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航公会致银河商业集团“宇宙联合贸易商会 ”(宇联商会):
这次非官方搜寻任务的主要目标是各个无人区,以寻找珍贵香料美琅脂 的另一个来源,毕竟帝国在很多方面都依赖于香料。我们的领航员和飞行员已经搜寻了数百颗星球,留下无数航行路程记录。至今却仍一无所获。在已知宇宙中,美琅脂香料的唯一产地还是厄拉科斯的沙漠世界。宇航公会 、宇联商会以及所有其他组织都不得不继续屈从于哈克南家族对于香料的垄断。
然而,对异域殊方的探索仍具有重大的意义和价值,尤其在新的行星系统和新资源方面堪称硕果累累,收获颇丰。随信附上的利读联晶纸里包含的详细勘测信息和轨道图,对贵公司无疑具有极其重要的商业价值。
本公会已按之前的协定,如约完成合同,因而在此要求宇联商会将应付的款项汇入本公会的官方银行,即位于交汇地的公会银行总行。
尊敬的已知宇宙的统治者,帕迪沙皇帝 埃尔鲁德九世陛下:
在下是您忠诚的臣民,厄拉科斯行星总督西瑞达男爵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哈克南家族之名义首领,杰第主星、兰基维尔星和其他联盟行星领主。
尊敬的陛下,请允许我再次重申我的承诺,我将竭忠尽智地侍奉您,尽忠职守地服务厄拉科斯星球。但是令我羞于启齿的是,自从七年前我父亲去世之后,香料的生产便因我那无能的同父异母兄弟阿布鲁尔德而陷入了停滞不前的困境。生产香料的设备耗损严重,香料的出口量也跌至谷底。考虑到帝国对美琅脂香料的依赖性,这种滞缓的生产状态很可能会导致可怕的后果。不过,请相信我,哈克南家族 已经采取行动,及时挽救了危局:阿布鲁尔德已经被撤职,并被贬到了兰基维尔星。他的爵位也被撤回,不过将来他有可能会重新担任地区总督一职。
如今在下成为了厄拉科斯星的直接监察者,请允许我向您保证,我必将殚精竭虑,运用一切必要的手段,无论是投入金钱、还是奉献牺牲,甚至不惜采取铁腕政策,来确保香料的产量达到或者超过之前的生产水平。
正如您英明决断的命令中所说,香料必须源源不断!
美琅脂是宇联商会所有经济活动的关键所在。没有这种香料的话,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圣母们就无法完成洞察和控制人类的技艺;宇航公会的领航员们也无法看到穿越太空的安全通道;而且数十亿吸食香料成瘾的帝国公民将会因为香料的突然戒断而死亡。连傻瓜都知道,这种对单一产品的过度依赖会导致滥用。所有人都身处危险之中。
——宇联商会物料流动模式分析
在扑翼机 飞行员身旁的,是身材瘦削、肌肉强健的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他弓身向前,一双蜘蛛般的黑色眼睛正透过凹面强化玻璃窗,凝视着前方,鼻子里充满了那无处不在的沙砾味道。
这架武装扑翼机从高空掠过,厄拉科斯 上空那白炽的阳光炙烈无情地照在沙地上,眩目而刺眼。一望无际的沙丘在烈日高温的炙烤下,发出咝咝的声音。蒸腾的热气灼得他视网膜都快要燃烧起来了。地面和天空仿佛熔在了一起,眼前除了一片白色,什么也没有。
真如地狱一般。
男爵一直希望自己能回到既现代化又温馨的杰第主星去,那里有多彩的文化和灿烂的文明,同时也是哈克南家族的中心。不过虽然身困此地,他还是可以回到厄拉科斯位于迦太格市的家族宅邸里,找一些别的消遣方式来满足自己挑剔而苛刻的品味。
但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香料的收获和生产。这 永远 是重中之重。特别是情况如观察员向他报告的那样,出现了大规模罢工的时候。
在狭窄的机舱里,尽管机身因受气流的冲击而摇摆不定,但男爵毫不在意,从容自得地坐在位子上,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扑翼机的机械机翼像黄蜂翅膀一样有节奏地扇动着。男爵身上那件深色的皮革胸甲紧紧包裹着他那健硕的胸肌。他四十五岁左右,相貌英俊,气质潇洒,一头金红色的头发精致利落,一丝不乱,额头正中那独特的美人尖,更为他增添了一份迷人的气息。男爵的皮肤光滑细腻,颧骨高耸,棱角分明。脖子和下巴上肌肉发达,线条刚毅,可随不同情况而做出各种表情,或一脸怒容,或冷冽一笑。
“还有多远?”他斜眼看了看飞行员问道。飞行员则隐隐显出一丝紧张的神情。
“男爵大人,那地方位于沙漠深处,所有迹象都表明那里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香料资源最丰富的产地之一。”
飞机掠过一块露出地表的黑色火山岩,机身因为受到热气的蒸腾而颠簸起来。飞行员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聚精会神地盯着飞机的控制台。
男爵悠然地坐回到位子上,驱散了烦躁之感。他很高兴那块价值连城的宝藏隐藏在了沙漠深处,没有被外人窥探到,它远离众人的目光,没有引起帝国或者宇联商会的垂涎和觊觎。当然,他们也确实掌握了一些资料和记录。那个老态龙钟的老皇帝埃尔鲁德九世不需要知道厄拉科斯星球的哈克南家族香料生产线上每一条该死的细节。所有的报告都是经过精心编排的,所有的账目也都被篡改过,男爵一直对那些外星球的监察者们有所保留,只告诉他想让他们知道的事。
他伸出强壮的手臂,抹了抹他鼻子下面的汗渍,然后调整了一下飞机的环境控制系统,让机舱能变得更凉快一些,空气也能更湿润。
看到飞机上有这样一位位高权重,并且性情反复无常的乘客坐在自己身边,飞行员感到很不自在。于是他轻推了一下引擎控制杆,加快了飞行速度。他再次检查了控制台上的地图投影,仔细研究和查看了目光所及之处的沙漠地形的轮廓。
男爵亲自查看了一下地图投影,然后因为地图太过笼统、不够详细而感到有些不悦。就凭这么个模糊的地图,怎么可能在这千疮百孔的沙漠世界里找到正确的路径呢?这是个对帝国经济稳定有着至关重要作用的星球,怎么至今还对这个沙漠世界一无所知呢?这毫无疑问又是阿布鲁尔德,也就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无能弟弟的一个败笔。
但是阿布鲁尔德已经下台了,现在一切由男爵亲自掌权。 如今厄拉科斯是我的了,我要把一切都治理得井井有条。 回到迦太格后,他决心要着手派人重新勘测地形,绘制地图,但愿那些该死的弗雷曼人 不会再次杀掉他派出的勘探者,或者再次毁掉绘图的勘测点。
四十年来,这个沙漠世界一直都是哈克南家族的封邑,这是由皇帝亲自授予的政治任命,并得到了商业巨头宇联商会,即宇宙联合贸易商会的支持。尽管厄拉科斯星球气候恶劣,环境艰苦,但这里却是帝国王冠上至关重要的一颗宝石,因为这颗星球上所提供的物产是极其珍贵的。
然而,在男爵的父亲迪米特里·哈克南临死之际,由于老皇帝行将就木,年迈昏聩,竟然把王位赐给了心软无能的阿布鲁尔德。结果只用了短短七年的时间,他就把香料的生产毁之殆尽。不仅香料生意的利润暴跌,而且他对香料走私和破坏活动也毫无策略,完全失去了控制。这傻瓜真是让人丢尽了脸面,最终这个蠢货被家族赶下了台,撤销了爵位和封号,贬谪到了兰基维尔。那里的人们从事自给自足的捕鲸生意,贩卖鲸毛皮,至少他不会对捕鲸生意造成什么破坏。
而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在接任行星总督一职后,立即采取行动,全力扭转厄拉科斯的颓废局势。他要在自己的任上做出令人惊艳的表现,烙下属于他自己的辉煌印记,纠正前任总督犯下的过失,更正之前所有错误的决定。
在帝国统治的所有行星中,有人也许会认为厄拉科斯是个地狱般的诅咒之地,并非丰沃之处——但这里却是目前已知的美琅脂香料的唯一出产地。而香料的价值则远远超过任何一种贵重金属。在这个炙热干旱的世界里,香料的价值甚至超过了同等重量的水。
如果没有香料,太空旅行就成了空谈……而如果没有太空旅行,帝国就会沦陷。香料可以延长生命,强身健体,让人精力充沛。男爵本人就是一位节制有度的香料使用者,他十分享受香料给他带来的美妙感觉。当然,美琅脂香料也确实非常容易令人上瘾,因此它的价格始终居高不下……
扑翼机飞越了一片焦枯的山脉,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块断裂的颚骨,上面嵌满了腐烂的牙齿。男爵的前方出现了一片尘埃滚滚的云团,像一块铁砧一样直插入天空。
“男爵大人,香料开采作业正在进行中。”
鹰一般的攻击机忽然从黑白照片一样的天空中蹿了出来,像一个个黑色的圆点朝他们俯冲而来。通信器发出了信号声,飞行员马上发回一个识别信号。那些攻击机的飞行员都是雇佣兵,他们奉命将那些不受欢迎的监察者拒之门外。那些攻击机开始在空中盘旋,严阵以待。
只要哈克南家族能够始终保持香料开采的进度,维持香料交易的利润,那么宇航公会就不会紧盯着这里,也不需要知道每一个香料矿位置。帝国和宇联商会同样也是如此。于是男爵打算把这个新发现的矿藏留给自己,然后把这些美琅脂香料都囤积在自己的巨大宝库里。
鉴于阿布鲁尔德资质平庸,一无是处,所以他在位多年来可谓毫无建树,致使香料生意每况愈下。因此现在只要男爵能让香料的生产稍有起色,哪怕只是恢复 一半 的产能,宇联商会和帝国都会认为这是个巨大的转变和提升。只要他能让帝国和宇联商会高兴,他们便不会注意到他在暗中谋私,也永远不会怀疑他其实在秘密藏匿香料。这是个十分危险的计谋,一旦被发现后果便会……不过男爵有的是办法对付外界那些窥探的目光。
当他们渐渐靠近那片翻滚的尘埃时,他拿出了一副双筒望远镜,调整镜头焦距。在放大倍数的镜头里,他看到了正在作业的香料机车。那台巨大的机器如同一个庞然怪兽,由于它配有巨大的履带和巨型载货能力,其价格高得令人难以想象——但为它所花的每一宇宙索 都很值。正是这机器上的挖掘机挖出了肉桂色的红土、灰色的沙子以及打火石的碎块,掘开了沙漠的表层,滤出气味芬芳的香料。
可移动的地面设备穿过工厂附近的开阔沙地,将探针伸入地表以下,搜取着样本,然后测绘出埋藏着香料的矿脉分布图。头顶上则是携带着重型机械的巨型扑翼机,它们盘旋在空中,随时待命。另外,在外围还有观察飞机在沙地上上下下地巡逻,警惕地观察着是否有沙虫 出没的迹象。在厄拉科斯,一只大沙虫就能把整个的香料开采平台生吞下去。
“男爵大人,”飞行员边说边把通信器的听筒递给了男爵,“工头想跟您说话。”
“我是男爵,”他把耳朵贴近听筒,听着对方的声音,“给我汇报一下最新的进展,有什么发现吗?”
工头的声音从下面的沙地里传来,声音很是沙哑。尽管对方身份尊贵,但他似乎并不在乎,毫无卑躬屈膝的态度和语气:“我挖了十年的香料矿,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矿藏。但问题是这香料矿埋得也太深了。一般来说香料都是跟沙土等其他东西混在一起的。但这回的香料的纯度真是很高,只是……”
男爵等不及了,连忙问道:“只是什么?”
“这儿有些不对劲,大人。我指的是化学上的。我们发现下面有二氧化碳渗出来,还冒出了某种气泡。采集机现在正挖着表层的沙子来提取香料,但这里面好像有水蒸气。”
“水蒸气!”这种情况在厄拉科斯堪称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因为即使在天气最好的时候,空气中的水分和湿度也几乎测量不出来。
“我觉得可能是咱们偶然发现了古老的地下蓄水层,大人。弄不好就埋在岩石层的下面。”
男爵从来没想过能在厄拉科斯的地下发现流动的活水。很快他就开始思考要不要开发自然水资源,比如把水卖给平民百姓之类的事情了。这样一来肯定会让眼下卖水的商人们感到惶恐不安,毕竟作为水源的唯一销售者,他们已经变得越来越狂妄自大,不可一世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你认为地下水会让香料受到污染吗?”
“这可不好说,大人,”工头答道,“香料这玩意儿很奇怪,不过我以前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感觉看起来……真是有点不太对劲儿啊。”
男爵转过头看了一眼飞行员说:“立刻联系观测机。看看他们有没有发现沙虫的行迹。”
“没有沙虫出现,大人。”飞行员查看了一下观测机的回复然后答道。男爵注意到飞行员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采集机在下面作业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两个标准小时了,大人。”
男爵立时皱起了眉头。按理说,沙虫应该早就来了。
无意之中,飞行员打开了通信系统,工头粗声粗气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从来也没挖过这么长时间,长官。沙虫总会来的,次次如此。但现在这下面一直有动静。气体越来越多,您在上面应该都能闻到味儿。”
男爵深吸了一口机舱内的循环空气,果然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似乎是从沙漠里挖出来的原始美琅脂香料所散发出来的那种麝香肉桂味道。扑翼机现在距离主采集机有几百米远,保持着静止飞行模式。
“另外,我们还探测到地下出现了震动,像是某种共振。我不喜欢这样,男爵大人。”
“我花钱雇你,不是让你干你喜欢干的事的,”男爵说,“是藏在地下深处的沙虫吗?”
“我觉得好像不是,男爵大人。”
他扫了一眼从香料采集机上传送过来的监测数据。上面的数字令他困惑不解。“这一次挖掘出的香料出产量比其他矿里一个月挖出的总量都多。”他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右腿说道。
“不过,大人,我建议我们应该立刻准备撤退,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地方。不然的话,我们可能会损失——”
“绝对不行,队长,”男爵说,“既然没有发现沙虫出没的迹象,而你也已经开足马力满负荷开采了,那就继续挖下去吧。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再给你派一架运载器来,同时再拨给你一台空的采集机。我不可能就因为你的紧张就放弃这些香料,让大把的金钱从我手心里溜走……就因为你有种不祥的 预感 吗?真是荒谬!”
工头想进一步跟男爵解释,却被男爵立刻打断了:“队长,如果你是个胆小怯懦的孬种,那你就真是选错了职业,也来错了地方。赶紧给我继续干活。”说着他关掉了通信器,并且决定要尽快把这个家伙撤职调离。
运载器继续在空中盘旋,随时准备着,一旦沙虫出现,就立刻把香料采集机和工人都救上来。但是为什么这么久沙虫还没出现呢?它们不是一直在守护着香料吗?
香料 ,他脑子里一直在回荡着这个词,嘴里则回味着它芬芳的味道。
在迷信的面纱下,这个东西堪称是一种不知数量的、现代独角兽之角,稀世罕见。厄拉科斯的居住环境非常恶劣,至今仍没有人能揭开这种美琅脂香料的起源之谜。在帝国辽阔的版图上,尽管经过了几个世纪的不断探索,却从未有过一个探险家或勘探者在任何其他星球上发现过美琅脂香料,也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地合成这种物质。由于哈克南家族长久以来都把持着厄拉科斯的行星总督一职,因此他们一直控制着所有的香料生产,男爵不希望看到任何替代品的开发,也不希望有任何其他来源被发现。
沙漠专家负责定位香料的来源地,而帝国只关心能否源源不断地得到和使用香料——除此之外,其他一切的细节皇帝都不管不问。香料工人总是面临着这样或那样的危险:沙虫会迅速攻击你,运载器会失灵,香料机车不能及时收起,甚至意想不到的沙尘暴都会以惊人的速度席卷而来。哈克南家族的伤亡率和设备损失率无比惊人……但美琅脂香料的利润几乎偿还了所有的血债,抵过了所有损失的金钱。
扑翼机以稳定的节奏在空中嗡嗡地盘旋,男爵仔细观察着下面采掘香料的施工场面。炙热的阳光灼烤着布满尘埃的香料机车。观测机继续在空中徘徊,同时地行车也在下面游走,四处采集着样本。
仍然没有沙虫出现的迹象,工人们争分夺秒地采集着更多的香料。他们肯定会得到奖金——当然那位工头除外——而哈克南家族则会变得更加富有。这些采集记录之后也肯定要被篡改。
男爵转头看向飞行员说:“呼叫离我们最近的基地。叫他们再弄一架运载器还有香料机车来。这条矿脉似乎永远也挖不完呐。”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越来越小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虫子出现,也许还有时间……”
工头这时回话了,因为男爵关掉了他自己的接收器,所以他们现在在用一般频率通话。“大人,我们的探测器显示星球表面以下的温度正在急剧上升。下面应该发生了化学反应。我们的一支地面巡测队刚刚闯进了一窝沙鳟的巢穴。”
男爵咆哮起来,痛斥这个在未加密频道上胡说八道的家伙。要是宇联商会的密探在窃听怎么办?另外也根本没人关心什么沙鳟。对男爵来说,沙地下面的这些果冻状生物就像是围绕着遗弃尸体的苍蝇一样,根本毫不相干。
他心里暗自记下,除了把这个软弱的工头撤职并拒绝发给他奖金外,他还要额外好好收拾他一顿。 这个没胆量的杂种弄不好就是阿布鲁尔德选出来的。
男爵忽然看到沙地上有那么几个巡察员,正像被硫酸蒸汽熏疯了的蚂蚁一样跑回主香料机车。其中一个从他脏兮兮的车上跳了下来,冲向巨大机器那四敞大开的门。
“那几个人在干什么?他们是打算擅离职守吗?靠过去飞低一些,我要看看。”
飞行员将扑翼机倾斜过来,像一只不祥的甲虫一样朝沙地降落了下去。下面的人们纷纷弯下腰来,一边咳嗽一边干呕,试图把过滤器拉到自己脸上。两个人还在流沙里绊了一跤。其他人则迅速把香料机车包裹起来。
“把运载器开过来!把运载器开过来!”有人喊道。
所有的观测机都不约而同地报告说:“没有沙虫出现。”
“这里也没有。”
“这里什么情况也没有。”第三个观测机说。
“那他们为什么要撤离?”男爵问道,说的好像飞行员知道答案似的。
“出事了,”工头喊道,“运载器在哪儿呢?我们现在就要运载器!”
地面忽地隆起,四名工人顷刻间东倒西歪,还没来得及爬上通向香料机车的斜坡,就脸朝下扑倒在沙地上。
“快看啊,男爵大人!”飞行员指着下面大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而当男爵的视线从那些胆小的人身上移开后,一眼便看到整个挖掘现场的沙子现在似乎都颤抖了起来,就像有人在敲击着一只大鼓一般。
香料采集机向一边倾倒了下去。沙地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地面忽然膨胀起来,把整个工地顶向半空,就像萨鲁撒人泥锅里的沸腾气泡一样。
“快把我们从这儿弄走!”男爵大喊道。飞行员盯着他看了还不到一秒钟,就被男爵用左手挥起的一根裂了缝的鞭子狠狠抽在面颊上:“给我动起来啊!”
飞行员一把抓起扑翼机的控制装置,将飞机强行拉上了陡坡。机翼不停地猛烈拍打着。
在下面的沙地上,膨胀的地下气泡达到了顶点——然后破裂,香料采集机、移动的工人和其他一切都被抛离了地面。一股巨大的沙尘携带着碎石和挥发性橙色香料向上喷射出来。巨大的机车瞬间被碾碎并炸成碎片,然后便像被科里奥利风暴 中撕碎的破布一样散落了一地。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了?”男爵被这场严重的灾难吓得目瞪口呆。所有那些珍贵的香料都没了,它们在一瞬间就被吞了下去。所有的设备也都毁掉了。他几乎毫不在意人命的损失,只是心疼培训工人的费用就这么被白白浪费了。
“坐稳了,大人。”飞行员喊道。他紧攥控制杆的手指都发白了。
随后一阵狂风击中了他们。全副武装的扑翼机在空中被翻了个底朝天,机翼扑打着。引擎也发出呜咽之声,试图保持稳定。高速的沙粒击中玻璃窗口。发动机也被灰尘堵塞了,像生病一般发出阵阵恶心的咳嗽声。飞机失去了高度,向沸腾的沙漠深处坠落而去。
飞行员大声喊着不明所以的话。男爵则紧紧地抓住他的安全带,眼看着大地倒立着冲自己扑面而来,像一大块踩向虫豸的马蹄铁。
作为哈克南家族的首领,男爵一直认为自己会死于某个背信弃义的刺客之手……但万万没想到最后却很可能命丧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他觉得这真是太滑稽了。
飞机俯冲直下,这时,男爵看到沙地犹如溃烂的伤口一般突然裂开。灰尘和混合着杂质的香料都被裂口吸了下去,并由于对流和化学作用而滚滚翻腾。眨眼间,那蕴含丰盈香料的矿脉仿佛变成了麻风病人的血盆大口,准备将天地万物一口吞没。
但在飞行的过程中,原本慌乱无措的飞行员在生死关头忽然变得冷静专注、意志坚定起来。他的手指在方向舵和引擎节流阀控制杆之间来回地游走,从一个发动机切换到另一个,把空气中吸进来的灰尘释放出去。
最后,扑翼机终于不再向下坠落,重新稳定了下来,开始在沙丘平原上低空飞行。飞行员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那个巨大的裂口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层层叠叠的沙洞。男爵发现里面似乎有什么半透明的东西在发光,就像动物尸体上爬满的蛆虫:原来是沙鳟正拼命涌向爆炸所在之处。过不了多久,巨大的沙虫应该就会出现了。那怪物根本抵挡不住香料的诱惑。
男爵竭尽平生所学,仍然搞不懂香料这东西。一点也搞不懂。
飞机迅速提升高度,飞向那几个慌乱无措的观测机和运载器。他们没能在爆炸前把香料机车和机车上的贵重货物抢救回来,男爵不能为此怪罪任何人——只能怪他自己。因为他当时明令他们保持距离。
“你救了我的命,飞行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克鲁比,大人。”
“那么,克鲁比——你以前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吗?下面究竟是怎么回事?爆炸是怎么引起的?”
飞行员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我听弗雷曼人好像管这个叫…… 香料喷发 。”这个飞行员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雕像,似乎是恐惧让他的内心变得更强大了,“这种香料喷发大多发生在沙漠深处,很少有人亲眼见过。”
“谁在乎弗雷曼人说什么!”一想到大沙漠里那些肮脏而又穷困的游牧蛮夷,男爵就厌恶地咧了咧嘴,“我们都听说过香料喷发,但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那只不过是荒谬的迷信罢了。”
“是的,但迷信通常都是有某种根据的。他们在沙漠中经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事。”这个叫克鲁比的肯定了解男爵的脾气秉性和他那强烈的报复心,但他仍然敢于直言不讳,男爵不由得佩服起他的勇气来,也许这人应该好好提拔提拔……
“他们认为香料喷发是一种化学爆炸,”克鲁比继续说道,“可能是由沙地下面的香料菌丛引起的。”
男爵想了想,他无法否认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也许有一天,有人会揭开美琅脂香料的真正本质,并能够防止这样的灾难发生。但到目前为止,对于那些努力想要获取香料的人来说,香料似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所以没有人愿意劳心费神地去进行详细的分析和研究。既然财富就摆在眼前等着你去赚,何必还要浪费时间做实验呢?男爵在厄拉科斯拥有垄断专权——但这垄断也确实基于无知。
他忍不住咬了咬牙关,决定一回到迦太格就马上去“消遣”一下,不然无法缓解和释放压抑已久的压力和紧张情绪,也许还得比以前更猛烈刺激一些才行。这次得找一个更特别的对象——不是他那些固定的情人,而要是一个他永远不再需要的人。这样就没什么约束了。
他望着下面,不仅心中暗想, 也许不需要再对皇帝隐瞒这个地方了。 他们会把这里的一切都记录下来,注明这里发现过香料,并且记录下人员和设备的损失情况。不需要再篡改记录了。如此一来,老埃尔鲁德肯定会非常恼怒,而哈克南家族也不得不独自承担经济损失。
当飞行员驾驶着扑翼机在空中盘旋时,下面幸存的香料工人们正在沙地上估算这次爆炸所造成的伤害,并用通信器报告着人员伤亡以及设备和香料的损失情况。男爵感觉怒火中烧。
该死的厄拉科斯! 他暗暗咒骂, 该死的香料,还有我们对它那该死的依赖!
我们必须在多个领域融会贯通。你无法在星球之间的问题上来个一刀切。行星学堪称一门十分微妙的科学。
——帕多特·凯恩斯,《关于萨鲁撒·塞康达斯大屠杀后环境恢复的论述》
在皇室所在的凯坦星 上,楼阁台榭高耸入云,仿佛在亲吻着天空。华丽的雕像和精美的多层喷泉点缀在水晶铺成的林荫大道上,如梦境一般晶莹璀璨,让人不由得如醉如痴地沉迷其中,流连忘返。
帕多特·凯恩斯还没来得及仔细观瞧这瑰丽的城市景观,只匆匆瞥了一眼就被皇家卫队火速带进了宫殿。他们对一个普通的行星学家没有什么耐心,没时间满足他的好奇心,其实他们自己对这座城市的美妙景观都没太大兴趣。他们的职责就是把凯恩斯护送到那座有着巨大拱顶的皇宫,不许有片刻耽搁。已知宇宙的皇帝至高无上,可不敢让一个小小的行星学家因为欣赏景观而耽误时间,让皇帝干等。
护送凯恩斯的皇家护卫们身着灰黑色的制服,干净得无可挑剔,上面装饰着穗带和勋章。每一颗纽扣,每一件饰物都擦得锃亮,每一根穗带都平整挺直。这十五名护送者都是萨多卡 ,是由皇帝亲自挑选的,现在像一支军队一样把凯恩斯包围在中间。
尽管如此,帝都的恢宏壮丽还是让凯恩斯不禁为之倾倒。他转头对离他最近的卫兵说道:“我整天都是在外面跟泥土打交道,要不然就是在某个鸟不拉屎的沼泽里。”他的研究都是关于偏僻荒地和崎岖山路的,所以从没见过这样美轮美奂的景象,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卫兵毫不理睬这个又高又瘦的外来人,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萨多卡卫兵个个都经过严酷的训练,他们是战斗的机器,而不是能言善道的健谈者。
“可到了这儿,我全身上下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就像被扒了三层皮,然后还换了衣服,穿得像个贵族呢。”凯恩斯使劲拉了拉他那件深蓝色夹克上的粗纹呢,闻到了一股香皂味,以及他自己皮肤上的香味。他的脑门很大,稀疏的沙色头发向后梳得笔直。护送他的人匆匆走上一段抛光的石阶,看上去就像亮晶晶的瀑布一样,仿佛没有尽头,石阶上雕刻着金色和奶油色的花纹,像塑石 一样耀眼夺目。
凯恩斯转头又对他左边的卫兵说道:“这可是我第一次来凯坦星。我敢说要是你一直在这里当差的话,你不会留意这里的景观的,对吧?”他说话的时候面带着微笑,带着一丝期盼的目光,但对方又一次充耳不闻。
凯恩斯是一名行星学家,同时也是一名备受尊敬的生态学家、地质学家和气象学家,并且在植物学和微生物学方面也造诣颇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喜欢探究整个宇宙的各种奥秘。但对他来说,人类本身却仍是一个未解之谜——比如自己眼前的这些卫兵。
“这凯坦星嘛……可真要比萨鲁撒·塞康达斯星舒服多了——你知道吗,我就是在那儿长大的,”他继续念叨着,“我也到过贝拉·特古斯星,那儿有两个矮太阳,又暗又冷的,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最后,凯恩斯面对着前方,喃喃自语起来:“帕迪沙皇帝把我从银河的另一端召唤过来,真希望我能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但这些卫兵谁也不敢开口给出任何解释。
卫队士兵们从一个有凹痕的深红色火山岩拱门下走了过去。这座拱门年代久远,饱经岁月的磨砺和沧桑。凯恩斯抬头看了看,凭借他专业的地质学知识,一眼就认出了这块巨大的稀有石头:这个古老的拱门来自已经被毁灭的萨鲁撒·塞康达斯星。
令他迷惑不解的是,竟然有人会保留来自那样一个环境恶劣世界的遗迹,他在那个与世隔绝的监狱星球待过很多年,那里的生态系统已经完全被毁掉了。但是他又转念一想,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竟然忘记了萨鲁撒曾是帝国的首都,只不过是在几千年前了……直到后来,一场灾难改变了一切。毫无疑问是科瑞诺家族把这座拱门完好无损地搬到这里,或许是为了纪念他们的过去,抑或是作为胜利的奖章,向世人展示皇室家族是如何克服星球毁灭的灾难而走出逆境的。
当萨多卡护卫队穿过熔岩拱门,进入恢宏雄伟的宫殿时,嘹亮的号角声立刻响了起来并回荡在整个宫殿。凯恩斯叫不出这种铜管乐器的名字,因为他从小就没有音乐和艺术方面的天赋。大千世界,有这么多的自然科学要学习和研究,何必浪费时间去研究那些东西呢?
在走进这座宏伟的皇家建筑,进入这如宝石般闪耀的穹顶之前,凯恩斯仰起头,再次凝视湛蓝的晴空。
在来凯坦的旅途中,坐在宇航公会远航机的封锁区里,凯恩斯花了些时间来了解这座帝国的首都,他以前可从来没有把他的行星学知识用在这种具有高度文明的星球上。凯坦星无疑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和鬼斧神工的建造,可谓美轮美奂。这里有郁郁葱葱的林荫大道、巍峨高耸的建筑、滋润灌溉的花园,道路两旁有着娇艳欲滴的花篱……以及其他许多的美景。
在帝国的官方报告中,凯坦常年气候温暖,舒适宜人。从未遭遇过风暴侵袭。天空总是清澈湛蓝,万里无云。一开始,他以为这些不过是为了吸引游客的夸大宣传,但当华丽的宇航公会远航机降落时,他发现有许多的气象卫星和气候控制台——正通过强制性的手段——来维持凯坦星的和谐稳定,成为一个和谐怡人的宁静港湾。
气候工程师们当然可以强行控制天气,使之符合某些人心目中的最佳状态——尽管他们这么做其实是把自己置于了险境,创造了一个最终会导致人们心理、身体和精神萎靡不振和极度不安的环境。皇室家族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他们只会继续躺在晴朗的天空下悠然自得,继续徜徉在草木旺盛、灌溉充足的园林里,殊不知一场环境灾难即将在他们眼前发生,而他们却还浑然不觉。留在这个星球上并研究人造环境对星球的影响将会是一项极大的挑战——但不知为何,凯恩斯怀疑这就是帝国皇帝埃尔鲁德九世把他召唤来的原因……
负责护送的卫兵领他走进了回音绕梁的宫殿深处,沿途尽是精美的雕像和古典绘画。庞大的觐见厅很有可能是一座古代的角斗竞技场。大厅的地板向前延伸,看上去就像一块光滑锃亮、五彩斑斓的四方石板——每一块石板都来自帝国统治下的不同星球。随着帝国的扩张,两侧和壁龛上也添加了不少石板。
王庭里的王公大臣们都穿着亮丽华贵的朝服,就像一只只披着艳丽羽毛的鹦鹉,神气活现、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仿佛在炫耀身上这身由贵重金属丝线织成的衣服。他们手里拿着文件,忙着各种各样令人费解的事情,有的正匆匆忙忙地赶去开会,有的则彼此在窃窃私语,仿佛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
凯恩斯是这个政治世界里的异类,他宁愿到野地里去,也不愿待在这里。虽然瑰丽的美景令他着迷,但他还是渴望孤独的自由,渴望领略无人探索过的自然风景,渴望探究陌生动植物的奥秘。而在这个熙熙攘攘、热闹喧嚣的地方待久了,会让他觉得头疼的。
萨多卡卫兵带着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在五光十色的灯光下,他们的脚步声尖锐而有节奏,听起来就像武器开火的声音。唯一不和谐的是,凯恩斯走路跌跌撞撞的。
前方的蓝绿色水晶高台上坐落着一个半透明的金狮宝座,用一整块哈葛尔石英雕刻而成。在那张令人眩目的宝座上正襟危坐的,正是皇帝本人——已知宇宙的帝国统治者埃尔鲁德·科瑞诺九世。
凯恩斯凝视着他。皇帝看上去消瘦而憔悴,因年迈而瘦骨嶙峋,枯细的脖子上架着一个笨重的大脑袋。虽然有极尽奢华又夸张的华服加身,但这位老迈龙钟的帝国统治者仍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不过只要他那骨节粗大、如枯柴一般的手指轻轻一抖,就可以下令毁灭整个星球,处死数十亿人。埃尔鲁德在金狮宝座上端坐了将近一个半世纪之久。帝国治下到底有多少行星?这个人到底统治着多少臣民?凯恩斯不禁好奇起来,不知道如此数量惊人的数据究竟有谁能计算得清。
凯恩斯被带到了高台之下,他犹疑地朝埃尔鲁德笑了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然后立刻移开视线,鞠躬行礼。在这里,没人乐意劳心费神去教他礼仪,而他对宫廷里的各种礼节也一无所知。皇帝宝座旁的小桌子上有一杯香料啤酒,一丝淡淡的肉桂香气扑鼻而来。
一名侍从走上前来,朝萨多卡卫队的队长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用官方语言加拉赫语大声宣布:“行星学家帕多特·凯恩斯觐见!”
凯恩斯挺了挺胸膛,站得笔直,搞不懂既然皇帝明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他们还要煞有介事地大声介绍呢——不是皇帝把他召传到这儿的吗?凯恩斯不知道此时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问个好,但最终他还是决定先等一等,静观其变。
“凯恩斯,”老皇帝的嗓音尖厉而沙哑,在位多年,整日发号施令,令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威严,“有人向我大力举荐你。皇宫的大臣们从众多人选之中,选中了你,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皇帝倾身向前,扬眉立目,脑门上顿时皱起好几道抬头纹。
凯恩斯咕哝了几句表示荣幸和高兴的客套之辞,然后清了清嗓子,问了一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不过陛下,不知选中小人究竟 所为何事 ?”
埃尔鲁德听到这话咯咯地笑了起来,身子向后一靠,说道:“好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不诚惶诚恐地一味迎合,也不刻意附和那些蠢货和谄媚之人,而是直言自己心中的困惑,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真是与众不同,令人耳目一新呀。”埃尔鲁德笑着说道,他脸上的皮肤很有弹性,笑起来的时候,皱纹咧向面颊两侧。皇帝的皮肤则略微发灰,有些像羊皮纸的颜色。“报告上说,你是在萨鲁撒·塞康达斯长大的,你写了一篇关于那个星球生态环境的报告,内容堪称客观详尽。”
“是的,大人,呃,陛下。我的父母是官员,被派到那里的帝国监狱工作。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所以也跟他们一起去了。”
事实上,凯恩斯听说他的父母是因为不知怎么得罪了埃尔鲁德,所以才会被贬到了那个环境恶劣的星球。但是年轻的帕多特·凯恩斯却发现这个荒野之地甚是迷人。所以他毕业之后一直在探索这个满目疮痍的荒原——做笔记,研究那些在古代原子大毁灭中幸存下来的昆虫、植物和生命力顽强的野生动物。
“是的,是的,我知道,”埃尔鲁德说,“后来没过多久,你的父母就被派到另一个星球。”
凯恩斯点点头,说道:“是的,陛下。他们去了哈蒙塞普。”
皇帝挥了挥手,结束了凯恩斯父母的话题:“但是后来,你又自愿回到了萨鲁撒,是这样吗?”
“嗯,是的,关于萨鲁撒星球,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和研究。”他尴尬地耸了耸肩,回答道。
凯恩斯独自一人在萨鲁撒的内陆地区生活了很多年,研究和总结出了萨鲁撒星球气候和生态系统的奥秘。为此他吃过不少苦,也受过不少罪。他甚至遭受过拉扎猛虎的捕食,不过最后幸免于难。后来凯恩斯发表了一篇长篇论文,讲述他多年来在那里生活和研究的所见所感,内容丰富翔实。这篇论文犹如打开了一扇瞭望之窗,让世人对萨鲁撒星球——这个曾经备受珍爱,如今却被遗弃的原帝国首都有了更多的了解。
“那个地方的荒凉与破败激起了我对生态学的兴趣。研究这样一个……满目疮痍之地,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我发现在一个太过文明现代的世界很难学到什么东西。”
埃尔鲁德听了他的话,开怀大笑了起来,环顾四周,王庭之上的那些大臣也都笑了起来。“你指的是像凯坦星这样的地方吗?”
“呃,我相信这里肯定也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陛下。”凯恩斯连忙解释道,但愿他没有因这一时失言而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说得好!”埃尔鲁德的声音低沉有力,“我的大臣选中你是正确的决定,帕多特·凯恩斯。”
这位行星学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只好尴尬地深深鞠了一躬。
在萨鲁撒·塞康达斯生活了多年之后,他又去了贝拉·特古斯星的沼泽,然后就是其他一些令他感兴趣的地方。他几乎能在任何有陆地的地方生存下来,因为他基本上没有什么物质方面的需求。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获取科学知识,比如在岩石下寻找自然演变留下的那些痕迹和秘密。
但是现在,他的好奇心突然被激起来了。自己到底为什么如此引人关注呢?“请允许我再问一次,陛下,您到底想让我做什么?”然后他又立刻补上一句,“当然,我非常乐意为陛下您效劳。”
“你,凯恩斯,已经被公认为是一个真正了解宇宙的人,你能够分析复杂的生态系统并驾驭它,使其适合帝国的需要。我们选择派你去厄拉科斯那个沙漠星球,到那里去施展你的才华和能力吧。”
“厄拉科斯!”凯恩斯惊讶得难以自持——是的,他当然很 高兴 ,光是想想就让他兴奋不已了,“我记得那里的游牧民族弗雷曼人把那个星球叫做沙丘。”
“管它叫什么呢,”埃尔鲁德的声音有些尖刻,“总之那里是帝国统治之下最不让人喜欢,但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星球之一。你当然清楚,厄拉科斯是香料美琅脂的唯一来源地。”
凯恩斯点了点头,说道:“我一直纳闷为什么没有搜寻者在其他星球上发现香料。香料究竟是如何产生或者沉积而成的,为什么就没人知道呢?”
“那就由 你 来替我们把它弄明白吧,”皇帝说,“而且也是时候了。”
凯恩斯突然意识到他刚才的话可能有些越界了,所以欲言又止,举棋不定。此时此刻,他身处在百万星球中最威严宏伟的皇宫里,与至高无上的皇帝埃尔鲁德九世面对面地 交谈 。王庭上其他的王公大臣们都在盯着他,有的面露不悦,有的面带惊恐,有的幸灾乐祸,仿佛在期待着皇帝立刻下令,对他严惩不贷。
但是随即凯恩斯又想到了那风蚀残垣的沙漠,那广袤无际的沙丘以及那巨大而骇人的沙虫——这些景象他只在胶片书里见过。他忘记了自己刚才的无心失言,屏住呼吸,等待皇帝交代他具体的任务。
“我们都知道美琅脂的奥秘对帝国的未来至关重要。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肯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揭开它神秘的面纱。人们认为厄拉科斯是个无尽的宝藏,那里的资源取之不尽,所以他们毫不关心也不思考这其中的细枝末节,这真是太过愚昧和肤浅了。”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就是你即将面对的挑战,帕多特·凯恩斯。我们正式任命你为帝国御用行星学家,受命前往厄拉科斯。”
当埃尔鲁德说这番话时,他低头看着这位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暗暗打量了一番。他一眼就看出,凯恩斯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心机:他的情绪和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宫廷大臣们曾经对他说,帕多特·凯恩斯是个没有半点儿政治野心和欲望的人。他唯一真正感兴趣的是他的工作,以及对宇宙自然规律的研究和领悟。他对陌生世界和恶劣严酷的自然环境抱有如孩童一般的痴迷。他会以无限的热情来执行和完成这份工作,并会交出一份最为诚实的答卷。
埃尔鲁德在位多年,围绕在他身边的大多都是无能之辈,要么是惺惺作态的谄媚小人,要么是唯唯诺诺的蠢货。这些人说的话都是阿谀逢迎,溜须拍马。但是眼前这个外表粗犷的男人,别看不擅交际,不懂世故,却不是个伪善的小人。
而现在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想要了解香料真实的面貌,以便提高香料的生产效率,这对帝国来说至关重要。前有阿布鲁尔德·哈克南七年间庸碌无为的统治,后有野心过大的弗拉基米尔·哈克南不久前犯错造成的重大事故,皇帝开始担心如今香料的生产和分配已经遭遇了瓶颈。毕竟香料 必须 源源不断。
宇航公会需要给他们那些变异的领航员提供大量的美琅脂。而他自己以及帝国的所有上层阶级,每天都需要(而且需求量越来越大)服用美琅脂,以保持他们的活力,延长他们的寿命。还有就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 ,需要用美琅脂训练和创造出更多的圣母。门泰特 则需要用美琅脂来集中精神,提高专注力。
尽管他对哈克南男爵近来的许多严苛管理措施并不怎么赞同,但埃尔鲁德却不能简单粗暴地把厄拉科斯直接据为己有。毕竟哈克南家族经过了数十年的政治操作,才在李芝家族被驱逐之后被任命为厄拉科斯继任掌权者的。
一千年来,厄拉科斯总督一职一直是作为帝王的恩惠,赏赐给某个家族的,而这个家族凭此可以从沙漠中榨取数不尽的财富,但每任总督的任期不会超过一个世纪。每当此封地即将易主时,都会引来一阵异常激烈的明争暗斗,人们如蜂群一般涌进皇宫,请求皇帝将总督一职赐给自己的家族。而兰兹拉德联合会对皇帝的支持是带有很多附加条件的,有些附加条件就像是套在埃尔鲁德脖子上的绳索。
虽然他是皇帝,但他的权力地位建立在与众多势力的联盟关系上,而这种关系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但又很不稳定。这些势力就包括着兰兹拉德联合会里大大小小的家族、宇航公会,以及像宇联商会这样包罗万象的商业联盟。其他一些势力则更难对付,因为那些势力喜欢隐藏在幕后。
我需要打破这种平衡 ,埃尔鲁德心想。 厄拉科斯的生意做得太久了 。
皇帝倾身向前,看到凯恩斯眼里迸发出喜悦和热情的神采。看来他真想去那个沙漠世界——这再好不过了!“行星学家,你要尽一切所能发掘出厄拉科斯上所有的奥秘,并定期向我汇报。哈克南家族将会奉命给予你所需的一切支持和协助。” 不过他们一定不会喜欢有个帝国派来的观察员在自己的地盘上四处窥探 。
哈克南男爵是新上任的厄拉科斯星总督,目前正被皇帝玩于股掌之上。“我们会为你提供旅途中所需的一切物品。把你需要的东西列好清单,然后交给我的宫廷总管。到了厄拉科斯之后,哈克南家族的人会奉命为你准备一切所需的东西。”
“我没什么需要的,”凯恩斯答道,“我只需我的眼睛和头脑。”
“是啊,不过让我们看看你能否让男爵为你提供更多的便利吧。”埃尔鲁德又笑了笑,然后让这位行星学家退下了。皇帝注意到,凯恩斯被带出皇宫觐见厅时,他明显兴奋得跳了起来。
汝等不得创造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
——源自芭特勒圣战 的总戒律,见于《奥兰治天主圣经》
“苦难是人类伟大的老师。”老演员们站在舞台上齐声唱道,声音整齐划一。虽然这些表演者都只是一些来自卡拉丹 城堡下面小镇的普通村民,但他们已经为这一年一度的家族戏剧节做了充足的排练。他们的戏服虽然是自制的,但色彩艳丽,五颜六色。演出的背景道具——阿伽门农宫殿的正面,以及铺着石板的庭院——展现出了一种基于淳朴热情的现实主义,基本上都是仿照古希腊胶片书上的几页快照制成的。
埃斯库罗斯的长剧上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聚集在剧院里的观众很是热情,气氛也很融洽。球形灯照亮了舞台和一排排的座位,而演员们周围的火把和火盆里烟雾缭绕,为这座剧院增添了一抹芳香的味道。
虽然背景噪音很大,但老公爵那如雷的鼾声仍快要传到舞台上演员的耳朵里了。
“父亲,快醒醒!”雷托·厄崔迪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保卢斯公爵的肋部,低声说道,“戏还没演到一半呢。”
保卢斯坐在私人包厢的椅子上,扭了扭身子,然后坐直了,随后又掸了掸自己宽阔的胸膛,仿佛胸前有面包屑似的。他那张布满皱纹而又瘦削的脸庞,还有浓密而花白的胡子都被阴影遮盖着。此时的他穿着一身厄崔迪家族的正装礼服,左胸前别着一枚红鹰徽章。“只不过是一群人站在上面说说唱唱罢了,孩子,”他朝舞台眨了眨眼,舞台上的那几个老头老太太仍然站在原地,几乎没动过地方,“我每年都看他们这样。”
“此话非也,我亲爱的保卢斯。人们都在看着呢。”说话的人是雷托的母亲,她就坐在公爵的身旁。海伦娜夫人皮肤黝黑,穿着一件精致的长裙,认真地听着这部希腊歌剧的冗长台词。“专心听歌词吧,毕竟讲述的是你们家族的历史,而不是我的。”雷托瞧瞧自己的父亲,又看看自己的母亲,心里很清楚,他母亲所在的李芝家族跟厄崔迪家族一样高贵显赫,也同样走向了衰败没落。当年的李芝家族正值“黄金时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后来则一落千丈,到如今落了一个日暮途穷,势单力薄。
据传厄崔迪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万两千多年前,是古老泰拉星上的厄崔柔斯后裔。如今,虽然也有过许多悲惨和不光彩的事件,但这个家族还是历经悠远的历史而延续了下来。家族的历代公爵都遵循着一个传统,那就是每年都将《阿伽门农》这出经典悲剧搬上舞台。阿伽门农是厄崔柔斯之子,也是厄崔柔斯的众多子嗣中最出名的一个。因为他是征服特洛伊的将军之一。
雷托·厄崔迪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脸形瘦削,尽管有着跟他父亲一样的鹰钩鼻子和线条刚硬的面部轮廓,但总的来说他还是长得更像他母亲。年轻的雷托衣着华贵,但他自己觉得这身衣服很不舒服,他观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大概明白这个古老故事的背景。这部历史舞台剧的作者无疑希望他的观众能够理解剧中那些深奥的典故。这位阿伽门农将军是人类历史上最传奇战争中的一名伟大的军事指挥官,这场战争远在奴役人类的思维机器出现之前,更远在解放人类的芭特勒圣战之前。
在雷托十四年的人生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传奇的压力和重担。他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命运多舛的家族历史进程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联系。终有一天,他将继承父亲的爵位,并成为厄崔迪家族历史的一部分。他的童年正逐渐消逝,他正渐渐长大成人。他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事实。
“不被人觊觎的财富才是最好的,”两位老人齐声念着台词,“宁可将城市洗劫,也不要听从别人的命令。”
在出发驶向特洛伊城之前,阿伽门农献祭了自己的女儿,以保证众神能让自己的船顺风而行。而他那悲痛欲绝的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在她丈夫离开的十年里一直在谋划复仇。现在,特洛伊战争的最后一场战役已经告捷,一连串的烽火沿着海岸点燃,把胜利的消息传递回家。
“所有的行动都是在幕后进行的。”保卢斯喃喃自语道,虽然他从来都不是个读者或文学评论家。他只活在当下,享受每一次的经历和取得的成就。他更喜欢和他的儿子或士兵在一起。“但人人却都站在台前,等待阿伽门农的到来。”
保卢斯最痛恨就是无所作为,他总是告诉他儿子,一定要当机立断,哪怕错误的决定也比不做决定要好。在这部剧中,雷托认为老公爵最同情的人是这位伟大的将军,因为这位将军很合他的心意。
老人合唱队乏味沉闷地继续唱着,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扮演者走出了宫殿,说了一大段话,然后合唱队又继续唱起来。一个传令官假装从船上下来,走到台上,吻了吻地面,然后念诵出一大段长长的独白,
“阿伽门农,荣耀的王!你理应接受人们欢呼,因为你摧毁了特洛伊城,毁灭了特洛伊人的家园。敌人的神殿已成废墟,他们的神永失慰藉,他们的土地则是一片的贫瘠。”
战争和混乱——这不禁让雷托想起了他父亲年轻的时候,他曾为皇帝带兵出征,和他的朋友多米尼克一起镇压了埃卡兹星上的一场血腥叛乱。后者现在已经是伊克斯星球维尔纽斯家族的伯爵了。老公爵跟雷托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津津有味地给他讲述自己那些辉煌的往事。
在幽暗的包厢里,保卢斯大声叹了口气,似乎毫不打算掩饰他的无聊和厌烦。海伦娜夫人目光锐利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平复了一下神色,免得被人看到自己的异样,之后则继续面带着微笑,神情专注地看戏。雷托朝父亲咧嘴苦笑了一下,表示同情,保卢斯朝他眨了眨眼睛。公爵夫妇各司其职,从容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终于,在包厢下面的舞台上,阿伽门农乘着战车凯旋,随行的还有一位作为战利品而被虏获的情人——一个几近疯狂的女先知卡桑德拉。与此同时,克吕泰涅斯特拉已经做好了准备,装出一副虔诚而爱慕的样子,等候她恨之入骨的丈夫出现在面前。
老保卢斯开始松开他礼服的领子,但海伦娜立刻伸手把他正在解领口的手拿开。但她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这样的一幕雷托经常会看到,不由得让他心中暗自发笑。他的母亲一直在努力保持着她所谓的“得体礼仪”,而父亲则十分随意,不拘小节。父亲教给他许多治国之道和驭人之术,而母亲海伦娜夫人则教授给她儿子贵族的礼仪和宗教。
海伦娜·厄崔迪公爵夫人是李芝家的女儿。她出生在一个显赫的贵族家庭,但由于家族在经济竞争和政治斗争中失败,整个家族因此失去了权力和威望。在被撤去厄拉科斯总督的职位之后,海伦娜的家族通过与厄崔迪家族的联姻挽回了一些名望。海伦娜的几个姐妹也都嫁入了不同的豪门望族。
尽管公爵夫妇之间有很多不同,但老公爵曾经告诉雷托,在他们结婚的头几年里,他还是真心爱着海伦娜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爱意渐渐消退了,他身边有了很多情人,可能还生了几个私生子,但不管怎样,雷托仍是他唯一的法定继承人。几十年过去了,他们夫妻之间积怨已久,产生了很深的裂痕。如今他们的婚姻完全是政治性的。
“我最初是为了政治才结婚的,孩子,”老公爵曾经对他这样说过,“永远别想去寻找真爱。对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婚姻就是一种工具。不要把爱情掺杂进来,否则会把一切都搅乱的。”
雷托有时会怀疑,自己的母亲海伦娜是否爱过他的父亲,还是她爱的只是父亲的头衔和地位。最近的她似乎已经变成了保卢斯的御用管家,总是把他父亲打扮得整洁体面,光鲜亮丽。因为父亲的举止、仪表对他和母亲的声誉都有影响。
在舞台上,克吕泰涅斯特拉迎接她丈夫归来。她把紫色的挂毯铺在地上,这样阿伽门农就可以荣耀地走在地毯上,而不用脚沾泥土。在人们欢呼雀跃和号角齐鸣声中,阿伽门农昂首阔步走进自己的宫殿,而先知卡桑德拉却惊恐地说不出话来,拒绝随他一起进去。她预言自己即将丧命,也预言将军将会惨遭谋杀。当然,根本没人听她的。
通过精心钻营的各种政治渠道,雷托的母亲与其他权贵家族仍然保持着联系,而保卢斯公爵则与卡拉丹的平民百姓建立了牢固而稳定的关系。历代厄崔迪公爵都领导他们的臣民为自己的家族服务。他们只从家族企业获取的利润中,留下适当的一部分给自己的家族,其余的全都公平合理地分给百姓。这是一个富裕的家族,但是不算财大气粗——从不依靠压榨百姓中饱私囊。
在舞台上,当胜利归来的将军去洗澡时,他那蓄谋已久的妻子用紫色的长袍将他紧紧缠住,并刺死了他和他的情人。“我的神啊!死亡的匕首正刺向我!”阿伽门农哭着离开舞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老保卢斯嗤笑了一声,弯腰对他的儿子说:“我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人,从来没听到有人临死时这么说过!”
海伦娜叫他保持安静。
“神啊,救救我,又有一剑向我刺来!我就命丧于此了!”阿伽门农哀号道。
当观众们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这悲剧的一幕时,雷托却在心中暗暗思索,想要理清自己对这一形势的看法,以及与自己生活的关系。因为毕竟这是他的家族代代相传的遗产。
克吕泰涅斯特拉并没否认自己就是凶手,她要报复她的丈夫,因为他残忍无情地杀害了他们的女儿,用她来献祭,因为他在特洛伊城奸淫掳掠,因为他明目张胆地把他的情人卡桑德拉带到自己家中。
“荣耀的王啊,”合唱者悲叹道,“我们对您的爱戴无穷无尽,我们哀恸的眼泪永不止歇。蜘蛛将您缠入了那张可怕的死亡之网。”
雷托觉得内心一阵翻滚,五味杂陈。厄崔迪家族过去曾经犯下过可怕的罪行。但是这个家族已经改变了,也许是受到了历史幽灵的驱使。老公爵是个可敬的人,很受帝国兰兹拉德联合会 的尊敬,同时也深受百姓的爱戴。雷托希望等到他掌管厄崔迪家族时,他也能做得跟自己的父亲一样出色。
这出戏的最后几句台词念完了,演员们列队走到舞台前,向台下的一众的政界和商界大员们鞠躬致意。这些大员个个衣着精美华贵,与他们尊贵的身份十分相称。
“太好了,终于结束了。”保卢斯叹了口气,不过演出大厅里的球形灯 仍然亮着。老公爵站起身来,轻吻了一下妻子的手,然后走出了皇室包厢。“你先走吧,亲爱的。我有话要对雷托说。到接待室里等我们吧。”
海伦娜看了儿子一眼,随即转身,沿着古老的木石结构剧院的走廊离开了。她的神情似乎表明她完全知道保卢斯想说什么,但她还是屈从于他那老掉牙的传统,男人们谈论“重要的事情”,而女人们则到别的地方忙自己的事去。
财阀、大商人以及其他德高望重的当地人开始挤满了走廊,啜饮卡拉丹葡萄酒,咀嚼开胃小菜。“来这边,孩子。”老公爵一边走在后台的过道上一边说着。他和雷托大步流星地走过两个向他们敬礼的卫兵,然后乘坐电梯管道上了四层楼,来到一间金碧辉煌的更衣室。巴鲁特水晶球形灯飘浮在空中,闪烁着温暖的橙色灯光。这个房间以前是一位传奇的卡拉丹演员的住处,现在只供厄崔迪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亲信密谈时使用。
雷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带他到这里来。
保卢斯随手关上门,坐在一把黑绿相间的浮空椅上,然后示意雷托坐在他对面。年轻人乖乖照做,他调整了一下控制装置,把浮在空中的椅子抬高了一些,这样他的眼睛就能和他父亲平视了。只有在私下里,雷托才会这样做,甚至在他母亲面前也不敢这样,因为他的母亲会认为这种行为非常不得体,有损身份。相比之下,老公爵却很喜欢他儿子的这种傲慢和不羁,因为这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已经长大了,雷托。”说着,保卢斯从他椅子扶手上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根精美华丽的木质烟斗。他单刀直入,并没有太多闲聊,“你不能只学习眼前的东西。所以我要送你去伊克斯学习。”他打量这个一头黑发的年轻人,他看上去很像他的母亲,但肤色比他母亲更浅,更接近橄榄色。他的脸形瘦削,棱角分明,还有一双深灰色的眼睛。
伊克斯 !雷托激动得瞬间心跳加快。 那个机器星球。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域世界 。帝国里尽人皆知,在那个神秘的星球上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科技和创新,但几乎没有外人去过那里。雷托感觉有些晕头转向,仿佛身处航行在暴风雨的一艘小船里,此刻正站在摇晃不定的甲板上。他的父亲总是喜欢出其不意,制造像现在这样的惊喜,看看雷托对于突如其来的变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伊克斯人对他们的产业运作严加保密。有传言称他们一直游走于合法性的边缘,制造出近似思维机器的仪器,严重违反了圣战禁令。 可父亲为什么送我去这样的地方呢?他是怎么安排的?为什么没人问过我呢?
雷托旁边的地板上冒出了一张机器桌,桌子上出现一杯冰凉的西缀特果汁。年轻人的口味众所周知,就如同人人都知道老公爵没什么嗜好,就爱抽烟斗一样。雷托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西缀特果汁,咂了咂嘴。
“按照联盟的几大家族约定俗成的传统,”保卢斯接着说,“你要在那里学习一年。伊克斯星的生活与我们星球田园式的生活截然不同。你可要从中好好学习啊。”他端详手里的烟斗,那是用伊拉迦的蓝花楹木雕刻而成的,烟斗呈深棕色,上面有一道道螺旋形的花纹,在球形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您到过那儿,父亲?”雷托想起来了,笑着问道,“是去见你的老战友多米尼克·维尔纽斯 ,对吧?”
保卢斯摸了摸烟斗侧面的燃烧垫,点燃了烟草,实际上那只是一种富含尼古丁的金色海草。他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烟雾,回答道:“去过很多次了。伊克斯人与世隔绝,孤立保守,他们不相信外来人。所以你必须经过无数安全检查、审查盘问和全面细致的扫描才能进入他们的星球。他们知道哪怕有一瞬间掉以轻心,放松警惕,都可能会带来致命的后果。因为宇宙里许多大大小小的家族都在觊觎伊克斯星拥有的技术和设备,都想将其据为己有。”
“李芝家族就是其中之一。”雷托说。
“这话可别跟你母亲说。李芝家族现在只剩下过去的一个影子了,因为伊克斯发动了全面的经济战争,彻底击溃了他们,”他俯身向前,吸了一口烟斗,继续说道,“伊克斯人是工业破坏和专利盗取的专家。如今,李芝家族唯一擅长的就是制作廉价的山寨品,没有任何创新了。”
这些事情雷托从来没听说过,他在心里反复思量公爵刚才所说的一番话。老公爵一口一口抽着烟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胡子也一翘一翘的。
“孩子,出于对你母亲的尊重,对于你所学的东西,我们事先都经过了一番筛选和过滤。李芝家族一落千丈,下场十分悲惨。你的外祖父伊尔班·李芝伯爵家丁兴旺,子嗣众多,他跟子女在一起的时间比看管家族企业的时间还多。所以不出所料,他的孩子们都是娇生惯养,在蜜罐中长大的,因此他的财富也就灰飞烟灭,最终消失殆尽了。”
雷托点点头,他听父亲讲话的时候,总是神情专注,聚精会神。但是他知道的东西比保卢斯想象的还要多。他私下里听过学监无意中遗留下来的全息录音和胶片书。然而,他现在突然意识到,也许这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他们有计划地向他一点点揭开他母亲家族的历史,就像一朵花,一次摘下一片花瓣。
雷托一直对李芝家族很感兴趣,所以连带着,他一向对伊克斯星也十分好奇。因为它曾是李芝家族在产业上的竞争对手,最终伊克斯星的维尔纽斯家族作为科技巨头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伊克斯的王室也是帝国里最富有的家族之一——而他即将被送到那里去学习。
父亲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你的训练伙伴是隆博王子,维尔纽斯家族爵位的继承人。我希望你们两人能够和睦相处。他和你年纪相仿。”
伊克斯星的王子 。雷托心里有些打鼓,但愿这个年轻人别像兰兹拉德联合会里那些权贵家族的孩子一样,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为什么不能是个公主呢?脸蛋标致,身材婀娜,就像上个月他在冬至舞会上见的那位公会银行家的女儿一样。
“那么……这位隆博王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雷托问道。
保卢斯哈哈大笑,仿佛这个话题里包含了很多年少轻狂和放荡不羁。“怎么问起这个了,我也不太清楚。我已经好久没去过多米尼克家见过他和他的妻子珊多了,”他揶揄地笑着说,“啊,珊多——她曾经是皇帝的妃子,却让多米尼克这家伙把她从老埃尔鲁德的眼皮底下给拐走了。”他粗犷地大笑了一声,接着说道:“然后他们便有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名叫凯莉娅。”
老公爵神秘一笑,继续说道:“我的孩子,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一年后,作为交换生,你们两个都将来到卡拉丹学习。你和隆博将被带到南部低地沼泽地区的庞迪米种植农场,住在棚屋里,在稻田里劳作。你们还会进入奈尔斯舱游览海底世界,在海里潜水,寻找珊瑚宝石。”他面带微笑,拍着儿子的肩膀说:“毕竟有些东西是在胶片书和教室里学不到的。”
“是的,父亲大人。”他闻到海藻烟草里散发出的一股碘味,不由得皱起眉头,但愿缭绕的烟雾能遮挡住他略带厌恶的表情。他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中出现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但他很尊敬自己的父亲。雷托从很多惨痛的教训中认识到一点,那就是老公爵言出必行,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保卢斯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他的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追随自己的脚步。
公爵慵懒地靠在悬在空中的浮空椅上,接着说道:“孩子,我知道你不太高兴,但对你和多米尼克的儿子来说,这是你们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次经历。在卡拉丹这里,你们两个人将会领悟到我们最大的秘密——如何使臣民对我们誓死效忠,为什么我们毫无保留地相信臣民,而伊克斯的贵族却对其人民没有一丝信任。”
保卢斯神情变得十分严肃,眼睛里再无半点打趣和玩笑。“我的儿,这比你在工业化世界里学到的任何东西都重要,记住:人比机器更重要。”
这是雷托经常听到的一句格言。这句话仿佛就是保卢斯生命中的一部分,对他来说几乎和呼吸一样重要。“我们的士兵之所以个个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原因就在于此。”
保卢斯倾身向前,吸完最后一口烟,吐出滚滚烟雾,然后说道:“孩子,终有一天,你将继任公爵,成为厄崔迪家族的族长,成为帝国兰兹拉德联合会里一位德高望重的代表。你将和几大权贵家族的首领平起平坐,拥有同等的话语权。那将会是巨大的责任。”
“我会做好的。”
“我相信你会的,雷托……但是不要太过紧张,让自己放松一下。如果你不开心,别人能看得出来——如果他们的公爵不快乐,那么他们也不会快乐。有压力就要及时化解,这样你就不会受到伤害。”他伸出食指,重重点了点说道:“要寻找更多乐趣。”
乐趣 。雷托又想起了公会银行家的女儿,脑海中浮现出她那丰满的胸部和圆润的翘臀,还有她那红润的嘴唇,以及看向他时那妩媚动人的眼神。
也许,他并没有父亲所认为的那样严肃……
他又喝了一口西缀特果汁,酸酸甜甜的凉意在他喉咙里化开,沁人心脾。“父亲,凭您德高望重的地位,还有厄崔迪家族对盟友那忠诚信实的名望,伊克斯人为什么还要对我们如此盘问和审查呢?难道您也认为尽管经过多年教育和培养,厄崔迪人仍然有可能会成为背信弃义的叛徒吗?我们会变得像……像哈克南家族那样吗?”
老公爵皱起了眉头。“曾经的我们跟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过去的那些事情暂时还不能讲给你听,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记住咱们刚才看的那部剧吧,”他举起一根手指,说道,“帝国的形势在不断变化中。联盟的形成和解散都在一念之间。”
“ 我们的 联盟绝非如此。”
保卢斯迎上男孩灰色的眼睛,然后将目光移开,落到一个角落里,他烟斗里冒出的烟雾在厚厚的窗帘处缓缓缭绕。
雷托叹了口气。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而且恨不得马上就知道。但那些事情从来都是一点一点向他揭示,就像他母亲在一次奢华的聚会上给他吃的花式小点心一样,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给他吃。
这时,他们听到外面有很多人在走动,人们正在清理剧院,为下一场《阿伽门农》的演出做准备。演员们会在此期间休息一下,换换戏服,准备为另一拨观众演出。
和父亲一起坐在这个私人房间里,雷托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男人。也许下次他会自己点上一根烟斗抽。也许下次他会喝点儿比果汁更烈的东西。保卢斯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也溢满了骄傲和自豪之情。
雷托亦望着父亲会心一笑,想象自己将来成为厄崔迪公爵的样子——随后他突然感到一阵内疚,因为他意识到,把公爵的印戒戴到自己手指上,便意味着他的父亲必须先要死去。他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所幸的是,距离那一天的到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那肯定会在遥远的将来,现在根本不用去多想什么。
宇航公会:维持大联合协定稳定的三大支柱之一。该公会在芭特勒圣战之后,建立了第二所身体-意志训练学校(见《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宇航公会垄断了整个帝国的太空旅行、货运交通,以及星际银行业务,所以帝国公历又被称为宇航公历。
——《帝国概况》
帝国皇帝埃尔鲁德九世威严地坐在金狮宝座上,怒视着站在宝座之下那个肩膀宽阔、自信过度的男人。那个男人站在最下面一级的台阶上,脚上的一只靴子还沾着灰尘,他的脑袋光秃秃的,就像抛光的大理石圆球。多米尼克·维尔纽斯伯爵依然像当年那样豪情万丈,依然表现得像当年那个功勋卓著、万人敬仰的战争英雄,尽管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埃尔鲁德皇帝怀疑是否还有人记得这个男人驰骋疆场、威震天下的光辉岁月。
宫廷内侍艾肯·海斯班迅速走到这位觐见者身旁,语气粗鲁地命令多米尼克把那只脏脚挪开。海斯班面色土黄,留着两撇长长而下垂的胡子。此时凯坦星午后最后的一缕阳光照在高墙之上,留下道道斑驳光影,透过窄窄的棱镜窗户,将河流映成了金色。
伊克斯的维尔纽斯伯爵听从吩咐,把脚挪开了,但仍然目光如炬地盯着埃尔鲁德皇帝。多米尼克的上衣领子上佩戴着一枚紫铜色螺旋形的伊克斯徽章。虽然皇帝的科瑞诺家族比统治伊克斯的维尔纽斯家族势力强大得多,但多米尼克却有一个令人恼火的习惯,那就是平等地看待皇帝,似乎过去的种种恩怨给了他足够的理由,使他能够不拘礼节。这一点是内侍海斯班绝对不赞同的。
几十年前,多米尼克曾率领帝国军队参与了残酷的内战,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真正尊重过这位帝国的皇帝。埃尔鲁德轻率地娶了第四任妻子哈布拉,从而引发了一场政治危机,几位兰兹拉德联合会的领导人被迫动用家族的军事力量来再次维护帝国的稳定。伊克斯的维尔纽斯家族和厄崔迪家族便是其中的同盟。
多米尼克浓密的胡子下露出了笑容,目光不屑地看着埃尔鲁德。这老秃鹫既没有丰功伟绩,又没有宽宏仁爱之心,配不上这皇位。多米尼克的叔公盖洛德曾经说过:“如果你生来就拥有权力,那么你必须通过善行来证明你配得上它——否则的话就应该放弃。哪怕少做了一点善事,都应该觉得良心有愧。”
多米尼克不耐烦地站在棋盘一样抛光的石板地面上——据说这些石板来自帝国统治下的各个星球——他等着埃尔鲁德开口。 帝国麾下是有一百万个星球吗?这里不可能有那么多石头,当然我也不想一个个地去数。
内侍低头看着他,仿佛吃了一肚子的发酵酸奶似的。但是维尔纽斯伯爵却泰然自若,没有一丝不安,他也不问皇帝为何召他来此,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面带笑容地看着老皇帝。多米尼克的表情和那双锐利的眼神,暗示他知道很多关于这个老头儿令人尴尬的秘密,而且远比珊多告诉他的要多——显而易见,这种猜疑让埃尔鲁德感到十分恼怒,就像一根伊拉迦棘刺在扎着他的心一样。
右边有一道人影晃动,就在门口拱门的阴影里。多米尼克发现那里站着一个穿黑袍的女人,是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女巫。他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的脸有一部分被宽大的斗篷遮住了。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臭名昭著,隐藏着无数秘密,她们总是靠近权力的中心,始终在监视……也始终在操纵。
“我不会问你这是不是真的,维尔纽斯,”皇帝终于开口了,“我得到的消息绝没有错,我知道你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伊克斯的科技!哼!”他那哼的一声,仿佛是有一口痰要从他那干瘪的嘴巴里吐出来似的。多米尼克并没有抬眼瞧他。埃尔鲁德总是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但却总是空有架势。
多米尼克继续笑着,嘴咧得更大了。“陛下,不知我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如果您不相信我,那就去问问您的真言师好了。”他瞥了一眼那个穿黑色长袍的女人,那个贝尼·杰瑟里特的女巫。
“你就是罪大恶极——别跟我装傻,多米尼克。”
然而多米尼克还是不说话,他在等,想让皇帝亲口说出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埃尔鲁德恼羞成怒,宫廷内侍也被他气得七窍生烟。“该死,宇航公会本就垄断了太空的货运交通,你还给他们设计了新型的远航机,每运输一趟增加了 百分之十六 的载运量!”
多米尼克鞠了一躬,但仍然笑容可掬。“实际上,陛下,我们已经能够把运载量提高到百分之十八了。这比之前的设计有了更大的改进,不仅革新了机身,还创造出了能使远航机更加轻省小巧的盾构技术。因此运载效率才能够大幅度地提升。这就是伊克斯创新科技的核心,是让维尔纽斯家族几个世纪以来都强盛不衰的关键啊。”
“你的技术改造导致宇航公会运送同等数量货物的飞行次数减少了。”
“怎么了,陛下,这是很自然的啊。”多米尼克看着宝座上的老头儿,觉得他好像得了老年痴呆,“如果远航机每次的运载量增加了,那么运输同等数量的货物,所需的运载次数必然会减少啊。这是很简单的数学原理呀。”
“你的重新设计让帝国皇室家族陷入了十分棘手的困境,维尔纽斯伯爵。”艾肯·海斯班说道。他紧握着自己的官职链徽,就像在攥着一块手帕。他长长的胡子看起来仿佛是海象的长牙。
“哦,我想我明白您关注此事的原因了, 陛下 。这着实有些缺乏远见。”多米尼克根本不屑去看那个自命不凡、摆臭架子的内侍,而是直接对皇帝说道。原来,帝国的税收是基于航班的次数而不是货物的数量,因此新型远航机的使用确实导致科瑞诺家族的收入大幅减少了。
多米尼克摊开他那双伤痕累累的大手,使自己看上去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可是你们总不能要求我们公然阻止科技的发展吧?伊克斯绝不会违反大骚乱禁令的。我们的科技创新得到了宇航公会和帝国兰兹拉德联合会的全力支持。”
“你明知道会惹我发火,却还要坚持这么做?”坐在巨大宝座上的埃尔鲁德身子前倾,看上去更像一只秃鹫了。
“行了,陛下!”多米尼克大笑起来,公然藐视皇帝的愤怒,“在科技发展和进步的进程中,个人的感情毫无意义。”
埃尔鲁德从宝座上站了起来,那身宽大松垮的长袍现在就像遮雨篷一样罩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我不能和公会重新谈判要求按公吨重量征税,这你是知道的,维尔纽斯!”
“而我也无法改变最基本的经济和商业法则,”多米尼克摇了摇头,然后耸耸肩,说道,“生意就是生意,埃尔鲁德。”
听到多米尼克·维尔纽斯用如此直白和平等的口吻对皇帝说话,王庭上的王公大臣们纷纷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你好大的胆子。”内侍警告说。
但多米尼克丝毫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这种设计上的改进影响了很多人,绝大部分的影响都是积极的。我们只关心科技进步,以及为我们的客户,也就是宇航公会,提供最好的服务。一架新型的远航机所花费的成本,要比大多数星系一个标准年的制造成本还要高。”
埃尔鲁德定睛看着他。“也许是时候派我的行政管理人员和授权商去检查你们的生产设施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威胁的语气,“我收到了不少报告,怀疑伊克斯的科学家们可能正在秘密开发非法思维机器,违反了圣战禁令。而我还听说你残酷压榨工人们,弄得人们怨声载道。是这样吧,艾肯?”
内侍沉着脸,点头说道:“是的,陛下。”
“真不知道哪来的这种谣言,”多米尼克嗤笑道,不过他现在也有点儿不敢确定了,“不管怎样,说这话的人得拿出证据来啊。”
“哎,这些报告都是匿名的,所以没有留下任何记录,”皇帝留着长长指甲的指尖敲打着宝座的扶手,同时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是的,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伊克斯进行一次突击检查,不事先通知,以免有人提前泄露消息好让你们把秘密研制的东西提前隐藏起来。”
“根据帝国与兰兹拉德联合会签订的长久公约,伊克斯内部运作区域是禁区,帝国无权干涉。”多米尼克终于被激怒了,但他仍然尽力保持镇定。
“我并没有签署这项协定,”埃尔鲁德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我当皇帝这么久,从来没签订过这种约定。”
“是你的祖先签订的,所以你必须得遵守。”
“我有权签署协议,也同样有权撕毁。你好像还没意识到我才是帕迪沙的 皇帝 ,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兰兹拉德联合会会找你的, 鲁迪 。”多米尼克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不该叫埃尔鲁德的小名,他真想把话立刻收回来,但是为时已晚。
皇帝顿时被气得火冒三丈,脸色通红,他一跃而起,指着多米尼克愤怒地破口大骂起来,手臂气得不住地颤抖:“你好大的胆子!”萨多卡卫兵立刻向前,举起武器对准了他。
“如果帝国坚持派人来检查的话,”多米尼克轻蔑而不屑地说,“我会坚决抵制,并且上书兰兹拉德联合会,向兰兹拉德联合会法庭提出正式控告。你这么做是毫无先例的,你自己知道。”他鞠了一躬,向后退了几步说:“我很忙的,陛下,请原谅我得告辞了。”
埃尔鲁德怒目圆瞪,多米尼克竟敢叫他的小名,那一声 鲁迪 就像一把匕首捅进他的心脏。他们俩都知道,这个特别的昵称只有一个人用过,那就是埃尔鲁德曾经的情人——美丽的珊多……而如今,她已经成了维尔纽斯夫人。
在平定埃卡兹叛乱之后,皇帝埃尔鲁德授予年轻英勇的多米尼克英雄勋章,并准许他拓展封地,将七公六星系中的其他所有星球都纳入伊克斯星。在埃尔鲁德的邀请下,年轻的维尔纽斯伯爵经常出入宫中。在皇家晚宴和各类的国宴中,这位战争英雄的出席总是会令现场气氛格外热闹。热情豪爽、幽默开朗的多米尼克当时十分招人喜欢,是宴会中极受欢迎的客人,也是晚宴中令人骄傲自豪的同伴。
但也就是在这里,多米尼克遇到了珊多,皇帝的众多妃嫔之一。那时的埃尔鲁德处于未婚状态。因为他的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任妻子哈布拉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他也已经有了两个男性继承人(不过他的长子法夫尼尔在那一年晚些时候也被毒死了)。皇帝依然养了很多漂亮的女人,但这只是表面装样子,因为他很少跟珊多或者其他妃子同床共眠。
但危险的是,多米尼克和珊多相爱了,这种情人关系秘密保持了好几个月。五年之后,埃尔鲁德显然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于是她选择这时向皇帝提出请求,想获得自由离开皇宫。埃尔鲁德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答应了。他是有些恋恋不舍,但也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她这个简单的要求。
其他的妃子认为珊多太傻了,竟然放弃这难得的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但珊多已经受够了这种奢华糜烂的生活,她想要的是真正的婚姻,并且生儿育女。而埃尔鲁德显然是不可能娶她为皇后的。
她一获得自由,便马上离开了皇宫,跟多米尼克·维尔纽斯结婚了。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结婚仪式,并交换了誓言,虽然排场低调,但其婚姻的合法性毋庸置疑。
一听到有人要娶她,埃尔鲁德的自尊心就瞬间驱使他改变了主意——但为时已晚。从那以后他就对多米尼克怀恨在心,觉得自己被戴了绿帽子,而且总是疑神疑鬼,担心珊多和她丈夫的床笫之言会泄露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隐私。
比如 鲁迪 。
那个徘徊在宝座附近,躲在卡尼达尔花岗石柱后面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女巫,此时隐藏得更深了。
多米尼克不知道那个披斗篷的女人对这件事是高兴还是生气。
多米尼克强迫自己不要犹豫,也不要着急,自信从容地从两个萨多卡卫兵身前大步走过,进入外面的走廊。毕竟埃尔鲁德只要一发出信号,他们就可以立即处决他。
于是多米尼克加快了脚步。
众所周知,科瑞诺家族的人向来行事鲁莽。他们不止一次被迫用巨大的家族财富来弥补自己因草率和鲁莽而造成的后果。在大庭广众之下,杀死维尔纽斯家族的首领就是鲁莽的行为之一——这会连带着把宇航公会也卷入其中。公会对伊克斯青睐有加,对伊克斯的关注和支持也与日俱增——并且正在使用伊克斯最新设计的远航机——并且连皇帝和他残暴的萨多卡卫兵都不能对公会有任何反对和阻挠。
但讽刺的是,科瑞诺家族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可宇航公会却毫无战斗力,也没有自己的武器装备。但是如果没有公会和他的领航员们发现穿越折叠空间的安全路径,就不会有星际旅行,也没有星际银行——更不会有让埃尔鲁德统治的帝国。只要接到信号,公会就可以停止星际交通,让军队搁浅,结束军事行动。而如果皇帝的萨多卡军队只能在凯坦星上行动,又有什么意义呢?
最后,多米尼克终于走到了皇宫的大门口,从萨鲁撒熔岩拱门下出来。他等着三名卫兵对他进行安全扫描。
不幸的是,公会的保护只能到此为止了。
多米尼克对老皇帝毫无尊敬之心。他看不起这个统治着百万星球的无能帝王,也曾经试图掩饰自己对他的蔑视,但他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那就是把皇帝看作一个普通的男人,也就是他妻子的前任情人。而受到了怠慢和奚落的埃尔鲁德,一怒之下可以毁灭整个星球。皇帝就是这样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所有的科瑞诺人都是如此。
我也有我的眼线 ,埃尔鲁德一边看着自己的死对头离去,一边在心中暗想。 我可以贿赂那些制造新型远航机零部件的工人——虽然这可能会有点儿困难,因为据说次人没有思维和头脑。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的话,多米尼克,那我可以去找那些被你打压排挤的人,他们自然会投靠到我这边来。你的错误就在于太忽视他们了。
埃尔鲁德的脑海里浮现出珊多那美丽可爱的身影来,他回想起几十年前他们还在一起的亲密时光。紫色的丝绸床单,暧昧而凌乱的睡床,盈盈袅袅的熏香炉还有水晶般璀璨的球形灯。作为皇帝,他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任何女人——而在万千女人当中,他只对珊多情有独钟。
两年间,珊多一直是皇帝最喜欢的妃子,甚至在他的妻子哈布拉在世时,珊多就已经备受宠爱了。她身材娇小,柔若无骨,就像个瓷娃娃一般娇弱妩媚,惹人怜爱。在凯坦的这几年里,她越发地千娇百媚,楚楚动人了。但埃尔鲁德也知道,在她内心深处有一种天生的坚韧和不屈。他们喜欢一起玩多语言字谜游戏。当他邀请珊多来皇帝的卧房与自己同床共枕时,她就曾在他耳边轻声唤他“鲁迪”,而在那激情的时刻,她也会激动地大哭出来。
在记忆中,他听到了珊多那轻柔的声音: 鲁迪……鲁迪……鲁迪……
然而,作为一个平民,珊多并不能成为他结婚的对象,甚至连考虑都不能考虑。皇室的高层很少与他的妃子结婚,皇帝更是从不这样做。年轻英俊又意气风发的多米尼克,用他的阴谋诡计和花言巧语让珊多打开了心房,并教唆她欺骗埃尔鲁德,获得了自由,之后他还偷偷把她带到伊克斯,并在那里跟她秘密结婚。后来才得知消息的兰兹拉德联合会对此深感震惊。尽管出了这等丑事,这两个人这么多年来却仍然在一起。
埃尔鲁德向兰兹拉德联合会提出了申诉和控告,但他们却拒绝采取任何行动。因为毕竟多米尼克明媒正娶了这个女孩,而皇帝却从来没有跟她结婚的打算。一切都是合法的。尽管埃尔鲁德嫉妒得要命,但他不能以任何法律条款来定珊多的通奸罪。
但多米尼克·维尔纽斯竟然知道了她对皇帝的昵称。珊多还告诉她丈夫什么了?这种猜疑像脓疮一样在啃噬他。在腕带安全监视器的屏幕上,他看到多米尼克站在大门口,苍白的安全光束扫过他的全身——那扫描仪也是一台精密的伊克斯机器。
他只要发出一个信号,扫描仪就会把一个人的思维意识完全抹除掉,让他变成个植物人。 一股意想不到的电涌……一场非常可怕的事故…… 假如埃尔鲁德用一台伊克斯扫描仪杀死了伊克斯的伯爵,这将会是多么讽刺啊。
哦,他多么想这么做啊!但不是现在。因为时机不对,而且可能会引发很多令人尴尬的问题,甚至可能会带来一场调查。这种级别的复仇需要精心的设计和周密的计划。只有这样,复仇成功所带来的惊喜和最终的胜利才会令人陶醉。
于是埃尔鲁德关掉了显示器,屏幕暗了下来。
站在高大的宝座旁边,内侍艾肯·海斯班发现他的陛下开始微笑起来,但他并没有询问这笑从何而来。
生态学的最大作用是知晓后果。
——帕多特·凯恩斯,《向帝国提交的首份报告——贝拉·特古斯的生态》
在刀锋般锐利的地平线上,浮光闪烁的空气泛着日出时的柔和色彩。在这短暂的瞬间,整个厄拉科斯静谧安详,温暖的阳光倾泻而下,洒遍如褶皱般层层叠叠的沙漠……昏暗的沙漠眨眼间变得格外明亮,温度也随即升高。白色的太阳突然蹿到地平线之上,先前干燥空气中的柔光已然消失殆尽。
终于来到了这个沙漠世界,帕多特·凯恩斯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要把面罩戴上,遮住自己鼻子和嘴以避免水分流失。微风吹动他稀疏的沙色头发。他来到厄拉科斯才短短的四天,但已经感觉到这个地方蕴含着无数的秘密,也许穷其一生也揭示不完。
他更喜欢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他想带着他的仪器和日志独自穿越布莱德沙海,然后研究熔岩岩石的特征,以及沙丘那层次分明的沙石层。
然而男爵的侄子、哈克南家族的继承人格洛苏·拉班正好说要到沙漠深处去猎捕传说中的沙虫。这样的机会对凯恩斯来说简直太难得了,这诱惑太大了,他无法不动心。
作为随行人员中唯一的行星学家,作为一个科学家而不是一个战士,他觉得自己与所有人格格不入。哈克南家族的沙漠部队从装甲中心带来了武器和炸药。他们乘坐着一辆运兵舰,带领他们的向导名叫泰卡尔,自称曾经在一个沙漠村庄里居住过一段时间,不过现在他是迦太格的一名水商。尽管他不承认,但他长得的确很像弗雷曼人,但是哈克南家族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至于怎样追踪沙虫这种像蛇一样蜿蜒的巨兽,拉班并没有具体的计划。他不想去香料采集场,因为那里的工人会干扰他的猎捕行动。他想要亲自追捕并杀死一只沙虫。他只是把所有他能想到的武器全都带来了,至于如何猎杀则完全打算依靠他的杀戮本能……
几天前,凯恩斯乘坐特使专机抵达了厄拉科斯,降落在这个相对来说新兴的城市。他想尽快开始工作,于是亲自向男爵提交了他的帝国委任书。那个身材瘦削的红发男人仔细地看了一遍凯恩斯的委任书,然后认真核实了一下帝国的官印。他撇了撇厚厚的嘴唇,然后勉强答应和他合作:“你只要牢记别妨碍我们真正的工作就好。”
凯恩斯对他鞠了一躬:“男爵大人,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做研究,绝对不会妨碍你们的。”
在来到这座城市的头两天里,凯恩斯一直在采购前往沙漠的装备,也和边远村庄的村民们谈了谈,了解了一些有关沙漠的各种传说、习俗、禁忌以及有待去探究的神秘事物。在了解到这些情况和信息后,凯恩斯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他所能找到的最适合沙漠生存的装备——蒸馏服、定位罗盘、水蒸馏器以及可靠的笔记存储和记录设备。
据说,许多神秘的弗雷曼人部落就居住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漠上。凯恩斯想要跟他们聊聊,了解一下他们是如何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但是在迦太格境内的弗雷曼人似乎都很拘谨,谨小慎微,沉默寡言。每当他想要跟他们交谈时,他们总是匆忙地转身离去……
凯恩斯并不太喜欢这座城市。四十年前,在宇航公会的暗中操纵下,哈克南家族获得了厄拉科斯星作为其封地,于是哈克南家族便在这里 齐心协力 地建立了新的总部。是的,迦太格是依靠源源不断的人力而快速建造起来的,但建造者既不重视城市建设的细节,也没有精心的设计和规划,可以说十分粗制滥造:一栋栋的建筑都是用不合格的材料建造的,目的只是为了卖弄和炫耀,能用就行,毫无美感。
迦太格这座城市似乎并不 属于 这里,城市的结构和布局让他很是反感。凯恩斯天生有一种能力,可以一眼看出一个地方的生态系统如何相互交织,他也能洞察到生态系统中的各个环节和部分如何与自然界相互融合。但这个人口密集的中心城市在他看来显然是漏洞百出,它的存在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就像星球表面上鼓起了一个脓包。
在迦太格西南部的另一个前哨城市厄拉齐恩则是一座更为原始的城市。它依偎着一道名为“屏蔽场城墙”的山峦式屏障,缓慢而自然地发展着。也许凯恩斯应该先去那里看看。但是由于政治的因素,他不得不向这个星球的统治者妥协。
不过至少,这给了他一个亲身搜寻巨型沙虫的机会。
大型扑翼机载着拉班的狩猎队伍起飞了,没过一会儿,凯恩斯就第一次领略到了真正的沙漠景观。透过舷窗,凯恩斯凝视下面连绵起伏的荒漠。凭借从其他沙漠地区得到的经验,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识别出沙丘的类型……依靠它们的形状和线条分布,沙漠所呈现出的这些自然景象可以揭示很多东西,比如沙漠地区季风的类型,盛行的气流,以及风暴的严重程度等等。沙漠表面的这些纹理和线条,就好比天气的指纹,通过对这些纹理和线条的研究,能够了解到很多东西。他的脸几乎贴在了舷窗的观察孔上,而飞机上的其他人则对下面的景观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哈克南的猎捕队员们都穿着厚重的蓝色制服,同时也都配戴着沉重的武器装备,看上去燥热难耐。他们的武器互相碰撞,刮擦着地板。这些人好像没有盾甲在身就会感到不安似的,但是盾甲和霍尔茨曼屏蔽场会让附近的沙虫都进入疯狂杀戮的状态。看来今天拉班要亲自上阵,捕杀猎物了。
二十一岁的格洛苏·拉班是厄拉科斯那位无能的前任总督之子。他坐在前面,离飞行员很近,正盯着沙地寻找目标的踪迹。他有一头棕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肩膀宽阔,声音低沉,脾气暴躁;晒得黝黑的脸上长着一双冰冷的淡蓝色眼睛。他似乎做一切事情都尽可能地与自己的父亲截然相反。
“在空中我们能找到沙虫的踪迹?”他问道。
在拉班身后的沙漠向导泰卡尔凑了过来,他好像恨不得能和拉班拉近一些距离:“沙子的移动掩盖了沙虫的行动轨迹。毕竟它们游走于地下深处,所以只有当它靠近沙地表面准备攻击时,您才能看到它移动的踪迹。”
高高瘦瘦的凯恩斯十分专注地听着向导的话,并在心里暗记下来。他很想把听到和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详细地记在笔记里,但这得等以后有空再说了。
“那我们怎么去找一只来呢?我听说沙漠里爬满了这些沙虫。”
“没那么简单的,拉班大人,”泰卡尔回答说,“大沙虫有自己的领地,有些领地甚至延伸了数百平方公里。它们会在自己的领地的边界内猎杀入侵者。”
拉班则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他从座位上转过身来,面沉似水,皮肤显得更黑了:“那我们怎么知道沙虫的领地在哪儿?”
泰卡尔笑了,那两只瞳距很近的乌黑眼睛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整个沙漠都归夏胡鲁 所有。”
“归 谁 来着?别跟我绕圈子,有话直说。”有那么一刻,凯恩斯甚至觉得拉班会一拳打向那个沙漠向导的下巴。
“您在厄拉科斯这么久,却不知道这件事吗,拉班大人?弗雷曼人把大沙虫看作是神祇,”泰卡尔平静地回答,“而他们管这个大沙虫叫做夏胡鲁。”
“那咱们今天就杀死一个神好了。”拉班大声高喊,引得机舱后面的其他猎手们一阵欢呼。然后他突然转身对沙漠向导说:“两天后我要启程前往杰第主星,必须得带个战利品回去。所以这次狩猎行动必须要成功。”
杰第主星 ,凯恩斯心想, 那可是哈克南家族的母星。不过至少他一走,就没人来烦我了。
“您一定会得到战利品的,我的大人。”泰卡尔信誓旦旦地说。
“那还用说。”拉班回道,但语气更加乖戾了。
凯恩斯穿着他买的那身沙漠装备,独自坐在队伍的后面。他觉得跟这样的一群人在一起很不舒服。他对男爵侄子的雄心壮志丝毫没兴趣……但是如果这次狩猎能让他有机会看到沙虫那怪物的真容,那也不虚此行,要是他自己探索的话,估计好几个月也不一定能碰上一只沙虫。
拉班凝视着前方的路况,他眯着眼睛,目光凌厉,眼角周围堆起厚厚的褶皱。他仔细观察这片沙漠,在拉班眼中,眼前的沙漠是一顿美味的大餐,而在凯恩斯的眼中,这片沙漠则是一幅壮丽的美景。
“我有个计划,咱们这么办好了。”拉班转过身,看向自己的队伍,然后打开通讯系统,命令观测机聚拢在狩猎队伍所乘坐的扑翼机周围,列队飞行。它们开始在开阔的沙地上巡游起来。下面的沙丘层层叠叠,看起来就像老人皮肤上的皱纹。
“你们看下面那块露出地面的岩石,”说着他做了个手势,同时读出坐标,“我们把那儿当作基地。先在距离岩石大约三百米处的开阔沙地上着陆,然后让泰卡尔带着他那个叫‘沙槌’的装置下去。接着咱们再飞回那块露出地面的岩石,那儿是安全地带,沙虫够不着。”
瘦削的沙漠向导惊恐地抬起头来:“把我一个人扔在外面啊?可是,大人,我不——”
“是 你自己 给了我启发和灵感,”他又转身对着穿制服的士兵们说道,“这位泰卡尔说过,这个弗雷曼人的装置叫沙槌,能把沙虫引来。我们把它放置在沙地上,周围埋上足量的炸药,等沙虫来了就引爆炸药。泰卡尔,我们留你在那儿埋置炸药,启动沙槌。完事之后你就穿过沙地,在沙虫到来之前,跑到岩石那边跟我们安全会合,没问题吧?”拉班说着对他灿烂一笑。
“我——我……”泰卡尔张口结舌起来,“看来我别无选择了。”
“就算你来不及跑过来,沙虫应该也不会袭击你,它可能会先去攻击沙槌。所以它还没来得及吃你,就先被炸药干掉了。”
“那我就放心了,大人。”泰卡尔说。
这个弗雷曼人的装置引起了凯恩斯的兴趣,想给自己也弄一个。所以他现在希望能够近距离地观察这个沙漠向导,看看他是怎么跑过沙地,又如何躲避那个对震动十分敏感的“沙漠老人”的。但是这位行星学家深知自己要尽量保持沉默,不要引起拉班的注意,希望这个血气方刚的哈克南人不要主动提出让他去协助泰卡尔。
在机舱后面的客舱里,一个名叫巴托尔的小队长和他的部下们各自把激光枪取了下来,然后查看了一下弹药储备。然后把炸药安装在泰卡尔带来的那个类似木桩的装置,也就是那个叫 沙槌 的东西上。
凯恩斯好奇地看着那个沙槌,他发现那其实只是个带有弹簧齿轮的发条装置,会发出响亮而且有节奏的震动声。当这个沙槌被插进沙子里,它发出的震动声会在沙漠深处回响,传到“夏胡鲁”能够听到的地方。
“等我们一着陆,你就尽快把这些炸药都埋好,”拉班对泰卡尔说道,“即使没有弗雷曼人这玩意儿,扑翼机的引擎声也会把沙虫吸引来的。”
“我明白的,大人。”泰卡尔说。此时他那橄榄色的皮肤似乎蒙上了一层灰白色,是那种油乎乎的颜色,显得异常恐怖。
扑翼机贴着沙地低空盘旋,扬起沙土。舱门打开,泰卡尔——这时狠下心来——抓紧他的那个沙槌,一下子从扑翼机上跳了下来,双脚叉开落到了松软的沙地上。他好像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扑翼机,而它正准备掉头飞向三百米开外的那排坚固岩石。
巴托尔把炸药递给了那个倒霉的沙漠向导,而拉班则做手势叫他们赶快撤离。“希望你别成为沙虫的盘中餐,我的朋友。”他大笑着喊道。舱门还没来得及关上,飞行员就驾驶扑翼机飞走了,把泰卡尔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原地。
凯恩斯和其他哈克南家族的士兵们全都涌到扑翼机的右舷,挤在舷窗口,看着他们的向导在开阔的沙地上绝望地安装沙槌和炸药。在这些人的注视下,这个沙漠里土生土长的人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荒漠中求生的野人。
“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杀死一只沙虫到底需要多少炸药?”凯恩斯好奇地问。
“泰卡尔应该有足够多的炸药,行星学家,”巴托尔回答他说,“我们给他的量足够把整个城市广场都炸平了。”
凯恩斯的注意力又转回到下面的沙地上。扑翼机飞得越来越高,泰卡尔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他抓起炸药的零部件,把它们组合到一起,然后用志贺藤缆线把它们捆起来。凯恩斯甚至看到了炸药上有几个小灯在闪烁不已。接着,这个瘦成皮包骨的男人把沙槌插进了致命炸药旁边的沙地里,仿佛把一根木桩扎入了沙漠的心脏。
扑翼机猛地转向,径直飞向那块岩石堡垒,伟大的猎人拉班将在那里舒适而安全地等待。泰卡尔启动了沙槌的弹簧发条装置,然后立刻转身狂奔起来。扑翼机里的一些士兵们甚至开始拿他的下场下注了。
没过多久,扑翼机便降落在一片漆黑而又坑坑洼洼的岩石上,看上去就像松软的沙漠里隐藏着的一块暗礁。飞行员关掉引擎,打开了舱门。拉班把士兵们推到一边,率先跑到了闪烁着微光的岩石上。其余的人则随后鱼贯而出,凯恩斯等着大家先走,最后一个走了出来。
士兵们各自占据观察位置,用双筒望远镜对准远处那个正在狂奔的小小身影。拉班则站在高处,手里拿着一把威力巨大的激光枪,只不过凯恩斯想不出他拿枪打算要做什么。透过望远镜,男爵的侄子望向被炎热扭曲的空气,看到沙上的波浪与海市蜃楼。他集中注意力在那个砰砰作响的沙槌和埋放着炸药的黑色记号上。
其中一架高空观测机报告说,在南边大约两公里处似乎发现了沙虫的踪迹。
远处的沙漠里,泰卡尔正疯狂地奔跑着,脚下沙土飞扬。他朝着那片安全的岛屿——沙海中的岩石之岛——拼命狂奔,但仍然还有好几分钟的路程。
凯恩斯注意到泰卡尔奔跑的姿势很奇怪。他自己似乎就像是一只痉挛的昆虫,在不停地抖动跳跃。凯恩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用一种毫无规律的节奏来蒙骗即将到来的沙虫。难道这是沙漠行者们的独门绝技吗?如果是的话,有谁能教教他吗?他必须了解这个地方的一切,包括这里的人、沙虫、香料还有沙丘。这不仅是因为帝国的命令,也是帕多特·凯恩斯 自己 的心愿。一旦他参与了进来,就要把一切问题的答案都解开,他讨厌留有任何疑团。
大家都在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士兵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沙漠向导继续以特有的姿势狂奔着,不知不觉距离岩石也越来越近了。凯恩斯感觉到自己的蒸馏服上的微夹芯层正在不断吸收他身上滴下的汗珠。
他跪了下来,端详脚下的暗色岩石。是玄武岩熔岩,上面被侵蚀的蚀坑是由熔岩中残余的气泡形成的,或者被厄拉科斯星上著名的科里奥利风暴所侵蚀而成的。
凯恩斯捡起一把沙子,任由它从手指流过。不出所料,他发现这些沙粒是石英颗粒,在太阳下闪烁着微光,上面还带着一些可能是磁铁矿的深色微粒。
凯恩斯曾经在别的地方也见过沙子,有些地方的沙子里有锈色,有些沙子里有黄褐色、橙色和珊瑚色的纹路,这些都暗示沙子里有各种不同的氧化物。有些沙子中的颜色可能还来自于风化沉积的香料美琅脂。但是凯恩斯之前从来没在野外见过未经加工和过滤的原始香料。到 目前为止 还没有亲眼目睹过。
终于,盘旋在头顶上空的观测机确认有一只沙虫正在渐渐靠近,体形巨大而且移动速度很快。
士兵们都站了起来。望着远处依稀模糊的沙漠,凯恩斯看到沙地上出现了一道涟漪,就像一根粗壮的手指在水面下面搅动,使水面泛起一层层波纹。沙地上那巨大的波纹让凯恩斯大吃一惊。
“虫子从侧面来了!”巴托尔大喊道。
“它朝泰卡尔冲过去了!”拉班也大喊起来,脸上露出残忍而嗜血的狞笑,“他被夹在沙虫和沙槌之间了。哦,真是太倒霉了。”他宽宽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种异样的期盼神色。
即使隔这么远,凯恩斯也能清楚地看到泰卡尔加快了奔跑速度,他甚至忘记了自己那独特的蹒跚步调,因为他也发现了那只像山丘一样庞大的沙虫正在向他逼近。凯恩斯完全可以想象到此时那个沙漠人脸上那恐惧又绝望的表情。
这时,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彻底的绝望,泰卡尔突然停了下来,平躺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凝望天空,也许是在向夏胡鲁虔诚地祈祷吧。
随着沙漠人轻微脚步声的停止,远处沙槌的敲击声显得格外响亮起来,就像皇家乐队正在演奏一样。 砰,砰,砰 。沙虫也停了下来——然后改变了路线,径直朝埋着炸药的地方而去。
拉班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接受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失败。
凯恩斯听到了沙地下面传来了嘶嘶声,那是巨兽在行进。它距离炸药越来越近,就像一个铁块被致命的磁铁牢牢吸引一般。当它靠近沙槌时,那只沙虫突然盘旋着潜入更深的地下,然后猛地从沙地里钻了出来,准备将那个吸引并激怒了它的东西一口吞下——或许这就是这些瞎眼沙漠巨兽的本能吧。
沙虫从沙地里猛然窜起,露出一张足以吞下一艘宇宙飞船的血盆大口。它越升越高,嘴也越张越大,那灵活的颚部像花瓣一样张开。刹那间,它一口吞下了那沙槌以及周围埋着的所有炸药。它那水晶般的牙齿闪闪发光,就像许许多多尖利的小棘刺,盘旋着从它那无底的食道里钻出来。
三百米之外的凯恩斯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个远古巨兽,那山脊一般隆起的脊背,还有那盔甲一般层层叠叠的褶皱,这些都能对它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让这个巨型生物在沙地之下自如游走。沙虫现在吞下了致命的诱饵,开始再一次沉入沙海之下。
拉班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恶魔般的狞笑,手里拿着一个小型的无线控制装置。一阵热风夹带着沙土拂过他的脸,让他的牙齿上沾满了沙粒。他随即按下了控制器的按钮。
远处爆发出一阵巨响,犹如滚滚沉雷,震得整个沙漠都颤动起来。沙海突然之间爆开,就像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雪崩,沙土四处溅落,形成了一个个指甲状的小沙丘。被沙虫吞掉的炸药在它的食道里依次爆炸了,将沙虫的食道从内部撕开,炸开了它的内脏,同时也撕裂了它皮肤上的盔甲。
当沙尘逐渐散去,凯恩斯看到了那只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的怪物,平躺在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沙地上,就像一只搁浅的毛皮鲸。
“这玩意儿足有二百多米呢!”拉班对他的猎杀成果感到很满意,兴奋地喊道。
士兵们都在欢呼雀跃。拉班转过身,用力拍了一下凯恩斯的后背,力道大得差点儿把他的肩膀拍脱臼了。“你瞧,行星学家,战利品 到手 了。我要亲自把它带到杰第主星去。”
几乎没人注意到泰卡尔终于跑回来了。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拖着疲惫的身子瘫倒在安全的岩石上。然后怀着复杂的情绪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躺在远处沙地上,奄奄一息的巨兽。
沙虫停止最后的挣扎蠕动之后,拉班带头冲了上去。欣喜若狂的士兵们也都大喊着朝沙地跑了过去。凯恩斯急不可待地想要近距离观察这个神奇的沙虫标本,于是便马上沿着哈克南狩猎队开出的崎岖沙路,踉踉跄跄地跟了过去。
几分钟后,凯恩斯终于站在了这只巨大的古老沙虫身前。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但一脸敬畏。它的皮肤是鳞片状的,上面落满沙砾,厚厚的皮肤上覆着一层耐磨的老茧。然而在被炸药炸开的伤口之中,他看到了沙虫那粉红色的柔软皮肤。沙虫张开的嘴巴就像是一口竖井,上面一颗颗锋利的牙齿现在看起来像是水晶制成的匕首一般。
“这可是这个该死的星球上最可怕的生物啊!”拉班自鸣得意地宣布,“而我亲手杀死了它!”
士兵们仔细观瞧着,但谁也不敢凑上前去。凯恩斯不知道男爵的侄子打算怎么把这件战利品带回去。不过哈克南家族向来行事铺张,所以凯恩斯认为拉班肯定会找到办法的。
这位行星学家转过身来,看到精疲力尽的泰卡尔已经步履蹒跚地慢慢走了过来。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银光,就好似燃烧的火光。也许是因为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现在又看到弗雷曼人的沙漠之神被哈克南人的炸药炸得气息奄奄,这个沙漠人的世界观好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夏胡鲁啊。”他低声呢喃。然后转过头看向凯恩斯,似乎感觉他们俩算得上是同类人,“这可是一只年代久远的沙虫啊,是最古老的沙虫之一。”
凯恩斯走上前去,看着沙虫那硬壳一般的皮肤,又看了看它身体的各个部分,心里思索着该如何着手对这个标本进行解剖和分析。当然拉班应该不会反对吧?要实在不行的话,他就亮出自己钦差的身份,让这家伙明白这是皇帝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得服从。
但就在他逐渐靠拢这只古老的沙虫、伸手打算摸一摸时,他突然发现那只沙虫的皮肤正在闪闪发光,它竟然还在动。这只巨兽其实早就已经死了——甚至连神经功能都已经完全丧失,不再抽搐了……但是它的皮肤外层却竟然在颤动和收缩,仿佛正在融化。
正当凯恩斯惊讶地盯着看时,一阵半透明的细胞雨从这只老沙虫的身上滴落下来,就像一颗颗鳞片掉在翻滚的沙地上,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拉班喊了起来,脸色铁青。眼前的沙虫似乎正在蒸发。它的皮肤渐渐脱落,变成像变形虫一样的小片,犹如熔化的焊料一般在沙地里抖动,然后钻进沙子里。这只远古巨兽最终陷入了沙漠之中。
最后,地上只剩下了沙虫的骨骼、肋骨上的软骨,还有乳白色的牙齿了。接着,就连这些残骸也开始慢慢下沉,最终融化成一堆堆被沙子覆盖的松软明胶。
哈克南的狩猎队伍后退,保持着安全距离。
在凯恩斯看来,他仿佛在短短的几秒内亲眼目睹了一个生物历经了千年的衰败。是加速熵在起作用。饥渴的沙漠仿佛急不可待地吞噬了每一丝痕迹和证据,掩盖沙虫被人类击败的事实。
凯恩斯暗暗思索着这个问题,倒不是为失去这次解剖标本的机会而感到沮丧,更多的是感到困惑和惊讶,他想知道这种庞然大物的生命周期究竟多么奇异。
厄拉科斯这个星球上有太多的东西值得他去学习和探索了……
拉班站在沙地上,怒火中烧,脖子上的青筋绷得像铁索一样紧。“我的战利品啊!”他转过身,握紧拳头,一拳打在泰卡尔的脸上,把他打倒在沙地上。一时间,凯恩斯以为男爵的侄子可能真的会杀死这个沙漠人。但是随后拉班把他的愤怒转向了仍然还在融化的沙虫,眼看它化成一块块碎片,在沙地上抖动,最后沉入滚滚黄沙。
拉班对着融化的沙虫尖声咒骂起来。凯恩斯转过头看着他,发现他那冷漠而凶狠的眼睛里露出坚定的神色。他那被太阳晒黑了的脸此刻也涨得更红了。“等我回杰第主星,我会找个更好的猎物。”随后他的心思好像一下子转到了别的念头上,不再理会沙虫的事情,他转过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要观察幸存者,并向他们学习。
——贝尼·杰瑟里特教义
传说帝国统治着百万个星球,但是年轻的邓肯·艾达荷一直待在杰第主星,从来没去过别的地方。杰第主星是一个被石油浸染、被工业所覆盖的星球,充满了人造建筑、方正的直角、冷冰的金属和滚滚的浓烟。哈克南家族就喜欢让自己的老家始终保持这样的风格。除此之外,八年来邓肯对于外界的一切都不知晓。
他曾经的那个家,虽然隐藏在昏暗又肮脏的小巷里,但也比现在的这个要强多了。邓肯和家人一起被囚禁了几个月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走出这座巴洛尼城 。他的生日快到了,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活到自己九岁生日那一天。他撩了一下卷曲的黑发,发现自己头上满是汗水。
他继续跑,猎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此时,邓肯正在监狱城的下面,身后的追兵紧跟不舍。他弓着背,冲过狭窄的维修管道,仿若他五岁时,妈妈让他养的那只背部有脊椎的啮齿动物。他蹲下身子,在狭小的缝隙、臭气熏天的通风井以及电力管道之间碎步疾行。那些穿着厚重防弹服的大块头,绝对追不到这里来的。他爬进了一般人根本不该去的地方,手肘被金属墙壁刮伤了。
男孩发誓绝不会让哈克南家的人抓住自己——至少今天不会。他讨厌那些人的游戏,拒绝成为任何人的玩物或猎物。他凭借嗅觉和直觉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他感到有股泛着腐臭味的微风拂过自己的脸庞,于是开始警惕地留意起空气流动的方向。
他的耳朵里回荡着自己前行时听到的回声:那是其他被囚禁的孩子们奔跑的声音,他们同样在绝望而拼命地逃命。他们应该算是邓肯的队友,但他已经从之前的屡次失败中得到了一个教训,那就是不能依靠那些求生技能不如自己的人。
他发誓这次一定要摆脱那些猎人,但他知道那些人永远也摆脱不了。在这种受控的环境中,追捕他的那些人会再次抓住他,然后再次地放他出来,再追捕他,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拼命逃跑。他们把这称为“训练”。但究竟训练的是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邓肯的身体右侧还隐隐作痛,那是上一次逃跑时受的伤。那些人似乎把他当成了一只珍稀动物,把他折磨得遍体鳞伤之后,再把他受伤的身体放入皮肤编织机和细胞修复器里。他的肋骨还是有些疼,不过已经一天比一天好了。直到今天。
从定位信标被植入他肩膀肌肉里的那一刻起,邓肯就再也无法真正逃离这个被奴隶主所拥有的城市了。巴洛尼城市是一座由塑钢和装甲强化玻璃建造而成的巨石建筑,有九百五十层楼高,四十五公里长,没有任何地面开口。在哈克南人的追捕游戏中,他总是能找到很多地方藏身,但却永远也逃不出这座城,也永远无法获得自由。
哈克南家族关押了许多囚犯,他们对这些囚犯百般凌辱和虐待,迫使他们认命服从。如果邓肯能在这次逃跑训练中获胜,如果他能躲避这些追捕者足够长的时间,那么监狱管理员就会答应放走他和他的家人,让他们回到原来的生活。所有的孩子都得到了同样的承诺。因为受训者需要有一个奋斗的目标,一个获胜的奖赏。
他凭直觉穿行于秘密通道,尽量压低自己的脚步声。在不远处,他听到了眩晕枪开火的爆破声和嘶嘶声,以及一个孩子痛苦的尖叫声。接着他又听到一阵牙齿打颤般的抽搐声,看来又有一个孩子被击倒在地了。
如果被追捕者抓住,就肯定会受到伤害——有时这种伤害会很严重,这取决于当时“受训者”的供应量。这可不是小孩子玩儿的捉迷藏游戏。至少对受害者来说绝对不是。
虽然小小年纪,但邓肯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生与死都是有代价的。哈克南家族毫不在乎有多少幼小的孩子在训练的过程中受到了伤害。因为这就是哈克南家族制定的 游戏 规则。邓肯非常清楚游戏能有多么残酷。他以前见过类似的事情,特别是一些和他一起被关在监狱里的孩子,他们会把昆虫的翅膀扯下来,或者把老鼠的幼崽用火点着。而哈克南家族以及他们的军队就是那些孩子的成人版,只不过他们拥有更强大的资源,更丰富的想象力,以及更凶狠恶毒的心肠。
他找到了一个狭窄生锈的梯子,于是他毫不犹豫,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躲进了黑暗之中。邓肯不得不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举动,比如躲在他们很难找到的地方。随着这样的艰险的生活一天天继续,日积月累,他的一双手已经伤痕累累,布满伤疤和瘢痕了。
这座古老的巴洛尼城依然坚如磐石,牢不可破。邓肯所在的这片区域里设施完好。建筑里的电源线和浮空管像虫洞一样穿过主体结构——有的管线是直的,有的是弯的,还有一些则是斜的。这个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障碍赛道,哈克南的狩猎队伍可以随意朝他们的猎物开火,而不用担心会对建筑造成什么重大的损伤。
在他头顶上的主通道里,他听到了军靴飞奔的脚步声,头盔上通信器里传来的嗡嗡声,还有一声叫喊。附近传来的“嘀嘀”信号声则表明士兵们已经搜索到他植入体内的定位装置,锁定了他的位置。
炽热的白色激光枪瞬间开火,炸开了他头顶的天花板,熔化了金属隔层。邓肯放开梯子,纵身而跃,向下坠落而去。一名武装士兵把滚烫的地板揭起来,朝他扔了过去。其他士兵则再次开枪,打断了梯子的支脚,梯子随孩子一起掉了下去。
邓肯落在了较低的一个竖井的地板上,沉重的梯子随后“咣当”一声砸到他的身上。但是邓肯并没有因为疼痛而哭出声。那只会让追兵更快地追过来……他已经不再指望能长时间地躲开那些追捕者了,因为肩膀上的定位装置一直都在闪烁。除了哈克南人,谁还能赢这场游戏呢?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重新燃起疯狂的斗志和对自由的渴望,然后再次奔跑起来。但令人沮丧的是,前面的小隧道已然成了一条宽阔的通道。路一宽可就糟了,那些大块头就能追上来了。
他听到了身后传来阵阵叫喊声,以及枪声和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随后还有中弹后的尖叫声。追捕者们用的应该是眩晕枪,而邓肯十分清楚在今天的追捕中,大多数人肯定都会被抓住——而且越晚被抓,危险越大。因为猎人们并不想输。
邓肯必须从中幸存下来。他必须得是最强的那一个。因为如果他死了,他就再也不能回去看他的母亲了。但如果他活着并打败了那些混蛋,那他的家人也许就能得到自由……甚至像哈克南的那些公职人员一样,在杰第主星上都能享有一些自由。
邓肯以前也见过一些打败了猎人的受训者,那些孩子后来都不见踪影了。如果那些公告说的是真的话,那么这些获胜者和他们被囚禁的家人就应该是已经从巴洛尼城的地狱里被释放,重获自由了。但所有的这一切,邓肯都无法证实,但他有足够的理由去质疑哈克南家族给出的承诺。然而他仍 想要 去相信他们,因为他不能放弃希望。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母会被关进这个监狱。他们只是小小的政府公务员,能犯下什么大罪受到这样的惩罚呢?他只记得曾经的他们过着平常的生活,而且也很快乐……但突然有一天,他们就被送到了这里,每天都受到欺压和奴役。如今,小小的邓肯每天都被迫为活命逃跑,为自己和家人的未来斗争。而他也越来越擅长此道了。
他还记得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平常日子的下午,他在哈克城一个修剪整齐的露台草坪上散步,哈克南家族限制他的臣民拥有露台公园,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公园之一。花园和树篱被精心施肥和照料过了,毕竟这个星球长期处于污染状态,所以土壤遭到破坏,植物很难长好。
邓肯的父母和其他家庭成员一直喜欢玩这种无聊的草坪游戏,也就是将自动球朝草地上放着的目标扔去,球内部的高熵装置会使球随机弹跳。男孩发现,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跟小朋友们肆无忌惮地嬉闹,因为成年人的游戏与孩子们的不同,枯燥无味不说,还附带一大堆规则。
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邓肯身旁观看比赛。她有着一头巧克力色的头发,皮肤黝黑,颧骨很高,原本应该十分美丽的容貌,却因为她苍白紧绷的表情和凌厉的目光而显得黯然失色。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只知道她的名字叫詹妮斯·米拉姆,好像跟她的父母一起工作。
邓肯看大人们在草坪上嬉戏,听着他们的笑声,然后对那个女人笑了笑说:“他们变得和老头儿一样了。”詹妮斯显然对邓肯以及他的看法并不感兴趣,因为她只是严厉地哼了一声,不怎么理睬他。
在朦胧的阳光下,邓肯继续看着人们游戏玩耍,但对身边这个陌生人却越来越好奇了。他能感觉到她很紧张。这个詹妮斯,似乎并没有心思看别人游戏,而是时不时地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
没过多久,哈克南的军队就来了,把邓肯的父母还有他,甚至他的叔叔和两个堂兄弟都抓了起来。他凭直觉就知道,这一切都是詹妮斯造成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吧。从此他再也没见过这个女人,而他和他的家人现在已经被关在监狱里半年了……
随着一阵嘶嘶声,他身后的天花板上有一扇活板门被打开了。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士兵从上面跳了下来,用枪对准了他,然后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邓肯立刻向往前冲去,同时左躲右闪,躲避激光枪的光束。激光枪一下子击中了墙壁,光束从墙壁反弹回来,在走廊里留下一道像被闪电劈过一般烧焦的痕迹。
邓肯马上闻到了一股金属烧焦后的臭氧味。只要被一道激光射中,他就没命了。他厌恶那些猎人们狞笑的样子,仿佛是在故意戏弄他。
两名追兵从离他只有一米远的侧面通道里冲了出来,但邓肯跑得太快了,要么是那两个人没看见他,要么是他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邓肯一拳打在其中一个壮汉的膝盖上,把他撞到一边,然后全速从两人中间冲过去。
那个壮汉趔趄了一下,然后被一道激光射中了盔甲,他连忙喊道:“别开枪,白痴!自己人!”
邓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奋力奔跑,因为他清楚自己还是个孩子,这两条小短腿绝对跑不过那些训练有素的大人。但是他绝不会放弃。因为他天生就不是个会放弃的人。
前面出现了一条敞开的走廊,他看到通道的岔口处亮着明晃晃的灯光。当他越来越靠近时,脚底突然打滑了起来。他立刻停下脚步,发现那个十字岔口根本不是通道,而是一个浮空管,也就是一个圆筒形的通风井,中间有霍尔茨曼 力场。悬浮的子弹头列车从巨大的监狱城一端径直行驶到另一端,毫无阻力地从浮空管道穿行而过。
这里没有门,也没有开口的通道。邓肯再也跑不动了。身后的士兵们举着枪,朝他一拥而上。就算他现在投降,他怀疑那些人仍会开枪把他击倒。 这是很有可能的 ,他思忖着, 毕竟我把他们惹毛了 。
在他面前这个水平方向的通风井中间,有悬浮力场在闪闪发光。他模糊地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但是不确定真的到了那儿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是他知道如果那些士兵抓住他的话,他一定会受到惩罚,甚至很可能会被他们残忍地杀死。
于是,就在那些人渐渐逼近他时,邓肯转过身来,注视着悬浮力场。他深吸一口气,壮起胆子,手臂一甩,纵身跳进了那闪闪发光的管子里。
当他迅速下落时,卷曲的黑发在微风中飘动不止。他大声喊叫着,那声音听起来介乎于绝望的哀号和解脱的呐喊之间。假如他最后死在这里的话,那他至少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里终于获得了自由!
就在这时,霍尔茨曼力场把他包裹了起来,并且牢牢接住,使得他的身体猛然一震。他感觉自己的胃差点儿被挤到了胸口,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给兜住了。他浮在半空,没有掉落下去,而是悬在力场的中间。这屏蔽场的力量足以使高速的子弹头列车悬浮起来,让它们在广阔而巨大的巴洛尼城里穿梭飞驰,所以肯定也能接得住他。
他看见士兵们冲到站台边上,朝他大声怒吼。其中一人挥舞着拳头,另外两个人则举起枪对准了他。
邓肯在力场里不住挣扎,想要游过去——不管什么动作,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行。
伴随着一声警告,一名士兵把同伴手里的激光枪按了下去。邓肯听说过如果激光枪的光束穿过霍尔茨曼力场的话,会引起相当可怕的后果:光束和力场碰撞在一起,相互作用,会产生一种毁灭性的潜在能量,就像已经被禁用的原子武器一样致命。
于是士兵们转而使用眩晕枪朝他开火。
邓肯在半空中翻滚。虽然他手无寸铁,无处可躲,不占任何优势,但至少他在扭动和旋转中,使自己成了一个移动的靶子。眩晕枪的能量波在他身体两侧变成了弧形,路径也由直线变成了曲线。
尽管受到霍尔茨曼力场的限制,他仍然能感觉到周围的气压有所变化,并能感觉到气流的运动轨迹。他在半空中不停地翻腾跳跃——直到看见一辆迎面驶来的子弹头列车发出的灯光。
而他就身处力场的中心!
邓肯挣扎起来,拼命地想要离开。他让自己飘向悬浮区的另一边,远离士兵的火力。士兵们则继续开枪射击,但由于气压的变化,眩晕枪的能量波反而距离目标更远了。他看到穿制服的人开始调整枪口的位置。
他的下方是通向巴洛尼城内部的其他通道,有各种入口、坡道和平台。也许他能进入其中一个通道……如果他能逃离这个封闭管道的话。
另一道眩晕能量波呼啸而来,这一次击中了他肩膀附近靠近背部的地方,他顿感一阵麻木,肌肉和皮肤像爬满了上千只带刺的昆虫似的。
这时,邓肯终于摆脱了力场的磁力,摔落下来。他脸朝下坠落下去,正好看见了下面的站台。他伸出那只还有些力气的胳膊去抓栏杆。子弹头列车带着一阵风擦着他呼啸而过……差几厘米就撞到他了。
他已经尽力缓解坠落的冲击力了,但即便如此,这股巨大冲击力还是差点儿把他的胳膊给扯掉。邓肯挣扎着爬上站台,跑进了一条隧道,但进去之后发现那只是一个小凹室,周围只有金属墙,看不到任何出口。凹室的门还紧闭着,并且上了锁。他用力地敲打门,无路可去了。
这时,他身后的那扇门也“哐当”一声关上了,他被关进了一个金属墙壁的箱子里。他被困了在里面。这一次的逃跑训练也宣告结束。
过了一会儿,士兵们打开了后门。他们的目光和他们的武器一样锐利,眼神中既带着愤怒,又流露着些许钦佩。
邓肯无可奈何,只有顺从地等待,等他们用枪把他打死。
但他并没有被杀死,相反,狩猎队的队长一本正经地对他笑着说:“恭喜你,孩子。你做到了。”
精疲力竭地回到牢房后,邓肯和父母坐到了一起。他们每天吃的都是些淡而无味的谷物、淀粉蛋糕和蛋白片——这些食物营养丰富,但几乎都是用难闻的或没有味道的东西做成的。到目前为止,抓住他的士兵们并没有跟他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做到了”。这句话应该意味着自由吧。他只能这么心怀希望地想了。
他和家人所在的这间牢房很脏。尽管他的父母尽力保持房子的清洁,但他们没有扫帚,也没有拖把和肥皂,水也很少,所以不能把水浪费在做卫生上。
在被囚禁的这几个月里,邓肯接受了残忍而激烈的“训练”,而他的家人则充满恐惧地坐在牢房里,什么也做不了。监狱里的每个人都有号码,还有奴隶牢房的地址,而且大家(除了邓肯以外)都无事可做——不用干活,也没有娱乐。他们只是在等待判决的变化……但是又害怕这变化的到来。
邓肯既兴奋又自豪地告诉母亲他的冒险经历,给母亲讲述他是如何用计策战胜那些追击者的,他又是如何随机应变,打败哈克南最精良的士兵的。在这一天的逃跑训练中,其他的孩子也没有一个成功逃脱的,但邓肯确信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足以换取自由。
他们随时都会被释放。他想象着他的家人再次聚在一起,自由地站在监狱之外,再次抬头仰望晴朗星空的情景。
他的父亲则用骄傲的目光凝视这个男孩,他的母亲却觉得难以相信这种事情会是真的。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哈克南人不会兑现他们的承诺。
没过多久,牢房里的灯光开始闪烁起来,原本不透明的门变得透明,随后被打开。一群身穿蓝色制服的狱警站在面带微笑的狩猎队长旁边,邓肯就是被这个人抓住的。邓肯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这是来释放我们吗?
但他很不喜欢狩猎队长脸上的那种笑意。
穿制服的人站到一边,以表示对一个肩膀宽阔、嘴唇厚实、肌肉发达的人的尊重。这个人的脸被晒得红红的,就好像他在阴暗的杰第主星以外的地方待了好长时间似的。
邓肯的父亲立刻站起身来,然后笨拙地鞠了一躬,说道:“拉班大人!”
拉班没有理睬那对父母,他的眼睛只盯着那个脸蛋圆圆的年轻受训者。“狩猎队长告诉我,你是表现最棒的男孩。”他对邓肯这么说道。他迈进牢房,士兵们随即跟在他身后也挤了进来。拉班咧嘴笑了开来。
“大人,您应该在今天的训练中看到他的表现了,”狩猎队长说,“从来没见过比他还机灵的小崽子。”
拉班点了点头说:“11368号,我看过你的记录,也看过你在狩猎游戏中的全息影像。你的伤怎么样了?不严重吧?你还年轻,我相信很快就会痊愈的。”他的脸色随即一沉,说道:“你身上还有很多乐趣有待发掘。就看看你是怎么对抗我的吧。”
他转身说道:“跟我去打猎吧,孩子,现在就走。”
“我的名字叫邓肯·艾达荷,”男孩语气挑衅地回答,“我不是一个数字。”他的声音又细又尖,但却透着一股勇敢无畏的劲头,让他的父母感到十分震惊。士兵们也都很吃惊,转头看向他。邓肯看向他的母亲,寻求她的支持,仿佛期待得到鼓励和奖赏。但她的母亲却立即示意他闭上嘴,别说话。
拉班冷静地从站在他旁边的士兵手中夺过一把激光枪,然后毫不迟疑地朝邓肯父亲的胸口开了致命的一枪。可怜的父亲“砰”地一声撞在墙上。还没等他的尸体滑落在地,拉班就换了一把武器,把邓肯母亲的脑袋也烧成了灰烬。
邓肯惊声尖叫起来。他的父母现在都倒在了地板上,成了一摊毫无生气的尸体,上面满是水泡和烧焦的痕迹,血肉模糊。
“现在你没有名字了,11368,”拉班说,“跟我来。”
士兵们一把抓住邓肯,不让他冲到死去的父母身边,甚至连哭的时间都不给他。“在我们开始下一轮的游戏之前,这些人会让你做好准备。我需要换个地方好好捕一次猎。”
士兵们把不停踢打和尖叫的邓肯拖出了这个充满噪声的牢房。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死了——只有一股冰冷的仇恨之火在他胸中燃烧,把他童年的一切痕迹都烧得一干二净。
民众一定认为他们的统治者比他们更伟大,不然他们为什么要追随他呢?最重要的是,一个领导者必须是一个表演者,给予他的臣民们所需要的面包和马戏表演。
——保卢斯·厄崔迪公爵
不知不觉,几个星期过去了,这些日子里雷托一直在为去伊克斯留学而做准备,他要把所有关于这里的记忆都牢牢印刻在脑子里,把故乡的所有景象都铭记心中,以便在未来一年背井离乡的生活中,慢慢提取这些记忆和片段,以慰思乡之情。他会想念卡拉丹咸湿的空气,想念如轻纱般的晨雾,想念午后像是优美乐曲一般的沙沙雨声。伊克斯那个光秃秃且黯然无色的机器星球,怎么能跟这里比呢?
在这个水资源丰富的星球上,有许许多多的宫殿和度假别墅,而坐落在海边悬崖上的卡拉丹城堡是他真正的归属之地,同时也是政府的主要所在地。终有一天,他将会戴上公爵印戒,作为第二十六代厄崔迪公爵端坐在城堡的宝座之上。
他的母亲海伦娜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他操心,总是忧心忡忡,常常诵经祷告,摘引《奥兰治天主圣经》 里她认为非常重要的章节。儿子将要离开她整整一年的时间,她为此苦恼不已。但是她不会对老公爵的命令提出异议——至少不会让别人听到。她的表情很不安,雷托意识到,在帝国这么多星球里,保卢斯却偏偏选择把他送到伊克斯星,这让母亲海伦娜尤其感到震惊。“那是一个滋生和发酵可疑科技的温床。”等她的丈夫走远,听不到他们说话的时候,她这么对雷托说道。
“您确定,您这么说不是因为伊克斯是李芝家族的死对头,母亲?”雷托问她。
“我不这么认为!”她正给雷托的衬衫系上优雅的衣领,说这话时,细长的手指突然停住不动了,“李芝家族依靠的是久经验证的真正的技术设备,这些设备的安全性完全能够符合规定的标准。李芝家族一直以来都严格遵守和执行圣战禁令,这一点没人能提出质疑。”
她的一双黑色眼睛现在直直地凝视雷托,接着突然泪流满面。她抚摸着雷托的肩膀,发觉最近他又长高了不少,几乎跟她一样高了。“雷托,我的儿,我不希望你到了那里之后就失去纯真的本性,或者丧失了灵魂,”她对他说,“风险实在太大了。”
在这之后,公爵一家人到餐厅里用餐,各自安静地吃炖鱼和饼干。海伦娜又一次请求老公爵把雷托送到别的地方去。但对她的担心,保卢斯只是一笑了之。海伦娜始终拒绝让步,态度平和却也十分坚决,最后终于惹得老公爵勃然大怒:“多米尼克是我的朋友——上帝啊,我们的儿子只有在他那里才能学到真东西,除了他别无二人。”
雷托尽力专注地吃饭,却被母亲的抗议弄得有些心烦意乱。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站在了父亲这边。“我想去那儿,母亲,”他把勺子轻轻放在碗边,然后重复着她母亲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这是最好的选择。”
在雷托的成长过程中,保卢斯的很多选择都令海伦娜感到厌恶,比如:让雷托与村民一起干活;带他出去与百姓面对面地交流;让他和平民交朋友;鼓励他亲自去干又脏又累的工作。雷托看到了其中所蕴含的智慧,因为终有一天,他将成为这些臣民的公爵。但是海伦娜仍旧以各种理由提出反对,而且经常引用《奥兰治天主圣经》里的章节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雷托的母亲尽管在重要会议和公共活动中保持着完美的形象,但实际上她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女人,而且对她唯一的孩子也并不怎么热情。她总是对自己的外表很挑剔,经常说她再也不要生孩子了。抚养一个儿子和管理公爵的家务事已经占用了她大部分宝贵的时间,她本可以把这些时间花在学习《圣经》和其他经文上的。显然,海伦娜生下这个儿子只是为了履行她对厄崔迪家族的使命,而不是真心渴望当一个抚养孩子长大的母亲。
也难怪老公爵要找一些不那么挑剔和难相处的女人做伴了。
有时到了晚上,雷托能听到父母在伊拉迦柚木制成的厚重大门后面激烈地争吵,他们暴跳如雷的声音在整个城堡里回荡着。海伦娜夫人完全不同意把他们的儿子送到伊克斯。但是老公爵保卢斯是厄崔迪家族的首领,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不管在城堡里还是在整个卡拉丹,不管他那心急如焚的妻子怎样反对,都无法使他的决心产生一丝动摇。
这是最好的选择。
雷托知道,他们的婚姻是包办的,只是为了满足几个权贵家族的需求而在兰兹拉德联合会家族之间达成的一笔交易。这是摇摇欲坠的李芝家族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搏,而厄崔迪家族也希望这个曾经创造出辉煌科技的家族,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与此同时,老公爵也因迎娶了李芝家族众多女儿中的一个而得到了不少好处和回报。
“贵族家庭里几乎容不下对爱情的痴迷和浪漫,小民们为爱情而神魂颠倒,那种难以克制的激情是贵族们永远也感受不到的。”他的母亲曾经这样对他解释婚姻的政治意义。毫无疑问,他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同样的命运。在这一点上,就连他父亲也同意母亲的看法,而且比她更加笃定。
“家族的第一原则是什么?”老公爵不厌其烦地重复问他。雷托不得不一字不差地回答着同样的一句话:“永远不要为爱而结婚,否则就会把整个家族带入深渊。”
雷托已经十四岁了,还从来没有恋爱过,尽管他的确感受过欲望之火的灼热难耐。他的父亲鼓励他和村里的姑娘们厮混,只要他觉得哪个姑娘吸引人,就可以跟她玩玩——但是不要给出任何承诺。因为是厄崔迪家族未来的继承人,所以雷托怀疑自己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机会爱上一个女人,特别是那个最终将要被他娶作妻子的女人……
一天早上,就在雷托计划启程离开的前一周,他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他一起四处巡游,跟百姓们亲切交谈,甚至连仆人也都问候了几句。公爵带领一个小小的仪仗队走进了城堡下面的海滨小镇,逛街购物,跟臣民们近距离接触。保卢斯经常和他的儿子像这样一起外出巡游——雷托一直觉得每次巡游都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碧空如洗,老公爵笑容满面,那洋溢着慈祥和善良的面容极富感染力,让百姓们深受感动。当这位亲切和蔼,精力充沛的老人走在百姓中间时,人们都兴高采烈起来。雷托和他的父亲一起漫步在集市上,经过蔬菜摊和鲜鱼摊,去看用打烂的蓬吉纤维和火线织成的漂亮挂毯。保卢斯·厄崔迪经常在这里给他的妻子买一些小玩意或纪念品,尤其是在他们争吵之后,不过公爵似乎并不了解海伦娜的喜好,所以从来没挑选对合她心意的东西。
老公爵在牡蛎摊前突然停了下来,他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于是他低头看着儿子,咧嘴一笑,捋了捋他那浓密的胡子说道:“啊,孩子,我们得准备一场精彩的表演,好为你送行。你的送行会要让所有卡拉丹人都难以忘怀呀。”
雷托强迫自己不要觉得难为情。他听说过父亲曾经有过很多疯狂的想法,知道老公爵经常会不按常理出牌,而且一旦打定主意就会坚持到底。“那您想到什么好主意了吗,父亲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什么也不用做。我将亲自宣布为我的继承人和儿子举行一场送行会。”他抓住雷托的手,高高举起,在空中挥舞,仿佛在欢庆胜利。然后他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令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我们要举行一场斗牛表演,一场为民众而举办的传统盛会。这一天将会成为卡拉丹的庆祝日,并且制成全息影像传送到全球各地。”
“是萨鲁撒公牛 吗?”雷托问道,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些脊背高高隆起的野兽,黑色的脑袋上长着很多只角,眼睛是多面的。雷托小的时候经常去马厩里看那些可怕的动物。马夫长伊雷斯克曾经是李芝家族的一名老仆,被他母亲召来,为保卢斯照看公牛,好让他偶尔过过斗牛的瘾。
“当然了,”老公爵说,“像往常一样,我还要亲自跟它们斗一斗呢。”说着他夸张地挥动起手臂来,仿佛想象自己身披色彩艳丽斑斓的斗篷。“我这把老骨头还灵活得很呢,足可以躲避开像萨鲁撒公牛那样笨重的家伙。我会让伊雷斯克去准备一头公牛——要不然你亲自给我挑选一头吧,孩子,你说呢?”
“我以为您不会再亲自斗牛了,”雷托说,“您都快一年没上场了,自从……”
“这种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是您的大臣们说的,这太危险了,父亲。何不让别人替您去斗牛呢?”
老公爵哈哈大笑起来:“多么愚蠢的想法啊!我离开赛场只有一个原因:有一段时间,公牛的质量有所下降,因为基因遗传不平衡,公牛战斗力不强,所以就变得毫无价值了。不过这种情况现在已经改变了,新的公牛正在陆续培育出来,而且比过去更加强壮有力。伊雷斯克说那些牛已经准备好战斗了,而我也是如此。”说着他伸出胳膊,搂住雷托窄窄的肩膀,“我要用一场 斗牛表演 为我的儿子送行,没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了。你要亲自来现场观看我的斗牛表演——这将会是你第一次看到斗牛。你的母亲再也不能说你太小了。”
雷托勉强地点了点头。他的父亲一旦下了决心,就绝对不可能动摇了。不过好在保卢斯受过斗牛训练,而且还戴着个人屏蔽场。
雷托自己就曾经用个人屏蔽场跟人类对手战斗过,所以他知道屏蔽场的优势以及局限性。屏蔽场可以阻挡住敌人的枪弹,以及飞速袭来的致命武器,但是任何低于阈值速度的刀刃都可以穿过屏蔽场,刺入屏蔽场下面毫无保护的肉体。一头横冲直撞,长着尖角的萨鲁撒公牛,动作非常缓慢,所以即便是最精密的盾牌也能被牛角刺穿。
他紧张地咽了咽唾沫,琢磨着新培育出来的那些更加强壮的公牛。马夫长伊雷克斯曾经给他展示的那些老公牛看上去就已经够危险的了——雷托还记得就是那些公牛也至少杀死过三个斗牛士……
保卢斯公爵对他想到的这个主意十分满意,于是便在集市上通过植入摊位和货摊的公共广播系统宣布了这一消息。一听到这个消息,市场上的人们立刻欢呼起来,一个个脸上乐开了花。他们的欣喜若狂,一部分是因为对精彩的斗牛表演充满期待,另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又有了一个新的休息日和狂欢节。
雷托心里很是清楚,自己的母亲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保卢斯在战斗,雷托在一旁观瞧——但是雷托也知道,海伦娜越是提出反对,老公爵就会越坚定。
在正午的阳光下,托罗斯广场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碗盘。看台呈一个巨大的网格状展开,里面挤满了人。最远的一排观众看上去就像是小小的彩色像素。公爵从来没有向前来观看表演的民众收取任何费用,因为他太过以这些百姓为荣了,太喜欢向他的臣民们炫耀自己的强大了。
巨大的黑绿相间的横幅在微风中飘摆,喇叭里锣鼓齐奏,号角齐鸣,声音震耳欲聋。广场高耸的柱子上雕刻着厄崔迪家族的鹰隼纹章,为了这次活动,人们特意把柱子重新喷漆、抛光,所以看起来闪闪发亮。广场上花团锦簇,这些成千上万的花束都是从田野和低地采集来的,现在整齐地摆放在斗牛场周围——这是一种含蓄的暗示,因为公爵喜欢人们在他每次战胜公牛之后,将鲜花撒在斗牛场地上,以示欢呼和祝贺。
在斗牛场一层的准备室里,保卢斯正在穿戴装备,准备战斗。雷托和他一起站在护栏后面,听着人们迫不及待的呼声。“父亲,我为您的这次冒险感到十分不安。您不应该这么做……特别是不该为我这么做。”
老公爵对他的话不以为然:“雷托,我的孩子,你必须明白一点,治理人民并且赢得他们的忠诚和拥护可不能只靠签署文件、收点儿税或是参加兰兹拉德联合会会议。”他拉了拉身上那件紫红色的斗篷,然后自信满满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要依靠外面的那些百姓在卡拉丹劳作,尽可能地生产出最多的物产和财富。他们必须心甘情愿地为我努力工作——不仅仅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也是为了他们的荣誉和荣耀。如果厄崔迪家族再次奔赴战场,这些人将会为了我而流血牺牲。他们会甘愿在我们家族的旗帜下献出自己的生命,”他又整了整自己身上的盔甲说,“帮我把这个勒紧点儿,好吗?”
雷托一把抓起公爵后背皮板上的绳扣,用力一拉,把绳扎紧。他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懂得了父亲的用意。
“作为他们的公爵,我需要回报他们一些东西以证明我是有价值的。这不仅仅是为了娱乐大众,而是为了灌输和加深我在他们心中的印象,坚信他们的公爵是一个强大的人,一个英勇无畏的英雄……由这样的人来统治他们,将会是上帝的恩赐。所以我必须这么做,只有我亲自出战,证明我的强大,他们才会心悦诚服,甘心臣服于我。领导别人不能被动地守在原地,而是要主动出击。”
保卢斯检查了一下他的屏蔽场腰带,然后微微一笑,只不过隔着浓密的胡子很难看出他的笑容。“‘活到老,学到老,’”他引用了一句名言,“这是《阿伽门农》里的一句台词——我只想告诉你,我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其实我还清醒着呢。”
表情严肃的武器大师杜菲·哈瓦特一直站在公爵身旁。作为一个忠诚的门泰特,哈瓦特不会公开反对上级的决定,而是尽其所能地给出最好的建议。他低声对保卢斯讲解着,他观察到的这群新培育出的变异萨鲁撒公牛,都有些什么特点和习性。
雷托知道他的母亲会出现在公爵包厢的看台上。她会穿着精美华丽的长裙,披着色彩艳丽的纱袍,戴着轻薄的面纱出现在民众面前,尽职地扮演她的角色,比如向人们挥手致意。前一天晚上,公爵夫妇在他们的卧室里又一次激烈地争吵起来。最终,保卢斯公爵大吼一声让她闭嘴,这才安静下来。之后他就睡着了,为第二天的奋力战斗积蓄体力。
公爵戴上了他的绿边帽,然后拿起征服狂野公牛所需的装备:一把短剑和一支尾羽长矛,矛尖上涂着神经毒素。杜菲·哈瓦特曾经建议马夫给这头公牛注射镇静剂,以抑制它的冲动和暴躁。但公爵是个喜欢挑战的人,不允许他的对手被注射任何药剂。
保卢斯把激活装置扣在他的屏蔽场腰带上,启动了屏蔽场。这种屏蔽场只有半面,保护身前,然后公爵用一个名叫 穆莱塔 的艳丽斗篷来遮在他的身后。
保卢斯先向他的儿子鞠躬,然后是他的门泰特,最后向在竞技场门口等候的教练鞠躬。“开始吧。”雷托看着老公爵像只求偶的鸟儿一样盘旋了一阵,然后才昂首阔步地走到开阔的托罗斯广场上。他的出现引发了观众们的热烈欢呼,那声音如雷鸣一般,甚至盖过了萨鲁撒公牛的怒吼。
雷托站在护栏后,耀眼的阳光照得他直眨眼睛。他面露微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在竞技场慢慢地绕场一周,挥动斗篷,向欣喜若狂的观众们鞠躬致意。雷托能够感觉到人们对这个勇敢的男人由衷的爱戴和钦佩,让他的心里也觉得暖融融的。
雷托在暗处等待,他发誓要尽其所能地从父亲的辉煌成就中吸取经验,以便将来他也能像父亲一样得到人们的尊敬和爱戴。胜利……雷托暗暗对自己说,这将是他父亲的又一个辉煌战绩,他一生无数的丰功伟绩将会添上新的一笔。但他不禁又开始担心起来。每一次屏蔽场的闪光,每一次牛角的冲撞,每一次牛蹄的重踏,都是无法预测的变数,处处都充满了危险。
铃声响起,广播员的声音传来,对即将到来的斗牛 作了详细的介绍。保卢斯公爵戴着闪闪发光的手套,朝赛场对面的那扇加厚门做了个手势。
为了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雷托移到了另一个拱门处,提醒自己这不是一场虚假的表演。他的父亲将用自己的生命与狂暴的公牛殊死相斗。
马夫们一直在照料这些凶猛的野兽,马夫长伊雷斯克为今天的 表演 特意精心挑选了一头公牛。老公爵看了这只公牛之后非常满意,他相信看台上的人们也会为它的凶猛暴戾而感到满意的。他十分期待这场战斗。
沉重的大门打开了,悬浮铰链嘎吱作响,萨鲁撒公牛冲了出来,在耀眼的灯光下摇晃着它那巨大而多角的头。它那多面的眼睛闪烁着野性的愤怒。这种变异生物背部黑黝黝的鳞片反射出彩虹般的光芒。
保卢斯公爵吹着口哨,挥动起他的斗篷来:“在这儿呢,蠢货!”观众们开始哈哈大笑。
公牛转过身来,面向保卢斯,喷了一声响亮的鼻息,低下了头。
雷托注意到他的父亲并没有开启他的屏蔽场。相反地,保卢斯却开始“啪啪”地挥动他那色彩斑斓的斗篷来,试图引起野兽的愤怒。萨鲁撒公牛用爪子使劲刨竞技场上的沙土地,接着从鼻子里喷出怒气。雷托想要大喊一声,提醒他的父亲小心。父亲难道是忘了打开他的屏蔽场了吗?没有屏蔽场的话,他怎么保住性命呢?
那头公牛风驰电掣一般地冲了上来,保卢斯优雅地把斗篷掠向一边,巨兽也因此被转移了注意力,从斗篷下穿了过去。但它那钩形的牛角还是把斗篷的底部撕成了碎片。随后,公牛再次奔袭而来,老公爵却转过身去,背对着它,将自己毫无防护的后背给了那头野兽,显得超然自信。他揶揄地向人群鞠了一躬,然后站直了身子——接着,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地打开了身前的屏蔽场。
公牛再一次发起了进攻,公爵则开始用他的短剑戏弄它,他趁机用短剑刺穿它那厚厚的鳞片状兽皮,接着在它的身侧划开了一个小小的伤口。那头公牛多面的眼睛,此时也看到了这个折磨它的人所显示出的色彩鲜艳的多重影像。
它再次蓄势待发。
雷托思忖着, 如果公牛的速度太快,就不会穿透屏蔽场。但是如果久战之下,公牛疲惫乏力,速度就会减慢,那样一来,父亲可就更加危险了……
战斗还在继续,雷托眼看着他的父亲掌控全局,游刃有余,同时还不忘逗乐看台上的观众。老保卢斯随时都可以杀死那头萨鲁撒公牛,然而他迟迟不动手,因为他想细细品味,好好享受这场战斗带来的乐趣和刺激。
从观众的反应看来,雷托知道这次斗牛表演将为人们津津乐道多年。稻农和渔民们的生活沉闷而艰苦,但是这次斗牛盛会使公爵那英姿勃发、浩气凛然的形象牢牢印刻在他们的脑海中。他们会说,别看咱们老公爵上了年纪,但依然宝刀未老,太厉害了!
最后,公牛渐渐精疲力尽,眼睛也被自身流下的鲜血染红了。它的鼻息沉重而疲惫,因为它的身上鲜血淋漓,红色的血液顺着身体滴落在竞技场的沙土地上。保卢斯公爵终于决定要结束这场战斗了。他把这场战斗拖延了将近一个小时。虽然他汗如雨下,但却始终保持着王者之气,不让自己显露出半点疲态,也不让自己一身华丽的服装显得有一丝凌乱。
在看台上,海伦娜夫人继续挥舞她手里的三角旗,面带微笑地注视着竞技场里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场面。
现在,那头萨鲁撒公牛就像一台发了疯的机器,一头狂暴的巨兽,它黑色的鳞甲上几乎没有能够穿透的弱点。这头猛兽再次朝公爵猛冲过来。只见它步履蹒跚,闪闪发光的牛角像长矛一样尖利。保卢斯公爵佯装向左闪躲,但当那头公牛冲过来时,他又折了回来。
接着,保卢斯移向一旁,把他那飘动的斗篷扔到地上,双手握住长矛的矛杆。他使尽全力,将长矛刺向公牛的脊背,动作一气呵成,精准到位,完美无瑕。长矛的尖锋刺穿了萨鲁撒公牛鳞甲上的一个裂缝,穿透脊骨和头骨的交叉点,斜直地刺穿了公牛分开的两个大脑——这是杀死公牛最难的一种方法,所需的技巧也最为复杂。
公牛突然停了下来,喘息呻吟着——之后应声倒地,一命呜呼。它的尸体就像失事的宇宙飞船坠落在地一般。
保卢斯公爵一脚踩在牛角上,慢慢拔出那把血迹斑斑的长矛,然后把它扔在尘土飞扬的地上。接着他拔出短剑,高高举起,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洋洋地旋转剑柄。
看台上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尖叫,呼喊,欢呼。他们挥舞手中的旗帜,从花盆里抓起花束,把花扔向竞技场。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高喊保卢斯的名字。
厄崔迪家族的族长陶醉在这崇拜的高喊声中,他微笑着转过身,打开外衣,让人们看到他那溅满鲜血、汗湿衣襟的样子。因为他是杀死公牛的英雄,此刻已经不需要再炫耀他华丽的衣装了。
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几分钟后,公爵再次举起短剑,向下砍去。他接连不断地砍,直到把公牛的头砍下。最后他将那把血淋淋的短剑插进广场松软的地面,然后双手抓住公牛的角,把它高高举过头顶。
“雷托!”他转过头喊道,高亢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托罗斯广场,“雷托,我的孩子,快过来!”
雷托仍然站在拱门的阴影下,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大步向前走去。他抬起头,昂首挺胸地穿过被牛蹄踏得一片狼藉的沙土地,站到了父亲身边。人群中再次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老公爵保卢斯转过身来,把他砍下的那个血淋淋的牛头交给了他的儿子。“这就是雷托·厄崔迪!”他指着自己的儿子向观众宣布,“你们未来的公爵大人!”
人们继续鼓掌欢呼。雷托抓住了公牛的一只角,他和他的父亲站在一起,高举那只被击败的野兽的头,那个战利品上红色的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在沙地上。
当雷托听到人们一遍遍高喊他的名字时,内心深处备感激动,他第一次想要知道,成为一个领袖是不是真的就是这种感觉。
恩基:一种在肾上腺积聚的慢性毒药,也是最具隐蔽性的毒药之一,必须在公会和平协定和大联合协定的允许和限制下使用。(参见《暗杀战争》)
——《暗杀指南》
“嗯嗯嗯嗯,你知道,皇帝是死不了的,沙达姆。”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开口说道,他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大得吓人,脸也长得跟黄鼠狼一样。此人名叫哈什米尔·芬伦,此时正坐在屏蔽场球游戏机的一侧,对面坐着的则是帝国太子沙达姆。“至少在你盛年之时是坐不上那个皇位了。”
芬伦用他那犀利的目光注视着黑色的屏蔽场球,看着它停在了一个低分点上。在他的这一轮游戏过后,这位帝国的继承人显然对结果很不满意。他们俩是亲密的朋友,从小到大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芬伦很清楚如何在适当的时候分散他的注意力。
从芬伦的豪华顶层公寓的游戏室里向外望去,沙达姆可以看到在一公里外的山坡上坐落着一座宫殿,里面灯光晶莹闪耀,那是他父亲的皇宫。多年以前,在芬伦的帮助下,沙达姆把他的哥哥法夫尼尔干掉了,但直到今天,那张金狮宝座似乎依然遥不可及。
沙达姆走到阳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三十多岁,体格健壮,下巴坚毅,鹰钩鼻;红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涂了发油,看起来就像一个造型完美的头盔。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很像是那尊有着百年历史的半身雕像,而其原型就是他的父亲埃尔鲁德皇帝,那雕像是在皇帝执政最初的几十年里雕刻而成的。
天刚刚黑下来,凯坦星上空的四个月亮中,有两轮明月此刻正低悬在巨大的帝国大厦上空。被灯光照亮的滑翔机掠过黄昏静谧的天空,成群的鸣鸟追在后面,紧紧跟随。有时沙达姆确实需要暂时离开这座庞大的宫殿,换个环境。
“他当了一百三十六年的帕迪沙皇帝了,”芬伦用他那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继续说道,“老埃尔鲁德的父亲也统治了帝国一个多世纪。你想想吧,嗯-嗯-嗯-啊?你的父皇继承王位的时候只有十九岁,而你现在的年龄几乎是他的两倍了。”这个脸形瘦窄的男人,用自己那双贼大的眼睛盯着他的好友,“你就不觉得闹心吗?”
沙达姆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凝视远处的天际线,他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回到游戏中去……但是他和他的朋友还有一场更大的游戏要玩儿。
凭借着多年的密切交往,芬伦清楚这位皇位继承人在玩游戏的时候总是会分心,无法思考复杂的问题。 好吧,就这样,先到此为止吧。
“轮到我了。”芬伦说道。然后他拿起一根小杆,放在他那一侧的发光屏蔽场球上,然后穿过屏蔽场用杆子触碰球体内部的一个旋转圆盘。触碰会导致球体中心的一个黑色球悬浮在半空。芬伦估算好准确的时机,把杆子收回,黑球落到了一个椭圆形容器的中心,容器上显示芬伦拿到了最高分。
“该死,哈什米尔,你又赢了,”沙达姆从阳台上回来,“等我当了皇帝,你能聪明到决定输给我吗?”
芬伦的那双大眼睛顿时充满警觉,目露凶光。他是一个天生的阉人,因为先天畸形而无法生育,但他仍是帝国中最凶狠冷酷、阴险毒辣的战士之一。他的凶残暴戾无人能比,就连萨多卡卫兵都无法企及。
“等你当了皇帝?”芬伦和太子之间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隐瞒,“哎,沙达姆,你有听我说话吗,嗯哼?”他懊恼地叹了口气道,“你都三十四岁了,到现在还干等着有朝一日能——登上皇位。埃尔鲁德至少还能再活三十年。他就是个命硬的老波萨格 ,你看他喝香料啤酒的那样子,估计他活得比咱们都长。”
“既是如此,那你还提这个干吗呢?”沙达姆摆弄着屏蔽场球的游戏机,显然想再玩儿一轮,“我想要东西的已经在这儿了。”
“你准备一辈子都来玩游戏么?我还以为你有更好的打算呢,嗯哼?比如你那科瑞诺血统应有的命运。”
“啊,是啊。但如果我的 命运 最终却没有降临呢,”沙达姆语气苦涩地说,“那你会怎么样?”
“我会很好的,谢谢。”芬伦的母亲在进入皇宫,成为埃尔鲁德第四任妻子的宫廷侍女之前,曾受训为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成员。她精心培养自己的儿子,为其将来做一番大事做准备。
但是哈什米尔·芬伦现在对他的朋友十分反感了。在沙达姆十几岁的时候,他还曾一度野心勃勃地想要登上皇位,甚至鼓动芬伦毒死皇帝的长子法夫尼尔。当时法夫尼尔已经四十六岁了,正热切地期盼着加冕登基的一天早日到来。
现在,法夫尼尔已经死了十五年了,但那只老秃鹫仍然没有任何垂死的迹象,甚至也从没有要从容体面地脱袍退位的想法。而与此同时,沙达姆自己却失去了动力,反而十分享受身为皇子所享有的锦衣玉食和无限乐趣。当然,身为太子生活自然无忧无虑。但是芬伦想要的更多——为了他的朋友,也为了他自己。
沙达姆瞪了一眼芬伦。皇太子的母亲哈布拉在皇太子还是婴儿时就抛弃了他——那可是埃尔鲁德和她唯一的孩子——只是指派她的侍女查奥拉·芬伦当了他的奶妈。从孩提时代起,沙达姆和哈什米尔就一直在讨论,等太子真的登上金狮宝座,成为 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 之后,他们要做些什么。
但对沙达姆来说,这样的对话已经失去了魔力。多年以来,太多现实的沉淀让人变得麻木,太多遥遥无期的等待让人变得绝望。他已经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了,对登基的那份热情亦变得冷淡。为何不把时间都用在玩儿屏蔽场球上呢?
“你个混蛋,”沙达姆最后说,“再玩儿一轮吧。”
芬伦却无视朋友的提议,直接关掉了游戏机。“回来再说吧,帝国有太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了,你我都清楚,你的父皇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如果一个公司的老板像你父皇治理帝国这样管理他的企业,他早就被解雇了。想想宇联商会的丑闻,比如塑石交易逃税瞒报那件事。”
“啊,是。关于这个我确实无话可说,哈什米尔。”沙达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些混进皇室的人——什么公爵、公爵夫人之类的……都是些该死的冒牌货,他们在你父皇的眼皮底下狐假虎威,胡作非为。谁能监督他们呢?现在他们消失在了一个个的流氓星球上,不受帝国控制。这种情况本不该发生的,不是吗,嗯-嗯-嗯-嗯?你自己想想,塑石交易贪污瞒报,导致巴塞尔和其相关系统损失了多少利润。埃尔鲁德到底在想什么呢?”
沙达姆看向别处。他不喜欢为这些帝国大事操心,光是想想就让他头疼。因为他父亲依然身体健朗,精力充沛,所以这些事情对他来说似乎还很遥远,与他无关。
但芬伦仍然坚持:“现在看你没什么机会改变现状了。埃尔鲁德一百五十五岁了,而且身体仍然十分健康。在他之前的皇帝,冯迪尔三世则活到了一百七十五。科瑞诺的皇帝寿命最长的活到了多少岁来着?”
沙达姆皱起眉头,用满含渴望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游戏机。“你知道我对这些事情并不关心,即使导师因为这而对我发火,我也不在乎。”
芬伦用手指戳了他一下:“记住我的话,埃尔鲁德会活到两百岁。你麻烦大了,我的朋友……除非你听我的。”说着他扬起了细细的眉毛。
“啊,是啊,估计大多都是《暗杀指南》里那些手段吧。小心指南里写的那些东西。你会惹祸上身的。”
“胆怯的人注定只会找到胆怯的工作。沙达姆,你和我未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想想那些我们将会做的事情,当然,只是假设啊。另外毒药有什么不好?那玩意儿很管用,而且只对目标人物起作用,完全符合大联合协定的要求。既不会连带害死旁人,也不会造成任何收益上的损失,更不会破坏可继承的财产。干净利落,而且神不知鬼不觉。”
“毒药是用在家族之间的暗杀,而不是用来做你说的那件事的。”
“我用它来对付法夫尼尔的时候,你怎么没这么说呢,嗯-嗯-嗯-啊?现在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六十多岁了,同样也在眼巴巴地盼着皇冠呢。 你 也想等这么久吗?”
“别说了,”沙达姆跺着后脚跟,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这种事情连想都不要想,这么做是不对的。”
“那你是要拒绝享有 你那 与生俱来的权力吗?如果你等到老了,像你父皇这样老态龙钟时才当上皇帝,那还有什么意义呢?看看厄拉科斯都成什么样子了。当我们把阿布鲁尔德·哈克南赶下台,换了一个总督的时候,香料生产就已经受到了极大的损坏。阿布鲁尔德不知道如何用皮鞭教训下人,所以工人们都不尊敬他。而如今的男爵又对工人鞭打得太狠了,弄得士气低落,甚至还引发了许多工人叛乱,破坏活动十分猖獗。但这也不能全都怪哈克南家族。归根结底是你父亲帕迪沙皇帝的错,这都是他做出的那些错误决定导致的,”接着,他语气稍微平和了一些,“为了帝国的稳定,你也应该坐上那个皇位。”
沙达姆抬头瞥了一眼天花板,似乎在寻找间谍眼或其他监听设备,虽然他知道芬伦这个私人顶层公寓的安保堪称无懈可击,会定期进行扫描,但他还是不放心。“你考虑用哪种毒药?当然,我只是假设性地问一下。”说着他再一次转过头,越过城市里闪耀的灯光,凝视远处的皇宫。那座流光溢彩的建筑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圣杯,一个遥不可及的珍宝。
“应该会用某种慢性毒药,嗯哼?这样一来埃尔鲁德看起来就像是自然衰老死亡。没有人会怀疑,毕竟他已经很老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作为未来的皇帝,你不应该操心这种过于细节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我替你办这些事的,没忘吧?”
沙达姆咬着下嘴唇。帝国里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面前这个人。但他的朋友会不会最终也要背叛他?也许吧……不过芬伦很清楚获得权力的最佳途径是通过沙达姆。如何让这个雄心勃勃的朋友始终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如何做到每件事都想到他前面——这会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皇帝埃尔鲁德九世,很清楚哈什米尔·芬伦的夺命技能,自己就派他执行过许多秘密行动,所有的行动最后都是万无一失。埃尔鲁德甚至怀疑过芬伦与太子法夫尼尔之死有关,但即使如此,他也从容地接受了现实,因为他认为这是帝国政治的一部分。多年来,芬伦已经谋杀了至少五十个男人和十几个女人,其中一些曾经是他的情人,里面有男有女。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无论是正面加害,还是背后行凶,都不会感到任何内疚的杀手,并且引以为傲。
有时候,沙达姆甚至希望他和咄咄逼人的芬伦不是从小就在一起的至交:这样他就不会被迫面对许多艰难的选择了,这些选择他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沙达姆应该一学会走路就甩掉这个婴儿时就和自己绑在一起的同伴。和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在一起是很危险的,有时他甚至觉得跟这样的人交朋友玷污了自己的身份。
尽管如此,芬伦现在还是他的朋友。他们之间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 东西 ,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明白。眼下,沙达姆发现接受这种友谊——当然,为了他自己好,他希望这是一种友谊——比断绝它更容易,和他断交的话肯定会带来极其危险的后果。
沙达姆正沉思着,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最喜欢的白兰地,我的王子。”沙达姆扭头一看,发现芬伦递给了他一大杯烟熏黑的基拉那白兰地。
他接过那杯酒,但却有所怀疑地盯着杯里的酒,摇晃了一下酒杯。会不会里面有别的颜色的东西,没有完全融化在酒里?他把杯子边缘凑近鼻子,像个品酒家似的,闻着白兰地的香气——其实他是在闻酒里有没有别的什么化学味道。白兰地闻起来很正常。不过芬伦不会让酒里散发出别的味道的。他可是个十分狡猾又有心计的人。
“你担心的话,我可以把毒物探测器拿过来,给你的酒做个检测,不过你永远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下毒,沙达姆,”芬伦带着令人恼火的笑意说道,“可你父皇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呃,是啊。你刚才说用一种慢性毒药?我想你心里已经有数了吧。那么在你开始给我父亲下毒之后,他还能活多久?我的意思是,假设我们真的这么做的话。”
“两年吧,也许三年。足以让他的身体衰弱显得很自然。”
沙达姆抬起下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帝王之气。他的身上散发着芬芳的香水味,淡红色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光滑平顺。“你要知道,我是为了帝国才心存这种弑父忤逆的想法——我只是不想让我那父皇继续利用皇权给帝国带来灾难。”
芬伦那张黄鼠狼似的脸上露出一抹狡猾的微笑:“那是当然。”
“两年或三年,”沙达姆若有所思地说,“我想,现在是我准备承担领袖责任的时候了……而你也要面对某些更加令人不快的帝国事务了。”
“那么你真不打算喝这杯白兰地吗,沙达姆?”
沙达姆迎上那双硕大的眼睛,看到芬伦正目光凌厉地注视着他,不由得脊梁背发冷,打心里感到一阵恐惧。他打心眼里不相信芬伦。他又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抿了一口浓烈的白兰地酒。
三天之后,芬伦像个幽灵一样,穿过皇宫里的屏蔽场和毒物探测器,悄悄溜进了皇帝的寝宫,他站在熟睡的皇帝身边,聆听着他轻柔的鼾声。
这老头儿睡得可真香,仿佛宇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没人能进入皇帝这个自古以来安保最严的寝室。但芬伦有自己的办法:这儿行点儿贿,那儿用点儿计,这边让一个妃子生病,那边让一个看门的侍从出点儿乱子,于是宫廷内侍不得不到处跑,解决这些棘手的麻烦。这种伎俩他以前使过好多次了,而且屡试不爽。皇宫里的人都习惯了芬伦四处神出鬼没的,他们也都很清楚地闭上嘴,别问太多问题。现在根据芬伦的准确估算——即便是一名门泰特也会为他感到骄傲的——他有三分钟的时间动手,幸运的话,可能会有四分钟。
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历史的进程。
就像他在屏蔽场球游戏中所展示过的那样,芬伦这人很会掐准时机。之前他在人体模型以及厨房仓库里那两个不幸的女仆身上也都做过演练。此时,芬伦原地不动,静静等待,观察受害者的呼吸,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即将向猎物猛扑过去的拉扎恶虎。他一只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毛细针,夹在两根细长的手指之间;而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支雾管。老埃尔鲁德仰面躺着,身子挺得笔直,看上去就像个木乃伊,脑袋上羊皮纸般的皮肤紧紧地包裹着他的头骨。
他单手悄悄上移,手中的雾管距离老皇帝越来越近了。芬伦屏息掐算时机,静静等待……
趁着埃尔鲁德呼吸的间隙,芬伦捏住雾管上的一根控制杆,往老皇帝的脸上喷出了强力麻醉剂。
埃尔鲁德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芬伦知道神经阻断剂立刻就起了作用。现在他要行动了。他把一根纤维细密、自动导向的毛细针蜿蜒地穿过了埃尔鲁德的鼻窦,刺入他的大脑额叶。芬伦只用了片刻时间,就在老皇帝的身体里投下了一颗化学定时炸弹,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一切只用了几秒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引起皇帝任何痛苦。这种毒药深入人体,根本察觉不到也探测不着,但是它已经奏效了。这种微小的催化剂会不断生长,并对人的肌体造成破坏,就像一个苹果里第一个腐烂的细胞一样,不知不觉地就会渐渐蔓延开来。
皇帝每一次饮用他最喜欢的饮料——香料啤酒——他的大脑就会释放出微量的催化毒素到他的血液中。如此一来,老皇帝日常饮食中的普通成分就会通过体内的化学物质被转化为麝香毒——喝酒便是喝毒药。他的脑子会因此逐渐变得呆滞,神志不清……在一旁偷偷看着他的生命慢慢衰弱,真是人生极大的乐趣和享受啊。
芬伦就是喜欢这种低调。
魁萨茨·哈德拉克:“捷径之法。”这是贝尼·杰瑟里特所追求的一个基因解决方案:一个男性贝尼·杰瑟里特,其精神和肉体可以穿越时间和空间。对于这样一个未知的人物,她们将其称为“魁萨茨·哈德拉克”。
——《帝国术语》
又是一个寒冷的清晨。老金星系里那颗蓝白色的小太阳现在越过陶瓦屋顶,悄悄探出头来,驱散了淅沥沥的雨水。
圣母阿妮鲁尔·萨朵·童金抓住她那身黑袍的领子,紧紧裹住身子,抵御从南方刮来的一阵湿冷寒风。风吹湿了她那铜棕色的短发。她脚步匆匆地走在湿漉漉的鹅卵石路上,径直朝着贝尼·杰瑟里特行政大楼那圆拱形的大门走去。
她迟到了,所以不得不一路小跑。只不过像她这么高地位的女人,此时还像个女学生似的在路上狂奔,跑得满脸通红,看上去很不得体。大圣母和她选定的议会成员们都在分会的会议厅里等着——如果阿妮鲁尔没到的话,会议就无法开始。姐妹会完整的培育计划以及其他记忆里的全部信息都在她一个人的脑子里。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遍布帝国的各个星球,而位于瓦拉赫九号星 上的这座宏伟庞大的圣母学校建筑群则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大本营。历史上第一个姐妹会圣殿就在这里建立,时间可以追溯到芭特勒圣战时期。那个时代,训练人类精神意志的伟大学校才刚刚起步。训练区内的一些建筑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里面回荡着许多幽灵和记忆的回声。其他的几座建筑则是在最近的几个世纪建造的,其风格经过精心设计,使之与原本建筑风格相匹配。圣母学校的田园式建筑外观蕴含着姐妹会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看似不起眼的外观,内涵却博大精深。阿妮鲁尔的脸型有些窄长,让她看起来有点儿像一只母鹿,不过她有一双深邃的大眼睛,仿佛其中也蕴含着千万年的智慧。
这座半木质结构的建筑群是由灰泥和木材建构而成,融合了古典的建筑风格,褐土制成的屋瓦上青苔纵横;斜面的加固窗户,旨在集中来自小太阳的自然光和热量。简洁质朴而又蜿蜒狭窄的街道小巷,与训练区古朴雅致的外观遥相呼应,掩盖了建筑内部所蕴含的厚重历史和错综复杂的微妙。那些傲慢的访客每每来到此处,也绝不会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而姐妹会则一点儿也不在乎。
纵观整个帝国统治时期,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始终保持低调,但她们总是出现在重要的领域,在关键时刻改变政治平衡,观察、推动并实现自己的目标。别人的轻视和低估,对她们来说最好不过。因为越是如此,姐妹会实现目标的过程中所遇到的阻碍就会越少。
尽管瓦拉赫九号星表面上存在种种缺陷和不利条件,但它仍然是培养圣母所需的精神力量的最佳场所。这个星球上那错综复杂的建筑以及工人太有价值了,浸透着悠久的历史和传统,无法轻易被取代。是的,在帝国麾下的无数星球中,有很多星球比这里气候更温暖、更适宜居住,但如果信徒不能忍受这样的条件,也就无法忍受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更无法忍受严酷的环境和那些令人心痛的抉择,而这些都是一个真正的贝尼·杰瑟里特将会面对的。
阿妮鲁尔圣母平复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走上了被雨水打湿的行政大楼台阶,然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广场。她身形高大,站得笔直,却感到历史和记忆的重担正沉沉地压在自己肩上——对于贝尼·杰瑟里特来说,这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不同。过去几代人的声音在其他记忆 中回响,那是所有圣母都能听到的包含智慧、经验和意见的声音,而阿妮鲁尔听起来更为清晰。
在这里,历史上的第一位大圣母拉奎拉·贝托·阿妮鲁尔——阿妮鲁尔的名字就取自这位大圣母——曾向尚在雏形期的姐妹会发表了那篇传奇般的演说。拉奎拉将一群绝望而柔弱的人从思维机器的奴役下解救出来,这群人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备受折磨和煎熬,他们最终成为拉奎拉的追随者,并且在她的领导下建立了一所新的学校。
你意识到很久以前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阿妮鲁尔这样问自己。 多少密谋,多少计划……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仅仅是为了实现一个单纯而隐秘的希望。 有时,死去的拉奎拉大圣母会在冥冥之中回应她内心的疑问。但今天却没有。
从她那些埋藏在灵魂深处的大量记忆中,阿妮鲁尔知道那位伟大的祖先曾经踏过的每一级台阶,走过的每一个脚步,也能听到许久以前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一阵寒意涌上她的脊背,让她停下了脚步。尽管她还年轻,皮肤依然光滑细致,但她的内心却饱含古老的智慧,就像所有还活在人世的那些圣母一样——在她灵魂深处,这些声音十分响亮。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会有无数的记忆抚慰她的心,为她出谋划策,由此避免很多愚蠢的错误。
但如果阿妮鲁尔没有参加会议,她就会被指责为玩忽职守、心不在焉。有人认为她太年轻了,不适合做魁萨茨圣母,但是其他记忆向她展示的信息远比向其他姐妹展示的更多。她比其他圣母更能理解几千年来对培育魁萨茨·哈德拉克的基因要求,因为过去无数代的圣母唯独向她揭示了一切,而对贝尼·杰瑟里特的其余大多数人都隐瞒了其中的细节。
培育出魁萨茨·哈德拉克是姐妹会几千年来的梦想,甚至早在圣战胜利之前,她们就在一次秘密会议中提出来了。贝尼·杰瑟里特有许多育种计划,旨在拣选和提高人类的各种特性,但没人能完全了解其中奥秘。这个培育弥赛亚救主计划的基因遗传谱系是帝国有史以来最为严格保守的秘密,就连其他记忆也不会轻易向人透露细节。
但是其他记忆却把整个育种计划展示给了阿妮鲁尔,她深知这其中的全部含义。于是她被选为了这一代的魁萨茨圣母,成为贝尼·杰瑟里特最重要目标的守护者。
然而,她的名声和权力不能成为她在议会会议迟到的借口。许多人仍然认为她太年轻,心浮气躁,行事冲动鲁莽。
阿妮鲁尔打开了一扇厚重的门,门上刻满了象形文字,那是只有圣母才知道的语言。她穿过大门,走进了一个门厅,那里有另外十几个贝尼·杰瑟里特姐妹在等着她,她们都和阿妮鲁尔一样,穿着带兜帽的黑色长袍,站成一群。在这座毫不起眼的建筑里,低声私语。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里流传着这样一句格言: 宝藏总是藏在朴实无华的壳里。
阿妮鲁尔像一个游泳的人分开水一样,从她们中间穿过,其他的姐妹们立刻退后,为她让开路。虽然阿妮鲁尔身材高大,不过一举一动仍然显出一种从容和优雅……但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十几个圣母窃窃私语地跟在阿妮鲁尔后面,走进了八角形的分会会议厅,古代的姐妹会领袖们就在这里开会。阿妮鲁尔脚下踩着破旧的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门吱呀一声在她们身后关闭并锁上了。
古旧的房间里摆着几张伊拉迦木长椅。大圣母哈里什卡像个普通教徒一样坐在其中一张长椅上。这位圣母是个混血儿,有与人类不同分支的血统。她年迈而佝偻,黑色的兜帽下显露出一双黑色的杏眼。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们走到房间的两侧,也像大圣母一样坐在白色的长椅上。没过多久,长袍的沙沙声渐息,房间里鸦雀无声。古老的建筑里不知从何处传来嘎吱的响声。窗外细雨绵绵,仿佛寂静无声的雨幕,遮住了微弱黯淡的蓝白色阳光。
“阿妮鲁尔,我在等你的报告呢。”大圣母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并对阿妮鲁尔的迟到表示出了一丝不满。哈里什卡掌管着整个姐妹会,但是阿妮鲁尔拥有对整个 育种计划 的绝对决策权。“你承诺过要跟我们讲解基因育种计划的总结和预测。”
阿妮鲁尔站在房间的中央。头顶上是拱形天花板,像花朵一样一直延伸到顶部的哥特式彩色玻璃窗,每一块玻璃上都雕刻着姐妹会历史上伟大领袖的家族徽章。
阿妮鲁尔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紧张的情绪,同时抑制住自己脑海中的各种声音。许多贝尼·杰瑟里特姐妹可能不会喜欢她所说的话。虽然过去几代圣母的声音会给她安慰和支持,但是她还是要说出自己的看法,并且必须坚持自己的意见。她还必须开诚布公,坦诚相对,因为哪怕有一丝欺骗,大圣母都能敏锐地察觉到。大圣母注意到阿妮鲁尔的迟疑和一切细微的表情,那双杏眼里既含着一丝期待,也透露出一丝不耐烦。
阿妮鲁尔捂住嘴巴,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了她的报告。她用的是定向耳语,也就是说在这个密闭的房间里,她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但是除了在座的这些人,任何人、任何角落都听不到她的声音。整个房间里寂静无声,即使有隐藏的监听装置,也录不到任何东西。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们都知道她的职责和工作,不过为了证明她声明的重要性,她还是把相关的细节都告诉了她们。
“数千年来的精心培育使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我们的目标。历经九十代人,甚至在芭特勒圣战的战士们从思维机器中解放出来之前,此项目就已经开始谋划和执行了。我们姐妹会的成员们早已开始计划制造属于我们自己的武器。我们培育出的超级人类会用他的精神和意志来架起时间和空间的桥梁,穿越时空。”
她的话沉闷而冗长。其他的姐妹会成员虽然一动也没动,不过她们似乎对阿妮鲁尔的这种例行公事的总结感到厌烦和无聊。 好吧,那我就告诉她们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来唤起她们的希望吧。
“随着遗传基因的不断演变进化,我已经能够确定,最多再有三代,我们的育种计划就可以大获成功了,”她的脉搏加快了,“很快,我们的魁萨茨·哈德拉克就会诞生。”
“这可是秘密中的秘密,千万要小心谨慎。”大圣母提醒她道,虽然表面依然沉稳,但掩盖不了她内心的激动。
“我对计划的每个细枝末节都很留意,大圣母。”阿妮鲁尔用一种十分高傲的口吻反驳道。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窄窄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但其他人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态波动。这会引起人们更多的抱怨,更加觉得她年轻气盛,冲动鲁莽,不适合担任如此重要的角色。“所以我对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确定无疑。基因样本已经分析完毕,所有的可能性也都已经充分预测。现在,我们前面的道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平坦。”
在她之前有那么多的姐妹为了实现这个不可思议的目标而做出了不懈努力。而现在,她的职责就是实施和决定育种计划的最后步骤,监督一个女婴的出生,并指导她的成长。因为那个女婴很可能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本尊的祖母。
“我得到了最后一组基因组合的名字,”阿妮鲁尔宣布,“结合指数表明,这些组合结合成功的可能性最大。”她停顿了一下,享受着众人那注视自己的热切目光。
在外人看来,阿妮鲁尔只不过是一位圣母,跟其他的教团姐妹没有什么不同,而且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天赋或能力。贝尼·杰瑟里特向来擅长保守秘密,而魁萨茨圣母理应是所有圣母中最能保守秘密,也最伟大的一位。
“我们需要一个古老的家族的血脉,并与这个家族结合,生下一个女儿——她就相当于圣母玛利亚的母亲——将来她必须与我们为她挑选的男人婚配。这两个人将会是魁萨茨·哈德拉克的祖父母,他们的后代,也会是个女儿,将在瓦拉赫九号星上接受训练。这个贝尼·杰瑟里特成员将会成为魁萨茨·哈德拉克的母亲,她会生下一个男孩,由我们亲自抚养,并完全处于我们的控制之下。”阿妮鲁尔缓缓地叹了口气,说完了最后的这几句话,然后回味她这一番话所蕴含的深远意义和分量。
再过几十年,那个震惊世人的孩子就将诞生——很有可能,阿妮鲁尔在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回想着其他记忆的时间隧道,她脑海中仿佛展开了一张时间的画布,她看到了无数代人历经千年的不懈努力,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这个婴孩的诞生而做准备。阿妮鲁尔意识到自己能活在这个时代,亲眼见证这样的时刻真是无比幸运。她的灵魂深处仿佛出现了一道光谱线,她的前辈们此刻就站在光谱线中,热切地注视着,期盼着。
当这个无与伦比的育种计划最终开花结果之时,贝尼·杰瑟里特就不需要再去操纵和控制帝国那风云变幻的政治,以使其保持微妙的平衡了。到那时,一切都将会属于她们,古老的银河封建制度将会土崩瓦解,坍塌陨落。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阿妮鲁尔仍然从姐妹们鹰一样锐利的眼神中看到了担忧,她们心存怀疑,但没有一个人敢表达出自己的困惑和疑虑。“那么是哪个家族的血统呢?”大圣母问道。
阿妮鲁尔没有丝毫犹豫,站直身子答道:“我们必须让……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生下一个女儿。”
从她们的脸上,阿妮鲁尔看到了惊讶的表情。哈克南家族?没错,他们是整个育种计划的一部分——所有的兰兹拉德联合会家族都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贝尼·杰瑟里特的救世主竟然是出自这个男人的血脉。这个世系的血统对魁萨茨·哈德拉克来说预示着什么呢?一个出身于哈克南家族血统的超级人类,将来贝尼·杰瑟里特能控制得了他吗?
所有的这些疑问——以及更多的困惑和不解——在众姐妹之间传递着,但没有一点儿声音,甚至没有用定向耳语。但阿妮鲁尔把一切都一清二楚地看在眼里。
“大家都清楚,”最后,她终于开口道,“哈克南男爵是个奸诈狡猾,擅长设计和摆布他人的危险人物。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他应该听说过许多贝尼·杰瑟里特的育种计划,但我们这个计划是绝不能透露出去的。所以我们得找一个方法,在不告诉他具体原因的前提下,让他与选中的姐妹交合,使其怀孕。”
大圣母撇了撇她满是褶皱的嘴唇:“男爵只对男人和男孩有欲望。他不会接受一个女性成为他的情人,更不会对她产生兴趣的——特别是我们强推给他的女人。”
阿妮鲁尔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我们的诱惑能力会受到前所未有的限制,”她用富有挑战性的目光看着一众能力超群的圣母,然后说道,“但我毫不怀疑,凭借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所拥有的资源和条件,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对付他。”
为了严格响应芭特勒圣战禁令,反对机器对人类的精神施加影响,很多学校展开了加强人类精神力量的教育和训练,恢复之前由计算机完成的大部分工作。圣战之后,一批重要的学校蓬勃兴起,其中就包括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建立的学校,他们对学员的精神和身体进行了高强度的训练;另外还有宇航公会建立的学校,他们培养的是学员出色的预见能力,以便能通过折叠空间找到安全的飞行路线;此外就是门泰特学校,他们如计算机一般的大脑具备超凡的推理和思考能力。
——伊克布汉的《精神论》,第一卷
雷托为离家一年的求学在做准备,这期间他一直努力保持自信。他知道,对他来说这是他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步,也明白为什么父亲为他选择了伊克斯作为求学之地。但他还是会十分想念卡拉丹的。
这位年轻的公爵继承人并不是第一次前往完全不同的星系。雷托和他的父亲曾经探索过盖尔星系中的许多星球,其中雾气笼罩的皮拉尔戈星,被认为是孕育卡拉丹人祖先的摇篮和发源地。但是所有这些都只不过是外出郊游,或者激动人心的观光旅行而已。
然而一想到要独自一人离开故乡这么长时间,他就会觉得忐忑不安,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紧张。但是他不敢把内心的担忧和顾虑表现出来,因为终有一天, 我要成为厄崔迪家族的公爵。
雷托穿上华贵的厄崔迪家族礼服,和老公爵一起站在卡拉市太空港,等待客运穿梭机把他送到公会的远航机上。雷托的脚边放着两个悬浮式行李箱。
他的母亲建议他带上几个家仆,再带上装满衣服和娱乐用品的货箱,以及美味的卡拉丹食品。但保卢斯公爵却笑着说,他像雷托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在战场上拼杀好几个月了,除了个背包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而且他坚持让雷托把一把传统的卡拉丹钓鱼刀放进刀鞘,别在他的后腰上。
和往常一样,站在父亲身边的雷托选择轻装简行。毕竟伊克斯是个富有的工业星球,而不是个荒野之地。他在学校里不会缺什么的。
在众人面前,海伦娜夫人只好带着坚忍的优雅,忍受这个令她不悦的决定。此刻她站在出发的队伍旁边,身穿精美绝伦的长袍,披着闪闪发亮的披风。虽然雷托知道他的母亲是真心为他的安全和健康担心,但作为厄崔迪公爵夫人,她永远也不会把自己任何的情绪表露出来,永远都要以最完美的公众形象示人。
雷托调整了他父亲的野外望远镜的焦距,透过望远镜凝视远方。越过黎明时分地平线上那些不断变幻的淡彩光线,望向即将消失的黯淡夜幕。一个不停闪烁的小亮点在星星的映衬下正在移动。雷托调整焦距,发现那个亮点逐渐变大,最后,他认出那是一架正在低空轨道上航行的远航机 ,周围闪烁着屏蔽场防御系统发出的微光。
“你看见了吗?”保卢斯抚着他儿子的肩头问。
“在那儿呢——启动了全屏蔽场系统。他们是担心遇到军队袭击吗?在这儿?”雷托无法想象,如果有人敢对宇航公会的飞船进行攻击的话,会引发多么严重的政治和经济后果。虽然宇航公会并没有自己的军事力量,但是他们可以——通过取消运输服务的方式——使太阳系里的任何一个星球受到严重的打击。通过精细严密的监视机制,公会可以追踪和识别流氓攻击者,并向皇帝发送信息,然后根据共同条约,皇帝将派遣萨多卡军队前来救援。
“永远不要低估敌人孤注一掷、铤而走险的战术,孩子。”保卢斯说道,但他并没有进一步解释。他时常会告诉自己儿子一些秘闻,有人针对某些人而恶意捏造出各种罪名对其进行指控。过去的这些诬陷和诽谤,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消灭皇帝或者宇航公会的敌人。
雷托觉得在他离开之后,他最为怀念的就是父亲的真知灼见和简洁明了的谆谆教诲。“帝国的统治不仅仅依靠法律,”保卢斯继续讲道,“另一个强有力的执政基础是联合同盟、施与恩惠和宗教宣传三者结合而形成的一个巨大网络。信念比事实更有力量。”
雷托透过夜幕笼罩的天空,凝视远处那艘恢宏气派的飞船,不禁皱起了眉头。真实与虚假经常难以分辨。
他看到一个橘黄色的小亮点出现在巨大的轨道飞船下面。渐渐的,那个橘色的亮点变成了一道向下投射的光,形成了一架穿梭机的形状。没过一会儿,那架穿梭机就飞到了卡拉市太空港,在停机坪上空盘旋。四只白色的海鸥在穿梭机降落时激起的气流中展翅翱翔,然后尖叫着飞向海边的悬崖。
在穿梭机周围有一层屏蔽场在闪光,然后忽明忽暗地渐渐消失了。沿着太空港的栏杆有一圈旗子,在清晨咸咸的微风中拍打飘舞,发出啪啪的声音。穿梭机是一架子弹头形状的白色飞船,正飘过停机坪,朝停机坪而来,雷托和他的父母站在登机平台上,与侍卫队分开。一群围观者和善良的民众在停机坪外围朝他们挥手欢呼。飞船和平台对接完毕,机身上一扇舱门滑开了。
雷托的母亲走上前来向他道别,默默地拥抱他。原本她不想来的,并威胁说要在卡拉丹城堡的一个塔楼上远远看着雷托离开,但保卢斯说服了她。人群欢呼起来,大声欢送雷托,跟他道别,保卢斯公爵和海伦娜夫人则手拉手站在那里,向人们挥手致意。
“记住我告诉你的话,孩子,”保卢斯说,他指的是他最近这几天对雷托反复的叮嘱和告诫,“向伊克斯学习,向一切学习吧。”
“但是你要用心去辨别和感知什么是真实的。”他的母亲补充道。
“我会的,”他说,“我会想念你们的。我会让你们为我骄傲的。”
“我们已经为你骄傲了,孩子。”老公爵向后退了几步,来到侍卫队的前面,然后跟他的儿子互相敬礼,以厄崔迪家族的礼仪互相施礼致意——张开右手举在太阳穴旁——所有的士兵们也都紧随其后,行同样的礼。之后保卢斯大步走上前去,给了雷托一个热情的拥抱……
很快,无人驾驶的穿梭机便起飞了,它越过卡拉丹岛上黑色的悬崖、翻滚的海水和氤氲缭绕的农田,飞驰而去。雷托坐在飞船观察休息室的一张豪华座椅上,凝视窗外。当飞船飞入太空那靛蓝色的黑暗中时,他看到了宇航公会的远航机犹如一座巨大的金属岛屿一般,宏伟气派,阳光洒在机身上,熠熠生辉。
随着穿梭机越来越靠近,远航机的底部突然裂开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雷托深吸了一口气,眼看着庞然大物一般的远航机把穿梭机一口吞了下去。他突然想起曾经在胶片书里看到的厄拉科斯星上的一只沙虫把香料采集机吞没的情景。这个画面不禁让他不安起来。
穿梭机顺利地滑入对接口,一艘威库人的客船正悬挂在远航机巨大货舱内的泊位上。雷托登上远航机,两个行李箱在身后飘浮着,他下定决心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
向一切学习 。此时,雷托坚定的好奇心战胜了内心的胆怯,他爬上楼梯,来到主客舱,找了一个靠窗户的位子坐下。他旁边坐着两个经营塑石的商人,正在滔滔不绝地交谈,时不时还夹杂着业内行话。老保卢斯曾经想让雷托学习如何保护自己,所以为了增强体验感,雷托这次是以一位普通乘客的身份出行,没有特殊待遇,也没有声势浩大的排场,没有同行的随从,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是一位公爵的儿子。
他的母亲因此吓坏了。
在船上,戴着墨镜和耳夹式耳机的威库小商贩在乘客中来回穿梭,以高昂的价格出售甜点和芳香饮料。雷托挥手打发走了一个对他纠缠不休的小贩,虽然那人卖的卤味肉汤和烤肉条闻起来很香,但他却并不感兴趣。他能听到从那个小贩耳机里传出来的音乐,也看见那个人在随着音乐的节拍在摇头晃脑,扭腰耸肩。威库人在做着自己的小本买卖,招呼顾客,在一片纷乱嘈杂的环境中,养家糊口,勉强过活。虽然宇宙外部的景象壮观,令人惊叹,但相比之下,他们却更喜欢待在宇宙内部。
这艘公共交通运输飞船在宇航公会的合同规定下,是由威库人运营的。他们在不同星系之间穿梭,运载着乘客。威库人曾经也是个庞大的势力,但是早已分崩离析,衰败陨落,他们所在的星球在第三次煤袋战争中尽数被毁,所以如今的威库人已经成了吉普赛人,在宇航公会的远航机上过着流浪的生活。虽然根据古代的投降条款,威库家族的成员被禁止踏上帝国麾下的任何星球,但是宇航公会却给了他们避难之所,具体原因不明。岁月如梭,尽管历经好几代人,但威库人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向皇帝请求赦免或撤销施加在他们身上的诸多严格限制和约束的意愿。
透过客舱的窗户,雷托看到了远航机上灯光昏暗的货舱。那是一个真空舱,空间大得可以用广阔无边来形容。相比之下,这艘客运飞船就像是鱼肚子里的一粒米一样。他能看到头顶上高高的天花板,但看不见几公里外的墙壁。其他大大小小的飞船也都依次排列在货舱里:护航舰、货物运输船、穿梭机、驳船和装甲监视器。另外还有堆放在一起的“垃圾箱”——也就是无人驾驶的货物集装箱,这种集装箱可以将低轨道物质直接倾倒在行星表面。此时这些集装箱就悬浮在主外部舱口旁边。
客船里每个房间的主墙上都放着一本利读联晶纸手册,上面刻着宇航公会的各项规定。按照规定,客船上的乘客禁止离开船只的隔离区。透过邻近的窗户,雷托偶然瞥见了其他飞船上的乘客——这些开往帝国各个星球的飞船里载满了各个种族的人们。
威库族的水手们完成了第一轮的值班任务,而乘客们则等待着。穿越折叠空间的旅程用时不超过一个小时,但是出发之前却需要很长的准备时间,有时甚至要好几天。
最终,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雷托察觉到一丝微弱而平缓的轰隆声,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现在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了。“飞船要出发了。”他说着,转头看向那两个塑石商人,两个人却依旧无动于衷。他们瞥了雷托一眼,迅速移开目光,故意不理睬他。看到这两个人轻蔑无礼的态度,雷托觉得他们肯定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文化、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了。
在飞船顶部一个独立的房间里,一名公会领航员在一个充满美琅脂香料的气罐里游泳,他开始用意念覆盖整个太空,设想出一条穿过折叠空间的安全通道,好将远航机以及远航机里运载的乘客和货物传送到遥远的地方。
前一天的晚上,在城堡的餐厅里用餐时,雷托的母亲曾大声质疑过,领航员是否会违反芭特勒圣战禁令中禁止人机互动的规定。因为她知道雷托很快就要启程前往伊克斯了,而且很有可能被那儿的污浊风气带得道德沦丧。所以她一边大口吃着柠檬烤鱼,一边天真地说着自己的观点。她总是用最通情达理的语气,发表极具挑衅性的言论,其效果就像是把一块大石头扔进一潭死水里。
“哦,别胡说,海伦娜!”保卢斯边说边用餐巾擦了擦胡子,“如果没有领航员,我们能去哪儿呢?”
“那只是因为你们习惯了这样而已,习惯去做一件事并不代表这件事是对的,保卢斯。《奥兰治天主圣经》里并没有说道德是由个人的便利来定义的。”
父亲还没来得及争辩,雷托就抢先说道:“我认为领航员只是看到了路,一条安全的通道。实际上霍尔茨曼发电机才是真正控制太空飞船的东西。”他决定引用他从《圣经》中记住的一句话,“‘物质之最高主宰乃是人之思想,田间野兽、城中机器须永服从于人。’”
“当然是这样,亲爱的。”他母亲说道,然后就放下这个话题不提了。
现在,当他进入折叠空间时,他没有发觉到自己感官上有任何变化。在雷托还没察觉之前,根据交通运输时间表,远航机就已经到达了另一个太阳系——哈蒙塞普。
远航机到达那里之后,雷托还得再等五个多小时,看着货船和穿梭机在远航机货舱里进进出出。另外还有一艘运输船,甚至还有一艘超级护航舰。之后这架公会的远航机再次离开,利用折叠空间到达另一个新的太阳系——基拉娜阿尔法,然后同样的情况再次重演。
雷托在客舱里打了个盹,随后出来买了两根咝咝作响的烤肉条和一杯烈性死滴酒。海伦娜希望雷托能由厄崔迪家族的侍卫陪同护送,但保卢斯坚持认为,只有一个人出行才能让他的儿子学会照顾自己。雷托则有着自己的计划和打算,他发誓一定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最后,到了第三站,一名威库水手命令雷托顺着甲板往下走三层,登上一架自动穿梭机。这名女水手穿着俗艳的制服,表情严肃,似乎没心情跟人说话。她的耳机里传出来低沉的音乐声。
“是到伊克斯了吗?”雷托问她,说着便伸手去拿他的悬浮式手提箱。两个箱子会随着他而自行移动。
“我们现在是在七公六星系。”她答道。因为戴着墨镜,所以雷托看不见她的眼睛。“伊克斯是在第九行星。你从这里下船吧。我们已经把垃圾箱都倒出去了。”
雷托遵照指示朝指定的穿梭机走去,但打心底希望能被告知更多的信息和提醒。他不知道自己到达那个高科技的工业化星球之后首先该做些什么,但是他觉得维尔纽斯伯爵会欢迎他的,至少会为他举办个欢迎会什么的。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太过焦虑。
这架无人驾驶的穿梭机从远航机的货舱里飞了出来,朝着一个布满山脉、云层和寒冰的行星表面迅速下降。无人穿梭机根据一套设定好的指令自动运行,因此对话交谈并不在其技能范围之内。雷托是这架穿梭机上唯一的乘客,显然也是唯一一个前往伊克斯星的旅客。毕竟这个机器星球并不怎么欢迎外来的访客。
然而,当雷托透过舷窗向外看时,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威库族的穿梭机正在驶向一座高山上的高原,隐蔽的高原上森林密布,树木高耸入云。他没看见任何建筑物,也没看见他所期待的高楼大厦和生产工厂。空气中没有滚滚浓烟,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城市也没有人烟,没有一丝文明的迹象。
这里不可能是工业化高度发达的伊克斯星球。他环顾四周,顿时警惕起来,准备自我防卫。他不会是被出卖了吧?被什么人诱骗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路可走,好叫我一个人困在这儿?
穿梭机在一片光秃秃的平原上停了下来,平原上散布着斑驳的花岗石和一簇簇的白花。“这就是您下船的地方,先生。”机器人飞行员用合成的声音说道。
“我们这是在哪儿?”雷托问道,“我要去的地方是伊克斯的首都啊。”
“这就是您下船的地方,先生。”
“回答我!”要换作他的父亲,一定会用洪亮的声音对这个愚蠢的机器破口大骂起来,然后就算把它大卸八块,也要撬开它的嘴问出答案,“你看看这周围,这里怎么可能是伊克斯的首都呢?”
“您有十秒钟的时间离开飞船,先生,否则你将会被强行弹出。公会交通运输的行程安排得很紧,远航机已经准备好要前往下一站了。”
雷托低声咒骂着,胳膊肘碰了碰他悬浮的行李箱,然后踏上了布满碎石的地面。几秒钟之后,这架白色的子弹形飞船就升向空中,在天空中逐渐缩小成一个橘黄色的光点,最后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两只行李箱在他身边晃悠着,一阵清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如今只剩下雷托独自一人。“喂?”他大声喊道,却没人应答。
他凝视着布满积雪和冰川寒冰的崎岖山脊,不禁打了个冷战。在卡拉丹,大部分地方都被海洋覆盖,几乎看不到这么巍然耸立的高山。但他可不是来看山的。“你好!我是雷托·厄崔迪,来自卡拉丹!”他大声喊道,“有人吗?”
一阵难受的感觉攫住了他的胸口。他远离家乡,身处一个未知的世界,在浩瀚的宇宙中不知道何去何从。 这里会是伊克斯吗? 寒风呼啸,但空旷的原野却出奇地安静。稀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
他是听着大海的摇篮曲长大的,从小到大,每天萦绕在耳边的是大海的浪涛声、海鸥的歌声和村民们的喧闹声。但是在这里,他却什么也没看见,没有欢迎的队伍,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这个星球看起来……人迹罕至,空空如也。
如果我真被困在这儿,有人能找到我吗?
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不过他还是透过氤氲的缝隙看到了远处的蓝色太阳。他又打了个寒战,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如果他要成为公爵,那么他必须学会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淅沥沥的雨滴夹着雪花开始落了下来。
历史的画笔以最黯淡的笔墨描绘出阿布鲁尔德·哈克南的形象。以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弗拉基米尔男爵,以及他的两个亲生儿子格洛苏·拉班和费伊德·劳萨·拉班的标准来看,阿布鲁尔德跟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人。然而对于哈克南家族最终的失败,我们不得不说,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咎于阿布鲁尔德的软弱无能,他做的决定太过愚蠢和鲁莽。尽管被流放到兰基维尔并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力,但阿布鲁尔德还是取得了一个这个庞大的家族中其他人无法比拟的胜利:他学会了如何快乐地生活。
——《兰兹拉德联合会大家族百科全书》,后圣战版
虽然哈克南家族在政治斗争中十分擅长暗中操控、耍阴谋诡计、弄虚作假,但是在这方面,贝尼·杰瑟里特仍是无可争议的大师。
贝尼·杰瑟里特的育种计划实施已久,至今已经历经了十代人,早在思维机器土崩瓦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如今为了进行这一伟大计划的下一个步骤,姐妹会的姐妹们需要找到一个支点来动摇男爵那坚硬冰冷的心,让他屈从于姐妹会的意愿。
没过多久,她们就发现了哈克南家族的弱点所在。
年轻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玛格特·拉西诺-齐娅,来到了寒风凛冽的兰基维尔星球,她装扮成新来的家仆,潜入了男爵同父异母的弟弟阿布鲁尔德·哈克南的家中。美丽的玛格特是魁萨茨圣母阿妮鲁尔亲自挑选的,曾经接受过间谍和挖掘信息的训练,并且熟练地掌握了如何将一些毫不匹配的数据连接起来,构建成更广阔的图景的本领。
她还熟知六十三种徒手杀人的方法。姐妹会的成员都极其努力地保持她们温雅娴静、蕙质兰心的学者形象,但是她们也有自己的杀手。玛格特姐妹被公认为是她们当中的佼佼者。
阿布鲁尔德·哈克南居住的小屋坐落在一片崎岖不平的土地上,一直延伸到深海,与狭窄的图拉峡湾接壤。这座木屋的周围是一个小渔村。农田向内陆推进,进入狭窄的岩石山谷,不过这个星球上大部分的食物都是来自冰冷的海洋。兰基维尔的经济完全依靠于活跃的鲸毛皮业。
阿布鲁尔德住在溪水潺潺的山脚下,这座山终日被钢灰色的云层和弥漫的薄雾笼罩着,所以很少能看到山顶。木屋和周围的村庄是这个边境国度最接近和类似首都中心的地方。
由于这里很少有陌生人前来,所以玛格特事先做好了准备,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的身材比许多四肢粗壮、肌肉发达的当地人都高,所以她站着的时候,总是故意微微弯腰,掩盖自己的身高。她把自己蜂蜜一般的金发染成了黑色,并且把头发剪得厚实而蓬乱,这是在村民当中非常受欢迎的一种发型。她还用化学药剂把她光滑嫩白的皮肤弄得粗糙而黝黑,让皮肤看起来饱经风吹日晒的样子。她混入人群,完全能够融入其中,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和怀疑,一眼就能让人接受。对于一个受过姐妹会训练的女人来说,保持这种水平的伪装简直是小菜一碟。
哈克南家族成员分布广泛,人数众多,所以贝尼·杰瑟里特派出了许多姐妹潜入到这些成员当中作为间谍刺探情报。而玛格特只是被派遣的众姐妹之一。她们会在被派往的地方秘密搜查所有的商业记录。男爵此时还没有理由怀疑姐妹会在暗中调查和监视哈克南家族——因为他很少跟姐妹会打交道。但是如果在这些派出的女间谍当中有人被抓到,那么这个又瘦又恶毒的男人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折磨她们,挖出她们的底细。幸运的是,玛格特认为任何受过严格训练的贝尼·杰瑟里特都可以在被痛苦折磨到被迫说出秘密之前,想办法先结束自己的生命。
哈克南家族历来擅长暗中操纵,瞒天过海。但是玛格特知道她一定会找到确凿的罪证。尽管其他姐妹都认为应该在距离哈克南家族权力中心更近些的地方挖掘证据,但玛格特坚信阿布鲁尔德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毕竟,这位哈克南男爵的弟弟曾经在厄拉科斯经营过七年的香料生意,所以他肯定知道一些信息。如果有什么东西要隐藏起来的话,那么男爵很可能会把秘密藏在阿布鲁尔德的眼皮底下,越是出人意料,往往才越安全。
一旦贝尼·杰瑟里特发现了哈克南家族的错误,拿到男爵在财务上欺上瞒下的罪证,她们就会以此作为要挟的武器,逼迫男爵屈从,进而推进她们的育种计划。
身穿染色的羊毛和毛皮衣服,玛格特现在扮成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村民,悄悄溜进了码头上的一幢乡间大房子。这座建筑高高耸立,由大量的木材建成,表面被漆成呈深色。每个房间的壁炉里都弥漫着带着树脂香味的烟雾,球形灯被调成了橘黄色,尽量更贴近阳光的色彩。
玛格特打扫卫生,掸扫灰尘,帮忙做饭……同时也在寻找财务记录。一连两天,这位与男爵同父异母的弟弟一直对她笑脸相迎,态度和蔼可亲。他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作为一个很容易就相信别人的人,他似乎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过,他甚至还允许当地人和陌生人进入他豪宅的主卧房和客房参观,更是可以接近他本人。他有一头灰金色的头发,一直垂到肩膀;红扑扑的脸上布满皱纹,永远挂着微微的笑意。据说,他是他父亲迪米特里最喜爱的儿子。他鼓励阿布鲁尔德接管哈克南家族的产业……可惜阿布鲁尔德却做出了太多错误的选择,他的许多决定都是基于人而不是商业需要。这就是他失败的原因。
玛格特穿着温暖但硬得扎人的兰基维尔服装,目光始终低垂,原本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戴着隐形的镜片,使她的眼睛看起来是棕色的。实际上,她本可以考虑把自己变成一个金发美女,前来引诱阿布鲁尔德,这样也能轻而易举地从他嘴里套出想要的信息。但她却决定不这么做。因为这个男人似乎对他那位矮胖而健壮的本地妻子埃米·拉班忠贞不贰,不可动摇。这位埃米·拉班就是格洛苏·拉班的母亲。阿布鲁尔德很早以前在兰基维尔遇到了埃米·拉班,并深深地爱上了她。后来他不顾父亲的反对,与埃米结婚,让他的父亲深感失望。在他混乱的执政生涯中,他一直都带着自己的妻子,到各个星球旅行,周游宇宙。阿布鲁尔德似乎对任何女人的诱惑都无动于衷,唯独对这个女人一往情深。
结果,玛格特只靠淳朴的魅力和静默的纯真就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书面财务记录、积满灰尘的账簿以及存货仓库,并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最终,她抓住每一个没人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她所需要的东西。利用在瓦拉赫九号星上学到的快速记忆技术,玛格特将一大堆利读联晶纸一一扫描,读取了上面所有的数据、货物清单、已报废或正在使用的设备清单、可疑的损失以及受到风暴等自然灾害所导致的损失等信息。
在附近的房间里,一群女人正在准备做一锅热气腾腾的炖鱼,有的在剥鱼皮、取内脏,有的在切菜,有的则在给水果剥皮去根。这是因为阿布鲁尔德和他的妻子打算请家里所有的佣人吃饭。他们一直坚持和所有为他们工作的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同样的饭。进餐的铃声开始回荡在这座大宅的每个房间了,而在这之前,玛格特早已偷偷地把所有记录都扫描完毕。
之后当她回到自己房间,一个人的时候,她一边听着外面的狂风暴雨声,一边在脑海中回顾之前看到的数据,研究阿布鲁尔德在厄拉科斯当政期间的香料生产记录,以及男爵现在向宇联商会提交的香料生产和交易报告,还有就是各种走私组织从厄拉科斯偷运走的美琅脂香料数量。
通常情况下,她会将这些数据先收起来,等到姐妹会的整个团队都凑在一起时,再共同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但玛格特这次想自己找出答案。所以她假装睡着了,闭着眼睛聚精会神地思考,陷入很深的灵态。
那些数据被巧妙地篡改了,但在被玛格特剥去层层遮掩的面纱和虚假的面具之后,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只不过她清楚,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姐妹能看出其中端倪,但皇帝的财务大臣或者宇联商会的会计师却未必能发现这些数据有假。
除非有人给他们指明方向。
她的这一发现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宇联商会和皇帝严重低估了香料的产量。所以要么是哈克南家族是在非法出售美琅脂香料——不过她觉得应该不会,因为这样做很容易被追踪到——要么就是哈克南家族在暗中积累自己的秘密储备。
有意思 ,想到这里,玛格特不由得扬起了眉毛。她睁开眼睛,走到一扇加固的玻璃窗前,凝视外面像液态金属一样的海洋,汹涌的波浪冲击瓶口一样狭窄的峡湾,犹如一头被困的野兽;阴暗笼罩的乌云在崎岖不平的岩石壁上盘旋。萧瑟而荒凉的远方,长着毛皮的鲸鱼发出怪异的嗡嗡声。
第二天,她预定了下一班宇航公会远航机的机票。接着,她去掉身上的伪装,坐上一辆装满加工过的鲸鱼毛皮的货运车,驶离这个小小的渔村。她怀疑在兰基维尔根本没人注意到她曾经来过,也没人发现她已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