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秋雨

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抗日战争的第四个秋天,有一天夜半,天下着蒙蒙细雨。在晋察冀边区阜平县西庄村的街上,有个小姑娘,头上包块白毛巾,肩上披块麻袋片,手提马灯,踮着脚绕过水坑,擦着墙根走来。水坑里,晃动着一圈碎花花的光。
在一座院落的门前,她住了脚,用根树枝拨开门闩,伸手轻轻地把门推开。迎门就是一片水。她提起裤腿,想纵身跳过这片水,“扑赤”一声,双脚跳在水里了。才提起一脚的泥水,忽听得当院那棵槐树上“悉悉索索”一阵响,她差点儿没喊起来。忙举起马灯,抬头一瞧,原来树枝上伏着只黑母鸡,缩着脖子,竭力想睁眼又睁不开,摆摇晃晃的差点儿没掉下来……她忍住笑,胸口还是“冬冬冬”地跳个不停。
西屋里有人问:
“谁?”
“我——李小乔。”
“有‘情况’?”
“没事!”
她提着马灯到了西屋里。炕上一字儿睡着三个病号。紧挨着门睡的武承英支撑着坐起来。她一下把他按倒了,悄声悄气地对他说:
“院部才接到紧急通知,反‘扫荡’开始了。好歹能动弹的伤病号,天亮就转移。三点开饭。你先别嚷嚷,争取时间休息。我最怕你心里着急……”
她说着,蹑手蹑脚地走了。武承英再也合不上眼,坐起来摸着挂在墙上的背包绳子,包在当枕头用的包袱里。又伸手到墙上的窑窝里,摸着洋瓷碗、牙刷、牙粉袋、洗脸毛巾……归了归堆,一股脑儿塞进一个布口袋里,扎住了口。在这一瞬间,他拾掇好了全部家当,作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着行军了。
这时候,紧挨着他的老霍,一连声地咳嗽起来。
“我把你吵醒了?”
“我压根儿没睡着。”
“你怎么啦?”
“我知道要出事了。一个人当过十年兵,有事没事,就能预先知道。脑瓜里好象安着无线电,你说怪不?”
他俩说话的工夫,挨着老霍的小白,一劲儿大声地打着呼噜。这时候,他翻了个身,啧着嘴睡得真香。接着,又打起呼噜来。
“好大的风,真是有福。天塌了,他也醒不了!”
老霍说着,坐起来,在枣树疙瘩刻成的烟斗里装了袋大叶子烟,“喳喳喳”地打起火镰来。
“我估摸这回反‘扫荡’少说得三个月。你的两眼到底怎样了?能看清道不?”
“只要有人引着,走平道不成问题,爬山怕费点劲!”
那个正打呼噜的小白突然醒了,瓮声瓮气地说:
“不怕!‘情况’紧张了,我背着你跑!”
“你自己不用人背着就算你有种!”老霍说。
“嗨!咱们走着瞧。你们摸不透我的脾气,我这个人,一有‘情况’病就轻了,‘情况’一紧张,就没病了。去年我病在神仙山上,上茅房也要人扶着。敌人来搜山了,你说怎么着?我拔腿就跑,一口气爬了六十里山地!”
“那是狗急跳墙。”老霍说。
小白小声骂了句,翻了个身。又“呼噜呼噜”地打起鼾来。
约摸过了吃一顿饭的工夫,从街上传来一声长一声短的哨子声。那声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这是催人下炕的声音。老霍点着挂在墙上的油灯。他和承英两个穿好衣服,起来打背包。小白还在打鼾。叫他他不应,推推他,他说:“我再睡一会儿,反正拉不下我!”
正在这时候,小乔来了。她脖子里挎着三条鼓鼓的炒面袋,还挎着三对每双用条麻绳拴在一起的鞋。背上背着用绑腿布捆成一堆的三身棉衣。进得门来,一下全卸在炕上,气喘咻咻地说:
“快试试,不合适,去换。快!”
她刚说完,一扭头又走了。紧接着,她肩上挎着只拾粪的筐来了,没进门就大声嚷起来:
“给你们发铁干粮,一家两颗!”
她把筐里躺着的六颗手榴弹,一颗一颗地搁到炕沿上,一眼瞅见小白还在被窝里窝着呢,就把嘴冲着他的耳朵眼喊起来:
“发水呵!快把你冲跑呵!”
小白一骨碌跳下炕来,一眼瞅见炕上的手榴弹,急忙捡了两颗大号的藏在一边。三下两下,只见他把被子翻了几个过儿,就打成了背包。他把两颗手榴弹插在背包上,背起就走。老霍和武承英紧跟着出来,到伙房去喝稀饭。
街上又响起了三长一短的哨子声。
大伙房里热闹极了。屋里炕上炕下,屋外檐下、门洞里,人挤得腿碰腿。只听得一片“呼噜噜呼噜噜”喝稀饭的声音。
后方医院的值星队长,站在台阶上大声念着《晋察冀日报》上的社论:“军民团结、一致奋起、彻底粉碎日寇秋季‘扫荡’”,接着宣布伤病号转移注意事项、宣布轻伤病号编队的名单和负责各队的卫生员……
小乔负责带领老霍他们三个转移,目的地是大黑山下。只见她一手端着半碗稀饭,满院子地跑,找庶务长领粮票菜金,找司药领药……一切事都办妥贴了,她又从炊事班长手里夺过一杆大秤,来称称每个病号的装备,看看超过了最高重量的标准没有。小白背的东西最多最重,旧鞋就有三双,挎包比旁人多了一个,装着各式各样的宝贝:钉鞋用的针锥、驴皮……磨成一指宽的剃刀,还有一小瓶擦枪用的老母鸡油……虽说他并没有扛着枪。他见小乔提着杆秤来了,忙把一个挎包悄悄地挎在武承英的肩上,装作急着要走的样子,站在大门口嚷:
“我的不用称,连人也不够四十斤!”
终于他骗过了小乔。小乔一转身,他又把挎在武承英肩上的挎包摘下来,挎在自己肩上,挤眉弄眼的,十分得意。
这时候,离天亮还早。可是家家户户的纸窗上,透出了一片桔红的灯光。临近各村接到院部的通知,人们扛着担架,牵着牲口,吆喝着,赶来运送不能动弹的伤病号。小乔他们四个,穿过嘈杂的人群,出了村。
雨下得那么匀实,象是从筛子里筛下来似的,“杀杀杀杀”响成一片。小乔他们四个,默默地踩着一步一个坑的沙地,擦着枣树林边过。没有风,也没人去摇晃那些枣树,不知道为什么,从枣树上,时不时的“沙拉拉”地洒下一树的水珠;“扑落落”地抖落下一颗颗熟透了的大红枣,打在小乔他们的头上、肩上……还常常伸出带刺的“手”来,摘走他们头上包着的毛巾。莫非这支小小的队伍过于沉默,以致连那枣树都觉得惊奇了?
当那远近的鸡叫声,此起彼落的时候,这支小小的队伍到了沙河边上。这时正发大水,河水漫延到两岸的庄稼地里。泡在水里的高粱、玉茭,无可奈何地仰着脖子,露出个头来。
一路上,迎面不断走来三五成群的游击小组。大半只穿条裤衩,光着头,光着脊梁,倒把褂子和草帽盖在盛着地雷的柳条筐上。有的扛着快枪,把褂子和鞋捆成个小包,挑在枪杆上。看那模样,准是才泅过那滚滚的波浪,从河对岸过来的。
老霍他们四个,无心看那一路的景色,一人支着根六道木,沿着河边,不紧不慢地向着前面高耸入云的大黑山走去。
领头的是老霍。三十五六年纪,酱色的四方脸盘,两条浓黑的眉毛。左眼上方,有条半指宽的伤痕,耷拉下来,正好把那眉毛劈成两半。他原先是红军老战士,在战斗中受了重伤,伤好以后,到二分区供给部当采购员。前两个月得了阑尾炎,割了回去不到半个月,伤口化脓,又被抬来重新开刀。大前天拆的线。只是历次流血过多,虚弱得厉害,今天又有点发烧。这人心直口快,专好和小白作对。每当小白说得口沫四溅、兴高采烈的时候,他就给他一句半句,泼泼凉水。小白有点怕他。
他后边是武承英。细高条儿,长方脸。脸色很白,配着一对剑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越发显得清秀。他是四分区前卫报社的刻写员,一天一宿能刻两万字。写出来的字,四四方方,横竖成行,象是铅字模子里铸出来的。去年夏天,全边区的子弟兵向敌人出击,天天出捷报。他夜夜守着支洋蜡,在那昏黄的烛光下刻写到鸡叫。有一天他发起高烧来晕晕糊糊地象是喝多了酒一样。第二天,全分区的人都等着看捷报,到天亮要是出不了,那还象话吗?他用凉水洗了洗头,咬着牙接着干起来。突然,他的眼前闪电似的一亮,从此,什么也看不见了。整整养了一年,也不见轻。报社把他送到边区的后方医院来,又快四个月了,还确不定到底是什么病。好了又坏,坏了又好,一发高烧,两眼又模糊了。
再后边是小白。圆盘脸,眼睛更圆,鼻孔稍稍有点向上翘起,嘴角两边各有个小酒窝儿。即使他一本正经的时候,也好象在微笑。他是边区政府的饲养员。前年秋季反“扫荡”,他牵着匹病骡子,转移到白家沟。敌人来搜沟,他就牵着骡子往崖上跑。被敌人发现了,一劲儿地追。他牵着骡子走到崖边,眼看着敌人挺着刺刀“呵呵”地冲上来,他就牵着骡子往崖下跳。骡子摔成了一摊泥,他自己被一棵榕树叉住了,皮肉没受点儿损伤,就是把脊椎骨扭坏了。好了以后,平时和好人一样,每逢风雨连绵的季节,就直不起腰来,除非两手各支着根棍子才能走道。现在已经好了些,支着一根棍子也能走了。
压尾的是小乔。头发剪得只到耳朵根,额发齐眉,细长的眼角,长长的睫毛,当她一抬眼一闭眼,就象是两把展开了的羽毛折扇,一上一下地扇动。她穿着合身的紫花衫,脚穿一双浅口的白鞋。她的背包显得特别大,扎着个鲜红十字的挎包特别鼓,可是,走起路来,总显得那样轻快。她今年十八岁,按周岁说才十六岁。家在冀中平原的白洋淀边。
她有一个欢乐的童年。十四上当儿童团长,十五上当妇女青抗先队长。她父亲是党支部书记,公开的职务是村农会主任,母亲是妇救会的宣传委员,都觉得有这样的一个女儿感到光荣、体面。奶奶年近花甲,见到一家人那么一心革命,乐得吃粮不管事。
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敌人在她的家乡,展开了空前残酷的“扫荡”。有一天,她的父亲、母亲全被敌人逮走了,当天晚上,就被杀害。一夜之间,她成了孤儿。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深夜,当村的群众,冒着生命的危险,摸到敌人临时据点的跟前,在死人坑里挖出她父母的遗体,运回村里,当她一眼看到了那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肢体,哭不出声来,她一下象长了十岁,再也不是个小闺女了。这才是六月里的事,至今她脚上还穿着白鞋。
奶奶急于想使自己的孙女在荒乱的年月里有个依靠,自作主张,给她寻了个婆家。奶奶自然不能理解:孙女心里的世界有多么广阔,更不能懂得一个小姑娘竟然还会有和父亲同样远大的抱负。她毅然地离开了家乡。历经周折,接上关系。组织上决定送她到铁路西来。
当她走到平原和山地交界的地方,她生平第一次爬上了山顶,回头那一望无边的平原,向那自己出生成人的家乡,看了最后的一眼,全身的热血有如海涛汹涌,以致全身微微颤抖。她咬着嘴唇,心里默默地说:“奶奶,您放心吧!爸爸,妈妈,您放心吧!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决不会给你们丢人……”
半月前,她进了边区后方医院,当了卫生员。对于医务,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她只懂得:一个卫生员,应该拿她的心为伤病员服务。
昨天深夜,临出发以前,指导员对她说:“这三个病号全交给你了。你得把他们保养得好好的带回医院。相信你一定能够完成这个任务。”
指导员的话,半是真,半是鼓励。其实,这三个病号,久经战争的磨炼,比她老练得多,与其说让她带领三个病号,不如说,让这三个病号带领着她吧。
可是,当时她听了指导员的话,心里是多么激动:她感激组织对她的信任,竟然把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象她这样一个毫无经验的、参加工作才半个月的卫生员。
从出发到此刻,她想得很多:不管这副担子多么重,她已经放到自己的肩上了;天大的困难,她准备去克服。她的心情,简直就象个马上要去投入白刃战的战士。
要不,为什么她走了一路,默默地不说一句话?为什么她老是眉峰深锁?为什么她的睫毛老是扇动?
这时候,远远地传来“隆隆”的炮声。这支小小的队伍,进了一条深长的山沟。遍地是大大小小的石头。中间是河沟。一连下了几天雨,沟里的水流得很欢,绕过大石头,跳过小石头,曲里拐弯地迎面奔过来。水里时不时的漂着一片蜡黄的枫叶,几颗碧绿的胡桃和鲜红的酸枣。
小乔眼见前面的三个病号,步子已经有点松散,她就下了命令:歇歇再走。三个病号一听她的话,连背包也懒得卸,随便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躺下了。她这才发现,半夜的风霜和露水,竟把他们三个的脸色熬得焦黄,象是玉米干粮。这怎么办呵?她心里“卜卜卜”地跳个不停,低下头再也不敢看,可是,她并没看见,她自己的脸色,也和旁人一样的焦黄。
正在这时候,小白拿着洋瓷碗到沟里去舀水了。小乔猛地跳起来,慌慌张张地冲过去,劈手在他的嘴边夺过碗来,水洒了一地。她皱着眉,带着哭音说:
“谁,谁叫你喝凉水?”
小白翻了翻白眼,懒洋洋地走回来,又躺下了。
小乔定了定心,清了清嗓子说:
“大伙儿听着!这次反‘扫荡’是很残酷的!不叫敌人捉活的,不让自己个身子骨垮下来,就是胜利!头一条,谁也不许喝凉水,喝了凉水,就会伤害身体……”
她说着,回头看了小白一眼,只见他架着二郎腿,爱理不理地仰脸看着天上的云彩。她脸红了,为难地说:
“小白同志,你有什么意见……”
小白头也不回,拖长了音调,有气无力地说:
“没——啥——意——见!”
老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嚷了一声:
“小白!”
小白挤了挤眼睛。可是老霍并没有瞅见。
小乔强笑着,哄孩子似的,低声说:
“听我的话,到了韩峪,我给你们熬锅绿豆汤!”
小白啧啧嘴说:
“小乔同志,我问你句话——你今年多大啦?”
大伙儿一听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霍偷眼瞅了一下小乔,只见她眼泪汪汪的。老霍赶紧忍住笑,对小乔说:
“别理他,回头我给你揍他一顿!”
到韩峪天已经黑了。小乔忙了半夜,才把三个病号安排定当。回到房东老大娘的屋里,大娘已经在热炕头上给她“暖”了被窝。
小乔钻进被窝。大娘问她:
“你是军队上看病的先生?”
“不是。我是卫生员,专门伺候伤病员的!”
“噢,你今年多大啦?……”
小乔没回答。她已经睡着了。
大娘伸手给她掖了掖被窝,摸摸她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
“这闺女累着了,唉!怪疼人的。”
第二天大早起,大娘睁眼一看,人已经不见了,炕头上搁着个打得方方正正的背包。看看地下,尿盆也端走了。她忙着起来,一出门,只见小乔担着满满的一担水走来……
从这天起,不大不小的一个村子,全村的人都知道大娘家里来了个女兵,做活顶一个小伙儿。每到晚上,大娘炕上坐了一炕的闺女媳妇,等小乔回来。这个让她教个新歌,那个让她描个鞋上的花样……小乔从来不嫌麻烦。每天总得大娘开口把人赶走。
三个病号睡在大娘的配屋里,和大娘住的屋子隔一堵墙。每到睡觉的时候,小乔总对大娘说:
“听见隔壁屋里有响动,你就把我叫醒。我这个人有个毛病,睡着了什么也听不见。”
大娘笑了:
“他们又不是吃奶的娃娃,黑夜还用你管?”
“不,他们是病号。你没见长得象小闺女似的那个同志,他的眼有病,到晚上就成了瞎子。身子骨又单薄,不信你看看他的手,指头比我的还细还长,象把葱似的。”
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到天亮也没住点。清早,小乔去送水,老霍他们三个还没起炕。小乔一眼看见炕下武承英的一对鞋上糊满了烂泥。再看看他压在被上的那条蓝布裤子,裤腿上也是稀湿的一大片。小乔赶紧把鞋和裤子刷洗了刷洗,在灶火上烤干,又悄悄地送去。
一整天,武承英总是躲躲闪闪的怕见小乔的面。下午,老霍、小白背着筐筐,帮大娘上后沟去拾枣,光武承英在家。小乔走到他跟前,笑咪咪地问:
“昨天黑夜你起来了?”
“嗯。”武承英说。
小乔的脸沉下来:
“你忘了我对你说什么了?”
老武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想走开,小乔说:
“别走,咱们好好谈谈。”
武承英只好又坐下来,把脸冲着墙。
小乔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一回两回,晚上有什么事,务必言语一声。你就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她记得武承英进医院的第一天,正好前方送来大批伤员。几个卫生员忙得直喘气。直到半夜,她给武承英来试表,她才记起,这个同志一天连口水也没喝过。后来她问他怎么一整天连哼都不哼一声?他说:“我见你们已经够忙的了,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们,再给你们添麻烦。”从此以后,小乔对他格外的不放心……她越想越有气,话就多了:
“……你想想,你又比不得旁人,你的眼不顶事。半夜三更,黑鼓隆冬的瞎闯,要是摔着了,有个三长两短,医生又不在身边,叫我这个卫生员怎么办?谁负得起这个责任?你要是换了我,你操心不操心……嗳,怎么不说话呢?”
武承英忙回过头来,一头的汗,他垂着两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真象个孩子摔了碗,自己知道理短,只好闷着。小乔见他这副模样,就说:
“以后你多替人家想想就好了。好,快把你那鼻子上的汗擦擦。”
武承英摘下包头的毛巾,忙着擦脸。
这时候,正好老霍回来了,一见这模样,就对小乔说:
“怎么啦?你又训他啦?以后你少说他几句,他的脸皮子薄,比不得小白……”
门外的小白大声嚷着冲进来:
“怎么啦?我怎么啦?”
“怎么也不怎么,说你好,说你的脸皮结实!”老霍说。
小白摸摸自己的脸,装出一副怪模样。大伙儿前仰后合地笑了。
最使小乔发愁的是:病号们的伙食不好。这个村子地土不好,又连年灾荒,饭都派不出来。自己起伙,村公所也领不下好粮食,只有黑豆和高粱。小乔顿顿只好做黑豆高粱焖北瓜。
头几天,大伙儿吃得还顶香。这几天饭一剩大半锅。今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偷眼瞧着他们三个。一个个愁眉苦脸地嚼着饭。象嚼着泥块。小白吃了半碗就搁下了碗。老霍光挑北瓜吃。她向大娘要了一碗烂酸菜来,大伙儿还是吃不下。只有老武吃了两碗饭。可是看得出来,他是怕小乔为难,硬塞下去的。
这样下去,病还能好吗?小乔一着急,头发根就发痒。她对大伙儿说,今天就去找粮秣委员,看看能不能找点小米来。
“能吃上就不错。这比不得住医院。”老霍说。
武承英也插嘴说了句:
“我吃着倒还合适。”
小白瞪了他一眼,笑着说:
“这可好!领来小米,还是单给你煮黑豆吃!”
武承英“刷”地红了脸,鼻尖上沁出一颗颗汗珠子来。
天傍黑,小乔去找粮秣委员。
这个村子在土崖上。正中有条大沟,把村子一分两半。粮秣委员住在对岸。
小乔过沟去找粮秣委员。村公所、小学校、民兵中队部……哪里也找不到。她在粮秣委员家里坐下不动了。直到掌灯,粮秣委员才回来,他肩上挎着杆大秤,胳肢窝里夹着帐本算盘,就坐下“劈里啪啦”打起算盘来。他一面听着小乔说话。小乔把早已准备好了的一大堆话,说个不断头。先说拥军工作的重要,再说病号们的艰难。她把病号们的病势说得很严重,似乎只有吃了小米才能医好他们的病。又把三个病号的经历说了一遍。她想,这总能打动他的心吧!
谁知道粮秣委员还是摇摇头。
小乔急了。她站起来,走到粮秣委员的跟前,夺了他的算盘,半真半假地说:
“你不给我解决这个问题,你别想工作。”
粮秣委员笑了笑,慢吞吞地跨下炕来,走到锅台前。他掀起锅盖,对小乔说:
“你来看看,老百姓吃的什么?”
锅里冒出热腾腾的雾气。半天,她才看清,是一锅山桃树叶。
小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忍住泪走了。
粮秣委员送她到崖边,对她说:
“……把我的心挖出来,我也能做到,就是没有粮食。这几天你们吃的黑豆、高粱,也是这家半升,那家一升收拣来的。同志!我知道你的难处。我对不起你。”
她看到人民的苦难,她又想到同志们的病。她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是这样的重。下了崖,在河沟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再也忍不住了,任凭那满眶热泪流个畅快。
她悔恨自己答应同志们改善伙食,这下回去怎么说呵?
“老坐在这里算是干什么呀?”她赶紧双手在河沟里捧起一捧清水,洗去脸上的泪痕。
这一宿,她翻来复去的再也睡不着。大娘问她受了谁的气?受了累?想家了?还是身子骨不舒坦?她说都不是。
“那为什么呢?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对大娘说,我帮助你解决困难!”
小乔说了。大娘给她出了个主意:黑豆、高粱也能变饭样。黑豆也能做豆腐。黑豆面里掺点榆皮面也能压饸饹……她家有现存的豆腐磨,也有“饸饹床”。
小乔“啪”地坐了起来。怪大娘为什么不早说?又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傻?连这些事都不知道。她随手点着了挂在墙上的小油灯。
大娘笑她性子急。大娘说,到明天准帮她拾掇。可是小乔再也等不及了,她说:
“呵哟,我的大娘!你不知道,我快急死啦!”
大娘还是说,到明天再说吧。小乔搂住大娘的脖子,亲大娘的脸,央告大娘:
“您不心疼我吗?我的好大娘,我的亲大娘!”
大娘心软了,直笑得咳嗽起来,忙说:
“好好好,大娘依了你,闺女!”
当真她马上起来动手,拐磨、揉浆……点豆腐,推碾、箩面……压饸饹。大娘整整帮她折腾了一宿。
第二天做饭的时候,她插了门,不让人看。饭熟了,她装做没事儿的样子,叫老霍他们来吃。
小白揭锅一看——饸饹;掀开菜盆子上的“拍拍”一看——豆腐。他回头对老霍和武承英伸了伸舌头,大声嚷起来:
“娘嗳,这不是大会餐啦!”
屋子里立刻活跃起来。老霍边吃边“啧”嘴,连声说:“有创造性!有创造性!”小白故意时不时的伸脖子往锅里瞧。只有武承英闷着头吃,鼻尖上直冒汗珠。
大娘站在一边看着人们笑。小乔也笑。
“你们得谢谢人家小乔,可把她累着了!”大娘说。
“谢我?这才是谢错人了,还不是大娘的主意高。凭我,得把你们饿成人干!”小乔说。
“甭客气!都该好好表扬!”小白说。
小乔真高兴,象是得了什么奖赏。她觉得:小时候家里过年包饺子,也不过象今天这样的兴奋。
从此,小乔尽是在做饭上头动脑筋,变花样。病号们吃得下了,病也见轻了许多。自然,小乔更累了。过了几天,她也发起疟子来。“蜷”在炕头上,盖两床被,还是磕牙。大娘慌了手脚。小乔求大娘不要声张,怕病号们知道了心慌。
这天,她才发过疟子,一看太阳偏西了。她忙烧了锅水,给病号们送去。
小白见她来了,急忙想把端在手里的洋瓷缸藏起来,已经藏不及了。小乔就问:
“缸子里是什么?”
小白没答理。小乔拿过洋瓷缸来一看,眼梢往上一竖,气咻咻地说:
“好!你——你为什么又喝凉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我渴。”小白说。
“渴,你说话呵!”
“没工夫。”
“你言语一声也没有工夫?”
“我有工夫,还得往炕上躺一会儿哩!”
老霍、武承英正躺着打盹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齐坐起来。只见小乔的脸色变得惨白,一扭头走了。老霍心里明白了。两眼盯着小白,直盯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晚上,大娘来了,坐在炕沿上,瞅瞅小白,瞅瞅老霍,半天没说话。大娘扯了几句闲话,走了。到门边又站住了,回过头来,自言自语地说:
“我有句话,要问问你们:今天谁气着小乔了?我对你们说了吧,这几天,她可病得不轻。我傻了心眼,听了她的话,当真瞒着。你们渴了,她不在跟前,还有我呵,为什么装哑巴……”
三个人象三尊泥塑,谁也没言语。屋里的空气,显得有点儿紧张。
“怎么不说话啦?我估量你们也挑不出她的毛病来。你们也得摸摸自己的胸口问问,她哪点儿对不起你们?咳,这样的闺女天底下哪里去找?我直说了吧,谁再气着她,大娘就不依,得让大伙儿评评理。嘿!谁怕你们!”
大娘走了。三个人默默地解开背包,默默地暖了被窝,默默地睡下,吹熄了灯。
不一会儿,小白打起鼾来。老霍用胳膊弯搡了他一下说:
“别装蒜,我知道你没睡着。天还早着哩,咱们开个生活检讨会……”
老霍、武承英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评小白。也作了自我批评:觉着自己病了,就不体贴同志……会上作了个决定:明天要小白当面向小乔同志道歉。
小白始终没说句话。
这个挨着枕头就打鼾的人,今夜怎么直到鸡叫还睁着眼?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第二天一大早,小乔睁眼就听见一阵响动。她头也顾不得拢,毛手毛脚地跑出来。
只见在院子里,老霍挽起袖子,汗涔涔地举着大斧在劈柴。她去夺斧子。老霍说:“我们谁也别瞒谁,大家都是病号……”堂屋里,武承英在拉风箱。她对武承英说:“我来……”武承英笑笑说:“你看我干这个也不行吗?”回头见小白弯着腰在案板上切北瓜,头也不敢抬一抬。
小乔不知道怎么办好,呆呆地站在那里。正好大娘从里屋出来,小乔一把又把她拉到里屋,把嘴挨着她的耳朵眼儿说:
“是你对他们说了?你看这怎么办?”
大娘只顾笑,双手扒在小乔肩上,两眼斜着外屋说:
“傻闺女,别着急,让他们活动活动血脉,病就好得快……”
接连下了五天五夜的雨,太阳一出来,遍地冒出雾一般的蒸气。昨天晚上,在大雨声里,过了半夜的军队。街上印满了深深的脚印,一直伸延到大黑山顶。沟里的水涨得和崖崖一般高,东西两半个村子断绝了交通。村公所、民兵中队部……都在对岸,一时取不上联系,反“扫荡”的“情况”,老霍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吃过后晌饭,老霍支着根六道木走了。人们不知道他上哪里。直到掌灯,他才回来,说是上大黑山去看地形了。他说,逢到这当口,敌人很可能来搜山。凭他的经验。出不了三天。让大家精神上作好准备。
他说着,掏出小本本来,摊在炕桌上,指着画在上面的地形说,沟里发了水,上山只剩下两条路。一条通繁峙,上下六十里,平时没人走。一条通断头沟,倒是大路,可是很容易被敌人堵住。他提出了一个行动的方案和转移的布署:坚决走小路。可是这条路实在难走。他对小白说:
“这可用上你了。你不是说情况紧张了,你背着老武跑?”
小白抿着嘴笑笑。小乔瞧着他笑。武承英觉得自己成了大家的包袱,很觉得过意不去。张了张嘴,想说没说。鼻尖上又冒出汗珠子来。
老霍就说:
“这用得着小乔的话了:不让敌人捉活的,不让身子骨垮下来,就是我们的胜利。在节骨眼上,我们更要团结。”
接着,他让大家把手榴弹检查一下,看看受潮了没有。小白从挎包里掏出针锥、剪刀、驴皮,把大家脚上的鞋修补了修补。老霍让小乔明天多领一天的粮食,都烙成干粮……好象马上要出发打仗。
老霍还是估计错了。就在当天的后半夜,敌人来奔袭了。
这支小小的病号组成的队伍,拉到半山腰上。小乔、小白两个,架着武承英,两脚腾空似地往上爬。老霍挎着大娘的胳膊走在后面。
在一块大石头底下,他们站下来缓口气。只见山下纵横交错地闪着一片电棒的光。敌人分两路追上山来。老霍就对小乔说:
“你把老武交给我……”
老霍一手扶着武承英,一手拉着大娘,只顾往上爬。
一阵机枪响,敌人发起冲锋了。
一长串的人群,抱着娃娃,背着老人,牵着毛驴,跌跌撞撞地上山来。一个个从小白、小乔的身边擦过去。
电棒的光在山下面不远的地方直晃,子弹在临近左右的山坡上爆炸。
小白抬头往山上一望,一长串人群才爬到半山腰那块大石头上。那里,驴儿仰着脖子只顾叫,怀里的娃娃们“哇……”地哭着,背上的老人,不住地“哼哼”。人群挤成了一疙瘩,一动也不动地凝结在那里。小白对小乔说:
“再给我两颗手榴弹!”
“你要干什么?”
“我把敌人吸引到东边那个山坡去!”
“那边没退路,你往哪里撤?”小乔说。
“撤不了,算我抗战到底了!”
小乔拉住他。他甩开小乔的手,弯着腰,抱着揣在怀里的六颗手榴弹,深一脚浅一脚地横着从山坡上往东窜过去。
“轰隆轰隆!”离小乔有三四丈远的山坡上,响起了手榴弹,在黑暗中开出一盆蓬勃鲜亮的花。
敌人一下停止了前进。这座大山突然显得那样寂静。小乔还在那里站着。她抬头一望,转移的人群已经走远了。紧挨着顶峰的天边,跃出一颗金光闪闪的大星。她焦急地等着小白回来,想喊又不敢喊……
一眨眼间,一道道的电棒的光,象是无数把锋利的剪刀,似乎要剪平那满山挺立着的石笋。好几条机枪的火舌,舔着那座发出巨响的山坡。
敌人发起了冲锋,黑压压的一片,“呵呵呵”地喊着冲上了那座山坡。这时候,就在那座山坡上,发出一声吼:
“我叫你厉害!”
四面的山谷一齐发出了回响:
“厉害!”
“厉害!”
“厉害!”
几乎是同时,天崩地裂的一声响,一片红光,照亮了半壁山。远近的树影一齐摇晃起来。爆炸了的沙石,落到小乔的脚背上。她全身的热血直往头上涌来。一阵阵猛烈的风,呼啸着,拍打着她那滚热的胸膛。同时,她清醒地知道:小白再也不回来了。
她把手里的棍子一扔,把手榴弹的弦套到二拇指上,跨着大步,爬上坡去,追赶已经走远了的老霍他们。
她走得很急,细碎的石子在她的脚边“刷刷刷”地滚落下来。……她只顾往前走,急着想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老霍他们。
她翻过岭,下了坡,进了一条沟。她也不看看路在哪里,脚下是石头,她就在石头上跌跌绊绊地跳过去;脚下是水,就在水里蹚过去。她不知道这条沟到底有多长?通到那里去?
走到岔道口,她站住了。听到西坡上“沙沙沙”的一阵雨声……再看看,是一群羊。她嚷了一声:
“老乡!”
想不到她的声音,在这沟里听来竟然是这样大。坡上闪过一个人群,“啪!啪!”又脆又亮地响了两鞭,那群羊立时“沙沙沙”地走远了。
她往东边看看,是条小沟汊,远远看见沟掌上,闪出一点火光。她就冲着小沟汊走去。
天色越来越黑,空气越来越闷人,抬头不见天,低头不见地,前后左右,望不见边……她被包围在浓重的黑暗里边,象是钻进一个无底洞。
突然,漆黑的天空裂开一条大缝,掠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雷响,象是前面的崖壁倒下了……在这一眨眼间,她看见不远的前面,有一棵胡桃树。她朝着这棵树冲过去,扶着树干坐到地下。
雨点爆豆似的响成一片,树上的枝叶,完全失掉了遮拦的力量,一盆一盆的雨水往她头上泼下来。她打开背包把被子顶在头上,紧闭着眼睛。她实在过于劳累了。
有一个人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睁眼一看,原来是她的爹。她紧跟着他走到湖边,跳上一条小划子。
爹伸着两条筋肉条条的胳膊,弓着腰,抿着嘴,打着双桨,两眼望着宽阔无边的湖面。双桨激起飞溅的水珠,水花拍打着船舷。
她在舱里坐着向四面望,不远的前面停住一只鱼鹰船,几只鱼鹰,跳下船舷,钻到水里。水面上掀起一圈圈的水波。有只鱼鹰从水里冒出半个身子来,把脖子往上一提,嘴里叼着一尾小鱼,挥动着尾巴,闪着银光……
小船穿梭也似的前进。突然,天色渐渐暗下来,水天变成了一色的黑。整个湖面沸腾起来,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奔腾的波浪,把小船抛到半空,又落到深不可测的湖底……她才一睁眼,一个浪花直向她的头上扑下来。她把头紧紧地抵着膝盖,再也不敢看。忽听见爹大声地说:
“傻妮!抬头睁开眼来,看看闪电和浪花,多得劲呵……”
她抬头睁开眼来,只见一片漆黑。雨声越来越匀实了。她摸摸地上,摸摸树干,刚才的情景,原来是梦。那已经是十年前的往事,怎么今天又在梦里重现了?
她支撑着站起来,望着无边的黑暗。她决定赶快追上老霍和武承英。但是,她又有点迟疑,要是老霍和武承英问她:小白上哪里去了?她该怎么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