我一般高了,如果是在和平的年月,象她这么大的人,正应该无忧无虑地生活,到山岗上去采集五色的野花,到菜花地里去扑打飞舞的蝴蝶,遇到不称心的事,滚在妈妈怀里撒娇。
她自然还是个孩子,她的眼睛几乎和婴儿的眼睛一样:眼白带一点浅蓝色,眼珠如同黑宝石。我病重的时候,不论是深夜或是黎明,从蒙胧中一下醒来,总是看见她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在她那纯洁无瑕的婴儿般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无穷的忧虑。
当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不分白天黑夜,她一步也不离开,连吃饭也把碗端到我的跟前来吃,成天不说一句话。她并不知道这会使我多么着急。我几次挥挥胳膊撵她走,她当真顺从地走了。可是我每回醒来,看见她还是在炕沿上坐着。连日的发烧使我的两眼不分黑白,可是,就是在这时节,我似乎仍然看到她那婴儿般的纯洁无瑕的眼睛,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怎么也掩饰不了的恐惧。
一天深夜里,我们转移到神仙山上。她把我塞在一个石窟窿里,自己坐在洞外的一块石头上。第二天清早,我从窟窿里钻出来,一眼看见她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块石头上。我以为她睡着了,谁知道她猛一下转过身来,只见她右手拿着颗手榴弹,拉火弦套在她那微微弯曲的小拇指上。这时候,我又看到她那婴儿般的纯洁无瑕的眼睛闪闪发亮。
在我的记忆里,从开始“扫荡”以来,她似乎没有睡过觉。奇怪的是,她总是那么神采奕奕。在我的面前,她从来没有打过一个呵欠。奇怪的是,她的一双眼睛依然那样清澈,那样纯洁。我老是催她去睡觉,哪怕打个盹儿也好,她总是对我为难地笑笑。我问她:
“你真不觉得累呀?你是铁打的?”
“你病成这个样子,我怎么能闭上眼睛?”她抽抽噎噎地说,象是受了谁的委屈。
我和秋葵的相识,为时不过两个月。其中有个半月,只是她来送水、送饭、试体温的时候,我们才见面。在十天之前,我才知道她叫秋葵。我和她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我们的相识仅仅是因为我是个病号,而她是个护士。可是她在我心里所留下的东西是那样的丰富。
现在,她走了,她把粮票菜金全都给我留下来,还把她仅有的两块现大洋给了我。这两块现大洋是她离家前夕她母亲一针针替她缝在贴身布衫里的。
她走了,她叫我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要沉着。她走了,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我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我心里默念着数字,一面打定主意,数到一百,再不见她回来,我就走。可是,数到一百五十,还是不见她回来。我重新打定主意,再数一百,她再不回来,我无论如何也得走了。
“我忘了对你说句话,要是天大黑了,我还不回来,你就设法自己走吧。不论到什么时候,你要沉住气。”
秋葵临走时的嘱咐仍在我的耳边响着。看来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应该听她的话。在这时刻,我是那样感到孤单,我是那样感到沉重,我竭力忍住满眶的眼泪。……
我拨开高粱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透过青纱帐,远远地望见横在前面的大道。我的心卜卜地跳得这样厉害。
突然背后传来切切察察的一阵响,我马上蹲下来。回头一看,有个黑影弯着腰向我这边钻过来。几年的战争生活使我变得机警,伸手在地上乱摸,若能摸到一块石头,那就好了!真是叫人着急,摸到的是一手烂泥。我急忙站起,哗哗哗哗,前面的高粱秆迅速地向两边分开,一阵风似的钻出个人来,猛一下扑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喘嘘嘘地说:
“啊哟!到底让我——找着了!你——没跑了?”
原来这人就是秋葵。
“把你等急了吧?”
“没有……”
她噗哧一笑:
“没有?”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她唉了一声说:
“你怎么知道!差点儿见不上你的面了!”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往前走,怕我飞了似的。她边走边说:
“到了家,什么都好说了。我娘可心软哩,见你瘦得猴儿似的,她准得掉泪。你信不信?你想吃什么,我叫她给你做……
“还有件事,你得记住,见了我娘,可别问她眉梢上怎么落下了个小鱼似的疤。……”
她领着我出了这片高粱地。道边停了一辆装着半车高粱秫秸的大车。一头小驴正在道边啃青草。她让我躺在车上,对我说:
“你不论听到什么,哼也别哼!”
她说着,抱着秫秸秆一捆一捆地往我身上盖。秫秸秆上散发着一股泥土、青草混合起来的气味。这气味强烈得使人呼吸急促,使人心醉。
车轮颠簸,车身震动,车在前进了。我的耳朵变得这样灵敏,白杨树在风里摇晃,积水坑里溅起阵阵的水花,风儿卷着团团的落叶滚过……我都听得真切。渐渐感到车身不再颠簸了,秋葵挥动着鞭梢,吆喝着牲口,前前后后地走着。
“快进村了!”透过层层密密的高粱秆,我听得秋葵压低了嗓音说。
“得儿得儿!”她吆喝着牲口。车身猛一颠动,有一个沉重的东西压到我的小腿上。原来她跳上车来坐在秫秸秆上了。
“啪!啪!”响起了清脆的鞭声。
远远听得有人在问:
“啊哟,是秋葵吗?这些日子上哪儿去了?”
“姨姨家。回来收秋来了。”
她应声跳下了车。
“啪!啪!”又响了两鞭。
“你姨姨身子骨结实了吧?”
“好歹能下炕了——喔吁!”
不断听见秋葵和人答话,不断听见嘈杂的脚步声,大约车已经进村了。咯吱一声,梢门开了。车身往上一跳,过了脚台。又是咯吱一声,门关上了。“吁!”车身晃动了一下,停住了。
盖在我身上的秫秸,三下两下全被掀掉了。睁开眼来,但见满院子的月光,蓝得透亮的天上有片轻纱似的白云飞过。
台阶上下来个大娘,一手端着只灯碗,一手遮住灯碗的前沿,走到我的跟前,眯着眼瞧了我好一会儿,出了口长气:
“阿弥陀佛!”
这当儿,我看见大娘的眉梢上当真有一个疤,一指来宽,疤上闪着跳动的灯光。
秋葵跳进猪圈,向我招招手。我到了圈边,见她搬开了喂猪的石食槽,下面露出了洞口。她从大娘手里接过灯碗,悄声悄气地对我说:
“跟我下来!
这是个秘密洞,有五尺来宽,八尺来长,一人高。褥子底下铺着厚厚的干草。被子是新拆洗过的,散发着一种不知什么气味,凡是衣、被在强烈的阳光下晒过以后都有这种气味。我闻到这种气味,全身肌肉都松弛了,呵欠连连不断。一月来的劳累,到了这么个安静、暖和的角落,有说不尽的舒适。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在洞里不知白天和黑夜。下洞的头几天,我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吃,有时醒来,翻个身又睡着了。谁知道不出四天,我马上遭到了寂寞的袭击,再也睡不着觉,连喘气都感到侷促。
送饭、送水等等都是秋葵两个弟弟的事,不是火筒来,就是小多来。秋葵自己轻易不下来,即使来了,也呆不上多大会儿。我问她为什么,她笑笑说:
“这是分工!”
她不常来,愈使我纳闷儿。好象她很忙,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每当寂寞难耐的时候,我摸着火柴,点亮挂在壁上的一盏油灯。在那洞壁上的窑窝里,搁着半截挖了心的大白萝卜,里边嵌着一圈蒜瓣。借着萝卜的滋润,蒜瓣正抽放出碧绿的苗儿。秋葵说,这是她娘让她端来的。据说眼神模糊的时候,多看看绿色,就会清爽发亮。秋收已经完了,这是地面上能找到的唯一绿色。可是瞧着这一簇簇的绿苗,愈使我渴望瞧一眼无边的旷野,渴望瞧一眼爽朗的长空,渴望着流畅的空气,渴望着温暖的阳光,渴望着和人说句话儿。
幸好洞顶上有个气眼,这个气眼通到大娘外间屋里水瓮背后的墙根上。通过这个气眼,可以听到从地面上传来的声音。卡卡的劈柴声,款答答的拉风箱声,哗哗哗的一瓢瓢水倒进锅里的声音,偶尔也能听到咳嗽的声音……这一切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听来竟然是那样动人。
有一天,突然听见头顶上冬冬冬的一阵响,紧接着传来小多的哭声。我忙把耳朵贴着气眼,只听见大娘压着火气愤愤地说:
“你小他小?你就不让他多咬一口?”
火筒带着哭音说:
“我饿得肠子挽上疙瘩了。……”
“你就没吃过糠窝窝?多吃一口就胖了?”
“我饿……”
“你松手不松手?”
“啪!啪!啪!”象是扫帚疙瘩打人的声音。
火筒放声大哭,一下又变成了“闷闷闷”的嚎叫,疑是火筒的嘴巴被大娘捂住了。
晚上,火筒送饭来。一看是小半罐面条,大半罐鸡块,面上浮着一层油花,我忙问火筒:
“你家今天吃什么?”
“也是面条、鸡。”
“你吃了几碗?”
“满满的三大碗。”
我吃了几口,再也塞不下去,胸口象是叫什么东西堵住了。
火筒才拾掇了碗筷,提着瓦罐钻出去,秋葵又提着瓦罐下来,盛了满满的一碗,放在我面前。她两眼盯着我,直盯得我低下头来。在她那对纯洁无瑕的婴儿般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的恳求和责备。
为了我的缘故,不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物质上,这一家人受到了多大的连累!我愈想愈觉得后悔,真不该跟秋葵上这儿来。急于离开这儿的念头油然而生。可恨的是我的病总不见轻。虽然不再发高烧了,可是身子骨软弱得厉害,伸伸胳膊抬抬手都觉得累。我想,上去晒晒太阳,透透空气,病就好得快了。我把这意思对秋葵说了几次,她总是无力地摇摇头。
她说,这儿是游击区。虽说村政权还是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敌人说到就到,有个三长两短,谁敢担保?
她说,就在去年麦夏,本区的马区长在这村里养病,被敌人逮住了。开头,敌人不知道他是干嘛的,后来,在他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一点蓝墨水点子,就知道他是个干部。可是敌人装作不知道,指着他问老百姓:他是不是“良民”?大伙儿都说是。敌人就问谁敢替他担保?
“那时候,我爹还在。他是个“两面干部’
。这当儿,他就站出来,走到敌人跟前说:‘我敢担保!’敌人笑笑,顺手把他也捆上了。……”
她说到这里,脸色变得蜡黄,胸部一起一落地,说不下去了。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
“这当儿,我娘一头向敌人扑过去,敌人把刺刀一挡,在我娘的眉梢上挑了一大块。呵!真吓死人!我娘的半件白褂都被鲜血染红了。……”
她喘了口气,又说:
“敌人把马区长逮到炮楼上,把他的衣服剥了个精光。敌人拿着马刀,用刀尖指指他那暴起条条肋骨的胸口,那条驴也似的洋狗冲着马区长瘦筋巴骨的身子猛扑过去,撕开了他的肚皮。他家里的人来收尸的时候,只取走了一条大腿。
“那年我娘听到了这消息,不到一个月,一头的黑发全变白了,满嘴的牙齿全都活落了。到地里去锄地,丢了锄头;做饭的时候,把韭菜当成面条,囫囵扔到锅里,把面条当成韭菜全切碎了。……老白呵老白!你说说:吓人不吓人?我娘直到听说爹没有死,被运到东三省去下煤窑了,她心里才落下了块大石头。……”
我再也不敢看她一眼,只听见她呼哧呼哧地喘气,接着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想起这些事来,心里就害怕。我怎么敢答应你出去晒太阳?”
从此我就断绝了上去晒晒太阳的念头,打定了主意:好歹能动弹了,立刻离开这里回山地去,我没有任何理由让这家老小为了我心惊胆颤。同时,我也懂得了今后应该怎样去安排自己的生活。此后每当秋葵下洞来问长问短的时候,我再也不提晒太阳的事。可是事情往往出乎意外,有一回她急急忙忙地下来了,还没见她人,就听见她说:
“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从明天起你可以出去晒太阳了!”
说什么我也不答应。这使得她十分恼火,竟然说:
“你怕死,是不是?”
这话把我气得冷了半截,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这时候她轻声地笑了,赶紧给我说宽心话,带着恳求的口吻,劝我明天出去晒太阳。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我要求出去晒太阳的事,她曾经向村的党支部请示过好几回,直到那天才得到党支部同意的。
从此,三天两头,我就上来晒太阳。这成了我两个月来穴居生活中最快乐也最紧张的时刻。每次爬出去,总是累得一身大汗,可是也给我带来了新的力量。
当我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梢门总是开得比平时还大。大娘坐在大门外纺线,秋葵坐在梢门洞里纳鞋底。火筒和小多拿上耙子,背上筐子,绕着村子去搂柴禾。大娘原是纺线的好手,在这当儿纺出来的线,可就变了样了,七断八个结的,穗子上尽是疙瘩。火筒和小多,拾的柴禾也不多。
就在离开秋葵家的前五天的晌午,我正在院里晒太阳,忽听得大娘在门外接二连三地大声咳嗽,秋葵拿着鞋底走出门去一扭头又转回来,脸色变得煞白,冲着我指指猪圈。
我走到猪圈边,她已经把食槽搬开。我正准备下洞去,她一把又拉住了我:
“慢着,我上房瞅瞅,最好转移出去。……”
“噹!噹!噹!”街上传来一阵锣声。随着有一个苍老的嗓子,拉长了声调吆喝过来:
“全村男女老少听着!预备好‘良民证’,炮楼上有人下来查户口啦!”
“噹!噹!噹!”
秋葵三脚两步爬着梯子上了房。她一脚踏上房顶,转身就从梯子上滑了下来,急急地对我说:
“下下下!”
和这同时,大街上哐啷啷的一声响。象是那面锣掉在地上了。一个粗野的嗓子在骂街:
“妈了个× !谁叫你敲锣?你不想活啦?”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急速地爬进了洞,张着大嘴直喘气,我竭力振作,擦着火柴才点上灯,一下倒下了,再也支不起来。秋葵紧跟着下来了。昏迷中只见她手里拿着把切菜刀,用拇指试了试刀刃。她全身贴在洞壁上,紧紧地抿着嘴唇,那对纯洁的婴儿般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瞅着洞口。只见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沿着她那宽大的前额滚下来。
头顶上落下一阵杂乱的皮靴声,乒乓啪啦地翻箱倒柜的声音。就在这一眨眼间,秋葵紧握着刀把,猛一下举起了菜刀。她回头瞅了我一眼,目光是这样的锐利,似乎能穿透石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我一下克制了昏迷的状态,坐起来了。
头顶上的脚步声久久不散,洞中的空气本来并不流畅,这时越发显得闷人,几乎是凝固了。
直到头顶上传来“卡卡卡,卡卡卡……”敲瓮边的声音,秋葵才放下了刀,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说:
“走了!”
当时的情景原很平常,可是当我在沉思的时候,在醒来的片刻,在梦中,我的眼前经常浮现出这幕场景,久久不能磨灭:她那额上滚滚的汗珠,她那握着刀把猛一下举起的姿势,尤其是在她那纯洁的婴儿般的眼睛中发射出来的锐利的光。
后来,我问她:
“要是敌人进了洞,你当真用刀砍吗?”
她惨然一笑,轻声地说:
“不砍怎么办?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最使我难忘的,是我离开秋葵家那天的情景。那时节,敌人在山里的“扫荡”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眼看要撤退了。四分区的三支队和四支队迂回到敌后,准备凑这个空子,来拿前庄的炮楼。村里也住下了队伍,通向城里的大道已经被我们封锁了。秋葵马上让我从洞里搬到北屋里住。我决定当晚回山里去。我忍不住走到门边,伸头看看大街。大街上人来人往,个个喜笑颜开。沉默的村庄立时活跃起来了。
大娘给我送来拆洗过的棉袄裤,破的地方都一一打上了补丁,并且已经染过,显得墨黑而鲜亮,穿在身上又柔软又暖和。秋葵里里外外地跑,推着碾,烧着火,嘴里还唱着歌。
她端来一盆热水,说是要给我剃头。对她的手艺,我实在放心不下,可是我的头发已经有一寸长,直撅撅的象刺猬。这样回去,也真不象话,剃就让她剃吧!我洗了头,她一手紧按着我的头皮,一手拿着剃刀穿进我那蓬蓬的乱发堆中,嗤的一声,在我脑门心上划了一个大道子,疼得真够受。这一缕头发,简直不是剃下来的,而是拔下来的,我不禁一声惊叫。回头一看她手里拿着的那把剃刀,原来磨得只剩下一指宽了。
她见我痛成这个样子,搁下剃刀,笑弯了腰。她笑得这样响亮,笑得这样长久,笑得这样爽朗,如同冰河一旦解冻,世界上什么力量也挡不住它奔回大海。
到了这地步,已经无法挽回,我索性紧闭着眼,咬着牙让她去剃。剃光了头,衬褂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接着,她让我穿上那套拆洗过的棉袄裤,在我头上包了条洗得雪白的毛巾。把我打扮停当,她就下了命令:
“站好,让我瞧瞧你!”
我站好了。她一本正经地左瞧右瞧,突然又大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她说:
“我笑你象……象个大傻瓜!”
我急着往大娘屋里走,她追着出来。只见院里的榕树上吊着杆大秤。她三脚两步赶上来,把我揪住了:
“别跑别跑,你扒住称钩,我秤秤你!”
我怎么也拗不过她,只好扒住秤钩让她去秤。她看了看秤背上的星,大声嚷起来:
“娘,娘!他足足长了十斤肉啦!
大娘正在堂屋里,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唉,傻妮儿——什么秤呵?”
“我哥家的‘刀子秤’
哩!”
“你别再欺负老白了。你和老白都给我上屋里来!”
秋葵伸伸舌头,把嘴贴近我的耳朵说:
“我娘‘向’
你哩——你猜猜娘今儿请我们吃什么?”
我摇摇头。
“不对你说!先馋馋你!”
一进屋,只见锅台上放着一盔子和好的面,一盔子馅。一会儿,秋葵卷起袖子去擀饺子皮。我和大娘坐在蒲凳上,围着炕桌包饺子。屋子本来不大,这样一铺排,显得更挤了。火筒和小多兴冲冲地钻来钻去,递送着饺子皮。
屋子里暖和得很,热闹得很,象过节一样。大娘一面包饺子,一面时不时伸手轻轻地打自己的脸。我看着觉得很奇怪。秋葵回头对我说:
“你知道娘为什么打自己?”
我说不知道。
“那是人家眼皮子跳,怕不吉利,打了耳光,晦气就跑了!娘,你说是不是?”
大娘气呼呼地说:
“我看你吃了喜鹊蛋啦,刮刮刮的不怕累?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我要揭揭你的老底儿!说你是老迷信,你还不服?”秋葵说着,回过脸儿来,冲着我对大娘努努嘴。“老白,老白,你知不知道,我娘可真是老迷信,你在洞里呆着的那些日子,她每天大清早起来,就在院子里点上炷香,冲着老天爷磕响头。……”
大娘没听她把话说完,急着站起来,一面伸手要去撕秋葵的嘴,一面笑得撩起袄角擦眼泪。
煮了饺子,大娘自己先不吃,来来回回一碗一碗地给我们递过来。秋葵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用筷子指指我,对大娘说:
“你看他好不好?”
“傻妮儿,咱们的人还有不好的吗?”
秋葵觉着自己的话不得体,“刷”的一下脸儿通红,连忙分辩:
“我是说……我是说他吃胖了没有?”
大娘也觉出刚才自己的话里有渣子,忙说:
“胖了胖了,可胖多啦,回去保险同志们不认得你啦!”
吃过饺子,我们要走了,大娘送我们出来。月光满街,大街两旁站满了人,抬头望着蒙在夜雾中的炮楼。担架队三五成群地匆匆地向前庄走去。我正低着头跟着秋葵往前走,人丛里忽然走出个人来,挡住秋葵去路,笑嘻嘻地说:
“你们走啦?”
抬头一看,是个老汉,白布缠头,直齐眉边,白布上渗出洋钱大的一块血迹。听他声音挺熟,可是面生。
“爷爷头上的伤还痛不?”秋葵问着,回头对我悄悄地说,“那天就是他敲的锣!”
正在这当儿,传来一阵猛烈的枪声,战斗开始了。那老汉顾不及说话,赶忙回头爬上路边的一个拴牲口的树桩上,仰头望着前方。炮楼那边扬起了团团的烟雾。
大娘送我们到村边,什么话也没说,用手捏捏我的棉袄,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你们走吧!”
我们绕道回阜平山地,直奔两界峰下的会口镇。我的身体快复原了,本来不必再去医院。我工作的机关在平山,医院在阜平。会口镇是平山和阜平的交叉点,我决定到了会口镇,就回机关去。道上我对秋葵说了我的打算,她说:“也好,省得你绕五十里地。”
第三天晌午,我们到了会口镇。这天正逢集,这一带敌人撤退不久,集上格外热闹。遍地摆着各种小摊,卖扒糕的、卖杂碎的、卖老豆腐的……那些饭铺里的掌柜各显身手,一面擀着饺子皮,一面敲打着小擀面杖,敲出各种复杂的节奏;炒饼的一手把着炒勺的把柄,在炉火上一起一落地晃动着,饼丝抛得老高,又纷纷落到炒勺里。
我跟在秋葵后面,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一面走着,一面在她背后说:
“怎么样?到哪儿去歇一会儿,咱们该分手了!”
她连脸也没回过来,只是点点头,没言语。
走到一个卖老豆腐的摊前,她就挤过去,跨过钉死在地上的长凳,挤着坐下了,我只好跟着挤了进去。掌柜的给我们一人端了一碗来。只见秋葵拿过搁辣椒面的罐子,“刷刷刷”地往碗里倒。雪白的一碗豆腐顿时变得血红。同座的人无不吃惊,掌柜的直用白眼瞪她。她一边吃着,一边冲着碗里吹气,满头大汗涔涔。
吃过老豆腐,我跟着她在集上转了一圈儿,转到集的尽头。眼看快出村了,我又对她说:
“怎么样?到哪儿去歇一会儿?咱们该分手了!”
“不!你是从医院里来的,先得回医院去!”她说着只顾往前走。
“现在我又不是病号了,到医院去干吗?何必多绕五十多里地呢?”
她连头也没回,还是只顾跨着大步往前走。
“你怎么不说话?”我紧走几步,赶到她的跟前。
她还是不言语,只顾走。
“你怎么不理人?”
“你这人真噜囌!不是早对你说了吗?”
她把脑袋一晃,一溜小跑出了会口镇。我只好跟着她跑。就这样,我们俩一前一后的上了两界峰顶。
她把背包放在地下,倚着棵柿子树坐了下来,仰头看着远方。我坐在一旁,默默地抽起烟来。坐了好一会儿,也不说一句话。我想她怎么啦?我仔细地瞧了她一眼,不觉猛吃一惊,她那对原来略带一点浅蓝色的眼白上,网着碎纹一样的红丝。这使我着急起来,忙问:
“怎么啦,你的眼睛?”
“不关你的事!”
两个月来的无数往事一齐涌上我的心头,我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不由自主地向她倾诉对她的感激。这些话,我是低着头说的,说了好一回儿不见回答。我抬头一看,她仍然仰着头看着远方。我就问她:
“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爱听这种话。要是你这话是真的,那就放在心里好了。”
我还说什么话好呢?下了两界峰,离医院只五十里路了,又是一马平川的大道,可是她越走越慢,走三里五里就要坐下来歇一会儿。更使我不解的是,不论是歇是走,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好象她身边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似的。
到了医院,天已经大黑了。她领着我到住院处办了出院的手续,替我找好了睡觉的地方。一切都安置停当,她才默默地走了。她走到门边,回头对我说:
“你要是生我的气,只管去生吧!”
我追到门边。她一溜小跑地跑掉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吃过早饭,打好背包,赶忙去找秋葵。可是,哪里也没找到。我正着急,忽见她穿着件雪白的长衫,双手捧着一只盛满瓶瓶罐罐的洋瓷盘,迎面走来。我不禁嚷了一声:
“叫我好找!”
谁知道她毫不在意笑嘻嘻地说:
“你认错人了!”
可不是认错了人!她不是秋葵,是旁的一位护士。她对我说,昨天深夜,前线上送来大批伤员,秋葵争着去值夜班,天大亮才睡觉。她指指前面村角上的一座院落说,秋葵的宿舍就在那里。
我在这家院落前的一棵槐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出来。我实在不耐烦了,就进了院子。北屋门上挂着白的门帘,老百姓家是不挂这种门帘的,秋葵大约就住在这屋里吧?走到门边,门虚掩着,从屋里传来起伏的鼾声。我往门缝里一瞧,坑上一字儿放着五个背包。靠墙根,睡着一个人,就自然是秋葵了。
我出了院子,绕着村子走了三遭,又向这座院子走去,见门里出来个老大娘,她一手端着簸箕,一手牵着头毛驴。我问她秋葵起来没有,她向我摆摆头,悄悄地说:
“她一宿没睡,才躺下呢,别去吵醒她!你有什么急事,把话留下吧。”
我只好又往回走,走到村边。看见场上安着烧锅,有人正在烧酒。我耐着性子看了很久,才又回到秋葵住的院里,走到北屋前,往门里一瞧,她还在睡。炕沿上放着一只空碗,一双筷子,还有一只小碟,碟里剩下一小片咸菜。
我在门口轻轻地喊了几声“秋葵”,回答我的仍然是起伏的鼾声。我回头看看天空,太阳已经正南,再不走,今天就过不了两界峰了。我迟疑了好久,终于轻轻地推开了门,走进屋去。一个枕头掉在炕前地下,秋葵的头弯在木炕沿上,睡得那样香甜。我从地上捡起枕头,塞到她的头下。她还是不醒。她的脸色蜡黄,眼窝有酒盅儿深。这面容,我仿佛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实在是累了。
我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来,写了几个字:
我走了。再见!白。
我把这张纸条塞到她的枕头底下。
我出了村子,爬上一个土岗,回头一望,望见秋葵住的那座院落,北屋门上雪白的门帘微微晃动,我的心跳动得好厉害,莫非她起来了?我索性在岗上坐了下来。门帘老是微微晃动着,可是总不见人出来。
别后始终没有见过她的面,到现在已经有十四个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