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四样东西是隐藏不住的——爱、烟雾、火柱和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在旷野里。
——弗雷曼人的智慧
一个人走在寂静而荒凉的沙漠里 ——这才是应该有的样子。帕多特·凯恩斯发现,只有当自己全神贯注,并且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的时候,他的工作效率才会达到最高。如果有别人在场,就会有太多的干扰,因为很少有人会跟他一样专心致志地探索同一个目标或是对同一样东西感兴趣。
作为被派到厄拉科斯的帝国行星学家,他需要将这一望无际的景象全都深深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将所有的信息和知识都吸收到自己的每一个毛孔中。一旦他有了正确的观念,他就能真正 感受 到这个世界的脉搏。此刻,他正站在一块凹凸不平的黑红色岩石上,这块岩石是由于周围盆地隆起而形成的。这个身形清瘦,饱经风霜的男人,凝视着眼前浩瀚无垠的景象。沙漠,目之所及尽是沙漠,一望无际。
他低头看着地图屏幕,上面显示这条山脉名为西部岩墙。测高仪表明这座山脉最高的山峰远远超过了六千米……然而,他没有看到这里曾经有过任何降雪、冰川或者结冰,甚至降水的痕迹。要知道即使是像萨鲁撒·塞康达斯星那些经过原子爆炸,满布疮痍的山顶上,也都有积雪覆盖。但这里的空气极度干燥,所以即使沙漠表面有水的话,也无法以任何形式存在。
凯恩斯向南眺望,越过茫茫的沙海,看向举世闻名的一片沙漠——“丧原”。毫无疑问,地理学家们已经发现了足够多的地理特征,并且按照这些特征将这片土地细分成不同的区域——但是很少有人曾经冒险到过那里。因为那是沙虫的领地,所以根本没人需要地图。
令凯恩斯感到困惑的,是他想起了从地球早期就开始使用的古代航海图,在地图那些神秘的未知区域上,人们会做上简单的标记,上书“此处有怪物”几个字。 是的 ,他回想起拉班猎捕令人闻风丧胆的沙虫时那震撼的场景来。 这里的确有怪物 。
站在西部岩墙锯齿一样的山脊上,凯恩斯取下了蒸馏服 上的鼻孔塞,揉了揉被过滤器摩擦得生疼的鼻子。然后他把嘴上的呼吸罩拿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带着焦煳味的干燥空气。按照沙漠指南上所说,如非必要,不能让自己暴露在空气中,以免造成过多的水分流失。凯恩斯知道这一点,但是他需要呼吸厄拉科斯的空气,闻一闻空气中的味道,让自己与这个星球产生共鸣,感受这个星球心跳的节奏和声音。
他闻到了灼热的灰尘味、矿物的微咸味,以及沙子、风化的熔岩和玄武岩的独特味道。这是一个完全没有潮湿气味的世界,没有植物生长或腐烂的味道,也没有预示生物生与死的味道。只有沙子和岩石,以及更多的沙子。
然后,他在细细观察之下,发现即使是最严酷的沙漠也依然充满了生命,一些特有的植物、动物和昆虫,早已适应了这种恶劣的生态环境。他跪在地上,仔细观瞧岩石上阴暗的小孔洞,那是清晨微小的露珠最有可能聚集的地方。小孔洞周围布满了苔藓,仿佛在用小手紧紧地抓住粗糙的石头表面。
那几粒硬邦邦的小球应该是一些小啮齿动物的粪便,很有可能是更格卢鼠。昆虫可能会在高海拔地区安家,同时在那里安然生存的还有一些随风摇曳的小草或耐寒而孤独的杂草。在垂直陡峭的悬崖上,甚至会有蝙蝠在黄昏时分出来寻找掩护,捕食夜蛾和蚊虫。他抬起头,偶然在湛蓝的天空中发现一个黑点,那一定是一只隼或是秃鹰。对于这么大的动物来说,生存一定特别困难。
那么,弗雷曼人又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呢?
他曾经看到过他们尘土飞扬地行走在村里的街道上,但这些沙漠里的人却沉默不语,从不与人交流,办完自己的事之后就迅速消失了。凯恩斯注意到那些“文明的”村民们对待他们的态度很不一样,不过不清楚是出于敬畏还是蔑视。弗雷曼人有句谚语: 优雅和品味出自城市,而智慧则来自沙漠。
根据他找到的一些稀疏零落的人类学笔记上记载,弗雷曼是古代游牧民族禅逊尼 遗留下来的残存者。禅逊尼人曾经被当做奴隶在各个星球之间辗转,饱受奴役。后来,也许是被释放,也许是成功逃离,重获自由的他们要寻找自己的家园。但是几个世纪以来,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遭到无情的压迫和残害。最终,他们来到了厄拉科斯这里,并且生存下来,繁衍生息。
有一次,当一个弗雷曼女人从凯恩斯身边经过时,他试图和她说话,但那个女人用她那令人震惊的蓝中透蓝的眼睛盯着他,由于食用了大量香料,她眼睛里的眼白完全被高纯度的靛蓝色香料所浸染,凯恩斯惊讶得愣住了,以至于把想要问什么都忘到脑后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弗雷曼女人就裹紧在蒸馏服外的破旧褐色朱巴斗篷 ,急匆匆走了。
凯恩斯听说过一个传闻,弗雷曼人的人口中心都隐藏在盆地和屏蔽场城墙 的岩石壁里。他们靠土地为生,可是土地提供给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确实太少了些……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对于厄拉科斯这个星球,凯恩斯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和了解。他觉得弗雷曼人可以教给他很多东西。但前提是如果他能找到他们的话。
在污秽不堪、建筑粗糙的迦太格,哈克南家族一直不愿为这位不受欢迎的行星学家配备精良而昂贵的装备和仪器。凯恩斯向物资补给官提交了物资征用单,补给官怒视征用单上那个属于帕迪沙皇帝的印章,然后批准让他拿了些装备服、一个氧气瓶、一套救生包、四个贮水袋的水、一些野外干粮、一架破旧的单人扑翼机以及大量的燃料供给。这些东西对于凯恩斯这样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对于奢侈的装备和仪器其实他并不了解,也不怎么熟悉。他并不在乎是否拥有正规的服装,也不在意那些无用的细节。他更关注的是如何能更多地了解厄拉科斯。
对预估的风暴模式和盛行风 进行了检查之后,凯恩斯驾驶着扑翼机起飞了,朝东北方向而去,深入到极地地区周围的山区。因为中纬度地区的荒原酷热难当,所以大多数人类居住地都集中在高地附近。
他驾驶着老式的扑翼机,耳边是引擎的轰鸣声和可移动机翼的震颤声。他独自一人驾驶扑翼机在空中飞行:这是查看下面景象的最佳方式,能以广阔的视角观察地质缺陷、地形模式、岩石的颜色以及峡谷的地貌。
透过满是沙砾刮痕的前窗,他可以看到干涸的小溪和峡谷,以及由古代洪水冲积而成的扇形支流。一些陡峭的峡谷壁似乎是经受过水流的侵蚀,仿佛志贺藤像钢锯一样锯穿了岩层。有一次,在热气蒸腾如海市蜃楼一般的远处,他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盐积盆地,看上去很可能是一个干涸的海底。但当他朝那个方向飞去时,却找不到那块盆地了。
凯恩斯开始相信这个星球上曾经有过水。而且有过很多。证据就真真切切摆在那里,任何行星学家都能看到。但这些水源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
极地冰帽里的冰量微不足道,水商在那里开采水源,然后拉到城市里高价出售。这些冰帽当然不足以解释消失的海洋以及干涸的河流。这地方的水是被毁掉了,还是被人从这个星球上移走了……又或是躲了起来?
凯恩斯继续往前飞,睁大眼睛不停地搜索。他不知疲倦,勤勤恳恳地做笔记,把他发现的每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都记了下来。为了写一篇有理有据,内容翔实的论文,光是收集足够的信息就得花费他几年的时间,但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他已经向皇帝递交了两份定期的进度报告,只是为了表明他正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把这些报告交给了一位帝国信使和一个宇航公会的代表,一个在厄拉齐恩,另一个在迦太格。但他不知道埃尔鲁德皇帝或是他的大臣们是否读了这些报告。
凯恩斯发现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处于迷路状态。他手里的地图和图表残缺不全,或者根本就是 错误 的,这让他感到很困惑。如果厄拉科斯是美琅脂的唯一来源——那么这个星球便应该理所当然成为帝国中最重要的星球之一——可为什么测绘出的地图会如此漏洞百出呢?只要宇航公会多安装几颗高分辨率卫星,大部分的问题就得到解决了,但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似乎没有人知道答案。
不过,对于一个行星学家来说,迷路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是个探索者,就是要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虽然扑翼机开始嘎嘎作响,但他还是继续向前飞去。离子推进引擎非常坚固结实,这架扑翼机虽然破旧,但他驾驶起来倒是得心应手。即使遇到强风和上升气流,也能应付得很好。另外他也有足够的燃料,能维持好几个星期。
凯恩斯还清楚地记得他在环境恶劣的萨鲁撒星生活的那些年,为了搞清楚几个世纪前那场毁灭萨鲁撒星的旷世灾难,他克服了各种艰难困苦,潜心研究,不断探索。他曾经见过那个星球古代的图像,知道曾经的帝国首都是多么美丽富饶。但在他的心里,那里将永远都会是如今这副地狱般的模样。
同样,在厄拉科斯也发生过划时代的大事件,但没有目击者或者任何记录能够在那场古老的灾难中幸存下来。他认为导致这场灾难的不可能是原子,尽管这个结论很容易就能假设得出来。毕竟,芭特勒圣战以及圣战之前的古代战争都是极具毁灭性的,都把整个太阳系炸成了碎石瓦砾和滚滚尘埃。
不……这里发生的事不尽相同。
这样的日子依旧持续,凯恩斯仍在四处游荡。
在凯恩斯已经绕了半个星球的时候,在一个荒芜、寂静的山脊上,他爬上了另一座岩石山峰的顶端。他把扑翼机降落在一个布满卵石,像马鞍一样的平地上,然后徒步爬上斜坡。他身上背着叮当作响的装备,手脚并用地往山顶上爬。
按照早期地图绘制员那缺乏想象力的绘图所示,这条蜿蜒起伏,连绵不绝的岩壁犹如一道屏障,将东至哈班亚沙海、西至碧水鸟洼地的整片地区围在其屏障的保护之下,因此被永久性地命名为“假墙西”。凯恩斯认为这里是建立数据收集站的最佳地点。
凯恩斯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有些发沉,同时还听到他那套蒸馏服因使用时间过长而发出的滴答声。他知道自己此时一定大汗淋漓。但尽管如此,他的衣服还是吸收并循环利用了从他身体发散出的水分,因此他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当他实在口渴得忍不住的时候,他便从喉咙附近的集水管里吸了一口有些微温的水,然后继续沿着凹凸不平的山路向上艰难爬行。按照弗雷曼人的老话说的: 身体是保存水的最好地方。 这是卖给他蒸馏服的小贩告诉他的。他现在已经穿惯了这身滑溜溜的蒸馏服,感觉它好像变成了他的另一层皮肤。
根据测高仪显示,这座陡峭的山峰大约有一千二百米高。他在一个天然的休息处前停了下来,这个遮蔽的休息处是由一块断了尖头的硬石形成的。他在这里建立了一个便携式的气象站。气象分析设备将记录下这片区域的风速、风向、温度、气压和相对湿度的波动。
在这个星球上,早在美琅脂香料的特性被发现之前,就已经建立了生物试验站,距今已经有几个世纪之久。那时候的厄拉科斯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干燥星球,几乎没有什么理想的资源——除了最绝望的殖民者,没有人对它感兴趣。许多试验站年久失修,无人看管,有些甚至已经被人遗忘了。
凯恩斯怀疑从这些生物试验站收集到的信息也未必有多可靠。所以现在他要用自己的设备收集数据。伴随着一个小风扇的嗡嗡声,一个大气采样器吞下了一个大气样本,并显示出了成分数据:23%的氧气,75.4%的氮气,0.023%的二氧化碳,以及其他微量气体。
凯恩斯发现这些数字十分特别。当然,这里的空气是完全可以呼吸的,而且这些数据也十分符合人们的预期,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正常的星球,有着适合动植物蓬勃生长,繁衍生息的生态系统。但在这个干燥灼热的地域,局部气压过高导致了许许多多的问题。没有海洋或暴风雨,没有浮游生物,没有植被覆盖……那么这些氧气都从何而来呢?这完全说不通啊。
他所知道的唯一大型本地生物就是沙虫。会不会是由于沙虫数量过多,使它们的新陈代谢对大气的组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呢?是否有某种奇怪的浮游生物在沙地里大量繁殖呢?众所周知,美琅脂香料矿含有机成分,但是凯恩斯不知道它是怎么产生的。 贪婪的沙虫和香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厄拉科斯真是个谜一样的星球,一个生态奥秘中包含着另一个奥秘。
凯恩斯的准备工作顺利完成,他从气象站的最佳设置地点转过身来。随后他突然意识到,在这座孤立的山峰之上,有些看上去是天然凹室的地方,其实是 有意安排 的。
他惊讶地弯下腰,用手指抚弄粗糙的凹痕。 石头上有台阶! 这意味着不久之前,人类曾经踏足过这里,并且阻断了通往这个地方的捷径。这里曾是一个前哨站吗?一个瞭望台?还是弗雷曼人的观察站点?
一股寒气窜过他脊背,这寒气是他这个身穿蒸馏服的人贪婪地喝下汗水引起的。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一丝兴奋,因为他突然想到弗雷曼人也可以成为盟友,他们是个在恶劣的环境中自强不息的民族,而且跟他有同样的目标和计划,也同样需要了解和改善这片沙漠……
凯恩斯转过身,看向开阔的沙漠,突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有人吗,是谁啊?”他大声喊着。但是回答他的只有沙漠的寂静。
所有这一切都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呢? 他不禁思考起来。 而且如果有联系的话,那弗雷曼人知道吗?
谁能知道伊克斯是否走得太远了呢?他们把设备隐藏起来,奴役他们的工人并要求工人保密。鉴于这样的情况,他们怎能不受诱惑以至于越过芭特勒圣战禁令的限制呢?
——利班·李芝伯爵,向兰兹拉德联合会提交的第三次上诉
“善用你的智慧和身边的资源。”老公爵总是这样教导他。现在,雷托独自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他对这两者都进行着估算。
他沉思着眼下这种令人始料不及且令人沮丧的境遇,自己孤零零地被扔在伊克斯星上的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或许这里根本就不是伊克斯。他被困在这里,是偶然还是阴谋?最坏的情况会是什么?宇航公会应该保存着他被粗鲁而突然地赶下远航机的记录,知道他被穿梭机运走的地点。如果他没有在预先安排好的目的地按时出现,他的父亲一定会迅速集结厄崔迪家族的军队前来找他——但这又需要多长时间呢?他在这里能活多久?如果维尔纽斯就是在背后搞鬼的叛徒,那么这位伯爵会向父亲报告他失踪了吗?
雷托想尽量保持乐观,但是他知道救援队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赶来。他既没食物,也没保暖的衣服,更不用说移动避难所了。他必须自己处理这个问题。
“有人吗?”他又一次大声喊道。但他的声音被空旷的荒原所吞没,瞬间化为乌有,甚至连个回声都没有。
他琢磨着要不要冒险出去找个地标或者定居点,但是最终还是决心暂时留在原地。随后他又在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自己行李箱里的物品,看看有什么东西能用来发送信息。
他的身旁有一片蓝绿色的多刺植物丛,那是些在冻土中挣扎求生的顽强植物。这时,从那片多刺植物丛中传来了一阵沙沙声。雷托大吃一惊,吓得向后跳了一步,然后仔细观察。是刺客吗?还是一群要抓他的人?绑架公爵继承人绝对可以拿到不少赎金,足以换来堆成山的宇宙索……另外还有保卢斯·厄崔迪公爵的勃然大怒。
雷托从别在后腰的刀鞘里抽出父亲送给他的那把钓鱼刀,随时准备战斗。他心跳加速,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可能出现的危险,准备伺机而动。厄崔迪家族的人从来都是临危不惧,不怕流血牺牲的。
树枝和尖尖的树叶微微摇晃,然后树丛分开,地上露出一个圆形的强化玻璃板。然后,随着机器的嗡嗡声,一个透明的管状升降电梯从地下冒了出来,看上去与崎岖不平的地面完全不搭调。
一个健壮敦实的年轻人就站在透明的电梯里,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热情地向他表示欢迎。这个男人一头金发,虽然梳理得很仔细,但还是有些蓬乱。他穿着宽松的军装长裤和一件变色丹迷彩衬衫。那张和蔼开朗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由于还有些婴儿肥,所以面部轮廓很柔和。这个陌生人的左肩上背着一个小背包,和他手里拿着的包差不多大。他看上去似乎和雷托年纪相仿。
透明电梯停了下来,一扇弧形的门旋转着打开。一股暖风拂过雷托的手和脸。他蹲下身子,准备用他的钓鱼刀进行攻击,尽管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看起来一脸天真的陌生人会是个冷酷的杀手。
“你一定是雷托·厄崔迪吧?”那个年轻人问道。他说的是加拉赫语,也就是帝国的官方语言,“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以徒步远足作为开始呢?”
雷托眯起自己那双灰色的眼睛,盯着男孩衣领上紫铜色相间的伊克斯螺旋形徽章。他尽力掩饰自己虚惊一场,如释重负的心情,以一种镇定自若,甚至是怀疑的表情看着对方,然后点点头,刀尖落下。陌生人则假装没有注意到。
“我叫隆博·维尔纽斯。呃,我以为你想在我们去下面安顿下来之前,先在这附近活动活动呢。我听说你喜欢户外活动,不过我更喜欢一个人待在下面。也许你和我们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会觉得我们的洞穴城市里和你在自己家中一样舒服。伊克斯真的很不错呢。”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层和高空的雨夹雪:“咦,怎么下雨了?地狱在下,我讨厌这种不可预测的天气,”隆博厌恶地摇了摇头,“我吩咐过天气控制台,给你一个温暖、晴朗的好天气。很抱歉,雷托王子,是我的过失——不过在我看来,这里太沉闷无聊了,咱们坐电梯下去,到大王宫去如何?”
隆博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于是把两个背包都扔进了电梯里,又把雷托的两个悬浮行李箱也推了进去。“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这么多年我父亲一直跟我念叨厄崔迪这个,厄崔迪那个的。我们会一起学习一段时间,估计大概是族系家谱和兰兹拉德联合会政治一类的。我是金狮宝座的第八十七顺位继承人,不过我想你的排位应该比我更靠前吧。”
金狮宝座 。这些权贵家族的顺位排名是按照宇联商会-兰兹拉德联合会系统精心安排的。每个家族都以长子继承制为基础来排列等级。雷托的地位实际上的确要比伊克斯的王子高得多——从他母亲的族系血统来看,他实际上是埃尔鲁德九世的曾孙。因为埃尔鲁德与他的第二任妻子伊薇特生了三个女儿,雷托母亲就是其中一个女儿的后代。但是这种血缘关系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皇帝有许许多多的曾孙。他和隆博根本连宝座的边都沾不上。而且雷托觉得,承担厄崔迪家族公爵的重任就已经够有挑战性的了。
两个对各自的星球有一半统治权的年轻人,互相握了握手,指尖相触。伊克斯王子右手上戴了一枚火宝石戒指,雷托感觉到对方的手上丝毫没有粗糙的老茧。
“穿梭机降落之后,我以为自己来错地方了呢。”雷托说。他的不安和困惑终于显露了出来,“我以为我被困在渺无人烟的荒山野地里了。这里真的是……伊克斯吗?那个著名的机器星球?”说着他指了指那些巍峨壮观的山峰,冰雪覆盖的岩石和幽暗隐秘的森林。
雷托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过他,伊克斯人对于安全性的执着和偏爱。他这才注意到隆博有些犹豫:“哦,呃,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我们尽量不让自己太过显眼。”
王子请他走进电梯,电梯的强化玻璃门随即旋转着关上了。电梯穿过一公里长的岩石,急速下落。即使在垂直下落过程中,隆博仍然继续镇定自若地说着:“由于我们技术操作的特殊性,伊克斯里有数不清的秘密,许多敌人想要摧毁我们。所以我们尽量隐藏自己的资源,并且低调地进行交易,躲开别人窥视的目光。”
两个年轻人穿过一个由人造材料制成的发光蜂房,然后进入到一片开阔的空间,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洞穴世界,一个被星球那厚厚的地壳保护着的人间仙境。
一根根造型优美的支撑梁犹如一顶顶王冠,赫然映入眼帘。这些支撑梁与菱形晶格柱相连接,巍然耸立,高不见顶。透明的强化玻璃电梯继续下落,自由飘浮在一个伊克斯独创的悬浮装置之上。电梯的透明玻璃地板令人很是不安,给人一个要掉下去的感觉。雷托紧紧抓住旁边的栏杆,两个悬浮行李箱在他身边晃来晃去的。
他抬起头,看到头顶上伊克斯阴晴不定的天空,蓝白色的太阳正透过乌云,洒下微弱的阳光。隐藏在星球表面的投影仪,将真实的天气图像传输到覆盖在岩石天花板的高分辨率屏幕上。
这个巨大的地下世界广阔无垠,就连宇航公会的远航机在它面前都会显得十分渺小。从石拱顶上向下看,雷托看到一座座建筑都呈几何形状倒立着,看起来就像有人居住的水晶钟乳石。这些钟乳石形建筑由一条条人行道和管道彼此连接。泪滴形状的飞机无声无息地在地下王国里飞行,在建筑物和支撑梁之间穿梭。载人的悬挂式滑翔机飞速掠过,留下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印迹。
在地下洞穴的深处,他发现了一个湖和几条河流——全都隐藏在地下深处,不为外人所见。
“这里就是韦尔尼”,隆博宣布,“我们的首都。”
透明电梯在倒悬的钟乳石建筑之间穿行滑动,雷托看到了地行车、公共汽车和空中管道运输系统。他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片神奇的雪花,在城市上空飞舞。“你们的建筑真是美得令人难以置信。”他感叹道。灰色的眼睛目不转睛,仿佛要将所有的景象尽收眼底,“我一直以为伊克斯是个嘈杂喧嚣的工业化世界。”
“我们,呃,是有意给外人留下这种印象的。我们发明了一些特殊的建筑结构材料,不仅外形美观,而且非常轻盈坚固。所以我们住在地下,既能受到保护,又能隐藏起来不被人发现。”
“所以你们就能始终保持星球表面的原始状态。”雷托说道。伊克斯的王子看样子似乎并没有考虑这个优势。
“贵族和官员们住在上层钟乳石建筑里,”隆博继续介绍,“工人、值班主管以及所有的次人都住在下层的聚居区里。每个人都共同为伊克斯的繁荣而努力工作。”
“城市的下面还有房屋?还有人住在比这更深的地方?”
“那个,他们其实不能算是人。他们被称作 次人 ,”隆博轻蔑地挥了挥手说,“是我们专门培育出来的,目的是让他们毫无怨言地做苦差事。这可是基因工程的巨大胜利啊。天知道要是没有他们的话,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的悬浮电梯绕过一条管道运输线,继续沿着倒悬的天际线行驶。他们逐渐临近了城市中最瑰丽壮观的倒顶宫殿——那是一座巨大而又造型别致的倒悬式建筑,看上去就像古老的大教堂——雷托问道:“我想你们的审问官在等着我了吧?”他微微抬起下巴,准备迎接严峻的考验,“我以前从来没做过深度精神扫描。”
隆博揶揄地笑着说:“呃,如果你真想经历这种严酷考验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安排。”伊克斯王子专注地凝视着雷托,“雷托啊,雷托,如果我们不信任你的话,就根本不会答应让你来伊克斯。伊克斯的安全措施与你父亲来时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不要听信那些黑暗阴险的故事,那都是我们故意散播出去的,用来吓跑那些对伊克斯心怀好奇的人。”
最终,透明电梯降落在一个由互锁地砖铺成的巨大阳台上。雷托感觉到他们脚下似乎有一个固定装置。接着,电梯开始横向移动,径直朝一座镶着装甲强化玻璃的建筑滑去。
雷托尽量不让自己如释重负的心情显露出来。“好吧,那我听你的吧。”
“等我们到你的星球时,我也会听你的。大海,鱼群,还有开阔的天空。感觉卡拉丹……嗯, 很美呢 。”他的语气听起来却正好相反。
穿着黑白制服的管家和仆人们纷纷从那座建筑里出来迎接他们。穿着制服的男男女女站到了电梯通道两旁,排成两条整齐的直线,每个人都站的笔直。
“这里就是大王宫,”隆博说,“你有什么要求和愿望就跟这些人说,他们都会一一满足你的。由于你是我们这里目前唯一的客人,所以他们会有求必应,全心全意照顾你,绝对会让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所有这些人就只服务……我一个人吗?”雷托想起自己在家的时候,如果想吃鱼的话,就得自己去钓,然后亲手宰鱼刮鳞。
“雷托,你身份尊贵,既是公爵之子,也是兰兹拉德联合会的盟友,更是我们家族的朋友。你觉得我们会怠慢你吗?”
“事实上,我的家族并没有什么可观的财富,我们的星球上唯一能创造财富的人就是海里打鱼的渔民、飘浮的帕拉丹瓜田的瓜农,还有种植庞迪米的稻农。”
隆博哈哈大笑,发出友好而爽朗的笑声:“哦,你还真是谦虚呢。”
在两个悬浮行李箱的伴随下,两个年轻人并肩走上三阶宽阔而优雅的台阶,进入了大王宫。
雷托环顾中央大厅,看到了伊克斯水晶吊灯,这是帝国所有星球中最好的水晶吊灯。华丽的大理石桌上装饰着水晶高脚杯和各式花瓶;黑色接待桌的两边各摆着多米尼克·维尔纽斯伯爵和他的妻子珊多·维尔纽斯夫人的全身天青玉石雕像。雷托曾经见过他们的三联照片,所以能够认出这是伯爵夫妇的雕像。
身穿制服的家仆们慢慢回到皇宫里,回到各自的岗位等待上级的指示和调遣。穿过大厅,一道双扇门打了开来,只见肩膀宽阔,头发秃顶的多米尼克·维尔纽斯伯爵迎上前来,看上去就像一个从神灯里冒出来的 精灵 。他穿着金银相间的无袖短袍,领子上镶着白边。胸前别着一枚紫色和红铜色相间的伊克斯螺旋形徽章。
“啊,这位一定就是我们年轻的客人了!”多米尼克热情好客,幽默爽朗地说道。他那双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眼角的鱼尾纹此刻变成了慈祥的笑纹。他和他儿子隆博两个人的面部结构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脸不像他儿子那样瘦削,而是红扑扑、肥嘟嘟的,布满褶皱。他那浓密的黑胡子在洁白的牙齿周围形成了一个醒目的框架。多米尼克伯爵比他的儿子要高上几厘米。他的脸型不像厄崔迪家族和科瑞诺家族的人那么瘦窄,线条没那么刚硬,因为他们维尔纽斯家族来自于科林战役时期的一个古老世系。
站在伯爵身后的是他的妻子珊多,她曾经是皇帝的妃子。此时她身穿一件正式而隆重的长袍,她的五官精致,轮廓分明,琼鼻小巧,肤白如脂,有一种雍容华贵之美,光彩照人,她的出现令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她虽看上去娇弱柔美,但实际上却透着一股坚强的韧劲。
他们的女儿凯莉娅站在伯爵夫人身旁,似乎正努力让自己的光彩和魅力盖过母亲。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锦缎连衣裙,映衬着她那一头铜黑色的头发。凯莉娅看上去比雷托年纪小一些,不过走路时故意摆出一副优雅而专注的样子,仿佛尽力让自己表现得仪态万方,优雅得体,不敢让自己有半分松懈。她的眉毛细长,弯如拱形;翠绿色的眼睛令人瞩目;窄窄的下巴上是一张像猫一样宽宽的嘴。她盈盈一笑,行了一个夸张而又完美的屈膝礼。
雷托点头致意,礼貌回应每个人的介绍,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在维尔纽斯伯爵女儿的身上。然后他照母亲所示,打开了他其中一个行李箱上的封条,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珠宝盒,那是厄崔迪家族的珍宝之一。他拿着珠宝盒,身子站得笔直:“这是送给您的礼物,维尔纽斯大人。这里面有我们星球上独一无二的东西。另外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维尔纽斯夫人。”
“太好了!太好了!”多米尼克似乎对于这种过分讲究的礼节而感到有些不耐烦,但他还是立刻接受了礼物,并且示意一个仆人过来把礼物收起来,“今天晚上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好好欣赏一下这些宝物的。”说着他搓起了自己宽大的双手。这个男人似乎更适合在冒着烟的铁匠铺里当个铁匠,或者去战场杀敌,而不适合住在豪华的宫殿里。“对了,雷托,来伊克斯的这一路上还顺利吗?”
“很顺利,大人。”
“啊,那真是太好了。”多米尼克轻松地笑了起来。
雷托微微一笑,不知道怎样才能给这个人留下好印象。他清了清嗓子,羞赧地说出了自己刚才的担心:“是的,先生,但在公会把我送到您的星球上后,我差点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因为我只看到了一片光秃秃的荒野。”
“啊!那是我叫你父亲别告诉你的——这是我俩的一个小恶作剧。他第一次来这里时,我也是这样戏弄他的。你肯定是以为自己被弃荒野了吧,”多米尼克开心地咧嘴大笑起来,“不过年轻人,你现在看上去休息得很好。你这个年纪应该没什么时差问题。你是什么时候从卡拉丹出发的,两天前是吧?”
“不到两天,大人。”
“这远航机还真是神速啊,这么短的时间就跨越了如此遥远的距离,令人难以置信。我们正在改进远航机的机型设计,使每架远航机都能够运载更多的货物,提高有效载运量,”他洪亮的声音使得这一成就显得更加宏伟震撼,“我们第二阶段的改造将在今天晚些时候完工,这是我们的又一个胜利。我们会把所有的改进情况都告诉你,这也是你来此要学习的内容之一啊。”
雷托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但实际上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要爆炸了似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吸收多少新的信息和知识。等到一年期限到了的时候,估计他会脱胎换骨的。
有些武器是无法拿在手里的。你只能把它们记在心里。
——贝尼·杰瑟里特教义
一架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穿梭机朝着杰第主星的暗面渐渐降落,最终停在了戒备森严的哈克城太空港,时间正好是在当地时间的午夜之前。
男爵从厄拉科斯那地狱般的沙漠返回家中后,就开始担心起来,不知道那些该死的女巫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男爵走到哈克南要塞一个被屏蔽场保护着的上层阳台上,紧盯着那架穿梭机上的灯光。
他的周围尽是一座座庞大的黑色强化玻璃和钢铁结构的塔楼,但是建筑结构沉闷单调,毫无特色。这些高塔在烟雾弥漫的黑暗中闪耀着炫目而俗艳的灯光。人行道和马路上覆盖着波纹遮雨篷和过滤罩,保护行人免受工业废物和酸雨所带来的伤害。如果城市建造的过程中能多一些想象力和对细节的关注的话,那么哈克城很可能会成为一座十分引人注目的城市。但是恰恰相反,这个地方看上去 满目疮痍 。
“我有份数据资料要呈交给您,男爵大人。”男爵身后传来一个带着浓浓鼻音却又很尖厉的声音,说话的人离他很近,仿佛近身的刺客。
男爵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挥起肌肉结实的手臂就要打向那人。但随即他便皱起了眉头。原来那人是他的私人门泰特,彼得·德伏,瘦削的身子裹着长袍,正站在阳台门口。
“别偷偷靠近我,皮特。你怎么跟沙虫一样滑不溜丢的,”这个比喻不由得让人想起了男爵侄子拉班的那次沙漠狩猎之行,以及最终那令人尴尬的结果,“要知道,哈克南家的人可是猎杀沙虫的高手。”
“这我听说了,”德·弗里斯语冷冷地回答,“但有时候,悄无声息地移动是获取信息的最佳方式。”他的嘴角微微一动,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他的嘴边很红,那是因为门泰特为了提高自己的脑力而经常喝一种蔓越橘色的纱芙果汁,时间久了,嘴边就会被浸染成红色。男爵喜欢寻求肉体上的快乐,对一些令人上瘾的东西十分好奇,总是想要尝试新东西。所以他自己也尝过这种纱芙果汁,但在喝过之后他发现这种饮料其实味道很苦,难喝得要死。
“是圣母和她的随从到了,”弗里斯朝穿梭机的灯光点了点头,“有十五名姐妹和侍从,另外还有四名男性护卫。没有发现可以被我们探测到的武器。”
德·弗里斯曾经接受过贝尼·特莱拉教团 的训练,从而成为了一名门泰特。这个由一群基因变异的巫师组成的教团,训练出了帝国最强的人类计算机。但是男爵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只能纯粹进行数据处理的人类大脑——他想要的是一个精于算计的聪明人,不仅能够了解和预估哈克南家族一些计划的结果,还能够运用他阴险奸诈的天性,协助男爵实现自己的目标。彼得·德伏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造物,是臭名昭著的特莱拉教团“变态的门泰特” 之一。
“但她们想 要 什么呢?”男爵凝视着降落的穿梭机,喃喃自语,“那些女巫来到这里似乎志在必得。”还没等穿梭机上的乘客出来,哈克南家族麾下一群身穿蓝色制服的士兵们,就像群狼一般将飞船包围起来。“我们可以用最简单的防御手段,把他们瞬间消灭掉。”
“贝尼·杰瑟里特的人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男爵阁下。有人说她们自己就是武器,”德·弗里斯举起一根细杆似的手指说道,“激起姐妹会的愤怒绝对是不明智的。”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你个白痴!对了,那个圣母叫什么名字?她想干什么?”
“盖乌斯·海伦·莫希亚姆。至于她想要什么……她的姐妹会拒绝透露。”
“姐妹会都去死吧,带着她们的秘密去死吧。”男爵一边在广场强化玻璃封闭的阳台上转圈,一边嘟囔着。然后他大步走向走廊,前去迎接穿梭机上的访客。
彼得·德伏在他身后笑了起来:“贝尼·杰瑟里特姐妹说话时,常常会像说谜语一样含糊其词,但她们的话里也包含了很多真实的信息。你只需要把那些真实的信息都挖掘出来就行了。”
男爵咕哝了一声,继续向前走。皮特自己也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跟了上去。
在路上,门泰特边走边回忆着他对这些黑袍女巫的认识和了解。贝尼·杰瑟里特一直以来为了无数的育种计划而不停忙碌,似乎是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而繁衍人类。她们还掌握着帝国最大的信息库之一,利用她们庞大而又错综复杂的资源来观察人类活动,研究一个人在星际政治中的行动所产生的影响。
作为一名门泰特,德·弗里斯很想得到这个知识宝库。有了这么多宝贵的数据,他可以进行计算和初步预测——甚至也许能搞垮整个姐妹会。
但是贝尼·杰瑟里特不允许外人接触到她们的资源,甚至连皇帝本人也不允许。因此,即使是门泰特也会因为缺少足够的信息和数据,而无法进行估算和预计。所以德·弗里斯对这位来访女巫的意图只能靠猜了。
贝尼·杰瑟里特操纵政治和社会大多都在暗中进行,这样一来就很少有人能追踪到她们影响政治和社会的确切模式。但不管用什么方法,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亚姆都清楚地知道该如何为达到目的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她身披黑袍,身边有两个衣冠楚楚的男性侍卫保护着,身后则跟着一群侍从,昂首阔步走进这座哈克南家族历代传承的要塞,进入了接待大厅。
男爵坐在一张闪亮的黑色水晶玻璃桌旁,正等着她的到来。身旁站着的是他那位变态的门泰特,另外还有几个精心挑选的私人保镖。男爵故意穿了一件宽松的便服,以表示对这些来访者的轻蔑和漠视。他既没有为他们准备茶点,也没有张灯结彩,准备鼓乐齐鸣一类的欢迎仪式。
这很好, 莫希亚姆心想, 这种秘密的会面也许再好不过了。
她先是用坚定有力的声音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朝他走近了一步,把她的随从留在身后。这位圣母相貌平平,看上去并不温柔娇弱,反而有一种坚韧不屈的气质——虽然不丑,但也不迷人。她的鼻子从正面看没什么,但是从侧面看去却显得太长了。“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我们姐妹会有事情要跟您商谈。”
“我没兴趣跟女巫打交道。”男爵伸手摩挲着下巴说,那双如蜘蛛一般乌黑的眼睛上下打量来访的这群人,仔细端详圣母身旁男护卫的体型和外表。他的另一只手则放在腿上,手指敲着大腿,发出令人紧张的节奏。
“无所谓,但您还是得听一听我要说的话。”圣母的声音像钢铁一样铿锵有力。
看到男爵越来越怒火中烧,彼得·德伏走上前来:“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圣母?别忘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可没有邀请你到这里来。”
“也许我应该提醒一下你,”她对门泰特说,“我们有能力对厄拉科斯星上哈克南家族的所有香料生产活动进行详细的分析,比如设备的使用、消耗的人力等等。我们不会将最终的调查结果跟我们自己的精确预测相比对,而是与你们上报给宇联商会的香料生产数据进行比较。这样一来,任何异常情况最终都会……昭然若揭了吧,”她扬起了眉毛,“我们掌握了第一手的资料,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初步的研究,这些第一手资料都有”——她笑了笑——“可靠的来源”。
“你指的是间谍吧。”男爵愤怒地说。
她看得出,男爵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这正暗示了他心里有鬼。
男爵站了起来,伸了伸胳膊,还没等他反驳莫希亚姆的含沙射影,德·弗里斯就插进话来:“我想也许我们最好还是单独谈谈,只有圣母和男爵两个人的密谈,没有必要把一场简单的谈话变成一个隆重壮观的场面,弄得尽人皆知……更别记录在案。”
“我同意,”莫希亚姆露出一丝赞同的神情打量起这个扭曲心智的门泰特,立刻说道,“不如我们去您的寝宫里谈吧,您看如何,男爵阁下?”
男爵噘起嘴来,原本宽厚的嘴唇现在变成了一朵黑色的玫瑰花:“为什么我要把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带进我的私人寝室里呢?”
“因为您别无选择。”她声音低沉而坚定地说。
男爵被她的大胆吓了一跳,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如此,那何乐而不为呢?再没有比寝室更私密低调的地方了。”
德·弗里斯眯起眼睛看着他们俩。他在重新考虑他的建议,大脑里运行着数据,计算着概率。女巫单刀直入得太快,太直接了。她想要单独和男爵在一起。这是为什么呢?她私下里打算要做什么?
“请允许我陪您一同前去吧,男爵大人。”德·弗里斯说道,然后便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穿过走廊和浮空管,走向男爵的私人房间。
“这件事最好只有男爵和我单独谈。”莫希亚姆说。
哈克南男爵气得浑身紧绷。“你没有权力命令我的人,女巫。”他用低沉而威胁的语气说。
“那么您的意思呢?”她无礼地问道。
男爵犹豫了片刻,然后说:“我同意你的请求,允许你私下跟我密谈。”
莫希亚姆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她的随从和护卫。德·弗里斯发现她的手指一动,似乎是女巫的某种暗号。
莫希亚姆那双鸟一般的眼睛紧盯着德·弗里斯,弗里斯不自在地挺了挺身子。这时莫希亚姆对他说道:“有件事倒是可以交给你去办,门泰特。请务必悉心招待我的同伴们,并给他们准备食物,因为我们没有时间留下来寒暄。谈完事情之后,我们必须火速赶回瓦拉赫九号星。”
“去吧。”哈克南男爵命令道。
她不屑一顾地看了一眼弗里斯,仿佛把他当作帝国里地位最低下的仆人。然后便跟着男爵走出了大厅……
男爵一走进他的房间,就注意到那有一堆自己的脏衣服,他心里觉得还挺高兴。家具摆放也凌乱不堪,墙上甚至还有几处红色的污渍没擦干净。他想借此强调,女巫不值得受到优待,也不值得受到热情地欢迎。
他双手叉腰,挺起胸膛,扬起结实的下巴说:“好了,圣母,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我没有时间再跟你玩什么文字游戏了。”
莫希亚姆露出一丝微笑。“文字游戏?”她知道哈克南家族最懂得政治的微妙之处……也许善良的阿布鲁尔德不懂这些,但是男爵和他的谋臣们肯定精于此道,“那好吧,男爵阁下,”她简单干脆地说道,“姐妹会要利用您的家族基因繁衍后代。”
她停了下来,欣赏着他那张冷酷的脸上的震惊表情。男爵张口结舌,不等他回应,她就精心挑选了一部分内情作为解释。实际上,对于这其中的具体细节和原因,莫希亚姆自己也不清楚,她只是知道不管什么原因都要服从。“您一定知道,多年来贝尼·杰瑟里特将许多重要的世系血统与姐妹会相融合。姐妹会的姐妹们代表了高尚人性的全部,同时也包含了兰兹拉德联合会内大大小小家族中所有最可取的优点和特质。这其中就包括了很多代以前的哈克南家族。”
“你是想改进你们所拥有的哈克南血统吗?”男爵警惕地问道,“是这样吗?”
“您理解得很对。我们必须让您,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生下一个孩子来。确切地说是一个女儿。”
男爵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然后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边笑边用手抹去笑出的眼泪:“那你可得另找别人了。我没有孩子,将来也不可能会有。跟女人生孩子,光是想想让我觉得恶心。”
莫希亚姆十分清楚这位男爵的性取向,所以并没有回答。与许多贵族不同的是,他没有后代,甚至连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的私生子也没有。
“不管怎样,我们都想要一个哈克南家族的女儿,男爵阁下。她不是继承人,也不是权力和爵位的觊觎者,所以您不必担心有任何对哈克南家族地位的威胁。我们已经仔细研究过世系血统,所以我们的愿望和目的非常明确。 您 必须跟我结合,让 我 怀孕。”
男爵的眉毛抬得更高了。“什么?老天爷,我凭什么要那么做呢?”他上下打量着她,扫视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莫希亚姆相貌平平,她的脸很长,棕色的头发稀疏而平常。她的年龄比他还要大,眼看就快要到生育年龄的尽头了。“尤其还是跟你。”
“贝尼·杰瑟里特是通过基因预测来决定谁和谁相互结合,而不是通过任何两情相悦或身体上的吸引。”
“不行,我坚决反对,”男爵转过身来,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你走吧,带上你的那些小跟班,赶紧给我离开杰第主星。”
莫希亚姆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仔细打量着他房间里的每个细节。利用贝尼·杰瑟里特的分析技术,她了解到许多关于男爵以及他性格特点的信息。从他私人寝室里的难闻气味,以及没有为正式的来访者提前进行打扫和装饰来看,他不知不觉中展示出了他信息量丰富的内心世界。
“好吧,如果您真希望如此的话,男爵阁下,”她说,“那么我的穿梭机下一站将会是凯坦星,在那里我们已经安排好了要与皇帝会面。我飞船上的个人资料库里有你在厄拉科斯储存香料的所有记录的副本,还有关于你是如何故意篡改香料生产记录来隐藏你的私人库存,而不让宇联商会和科瑞诺家族发现的那些资料和文件。我们的初步分析包含了充足的信息,足以发动公会银行对您的香料生产和交易活动进行全面审计和核查,并最终撤销您宇联商会临时董事一职。”
男爵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都不打算妥协和让步。但是男爵在圣母凝视的眼神中看出她所言非虚。他毫不怀疑女巫们利用她们恶魔般的觉察力,已经明确地知道他到底干了些什么,知道他隐藏了秘密,愚弄和欺骗了帝国皇帝埃尔鲁德九世。他也十分清楚,莫希亚姆会毫不犹豫地利用那些资料和文件继续威胁他。
所有记录的副本 ……那么这就意味着即使毁掉她的飞船也无济于事。显然该死的姐妹会还存有其他副本。
贝尼·杰瑟里特很可能掌握了帝国皇族科瑞诺家族的把柄,并以此来要挟皇帝,甚至连宇航公会和强大的宇联商会一些重要的交易内幕和见不得光的数据,也都落在了姐妹会手里。这些都是她们用来 讨价还价的筹码 。姐妹会很擅长找出潜在敌人的弱点。
男爵痛恨莫希亚姆让他毫无选择的余地,但对此又无能为力。这个女巫只要一句话就能把他毁了。最终只能逼他留下自己的血脉。
“为了让你更轻松一点儿,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有能力控制我的身体机能,”莫希亚姆通情达理地告诉他,“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排卵,我保证这个不愉快的任务不会重复多次。只要跟你结合一次,我就可以保证生出一个女孩。之后你就不必担心我们会再次找上门来。”
贝尼·杰瑟里特的计划总是在不断进行,就像车轮一样滚滚向前,她们似乎总是让人猜不透、看不清。男爵皱起眉头思索起来,从各种可能性中寻找答案。女巫们非常想要一个女儿,但尽管她们矢口否认,她们是否其实想要的是一个私生子,然后等他长大成人之后再宣布他成为下一代哈克南家族的首领呢?这也太荒谬了。因为他已经在培养拉班成为继承人了,而且没有人胆敢质疑或是提出异议。
“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我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我必须和我的大臣们谈谈。”
听到他这么说,莫希亚姆圣母直翻白眼,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示意男爵可以慢慢考虑。她把一条血渍斑斑的毛巾扔在一边,懒洋洋地躺在长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等待起来。
尽管弗拉基米尔·哈克南为人阴险卑鄙,却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体格健壮,五官端正:淡红色的头发,厚厚的嘴唇,额头上还有性感的美人尖。然而贝尼·杰瑟里特向教团里的所有姐妹都被灌输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念,那就是结合仅仅是一种操纵男人并获取后代的工具,目的是为姐妹会的基因网络添砖加瓦。无论她接到的命令是什么,莫希亚姆从没打算要享受结合的乐趣。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把男爵置于自己的股掌之间,任由她控制,逼迫他屈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圣母身子往后一靠,闭上眼睛,集中精力于她体内荷尔蒙的涨落,以及她生殖系统的内部运作……做好一切准备。
她知道男爵的答复会是什么。
“皮特!”男爵急匆匆冲进大厅,“我的门泰特在哪儿呢?”
德·弗里斯从隔壁的一个厅里溜了出来,那里有几个他以前钻出来的隐蔽观察孔,他本来打算借此偷窥一下男爵私人寝室。
“我在这里,我的大人。”他答道。然后他拿出一个小瓶,喝了一口瓶子里的饮料。纱芙果汁的味道触发了他大脑的反应,激发了他的神经元,提升了他的脑力。“女巫要求什么?她想干什么?”
男爵转过身来,终于找到了一个适合发泄怒气的靶子:“她要我让她怀孕!真是头母猪!”
让她怀孕? 德·弗里斯思考起来,并且立即把这个信息加入到他的门泰特数据库中。随后以极快的速度重新评估了这个问题。
“她要生下我的女儿!你能相信吗?另外,她们还知道了我在私藏自己的香料储备!”
德·弗里斯进入了门泰特模式。 事实:男爵不会以任何方式生儿育女。因为他讨厌女人。此外,在政治上他非常谨慎,所以不会随意 地散播他的种子。
事实:贝尼·杰瑟里特在瓦拉赫9号星上有广泛的遗传基因记录以及无数的育种计划,其结果和目的并没有明确的解释和说明。要与男爵生下一个女儿而不是儿子——女巫们希望以此实现什么目标呢?
她们是想利用哈克南家族基因里的某些缺陷或者优势吗?还是仅仅因为她们认为这么做是对男爵最羞辱的惩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男爵是因何冒犯了姐妹会的呢?
“一想到这事我就恶心!竟然要我跟那匹发情的母马结合,”男爵咆哮道,“但我还是好奇得快要发疯了。怎么也想不明白,姐妹会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无法作出预测,男爵阁下。数据不足。”
男爵看上去气得像要揍德·弗里斯一顿,但还是忍住了:“我又不是贝尼·杰瑟里特的种马!”
“男爵大人,”德·弗里斯平静地说,“即使她们真的掌握了您储存香料的信息,您也不能承认。虽然她们也许只是虚张声势,但您的反应也无疑已经告诉了她们想要知道的一切。如果她们向凯坦提供证据的话,那么皇帝就会把他的萨多卡军队派到这里来,将哈克南家族一网打尽,并派另一个大家族来接管厄拉科斯,就像他们之前赶走了李芝家族,然后派我们来接管一样。毫无疑问埃尔鲁德一定会这么做的。他和宇联商会可以随时撤销与您的合约,拿走您的财产。为了激怒和羞辱您,他们甚至会把厄拉科斯和香料生产交给……比如说,厄崔迪家族。”
“厄崔迪!”男爵气得直想吐唾沫,“我绝不会让我的财产落入他们的手中。”
德·弗里斯知道他说到点子上了。哈克南和厄崔迪家族之间的宿怨早在几代人之前就存在了,始于科林战役期间的悲惨事件中。
“所以您必须按照女巫的要求去做,男爵大人,”他说,“这一轮较量,贝尼·杰瑟里特赢得了胜利。最优先选择:保护您家族的财产、您的香料生意,以及您的非法储备。”门泰特笑了笑,然后说道:“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男爵脸色发灰,青筋暴突:“皮特,我要你从现在开始,立刻清除掉所有证据,疏散库存,把那些香料分散到没人能想到,也没人会去查的地方。”
“您指的是我们盟友的星球吗?我不建议这么做,男爵大人。因为安排起来太复杂了,而且联盟也时常会有变化。”
“好吧,”他那蜘蛛般的黑眼睛亮了起来,“那就把大部分香料储备都放在兰基维尔上,就放在我那愚蠢的同父异母兄弟的眼皮底下。他们永远不会怀疑这种事与阿布鲁尔德有关。”
“遵命,大人。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这当然是个好主意了!”说着他皱起眉头,四下看了看。一想到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不禁就想起了他珍爱的侄子,“拉班在哪儿呢?也许女巫可以用他来代替我。”
“我想这恐怕不行,男爵大人,”德·弗里斯说,“她们的基因计划通常是极为明确而具体的。”
“好吧,不过他到底在哪儿呢?拉班!”男爵转过身来,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我都一整天都没看见他了。”
“他肯定是又出去进行那个愚蠢的狩猎了,现在应该在森林保护区里,”德·弗里斯强忍住笑意说,“这里只能靠您自己了,男爵大人,我想您最好还是回您卧房去吧,您还有责任得去履行呢。”
基本准则:永远不要支持弱者,永远要支持强者。
——贝尼·杰瑟里特《阿扎之书》,大机密汇编
一艘轻型巡洋舰翱翔在夜晚荒漠的上空,这里看不到杰第主星的城市灯光,也闻不到城市上空浓烈刺鼻的工业烟雾。邓肯·艾达荷被关在飞船腹部的一个笼子里,透过舷窗看着巨大的巴洛尼监狱被抛在了身后,渐渐远去,它就像一个几何形状的淋巴结,因囚禁了无数被百般折磨和凌辱的人类,而愈发溃烂化脓。
至少他的父母不再是困在里面的囚犯了。拉班杀死了他们,目的却只是激起他的愤怒和斗志。在这几天的准备过程中,邓肯的怒火的确燃烧得越来越旺了。
巡洋舰底舱那光秃秃的金属墙壁上现在仿佛结了一层铜绿色的霜。邓肯万念俱灰,心如铅重,原先的勇气和劲头儿也都荡然无存了,此时此刻的他仿佛失去了灵魂,只剩下了一副躯壳,身上的皮肤就像一条无情的毯子包裹着他。引擎的轰鸣声穿过层层甲板传来。他听到上层的甲板上有一群狩猎队员穿着护甲在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这些人都随身带着装有追踪器的枪。他们有说有笑,嘈杂喧闹,准备着晚上的游戏。
拉班也在那上面。
狩猎队给了邓肯一把钝刀(美其名曰不希望邓肯伤到自己),一把手电筒和一条很短的绳子,他们说这是“一个运动的机会”。他们认为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用这些东西来躲避一群哈克南家族专业狩猎队员的地面追捕已经足够了。
在上层的甲板上,拉班坐在一张温暖的软垫椅上,一想到笼子里那个惊恐而愤怒的孩子,他就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如果这个邓肯·艾达荷再高儿、壮点儿,他就跟一头凶猛的野兽一样危险了。拉班不得不承认,对于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说,邓肯已经很厉害了。他在巴洛尼监狱里躲避哈克南精英部队的表现非常令人惊艳,特别是跳进浮空管里那招,真是太绝了。
巡洋舰飞离了监狱城,也远离了被石油浸透的工业区,来到了一个高地上的野外保护区,那里有黑松林,有砂岩峭壁,有洞窟、岩石和溪流。这片精心保护的荒野甚至还养了几只经过基因改良和强化的野生动物。这些动物都是凶狠残暴的捕食者,跟哈克南的猎人们一样,对稚嫩的男孩如饥似渴。
巡洋舰降落在一片布满卵石的草地上,甲板倾斜成一个陡峭的角度,然后当稳定器将飞船调整水平之后,一切又恢复正常。拉班按下腰部的控制带按钮,发出了一个信号。
男孩面前的液压门发出来嘶嘶的声音,渐渐打开了,他从笼子里被放了出来。夜晚寒气逼人,刺痛他的脸颊。邓肯一心只想飞奔出去,冲到开阔的空地。他可以拼命快跑进茂密的松树林里。进入树林后,他就会钻到干燥的褐色针叶下面,屏息静气,自我保护地蛰伏起来。
但是拉班的目的就是让男孩逃跑然后躲起来。他知道他跑不了多远。所以眼下,邓肯只能凭借自己的机警和本能行事。还不能因冲动而行事鲁莽,不到时候。
邓肯必须得先在巡洋舰旁等着,直到猎人们过来向他解释游戏的规则,虽然他完全能猜到他们要他做什么。这里是一个更大的竞技场,将会有一场耗时更长的追捕,赌注也更高……但本质上跟他在监狱城里所受的训练是一样的。
上层的舱门在他身后打开,门口出现了两个被光晕笼罩的身影:他一眼便认出了那两个人,一个是巴洛尼城狩猎队的队长,另一个肩宽体阔的男人就是杀死自己爹娘的凶手—— 拉班 。
男孩转过身来,避开突如其来的亮光,那双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开阔的草地和黑影笼罩的黑色针叶林。夜晚星空灿烂。由于之前训练太过艰苦,邓肯感到肋部一阵剧痛,但他努力把这疼痛置之脑后。
“这里是森林保护区,”狩猎队长对他说道,“就当是在野外度个假吧。好好享受你的假期!这是个游戏,孩子——我们把你留在这儿,让你先走一步,然后我们再追你。”他眯起眼睛,继续说着,“但别搞错了。这可跟你在巴洛尼的训练不同。如果你输了,你就会被杀死,你的脑袋就会和拉班大人的其他战利品一起,被挂到墙上去。”
在他旁边,男爵的侄子张开厚厚的嘴唇朝邓肯微微一笑。拉班对这次狩猎行动备感期待,激动得都有些发抖了,那张被太阳晒黑的脸也涨得通红。
“那如果我跑掉了呢?”邓肯尖声问道。
“你是跑不掉的。”拉班回答。
邓肯并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就算逼他给出答案,那也只不过是个谎言而已。如果他打算逃掉,他就得按照自己的游戏规则来。
他们把邓肯扔到了覆盖着霜冻的草地上。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服,穿着一双破旧的鞋子。夜晚的寒风像铁锤一样敲打着他瘦小的身子。
“你就自求多福吧,孩子,尽量多活些时间哈,”拉班在巡洋舰的门里冲他喊道,当引擎加速,飞船震动得越来越厉害时,他便立刻缩进了舱里,“让我痛快地打一回猎吧,别像上次似的让我失望。”
邓肯一动不动地站着,紧盯着飞船升到空中,朝一个守卫森严的小屋和前哨飞去。他们会在那里稍作休息,几杯酒下肚之后再整装出发,前去追捕他们的猎物。
也许这位哈克南的纨绔子弟会好好玩弄他一番,享受这场所谓的运动……也许当他们抓到他的时候,他们已经冻得要死了,渴望能尽快喝杯热饮,然后便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用手里的武器把他砍成碎片。
邓肯忽然转身,朝树荫下飞奔而去。
即便他已经离开了草地,那冻霜的草地上还是留下了一条被踩过的明显印迹。他拨开一根根茂盛的绿树枝,爬上斜坡,向崎岖不平的砂岩石堆而去,脚下踩着枯萎的松针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在手电的光线下,他看见从自己鼻孔和嘴里呼出的热气瞬间变成了冰冷的白烟,像心跳一样急迫而短促。他吃力地爬上一个岩锥斜坡,朝着最陡峭的峭壁爬去。他费力地攀上岩石,用双手抓住,挖开破碎的沉积岩。尽管那些年代久远并且晶莹剔透的雪堆像小沙丘一样堆积在峭壁岩脊上,但至少在这里他不会留下太多的脚印。
露出地面的岩石从山脊的一侧突伸出来,就像在绿毯般的森林里站岗放哨的卫兵。峭壁上的洞穴和凹痕饱受风雨侵蚀,有些洞口小得只够做老鼠窝,有的洞口则比较大,足够一个成年人藏身。面对这绝望的境地,邓肯决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于是他爬到了人类几乎无法呼吸的高处。
他来到了露出地面的那块岩石之上,在手电的灯光下,那块岩石呈棕褐色,就像生了锈一样。他蹲在地上环顾四周,打量周围的荒野。不清楚猎人们是否已经出动了,是否就在他附近不远处。
远处传来一声动物的嚎叫。邓肯立刻把手电关掉,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他肋部和背部的旧伤此刻灼痛难忍,就像火烧一样。他上臂被植入脉冲定位信标的地方,也在隐隐跳动。
他的身后全是悬崖峭壁,高耸而陡峭,峭壁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凹痕和岩脊,上面还点缀着几棵稀疏凌乱的树木,就像人脸上的疤痕处长出难看的胡须一般。这里距离最近的城市和最近的太空港十分遥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森林保护区 。他的母亲曾告诉过他,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狩猎区,是男爵的侄子尤为钟爱的地方。“拉班十分残忍,因为他要证明自己跟他父亲完全不一样。”她曾经对小邓肯这样说。
在这个小男孩九年的人生中,几乎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巴洛尼监狱那座巨大的建筑里,呼吸着充满润滑油、溶剂和化学废气的循环空气。所以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星球有多么寒冷,夜晚会有多么刺骨……也从不知道星空有多么璀璨清澈。
他头顶之上的天空,犹如一个无边无垠的漆黑穹顶,布满了微小的光点,宛如一场针孔般的暴风雨刺穿了遥远的银河星系。在那遥远的地方,宇航公会的领航员们正在运用他们的精神力量来指引如城市一样大的远航机在星际之间穿越。
邓肯从来没见过宇航公会的飞船,也从来没离开过杰第主星——此时此刻,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离开。生活在这样一个工业城市里,他从来没有想过去学习有关星图的知识。不过即使他知道了罗盘的指向或者认识星座,他也仍然无处可去……
邓肯坐在岩石上,望着寒冷刺骨的黑夜,思索他所身处的这个世界。他蜷缩着身子,把膝盖紧抱在胸前,以保持温暖,但他的身子仍在瑟瑟发抖。
遥望远处,他看到高地上有一长列灯光在闪烁,就像精灵的游行队伍一样,从树木繁盛的山谷一直延伸到守卫森严的前哨小屋。狩猎队员们穿戴整齐,全副武装,正在不急不忙地寻找他的踪迹, 慢慢享受猎捕的过程 。
邓肯此刻占据着有利位置,居高临下,忍受着寒冷和孤寂在等待时机。如果要活下去,那么他必须做出决定,他该怎么做?该去哪儿?而又有谁会关心他?
拉班用激光枪把他母亲的头打了个稀烂,让他无法再亲吻她的脸颊,也无法再抚摸她的头发了。他这辈子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听不到母亲再叫他一声“亲爱的邓肯”了。
而现如今,哈克南的人也打算像对待他母亲一样对待他,而他却无力阻止。他只是一个手里拿着钝刀、手电和一根短绳的孩子。而那些猎人们却有李芝信标追踪器、加热盔甲和强大的武器。他们有十几个人,而他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所以他根本没机会逃脱。
如果他只是坐在这里等着猎人们追来,也许更容易些。狩猎者们追踪被植入他体内的信号器,最终一定会找到他的……那时他便会选择束手就擒,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他,从而达到破坏他们狩猎乐趣的目的。如果像这样乖乖投降,对他们这项野蛮残忍的娱乐表示完全的蔑视,那么他至少可以获得一个小小的胜利,这也是他唯一有可能获得的胜利。
或者邓肯·艾达荷选择反击,在他们追捕他的同时,他也可以尝试寻找机会对付哈克南的人。自己的爹娘没机会为自己的生命而战斗,但是拉班却为他提供了一个这样的机会。
拉班觉得他只是个无助的孩子。而狩猎队则认为射杀一个孩子能给他们带来一些乐趣。
他撑着僵硬的两条腿,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止住了颤抖。 我不会轻易倒下去的 ,他下定了决心—— 我要让他们看看,让他们不敢再嘲笑我。
他猜测猎人们不会戴个人屏蔽场。因为他们认为对付这样一个弱小的孩子,不需要屏蔽场的保护。
口袋里那把钝刀的刀柄摸起来又硬又糙,对抗做工精良的盔甲基本上毫无作用。不过他可以用这把刀做些别的事,既痛苦但又必须要做。是的,他要奋起反抗——为了自己的存在价值而斗争。
邓肯爬上斜坡,让身子始终在岩屑堆上保持平衡,然后从岩石爬向一棵倒下的大树,最后来到了一个块状砂岩上挖空的小洞里。他避开残留的积雪,走在冻得像铁一样坚硬的土地上,这样便不会留下明显的踪迹。
当然,不管他跑到哪里,被植入体内的示踪器都会直接把那些猎人带过来。
在洞穴上方近乎垂直的陡壁上,有一块突出的岩石给了他第二次机会:那块岩石周围有松动的砂岩块,上面覆盖着青苔,巨大而沉重。或许他可以移动它们……
邓肯爬进山洞的隐蔽处,但他发现即使进了山洞,身子也一点儿没变暖和,只是周围更黑了些。山洞的洞口很低,成年人只能爬着进去,另外里面也没有任何别的出口。这个山洞不会给他提供多少保护,所以他必须得抓紧行动。
他蹲在那里,打开小手电,脱下污迹斑斑的衬衫,拿出小刀。他感觉到左上臂有一块隆起,位于肩膀三头肌的后部,那就是定位示踪器被植入的地方了。
他的皮肤已经被冻得麻木了,意志也因为环境的冲击而变得迟钝。但当他用刀刺进自己身体时,他还是感觉到刀尖扎进了自己的肌肉,导致神经立刻灼痛起来。他闭上眼睛,拼命克制自己机体本能的反抗,他又将刀扎深了一些,开始用刀尖剜戳自己的肌肉。
他凝视着洞穴黑暗的墙壁,看到苍白的光线投射出骷髅般的阴影。他的右手机械地移动着,像一个探针似的挖掘着微小的示踪器。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似乎疼痛也逐渐消失了。
最后,定位失踪器终于被挖了出来,这块鲜血淋漓的微型金属碎片掉在了肮脏的洞穴地面上,发出一声叮当的响声。这种尖端的技术来自李芝家族。邓肯痛得快要站不稳了,他拿起一块石头想要砸烂那块示踪器。但他想了想又把石头放下了,然后把那个小装置移到了没人看得见的暗处。
示踪器留在那儿作用更大,可以当做诱饵。
邓肯再次爬出山洞,抓起一把颗粒状的积雪。红色的鲜血滴落在苍白的砂岩壁上。他把雪敷在自己肩膀血流如注的伤口上,透骨的冰冷减轻了那道他自己划开的伤口的疼痛。他用力把冰雪按压在自己的伤处,直到白色的雪变成粉红,逐渐在指间融化。于是他又抓起一把雪,敷了上去,此时的他已经不在乎是否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了。因为不管怎样,哈克南的人都会找到这儿来。
至少冰雪把他伤口上的血止住了。
然后,邓肯爬了起来,离开洞穴,小心翼翼地不留下任何显示自己去向的痕迹。他看见山谷里跳动的灯光此时已经分散开来,看来狩猎队的猎人们攀上悬崖时,各自选择了不同的路线。漆黑的夜空中还有一架昏暗的扑翼机在头顶盘旋。
邓肯拼尽全力地快速移动,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让鲜血再喷溅出来。他把衬衫撕成几块布条,轻轻擦去伤口处渗出的鲜血。此时他的胸前没有了衬衫的遮挡,只能任由胸膛赤裸在外,忍受着瑟瑟冷风。他又把撕破的衣服向后拉到肩膀上,缠住肩部的伤口。也许森林里的捕食者会闻到血腥的气味也加入到追捕他的行列,但肯定不是为了游戏和刺激,而是把他当作美味。但眼下他没有精力再去想这个问题了。
脚下松散的卵石啪嗒啪嗒地响着,他绕了一大圈后回到之前栖身的那块突出的岩石处。邓肯的本能是漫无目的地逃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但他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他觉得回到这里是更好的选择。他蹲在松动而沉重的岩石后面,试着推了推,看看需要用多大的力气,然后蹲下来等待着。
没过多久,第一个猎人的身影就出现了。只见他爬上山坡,来到了那个山洞。猎人身穿一件配有加强屏蔽场的盔甲,身前挎着一把激光枪。他正低头盯着一个手持设备,那个设备很像是一个李芝定位示踪器。
邓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避免自己触碰任何卵石或岩石碎片。鲜血在他的左臂上勾勒出一条红色的长线。
猎人在洞口前停了下来,他注意到地上凌乱的积雪和血迹,另外还有闪着亮点的定位示踪器。虽然邓肯看不到那人的脸,但他知道那个猎人脸上肯定带着一种轻蔑而自信的笑意。
猎人把激光枪扔进他前面的山洞里,然后慢慢蹲下,由于穿着护甲,他僵硬地弯着身子,腹部着地,半蹲半爬地钻进了黑暗的洞穴中。“逮着你了,小子!”
邓肯用脚和腿部肌肉的力量,使劲儿蹬那块岩石,把那块布满青苔的巨石推下了悬崖。然后他走到第二块巨石后面,再次用力蹬去,把第二块巨石也推了下去。两块沉重的大石头齐齐向下掉落,在空中翻滚。
他听到石头撞击和裂开的声音。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接着便是悬崖下那个男人奄奄一息的喘息声。
邓肯爬到悬崖边上,看见那两块巨石中,有一块被撞到了一边,然后反弹回来,滚下了陡峭的斜坡,伴随着滚滚的隆隆声,那块巨石滚落的势头越来越大,掀起周围的碎石,也跟着一起滚下去。
而另一块巨石则落在那个猎人的背部,压碎了他的脊骨,把他狠狠地钉在了地上,就像被一根针扎穿了身体的昆虫标本。
邓肯从悬崖爬下来,气喘吁吁,踉踉跄跄。猎人虽然被压在巨石下不能动弹,但还活着。只见他的腿不住地抽搐,靴子头敲在冻得坚硬的地面上砰砰作响。而邓肯不再害怕他了。
邓肯从猎人笨重而全副武装的身体旁边挤进洞穴,打开手电照向他那双呆滞而充满惊恐的眼睛。这不是游戏。他知道那些哈克南人会对他做什么,因为他已经看过拉班是怎样对待他可怜的爹娘了。
现在邓肯要按照他们的规则来玩这场游戏。
奄奄一息的猎人声音沙哑地对他说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邓肯却没有丝毫犹豫,他眯起黑色的眼睛——从这一刻开始,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孩童的神色了——紧盯着面前的敌人。他把刀子从猎人下巴刺了进去,猎人剧烈地扭动身子,扬着下巴,更像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在进行反抗——那柄钝刃刺穿了他的皮肤和肌肉。猎人的颈部静脉血管被刺破了,血如泉涌,洞穴的地面上眨眼间就变成了一片黑暗而黏稠的血水之潭。
邓肯来不及思考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等猎人身体冷却下来。他在那人腰带上的东西里翻找了一通,找到了一个小医疗急救包和一个能量补给棒。然后他把猎人手里握着的激光枪夺了过来。又用枪托把李芝定位示踪器砸成碎片。他不再需要这东西作诱饵了。那些追捕他的猎人们得用自己的头脑和智慧来抓他了。
他估计那些人免不了一番震怒,但之后也许会更喜欢这场刺激感十足的追逐。
邓肯爬出了山洞,身后拖着那支几乎跟他一样高的激光枪,在地面上摩擦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峭壁之下,狩猎队的灯光越来越近了。
由于这次不可思议的成功,现在邓肯有了精良的武器和能量补给,他愈加精神振奋,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帝国的许多势力都相信自己掌握着无限的力量:宇航公会垄断着星际旅行;宇联商会掌握着帝国经济的咽喉;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拥有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门泰特控制着精神的力量;科瑞诺家族把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兰兹拉德联合会里大大小小的家族持有帝国的大量资本和财富。而当其中的一方势力决定向其他势力示威,试图证明自己的绝对力量时,我们就要大祸临头了。
——哈什米尔·芬伦伯爵,从厄拉科斯发来的紧急文件
雷托在大王宫的新房间里休息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呃,抱歉打扰了,”隆博穿过滑动门,走进了水晶走廊,“只是这件事情你绝对不能错过。我们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终于造出了新型远航机,我想带你去观景台上看看,你准备好了就给我个信儿。”
雷托还没有安顿好,但很庆幸能有点儿时间独自待一会儿。他粗略地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房间,然后开始整理行李。他看着行李箱里那些精心包裹好的物品,其实远远超过了他的实际需要,其中包括一些小饰品,一包他母亲给他写的信件,以及一本《奥兰治天主圣经》。他答应过母亲,每天晚上都会念一段圣经里的经文。
他凝视着这些东西,心里暗想, 要离开卡拉丹整整一年啊 ,不知需要多少时间才能适应这里,才不会思念故乡。不过会有足够的时间的。 在伊克斯要待上一整年呢 。
长途奔波让他的身体很是疲惫,但他的脑子却停不下来,仍对这座地下大都市的奇异和陌生而感到不知所措。脱下舒适的衬衫,雷托仰面躺在床上,但他身子还没躺稳,还没来得及把枕头铺好,就听到了隆博的敲门声。“来呀,雷托!快点儿!穿好衣服,我们,那个,还得赶时间搭交通工具呢。”
雷托边往外走边匆忙地把左胳膊伸进袖子,隆博则在大厅里等着他。
一列子弹头形状的管道载着他们穿梭在上下颠倒各个建筑物之间,驶向地下城市的郊区。然后由一个升降舱把他们送到了一个建筑的二楼,这些建筑上都有观景的瞭望穹顶。从升降舱里出来后,隆博拨开聚集在阳台和宽大窗户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抓住雷托的胳膊,从维尔纽斯的警卫和围观人群中挤了过去。王子激动得脸色通红,他迅速问着其他人:“几点了?开始了吗?”
“还没有。还得再等十分钟。”
“领航员已经在路上了。人们正护送他的舱室穿过场地。”
隆博一边说着谢谢或对不起,一边领着他那位困惑不已的同伴来到观景台倾斜墙面上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前。
在观景台的另一端,另一扇门悄悄打开了,人群从中间分开,现出两个黑发的年轻人——是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他们身材矮小,都有着一脸骄傲的神情,簇拥着两人中间的一个女孩——那是隆博的妹妹凯莉娅。虽然不久前雷托刚跟她见了一面,但是这么短的时间里,凯莉娅就又换了一身衣服,而这次的衣服跟刚才那身不同,没有那么多褶边,不过一样的漂亮。那对双胞胎的眼中似乎只有凯莉娅的存在,而凯莉娅也十分享受这两人对自己的恭维和奉承。她对他们俩笑了笑,然后把他们带到了观景窗前的一个好位置上。
隆博拉着雷托站在他们身旁,对周围的人不怎么理会,只对下面的景象感兴趣。雷托环视四周,觉得好像这里所有的人都非富即贵,肯定都是重要人物。他低头凝视下面,仍然一头雾水,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一个巨大的围场呈漏斗形伸向远处,场地的穹顶无边无际,在远处与地平线交汇。他看到下面有一架完整的远航机,一艘仿佛行星一般大小的飞船,跟当初把他从卡拉丹载到伊克斯的飞船一样。
“这是伊克斯最大的,呃,制造工厂,”隆博介绍道,“也是帝国中唯一可以容纳整艘远航机的地表场地。其他星球都是用太空的干船坞来停靠远航机。而这里则是直接停在陆地上,就算是如此大规模的建造工程,其安全性和效率也比在太空船坞里更高,从成本效益上来讲也更为划算。”
闪亮的新型飞船占满了整个地下深谷。装饰性背光阵列的风扇在近侧闪闪发着光。机身上有一个闪亮的紫红相间的伊克斯螺旋形徽章标志,与宇航公会那巨大的白色八字曲线图案相互连接融合,形成了一个圆形突出、代表了无限的象形文字。
这架太空飞船是在地下深处建造的,飞船停靠在一个悬浮的起重装置上。这个装置可以提升飞船的高度,这样一来大型的地面卡车就可以在船体之下驶过。次人们身穿银白色的制服,用手持设备扫描机身,执行机械性的任务。在这些下等的工人们检查宇航公会的飞船,做好升空前的准备工作时,在建造中心的周围舞动起了一排排的光芒,那是一个能量屏障,可以阻挡和击退入侵者。
吊车和悬浮支架现在看起来就像爬在远航机机身上的寄生虫,不过大部分的机械都聚集在舱室倾斜的墙壁上。正在渐渐撤离……是要准备 升空 了吗?雷托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毕竟成千上万的工人还在下面来回移动,像蚂蚁一样在地面成群结队地工作,他们还在清理碎片,为这艘大得难以置信的飞船起飞做准备。
观景台上的观众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嘈杂。雷托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看到了屏幕上由电子眼传输过来的无数图像,眼前的景象使他惊叹不已,连忙问道:“可是……你们打算怎么把它弄出去呢?那可是这么大的一艘飞船啊?上面有岩石天花板,四周的墙壁看着也挺结实啊。”
站在他旁边的那对双胞胎兄弟中,有一位露出了自信的微笑:“等着瞧吧。”两个一模一样的年轻人方形的脸上都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他们表情专注,皱着眉头。他们的岁数比雷托要大几岁,皮肤苍白,这是长年生活在地下的必然结果。
站在双胞胎中间的凯莉娅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她的哥哥。“隆博?”她说着,瞥了一眼双胞胎,又看了看雷托,“你忘记礼节了吗?”
隆博突然想起了他的义务。“哦,对了!这位是雷托·厄崔迪,卡拉丹星厄崔迪家族的继承人。这两位分别是克泰尔和德默尔·皮尔鲁。他们的父亲是伊克斯驻凯坦星的大使,母亲是宇航公会的银行家。他们都住在大王宫的偏殿里,所以你会在皇宫里见到他们。”
两个年轻人一齐鞠躬,似乎朝凯莉娅又靠近了一些。双胞胎之一的克泰尔说道:“我们正准备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迎接宇航公会的检查。希望有一天能够成为领航员,然后亲自驾驶这样的一艘飞船。”他朝着下面那艘巨大的飞船点了点头。凯莉娅看着他们两人,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担忧的神色,似乎并不确定成为领航员会是个好主意。
雷托从那个年轻人深褐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渴望和期待,使他深受感动。另一个双胞胎兄弟则好像不是太喜欢社交,似乎只对下面的情况感兴趣。“领航员的舱室来了。”德默尔说。
众人的下方,一个巨大而笨重的黑色罐子飘浮在清理干净的路上,工业用的悬浮装置支撑着这个罐子的重量。按照传统,宇航公会的领航员会把自己隐藏在浓浓的香料气体中,不会让人看到自己。人们普遍认为,成为一名领航员指的就是从一个正常人变成非正常的人类,一个更进化的人。对这种猜测,宇航公会从来不置可否,既没有证实也没有否认。
“里面什么也看不清啊。”克泰尔说。
“是啊,不过领航员的确在里面,我能感觉到他。”德默尔向前探着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要从超强化玻璃的观景窗口里飞出去似的。两个孪生兄弟都不再理会凯莉娅了,只是专注地看着下面的飞船,于是凯莉娅转而看向雷托,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直直地凝视他。
隆博指着下面的飞船,继续滔滔不绝地给雷托介绍道:“我父亲对他的有效载荷增强版新型远航机非常骄傲和自豪。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研究过你们星球的历史,不过远航机最初确实是由李芝家族建造的。然后伊克斯和李芝同时在竞争跟宇航公会的合作,但我们逐渐调动起我们星球上的各种资源,利用各种政策和措施,全方面地为这项工程提供各种人力和物力支持,比如各种补贴、征兵、税收等等,因此我们最终胜出了,获得了这份合同。我们伊克斯人做事情绝对有始有终,不会半途而废。”
“我听说你们同样也是工业破坏和专利抢夺方面的高手。”雷托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于是说道。
隆博摇了摇头:“那只是一些家族因妒生恨而我们进行的诽谤。地狱在下,我们并不想偷窃任何人的想法和专利——我们只是对李芝家族发起了一场技术上的战争,并且不费一枪一弹就取得了胜利。但对李芝家族来说确实是个原子弹式的致命打击。毕竟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从上一代开始,李芝家族便失去了对厄拉科斯的管理权,同时也失去了在技术上的领先地位。我想这应该是家族首领的无能导致的。”
“我母亲就是李芝家族的人。”雷托语气冷硬地说。
隆博顿时尴尬不已,满脸通红:“哦,很抱歉。我给忘了。”说着他挠了挠蓬乱的金发,掩饰着自己的羞愧。
“没关系。我们不会自欺欺人,”雷托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李芝家族仍然存在,但已日渐凋零,不复当年的辉煌了。官僚作风严重,创新太少。我妈妈从来都不想带我去那里,甚至也不想带我去看她的家人。我想虽然她始终惦念那个家族,并希望和父亲的结合能够有助于使李芝家族东山再起,恢复当年的兴盛,但对她来说,那里有着太多痛苦的回忆了。”
这时,观景台下面那个巨大的气罐连同里面神秘的领航员一起被运进了远航机最前端的一个舱口。锃亮的黑色舱室消失在浩大无比的飞船之中,就像一只小昆虫被吸进了一条大鱼的嘴里。
虽然凯莉娅比她哥哥年纪小,但说话更加一板一眼:“新的远航机建造计划将会成为我们有史以来获利最丰的项目。凭借它带来的新合同,今后将会不断有大笔的款项流入我们的账户之中。新型的远航机也会为宇航公会节省大量成本,并同时获取更多利润,在我们合作的第一个十年期间,维尔纽斯家族将会抽取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五。”
雷托不由得想起卡拉丹那些与此相比微不足道的经营活动:庞迪水稻收割、从渔船上卸载捕捞上来的海产……以及斗牛结束后,人们向老公爵发出的热烈欢呼声。
安装在巨大地下空间的扬声器里传来一阵刺耳的警报声。下面那些次人就像铁屑在磁力线中流动一般地从新型远航机的四面八方撤离。在这个上下颠倒的城市里,有无数钟乳石一般悬吊着的高塔,高塔上也有同样的观景台,巨大的观景窗前,灯光闪耀,璀璨夺目。雷托甚至能看到远处的观景窗前攒动的人头。
周围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隆博往雷托身边又靠近了些。
“怎么了?”雷托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孪生兄弟之一的克泰尔回答说:“领航员要驾驶飞船出去了。”
“他要驾驶飞船从伊克斯起飞,然后开始它的旅程。”德默尔补充道。
雷托盯着头顶上的岩石天花板——那可是行星地表中无法穿透的屏障,他觉得穿过它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的嗡嗡声。
“把这样的飞船开出去并不困难——呃,至少对 他们 中的一个来说不难。”隆博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这可比引导远航机 飞回到 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要容易得多。飞回来的话非得是一名顶级的领航员才行了。”
雷托像所有其他观众一样,屏住了呼吸,注视下面发生的一切。只见远航机闪烁着微光,眨眼间远去,变成了模糊的一个点儿,然后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
巨大的地下洞穴里,空气随着空间内物体的突然移动而产生巨大的轰隆声,在整个洞穴里回响着,震得观景巨塔一阵颤动。雷托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现在地下洞穴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封闭空间,远航机踪影全无,只残留下一些地面设备,以及地面、墙壁和天花板上一块块变色的斑点和印迹。
“记住领航员是如何开走飞船的吧。”德默尔看到雷托脸上的困惑之色,于是说道。
“他是通过折叠空间开走的,”克泰尔解释道,“那架远航机从没有 穿过 伊克斯的地壳岩石。领航员只是从这里出发……然后直奔目的地。”
一些观众鼓掌欢呼起来。隆博对着下面空荡荡而又浩大无边的地下洞穴比画着,看起来非常高兴:“现在那里空了下来,可以再建一架远航机了!”
“这只是最简单的经济学。”凯莉娅看了雷托一眼,然后刻意端庄严肃地移开目光,正色道:“我们不会浪费一分一秒。”
按照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和宇航公会的联合协议,我父皇的那些奴婢妃妾们是不允许生下王位继承人的。但是那些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仍在不断发生,经常上演,简直令人窒息。我的母亲、姐姐和我渐渐适应了在这些阴谋诡计之中游走,变得十分擅长避开那无形的死亡之手。
——摘自《在我父皇的家族中》,作者伊勒琅公主
皇太子沙达姆在皇宫里有自己的私人教室,教室之大几乎都能容纳得下某些星球的一个村庄了。这位科瑞诺家族的继承人显然对学习毫无兴趣,对着面前的教学机器一直发呆,似乎陷入了沉思,而芬伦则一直在注视着他。
“父皇仍然想让我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教室里上课,”沙达姆怒视着教学机器上的灯光和旋转装置说道,“我都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甚至连我自己的继承人都该有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芬伦笑道,“这样一来,皇位就可能会跳过你,等你儿子长大成人后就直接传给他了,嗯哼?”
沙达姆今年三十四岁,似乎这辈子都跟皇位无缘。那老头儿每喝一口香料啤酒,他体内的毒素就被多释放了一分——但是 恩基 这种毒药已经在他体内释毒好几个月了,唯一的结果似乎就是使老皇帝变得越来越暴躁。看来他们还是得再加点儿药量!
就在这天早上,老皇帝埃尔鲁德还严厉地训斥了沙达姆一通,责备他不专心学习。“好好看,认真学!”——他父亲平时总是说这些没劲的话——“你怎么就不能像芬伦那样用功呢,哪怕一次也行。”
哈什米尔·芬伦从小就和皇太子一起上课。表面上他是给沙达姆做伴,实际上他自己暗地里也十分用心,学到了很多知识,所以对宫廷里各种阴谋和政治都十分了解。在学术上,芬伦总是比他的皇室朋友更出类拔萃:只要是对他提升地位有利的知识和信息,他都会毫不遗漏地去吸收和掌握。
他的母亲查奥拉是一位非常内省的宫女。自从皇帝的第四任妻子哈布拉死后,她便找了一座安静的房子安顿下来,靠帝国的养老金生活。在查奥拉服侍哈布拉皇后期间,她一手把这两个小男孩一起抚养长大,这给了芬伦更多的机会——就好像她早就计划好了一样。
最近的这些日子里,查奥拉一直假装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皇宫里做了什么,尽管她也曾受过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严格训练,不可能看不出端倪。芬伦很狡猾,他知道他的母亲不是普通侍女那么简单,她知道的事情远比表面上显露出来的要多很多,一定有许多密谋和育种计划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着。
沙达姆突然苦闷地哀号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教学机器。“那老家伙为什么不赶紧死了算了,就不能让我过得好受点儿吗?”说完这句他立刻捂住了嘴,突然被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吓住了。
芬伦在宽阔的教室地板上走来走去着,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兰兹拉德联合会各家族旗帜。皇太子应该知晓兰兹拉德联合会所有大大小小家族旗帜的颜色和徽章图案,但是沙达姆却连这些家族的名字都很难记全。
“耐心点儿,我的朋友。一切都要顺其自然。”他走到一个壁龛前,一根点燃的熏香正散发着香草的味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熏香的气味。“与此同时,你要学习和你的皇位有关的知识。不久的将来你会用得着的,嗯-嗯-嗯-啊?”
“别老出那种怪声,哈什米尔,真烦人。”
“嗯嗯嗯嗯?”
“小时候你就总发出这声音,让我上火,到现在你还这样。别出怪声了!”
在隔壁的房间里,在那面私人屏幕后面,沙达姆可以听到他导师发出的咯咯笑声,衣服和床单互相摩擦的沙沙声,以及肌肤相亲的声音。这位导师几乎每天下午都跟一位身材玲珑有致,美若天仙的女人在一起。这个女人在情爱方面受过专业培训,可谓技术一流。沙达姆给这个女人下了命令,要她好好服侍他的导师,一定要把他迷得晕头转向、七荤八素才好,这样一来他和芬伦就能够避开所有耳目,在私下里谈话——在耳目众多,到处都充满窥探目光的皇宫里,能找个私密的地方说话真是不容易。
然而,这位导师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本是作为礼物献给埃尔鲁德的,以补充他的后宫。这个小计谋可以让太子抓住他的把柄,威胁这个令人讨厌的导师。如果这件事被皇帝发现了的话……
“学会操纵别人是统治的重要手段。”芬伦经常在给他提出建议或者出谋划策时说这句话。至少在这一点上,沙达姆还是不糊涂的。芬伦心中暗想, 只要太子能继续听从我的建议,他最终还是能成为一名合格统治者的。
屏幕上显示着枯燥无聊的运输资源统计数据,主要星球的初级产品出口情况,以及每种产品的全息图像,从最好的染色鲸鱼毛皮,到伊克斯的缓音速挂毯……再有墨藤、志贺藤、精美绝伦的埃卡兹艺术品、庞迪大米和驴粪等等。所有这些知识都从教学机器里喷涌而出,像是一个失去控制的智慧之泉,就好像沙达姆应该完全背下来这些细节似的。 但其实这些都是专家和大臣们该做的事情。
芬伦低头看着屏幕:“在帝国所有的事物中,沙达姆,你认为什么是最重要的呢,嗯-嗯-嗯-嗯?”
“你现在也要当我的导师了吗,哈什米尔?”
“我永远都是你的导师,”芬伦回答,“如果你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皇帝,那么对于所有人民……自然也包括我,都是一种福祉。”
隔壁房间的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令人心猿意马,无法集中精神。
“最重要的是和平安宁。”沙达姆磕磕巴巴地回答道。
芬伦在教学机器上敲了一个键,机器咔嗒咔嗒地响个不停。一幅沙漠星球的图像跃然出现。是 厄拉科斯 星。芬伦坐到沙达姆身旁的凳子上说道:“美琅脂香料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它的话,帝国就会崩溃。”
他倾身向前,灵巧的手指掠过控制面板,屏幕上出现了人们在这颗沙漠星球上采集香料的场景。沙达姆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沙虫,眼见着那只沙虫把荒野深处一台香料采集车生吞活剥了下去。
“厄拉科斯现在是宇宙中唯一已知的美琅脂香料产地,”芬伦一只手攥成拳头,重重地砸在牛奶色的大理石强化玻璃桌面上,“可是 为什么 呢?帝国里有那么多探险者和勘探家,科瑞诺家族几代以来一直提供着巨额赏金,但 为什么 至今没人在别的地方发现香料呢?毕竟帝国麾下拥有十亿颗星球,别的 地方 肯定也应该有香料存在才对。”
“十亿颗星球?”沙达姆噘起了嘴唇,“哈什米尔啊,你知道这只是迷惑大众的夸大说法。我见过的星球总共也就只有一百万颗左右。”
“一百万和十亿有什么区别吗,嗯哼?我的意思是,如果美琅脂是宇宙中的一种物质,那么我们应该不止在一个地方发现它。你知道被你父皇派到厄拉科斯去的那个行星学家吗?”
“当然知道了,帕多特·凯恩斯。我们一直在等着他的下一份报告。上次的报告还是好几个星期以前发来的呢,”他骄傲地抬起头,“我已经下定决心,等报告一来,我就立刻好好看看。”
从挂着窗帘的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喘息声和咯咯的笑声。沉重的家具好像滑到了一边,什么东西被“砰”的一声打翻在地。沙达姆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那个小妾的确受过良好的训练。
芬伦转了转他那双超大的眼睛,翻了个白眼,然后回到了教学机器前:“注意力集中点儿,沙达姆。香料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所有的香料生产都是被一个星球上的一个家族所控制。如果生产陷入停滞,那么对帝国来说就是个巨大的威胁。即使有帝国的监督和宇联商会的压力也无济于事。为了帝国的稳定,我们需要一个更好的香料来源。如有必要,我们甚至应该研究人工合成香料。我们需要一个香料的替代品。”他转头看向太子,那双黑色的眼睛闪闪放着光,“一个能够被 我们 控制的替代品。”
与导师那无聊的程式化学习相比,沙达姆更喜欢这样的讨论。“啊,没错!如果有美琅脂香料的替代品,就会改变帝国的整个力量平衡,不是吗?”
“是的!事实上宇联商会、宇航公会、贝尼·杰瑟里特、门泰特、兰兹拉德联合会,甚至科瑞诺家族,所有的势力都在为来自同一个星球的香料生产和分配而相互斗争不止。但如果有另外一种选择,一种完全由皇室掌控的替代品,那么你的家族就会成为真正的皇帝,而不是受其他多个政治势力所控制的傀儡。”
“我们才不是傀儡,”沙达姆厉声说道,“就连我那个老态龙钟的父皇也不是傀儡。”他紧张地瞧着天花板,仿佛那里藏了个电子眼似的,不过实际芬伦已经用检测仪扫描好几次了,“呃,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如您所说,我的太子殿下,”芬伦毫不让步,“假如我们现在就开始寻找的话,那么等您坐上皇位时,就能水到渠成地享受胜利果实了。”他摆弄着教学机器,“好好看,认真学!”他故意哑着嗓子,语速缓慢地模仿起埃尔鲁德低沉喑哑的声音。沙达姆听出他对皇帝的嘲讽和挖苦,也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教学机器屏幕上显示出了伊克斯的各种工业成果,所有的这些发明和技术革新,都是维尔纽斯家族在把获利奉为圭臬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你觉得伊克斯人为什么不能用他们的技术来寻找香料的替代品呢?”芬伦问道,“我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命令他们分析香料成分,然后为帝国开发出另一种香料,但是他们却一直在摆弄他们那些导航机器还有愚蠢的计时器。谁需要知道帝国里每个星球的确切时间呢?难道他们所追求的那些发明创造比香料还要重要吗?要我说的话,维尔纽斯家族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这台教学机器就是伊克斯人发明的。那架该死的新型远航机也是伊克斯人设计建造的。还有那高性能的地行车也是……”
“别岔开话题,”芬伦打断了他,“我相信维尔纽斯家族不会在解决香料替代品问题上投入半点儿技术资源。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当务之急。”
“那么父皇应该给他们更明确的指示,”沙达姆双手背在身后,想摆出一副帝王的气派,比如脸红脖子粗,“等我当上皇帝,我一定要让人们明白他们最优先要做的是什么。啊,是的,我要亲自指挥他们,让他们知道对帝国和科瑞诺家族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芬伦在教学机器周围转着圈,就像一只潜行在猎物附近的拉扎猛虎一样。他从旁边桌子上的水果盘里拿起了一颗蜜枣,然后说道:“很久以前,老埃尔鲁德也信誓旦旦地说过类似的话,然而到目前为止,他曾经的那些承诺一个都还没有兑现。”他挥了挥手,看着自己长长的手指继续说道,“哦,一开始他的确让伊克斯人去研究香料的事了。他也为那些前往未知星球探寻美琅脂香料的探索者们提供了大笔的赏金。”他把蜜枣扔进嘴里,然后舔了舔手指上沾着的蜜糖,吞下了那颗甜润的果子,“但仍是一无所获。”
“那么父皇应该增加赏金才对,”沙达姆说,“他做得还不够。”
芬伦仔细端详他那修剪整齐的指甲,然后抬起头,那双硕大无比的眼睛看着沙达姆说道:“或者老埃尔鲁德九世压根不打算考虑任何的香料替代品?”
“他虽无能,但也不是个傻子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但是如果有人建议他考虑一下替代品呢?比如……贝尼·特莱拉?这也会让他们成为了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案。”芬伦靠在一根石柱上,观察着沙达姆的反应。
太子脸上掠过一丝厌恶的表情。“肮脏的特莱拉教团!为什么有人想跟他们这种人打交道?”
“因为他们能提供给我们所寻求的答案。”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谁会相信特莱拉人的话呢?”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种族的模样来,灰色的皮肤,油光锃亮的头发,五短身材,圆溜溜的眼睛,扁平的鼻子还有尖利的牙齿。他们隐遁避世,深居在他们的核心星球,故意挖出一条与世隔绝的鸿沟,让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坑里面摸爬滚打。
然而,贝尼·特莱拉却是实打实的基因变异巫师,他们喜欢使用非正统且令人发指的方法来处理生者或死者的肉体,以及处理生物废弃物。凭借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培殖罐,他们能从活细胞中培育出克隆体来,也能从死亡的细胞中克隆出死灵来。特莱拉人行事诡秘,总带着一股奸邪狡猾,阴险诡异的气息。 怎么会有人看重这种人呢?
“你好好想想,沙达姆。特莱拉人难道不是有机化学和细胞力学方面的大师吗,嗯-嗯-嗯-嗯-啊?”芬伦轻蔑地说,“通过我自己的间谍网,我对贝尼·特莱拉有了一定的了解,尽管我们对他们嗤之以鼻,但不可否认他们已经发展出一项新技术……其实我自己对这些技术也略知一二。我相信特莱拉的这种技术可以适用于人工美琅脂香料的开发和生产……这就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资源了。”他那双像鸟一样贼亮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沙达姆,“还是说你不愿意考虑寻找香料的替代品,好让你的父亲继续控制一切?”
沙达姆局促不安,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宁愿自己一直在玩儿那个屏蔽场球游戏。也不愿费心去想那些侏儒一样的狂热的宗教信徒。贝尼·特莱拉教团对外高度保密,不邀请任何人进入他们的领地。他们也丝毫不在乎其他星球如何看待他们,只会派出他们的代表前往各个星球去进行观察,就其独特的生物工程产品与星球的最高层进行交易。有流言说,外人从来没有见过特莱拉教团里有女人出现。 从来没有 。他们认为如果教团里有女人的话,要么美艳不可方物……要么就是丑得不能见人。
看到太子打了个寒颤,芬伦立刻用手指他说:“沙达姆,不要跟你的父皇一样落入同样的陷阱。作为你的朋友和谋臣,任何一个看不见的机会我都要去研究和调查,嗯哼?把那些厌恶的感觉都放到一边,考虑一下如果这招管用的话会带来的胜利成果——到时候兰兹拉德联合会、宇航公会、宇联商会以及狡猾的哈克南家族都会被我们打败。李芝家族倒台后,哈克南家族为得到厄拉科斯而动用了一切手段,结果付出的所有心血和投入都付之东流,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想想看,这会有多么可笑啊!”
他的声音柔和了起来,听起来变得十分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就算我们跟特莱拉合作,又有何不可呢?科瑞诺家族要是能够打破其他家族对香料的垄断,建立自己独立的香料产业链,何乐而不为呢?”
沙达姆看了看他,然后转身背对着教学机器问道:“你确定?”
“不,我 不能 确定,”芬伦直截了当地说,“没有人能确定,只有做了之后才能知道。但是至少我们应该考虑一下,给它一个机会。如果我们不做,那么也许别人会……弄不好贝尼·特莱拉自己就去做了。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存,我们需要如此。”
“如果父皇听到这个计划会怎么样?”沙达姆自问道,“他肯定不会赞成这个主意的。”
老埃尔鲁德总是无法独立思考,更何况芬伦给他下的麝香毒已经发挥了作用,开始把他的大脑变成化石了。一直以来皇帝都是个可怜的棋子,被各股政治力量左右。也许这个老秃鹫已经和哈克南家族达成了协议,让他们继续控制香料的生产。即使那个年轻强大的哈克南男爵把老埃尔鲁德玩弄于股掌之间,沙达姆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毕竟哈克南家族极其富有,他们的势力范围也极其广阔。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踩在脚下,让他们俯首下跪。
芬伦双手叉腰,说道:“我可以促成咱们与特莱拉的合作,沙达姆。我跟他们有联系。我可以带一个贝尼·特莱拉的代表前来,并且不被任何人发现。他可以在御前陈述我们的观点——到时如果你父亲拒绝了他,那我们就知道控制皇位的人到底是谁了……一切也就水落石出了。所以我来安排好吗,嗯-嗯-啊?”
太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教学机器,显然那机器还在继续指导并不存在的学生。“好,好的,当然。”他不耐烦地说。现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了选择,“那就别浪费时间了,你也别再出怪声了。”
“我需要点儿时间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不过所有的这些投入都是值得的。”
隔壁房间里传来高亢的呻吟声,然后是微弱而狂喜的尖叫声,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整块墙壁都快被震塌了似的。
“我们的导师一定是学会了如何取悦他的小宠物,”沙达姆皱着眉头说,“不过也许她的兴奋只是假装的。”
芬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不是她,我的朋友,那是他的声音。”
“真想看看他们在里面在干什么。”沙达姆说。
“别担心。都录下来了,这些记录你以后可以尽情享受。如果我们敬爱的导师乖乖跟我们合作,不给我们造成任何麻烦,我们就当作为欣赏罢了。但如果他不听话,那我们就等着瞧好了,等这个小妾被作为私人玩物献给你父亲之后——咱们再把这些录下来的画面给埃尔鲁德皇帝看看。”
“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得到我们想要的。”沙达姆说。
“的确如此呢,我的太子殿下。”
行星学家在考察工作中可以获得很多资源、数据和预测。然而最重要的工具还是人类。只有在人类当中培养生态意识和素养,才能拯救整颗星球。
——帕多特·凯恩斯,《贝拉·特古斯星案例》
当帕多特·凯恩斯为下一份给皇帝的报告收集资料时,他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出有人在巧妙地进行生态操控。他怀疑是弗雷曼人。毕竟在厄拉科斯这片荒芜的旷野里,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呢?
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些沙漠人的人口数量肯定比哈克南家族想象的要多得多。而弗雷曼人也有他们自己的梦想和计划……但是作为一名行星学家,他还是怀疑他们是否能够制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 计划 来实现他们的目标。
当他深入研究这个沙漠世界的地质和生态之谜时,他开始相信他的指尖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给这些被太阳晒得起泡的沙地注入鲜活的生命。厄拉科斯并不仅仅像表面所展示的那样毫无生气,死板一块。相反,它是一颗能够茁壮成长的 种子 ……只要环境能得到适当保护的话。
哈克南家族肯定不会花费半点力气去保护环境。尽管他们已经在这个星球上统治了数十年,但男爵和他那些反复无常的下属的所作所为完全就像个不守规矩的客人,只知道在厄拉科斯疯狂攫取,却从不进行长期投资。作为行星学家的凯恩斯能够看出这个明显的事实:哈克南家族一直在这个星球上强取豪夺,尽其所能挖掘美琅脂香料,但根本不考虑未来。
政治阴谋和权力更迭可以迅速而轻而易举地使联盟发生改变。毫无疑问,在未来几十年里,皇帝肯定会将香料生产的控制权移交给其他的某个大家族。所以哈克南家族在这里进行长期投资的话,将不会得到任何收益。
这个星球上的许多居民也同样十分贫穷:香料走私者、水商、以及随时能卷铺盖走人,飞到另一个星球的新兴城镇定居的商人。没人关心这个星球的困境——厄拉科斯仅仅是一个可以被肆意开发,然后随意丢弃掉的资源点。
不过凯恩斯认为弗雷曼人可能会有不同的想法。据说这些隐居的沙漠住民有着非常严苛的生活方式。在这个民族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他们从一个星球流浪到另一个星球,一路筚路蓝缕,饱受欺压、蹂躏和奴役,直到最后来到厄拉科斯——这个自古以来就被称为沙丘的星球,他们在此定居下来,并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园。那些掠夺和剥削者强取豪夺所造成的后果,最终只能由他们来独自承担。
如果凯恩斯能争取到弗雷曼人的帮助——假如真像他所猜测的那样,这个神秘的种族人数众多的话——那么整个星球都可能会发生变化。等到他积累了足够多的关于天气模式、大气含量以及季节波动的数据,他就可以制定一个客观而现实的时间表,研究出一个最终能把厄拉科斯变成一个苍翠之地的发展计划。 而且这个计划是绝对可以实现的!
一个星期以来,他的勘探工作都集中在环绕北极地区巨大山脉的屏蔽场城墙附近。大多数的居民都居住在有岩石保护的地带,他猜测这是因为在这样的地带不会有沙虫出没。
为了近距离观察这片土地,凯恩斯选择了驾驶单人地行车缓慢行进。他绕着屏蔽场城墙墙根四处游走,丈量尺寸,收集样本。然后测出了岩石中地层的角度,并通过数据证实了这种山峦式的屏障是由地质动荡造成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细致研究后甚至可能会发现化石层、附着在石灰岩上的石化海贝或者来自这个星球曾经更湿润时期的原始海洋生物化石。到目前为止,在一个有多年考察经验的人眼中,已经有足够多的微妙证据能够证实这个星球上曾经有原始水源的存在。然而发现这样一个隐秘的动物遗迹,将是他这一理论的基石,是支持他这一猜测的无可辩驳的证据……
一天清晨,凯恩斯开着他那辆摇摇晃晃的地行车缓缓前行,在久经侵蚀而松动的山壁上留下了一道车辆行进的痕迹。这一带所有的村庄,从最大的村落到最脏乱不堪的定居点,在地图上都有详细的标记。毫无疑问,哈克南家族是为了征税和剥削而特意标注在地图上的。本来粗略含糊的地图突然变得精准了,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叫做云萨的地方,这里是哈克南家族警卫站和军营的所在地,与沙漠居民的关系很不稳定。凯恩斯继续往前开着,地行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不已。他一路哼着小曲,抬头望着悬崖峭壁。引擎突突作响,就像催眠曲一样让他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
接着,在他越过一个高地,绕过一块岩石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场小型的殊死搏斗。六名肌肉强健、训练有素的士兵,身穿哈克南的制服,身披屏蔽场,全副武装。他们手持利剑正在戏弄三个被他们逼入绝境的年轻弗雷曼人。
凯恩斯立刻把地行车停了下来。这悲惨的一幕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遇到过的某个场景:在萨鲁撒·塞康达斯星上,一只吃饱喝足的拉扎猛虎玩弄一只又脏又可怜的地鼠。吃得心满意足的老虎不需要再吃猎物了,只是单纯享受扮演捕食者的乐趣。它把那只惊恐万状的小老鼠困在岩石之间,然后用它那长而弯曲的利爪去抓挠猎物,撕裂它那疼痛而血淋淋的伤口……它故意把猎物弄得伤痕累累却又不夺其性命。当时凯恩斯用高倍望远镜观察着这一幕,眼看着拉扎虎折磨了地鼠好几分钟。最后老虎终于玩腻了,一口咬掉了那只小老鼠的头,然后掉头走开,把尸体留给了那些腐食动物。
相比之下,这三个年轻的弗雷曼人可要比那只地鼠顽强多了,但他们身上只穿着蒸馏服,手里也只有一把刀子,既没有屏蔽场也没有盔甲。与装备精良并受过严格战斗训练的哈克南士兵相比,这几个年轻人根本毫无胜算。
但他们却并没有屈服。
弗雷曼人从地上抓起尖利的石头,奋力扔向敌人,但石头碰到闪闪发光的屏蔽场后立刻被弹了回来,敌人毫发无伤。那几个哈克南士兵哈哈大笑,步步逼近。
远处的凯恩斯从地行车上下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住了。他调整了一下身上的蒸馏服,松开绑带以便活动自如。然后确保面罩戴好但不会紧紧封住。此刻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像对那只拉扎虎那样,只从远处观察,还是应该做点儿什么,比如去帮那三个弗雷曼人。
哈克南士兵的人数是弗雷曼人的两倍,如果凯恩斯冲过去保护那三个年轻人,那么他会面临危险:重则受伤,轻则被哈克南官员指控干扰内部事务。一个受命来此的帝国行星学家不应该干涉当地事务。
他把手放在腰间刀鞘的附近。不管怎样,他都已经准备好了,但他希望他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场持久的骂战,也许威胁会不断升级,或许会发生一场扭打,但最终只会以双方不合而收场,最多只是会有人被打伤。
他正在瞎琢磨,双方对峙的性质就忽然发生了变化——凯恩斯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是有多么愚蠢。这可不仅仅是单纯的嘲弄和讥讽,而是一场致命的对峙。哈克南的士兵确实打算杀死他们。
六名士兵冲向弗雷曼人,刀锋闪亮,屏蔽场开启。三个年轻的弗雷曼人则殊死反击。一眨眼的工夫,一个弗雷曼人倒下了,鲜血从他那被割断的颈动脉中喷涌而出。
凯恩斯想要大喊,但却喊不出声,愤怒已使他的眼前变得一片血红。他这一路驾车前行时,就已经定下了一个宏伟的计划,要把弗雷曼人当成一个强大的资源,一个真正的沙漠民族来看待,他要跟他们分享自己的想法。他梦想能把他们改造成一支强大的劳动力大军,帮助他实现自己那恢宏的生态改造计划。而他们也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盟友和热心的助手。
但现在,这些头脑迟钝的哈克南士兵——毫无理由地——打算杀死他的工人,他用来改造这个世界的工具!他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看着同伴倒在了沙地上,血流不止即将死去,另外两个弗雷曼人在只拿着最原始的乳蓝色小刀且没有任何护具的情况下,开始疯狂地反击,他们杀红了眼的样子让凯恩斯惊愕不已。“塔克瓦 !”他们大喝一声。
两名哈克南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倒在地,但他们的四个同伴却迟迟不来救援。那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士兵只是犹豫不决地朝年轻的弗雷曼人靠拢过去。
凯恩斯对哈克南士兵这种毫无天理的恶行而义愤填膺,一时冲动之下,他做出了回应。他从后面悄悄贴近那几个彪悍的士兵,动作迅速而安静。同时打开了自己的屏蔽场,拔出了用来自卫的短刃刀——这是一种针对屏蔽场的武器,刀尖上涂有毒液。
在萨鲁撒·塞康达斯星上那几年的艰苦岁月里,他学会了如何使用这种武器来作战,也学会了怎样用它来杀人。他的父母曾经在帝国最臭名昭著的监狱里工作过,而在凯恩斯日常的探险工作中也会需要用它来保护自己,抵御强大捕食者的袭击和伤害。
他没有发出半点儿呐喊,因为那样就不会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了。凯恩斯把武器放低,隐藏起来。他并不是特别勇猛的人,只是十分专注。仿佛有一股力量在驱使着手持利刃的凯恩斯,只见他的刀刃尖端缓缓地穿过那个离他最近的哈克南士兵的屏蔽场,然后用力推进,斜向上刺入士兵的肌肉、软骨和骨头。刀刃穿过他的胸腔,刺穿了他的肾脏,割断了他的脊髓。
凯恩斯猛地拔出刀子,半侧过身子,转到他的左侧,将刀子插进了另一名刚转过头来的哈克南士兵的身体里,屏蔽场一开始减缓了毒刃刺穿的速度,但当哈克南士兵准备攻击他时,凯恩斯突然直击要害,将刀子深深刺入那人柔软的腹部,然后再次顺势向上划开他的身体。
就这样,两个受了致命伤的哈克南士兵倒在了血泊之中,来不及喊出声就一命呜呼了。现在六个士兵里已经倒下了四个,包括刚才被弗雷曼人杀死的那两个。剩下的两个哈克南恶徒被这急转直下的形势惊得目瞪口呆,然后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高个子陌生人咆哮起来。他们交换了个眼神,分散开来,对凯恩斯盯得比那两个弗雷曼人还紧。而那两个弗雷曼人仍视死如归地站在原地,随时打算冲上前去拼个你死我活。
再一次,弗雷曼人扑向了敌人。依旧大声高喊着:“塔克瓦!”
幸存的两名哈克南士兵中的一个挥剑刺向凯恩斯,但是这位行星学家动作迅速,在手刃两人之后早已热血上涌,面红耳赤,胸中燃烧着愤怒之火。他举刀上刺,穿透屏蔽场,干脆利落地划开了袭击者的喉咙。手法之凌厉令人瞠目。那名士兵一把扔掉手中的剑,徒劳地捂住自己的脖子想要把血止住。
第五个哈克南士兵一头栽倒在地上。
两个弗雷曼人把他们的复仇目标转向了剩下的唯一一个敌人。凯恩斯蹲下身来,对那个受了重伤的弗雷曼人说道:“保持镇定,我会救你的。”
这个年轻人的鲜血被他大口喷到了夹杂着沙砾的尘土中。但凯恩斯的腰带上正好有一个急救包。他在年轻人粗糙的颈部伤口处涂了一层伤口密封胶,然后给他输入急救包里备着的血浆和高能兴奋剂,这样就可以暂时维持住他的生命了。他摸着年轻人手腕,测量了一下他的脉搏,他的心跳还算平稳。
凯恩斯清楚这个年轻人受伤的严重程度,他很惊讶这个年轻人竟然没有失血太多。如果没有医疗救援的话,他很可能在几分钟内就死去。但同样令凯恩斯感到吃惊的,是这个男孩竟然存活了这么长时间。 弗雷曼人的血液凝结得很快 ,另一个事实迅速印刻在他脑海中——难道这是为了能在干旱沙漠中减少水分流失,产生的一种生存适应本能吗?
“啊!”
“不!”
混合了痛苦和惊恐的号叫声传来,凯恩斯脸抬起头来,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原来在不远处,弗雷曼人用刀尖挖出了那个仅存的哈克南士兵的眼球。然后他们开始缓缓地活剥那人身上的皮,一条条地剥着粉红色的皮肤,然后再把这些皮肤放进挂在臀部上的密封袋里。
浑身是血的凯恩斯站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形势最终还是发生了逆转,看到弗雷曼人如此残忍的行径,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这些弗雷曼人简直就像野兽一样疯狂至极。虽然他救了他们的命,但他们是不是也要把他杀死呢?对于这些绝望的年轻人来说,他完全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他注视着他们,同时也等待着。当那几个年轻人结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刑罚之后,他迎上他们的目光,清了清嗓子,然后用帝国通用的加拉赫语说道:“我名叫帕多特·凯恩斯,是帝国派到厄拉科斯来的行星学家。”
他低头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皮肤,于是决定还是不伸手打招呼了。在他们的文化中,这个打招呼的手势很可能会被误解。“我很高兴能做这个自我介绍。我一直期盼着能见到弗雷曼人。”
崇拜乃恐惧之种。
——杜菲·哈瓦特,门泰特兼厄崔迪家族安全指挥官
邓肯·艾达荷躲在茂密的松树林里,双膝跪在落满松针叶的柔软土地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寒夜的空气减弱了夹杂着树脂味道的绿植香气,至少他可以在这里躲避那如刀刮一般的寒风。他离开洞穴已足够远了,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哪怕只是歇歇脚也好。
他知道哈克南的那些猎人是不会停下来休息的。他们定会暴跳如雷,因为他杀死了狩猎队里的一员。 也许 ,他心想, 他们甚至可能会更享受这场追逐的,特别是拉班。
邓肯打开了从被他伏击的追踪者那里偷来的急救包,从里面拿出一小包新肤再生药膏,涂在了肩膀的伤口处。那的伤口现在已经硬化成痂了。之后他又狼吞虎咽地吃掉了营养棒,最后把包装纸塞进口袋里。
借着手电的亮光,他开始研究那把激光枪。他之前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武器,但他看到过监狱的看守和猎人们用这种步枪。他抱着武器,摆弄上面的机械和控制装置。他把枪管朝上,想要搞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因为如果决心战斗到底的话,他就必须要学会怎么使用这把枪。
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爆裂开来,白热的光束击中了松树的枝头。树枝突然燃烧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丛丛冒着烟的常绿针叶像火红而滚烫的雪花一样,飘落在他身边。
他尖叫一声,把枪扔在地上向后爬。但在自己还没忘记刚才按的是哪个按钮之前,他又赶紧把枪捡了回来。他必须记住那些按钮的功能,学会怎么使用它。
头顶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像烽火台的篝火一般,喷出一圈圈的浓烟。现在的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邓肯瞄准目标,又开了一枪,确保能用这把激光枪保护自己。这把笨重的武器可不是给小男孩造的,更何况他的肩膀和肋骨本就疼得突突直跳。但他现在只能用这把枪了,也不得不用了。
邓肯知道那群哈克南人一定会朝着火光来,所以他必须逃出这片树林,另寻一个藏身之处。他又一次向高地走去,沿着山脊线行进,这样他就可以继续看到猎人们那零星分散的球形灯,掌握他们的动向。他知道那些人的确切位置,也清楚地知道他们离自己有多远。
但他们因何会如此愚蠢呢, 他琢磨着, 就让自己这么暴露行踪? 是因为过度自信……这就是他们的弱点吗?如果是的话,那也许会有助于他。哈克南的人希望自己陪他们玩儿这个游戏,好欣赏他惊恐的模样,最后在应该死的时候死掉。邓肯这回只好让他们失望了。
也许这次要按照我的游戏规则来玩儿了。
他一路飞奔,避开一块块的积雪,绕过嘈杂的灌木丛林。然而,邓肯太专注于那些成群结队的追兵,却疏忽了周围其他事物,让他没能发现真正的危险。他忽然听到身后和头顶上传来干枯树枝折断的声音,还有灌木丛的沙沙声,接着是爪子踩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的嗒嗒声,同时伴随着一阵沉重而嘶哑的喘息。
这绝不是哈克南猎人的声音——而是某个闻着他身上的血味一路寻来的森林捕食者。
邓肯脚下一个打滑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在黑暗中寻找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在听到一声湿漉漉的咆哮声后,他才转头朝头顶上裸露的岩石看去。在星光下,他辨认出那是一只肌肉发达、蹲伏着的野生猎犬,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它背上的毛像羽毛一样竖立起来,张着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它那双巨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猎物: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男孩。
邓肯急忙后退,用激光枪开了一枪。由于瞄得不准,光束偏离这个追踪而来的生物十万八千里,连边都没挨着,只是击中了猎犬下方的岩石,炸出了一团岩石粉末。捕食者怒吼咆哮着向后退去。邓肯又开了一枪,这次在猎狗的右臀部烧出了一个黑窟窿。随着一声刺耳的哀嚎,那只猎狗嘶吼着逃回了黑暗之中。
猎狗的吼叫声,以及激光枪发出的光束,肯定会把那些哈克南猎人引过来,于是邓肯又一次在星夜里拼命奔跑起来。
拉班双手叉腰,低头凝视他的手下——那个在洞穴里被伏击的猎人惨不忍睹的尸体。愤怒之火燃烧他的全身——同时还有一种残酷的满足感。那个狡猾的孩子把猎人诱入陷阱。真是机灵。追踪者身上虽然有盔甲和武器,却没能躲过掉落下来的大石头。然后他又用一把钝刃的匕首刺进了他的喉咙,给了致命的一击。
拉班沉思了片刻,似乎在评估这次挑战。即使如此寒冷的夜晚,也掩盖不住那种死亡的腐烂味道。这变成一个真正的挑战了——不过这就是他想要的,不是吗?
另一个追踪者爬进了低洼的洞穴,用手电在洞穴里四处照着。光束照亮了血迹和被踩碎的李芝追踪器。“原来是这样,大人,那个小崽子挖出了自己体内的追踪装置,”说着,猎人不由得咽了咽唾沫,好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这小子还真机灵,是个好猎物。”
拉班怒视着眼前这幅惨遭屠戮的场面,看了好一会儿,脸颊上仍带着那些被晒伤的痕迹。他开始慢慢地咧嘴微笑起来,最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个八岁的孩子,竟然仅凭着想象力和一把钝刀,就打败了我手下的一个士兵!”他又一次放声大笑。洞穴外面,其他的人站在原地,沐浴在球形灯的灯光之下,一时间都不知所措。
“这样的男孩是天生的猎捕好手,专为狩猎而生。”拉班说。然后他用靴尖踢了踢死去的追猎者,说道:“这样的蠢货不配做我的手下,就让他的尸体留在这儿慢慢腐烂吧,留给些食腐动物作美餐得了。”
这时,两名侦察员发现了树林里那燃烧着的火焰,拉班也指着火焰的方向说道:“那儿!看来那小崽子想暖暖手。”他再次仰天大笑起来,其余的猎人们最后也都跟着笑了起来,“这将会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夜晚啊。”
邓肯占据着高点,凝视着距离那座小屋很远的地方。有一盏明灯忽明忽暗,灭了一下,十五秒之后又忽明忽暗起来。应该是某种信号,而且发信号的地方远离着哈克南猎人,也远离小屋或森林保护区,不属于附近任何一个定居点。
邓肯好奇地转过头,好奇起来,灯光一会儿亮,一会儿灭的, 究竟是谁呢?
森林保护区是一个守卫森严的区域,只供哈克南家族成员使用。如若发现任何非法进入的人或动物,要么格杀勿论,要么就被当成今后狩猎活动中被追捕的猎物。邓肯看着那若隐若现的灯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这显然是一个信息…… 可又是谁发送的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个广阔无边而又危机四伏的世界里,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当然也斗志满满。他无路可走,也没有别的选择。到目前为止,他虽然一路避开了敌人……但这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很快那些哈克南人就会带来更多的后备力量,比如扑翼机、生命追踪器、也许还有能闻着他衬衣上的血腥味就追踪而来的猎食动物,就像他刚才遇到的那只疯狂的猎犬一样。
邓肯决定去找那个发送信号的神秘人,希望能有个好结果。他无法想象会有人来帮他,但他不能放弃任何希望。也许他能借此找到逃跑的办法,比如偷偷乘船或乘车逃离这里。
但首先他必须给那些猎人们设下另一个陷阱。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一个肯定会令他们大吃一惊的主意,而且办法十分简单。如果他能够借机再杀死几个敌人,那么他逃跑的机会就更大了。
他认真观察和研究了这里的岩石、积雪和树木之后,邓肯找到了第二次伏击的最佳地点。他打开手电,把光束对准地面,这样一来,远处那些目光敏锐的猎人便发现不了亮光了。
追兵现在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他偶尔会在深沉的寂静中听到几声模糊的叫喊,看到狩猎队的球形灯像萤火虫一样照亮他们的眼前的路,方便他们穿过树林。他们似乎在推测他们的猎物会走哪条路。
而此时此刻,邓肯正 希望 他们能推测出他走的路线……但他们永远也猜不到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跪在一堆十分松软的雪堆旁,把手电插进雪里,在寒冷刺骨的夜色下,使劲把雪堆推了下去,然后立刻收回了手。
白雪反射着亮光,就像水渗透进海绵里一样。微小的冰晶使光线发生折射,从而光线放大。这个滚动的雪球在黑暗的空地上闪闪发光,犹如一座磷光闪烁的岛屿一般。
他把激光枪拿在身前,随时准备射击。然后一路小跑回到了隐蔽的树林里。地上的松针软的就像垫子一样,他趴在松针垫上,小心翼翼地不让人发现自己。然后把激光枪的枪管架在一小块岩石上。
他等待着。
不出所料,猎人们追来了。邓肯觉得双方的角色似乎颠倒了过来:他现在变成了猎人,而他们则成了他的猎物。他举起武器瞄准,手指紧贴在射击按钮上。终于,猎人们进入了空地。一眼看见了黑夜中闪亮着的雪堆,都被吓了一大跳,围着雪堆四处转起来,想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的猎物在耍什么诡计。
两个追踪者向外望去,怀疑是森林里出现了什么打斗和袭击。其他人则站在幽灵般的灯光下,轮廓分明,目标清晰——就像邓肯所期望的那样。
在狩猎队伍最后,邓肯一眼认出了那个身强力壮、颐指气使的家伙, 拉班 !邓肯回想起了他的父母如何倒下,也回想起了他们身上皮肉烧焦的味道——他死死按住了开枪的按钮。
就在这时,一名侦察员走到拉班面前向他报告。忽然一道光束穿透了他的盔甲,燃烧着冒出烟来。那人张开双臂,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拉班以闪电般的速度做出反应,他那强壮结实的身体纵身一跃,扑向一边,光束穿过那人戴着护具的胸口,带着咝咝的声响落入雪堆。邓肯再一次开枪射击,射中了另一个站在发光雪地上、轮廓鲜明的猎捕者。顿时其余的猎人纷纷向黑暗的森林里疯狂地射击起来。
邓肯的下一个目标变成了移动的球形灯。他一枪又一枪地击灭了那些球形灯,把那些倒霉的追猎者留在了火焰笼罩的黑暗中。随后他又干掉了两个人,其余的人则开始争先恐后地寻找掩护。
激光枪里的弹药即将用尽,邓肯连忙跑到他发起进攻的那座山脊后面,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朝他刚才看到的那盏闪烁的信号灯跑去。不管藏在那盏灯后面的是什么,总对他来说都是唯一的机会。
哈克南的人肯定会陷入惊恐和混乱,然后再惊魂未定一阵子。邓肯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生机,于是他把谨慎小心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不顾一切地奔向那盏忽明忽暗的信号灯。他拼命地跑,中途偶尔脚下一滑,偶尔跌落山坡,偶尔还会撞到岩石之上,但他没时间理会身上因擦伤或摔伤而引起的疼痛。他也来不及掩盖住自己的踪迹了,也不打算再躲起来。
就在他越跑越远时,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了猎人们低沉的咆哮和怒吼,还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叫骂。一群疯狂的猎狗围拢在他们周围,寻找着受伤的猎物。邓肯掩面一笑,继续朝着断断续续闪烁着的灯光跑去。他看到那灯光就在前面靠近森林保护区边缘的地方。
他终于离近了,开始轻手轻脚地朝一块浅浅的空地挪去。这时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架安静的扑翼机,那是一架可以搭载几名乘客的高速飞船。那闪烁的信号灯原来是从飞船顶部发出来的——但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
他默默地等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开树影斑驳的松林,向前走去。难道这架扑翼机被人遗弃了吗?是专为他留的吗?难道又是哈克南人设下的圈套?可他们已经在追捕他了啊。
难道是某个神秘人前来救他了?
邓肯·艾达荷今天晚上大干了一场,收获颇丰,但此时的他已然精疲力尽了。他对自己人生中发生的如此巨变而深感震惊。但他毕竟只有八岁,即使这是他唯一能够逃生的方式,他也逃不出去了,因为无论如何他也开不了这艘飞船。不过他仍然没有放弃,他打算去里面看看,也许能找到些补给、食物或是另一件武器……
他倚靠着机身,查看四周,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舱门敞开着,就像在邀请他进去一样。但这艘神秘飞船的内部却漆黑一片。要是他的手电还在就好了,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用激光枪的枪管探测前方的阴影。
这时,飞船的阴影中突然伸出一双手来。邓肯还没来得及后退,手里的枪就被夺了过去。邓肯手指刺痛,皮肉生疼,踉踉跄跄地后退,边退边叫。
飞船里的人“咣当”一声把激光枪扔在了飞船甲板上,然后冲过去一把抓住男孩的胳膊。粗糙的双手紧捏着他肩膀上的伤口,疼得他直抽气。
邓肯双腿一通乱踢,拼命挣扎,然后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瘦削无比,一脸苦相的女人,她有着一头巧克力色的头发以及黝黑的皮肤。他立刻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女人: 詹妮斯·米拉姆 ,当年在庭院里站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草坪游戏的那个女人……之后哈克南的军队就抓走了他的父母,并把他全家都送进了巴洛尼监狱。
就是这个女人向哈克南家族告的密,把他给出卖了。
詹妮斯在他喊出声之前就捂住了他的嘴。然后用一只胳膊牢牢夹住他的头,让他无法挣脱。
“抓住你了。”她说,声音沙哑而低沉。
她再一次出卖了他。
我们把所有不同的星球看作是个基因库,这些星球是教学和教师的来源,同时也是各种可能性的源头。
——贝尼·杰瑟里特分析报告,瓦拉赫九号星档案馆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对卑鄙的行径并不陌生。尽管如此,这个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比他所经历过的任何恶劣情况都更令他心烦不安。他手足无措,完全陷入了慌乱。
然而在整个的过程中,那个该死的圣母怎么能如此镇定,又如此的自鸣得意呢?
尴尬之下,他遣走了哈克南城堡里所有的卫兵和官员,清除了所有可疑的耳目。 拉班这小子,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跑哪儿去了呢?竟然是去狩猎了! 他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做好准备。他的胃里一阵翻滚,心绪不宁。
他额头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珠,那是紧张的汗水。他穿过华丽的拱门,拉上私密的窗帘。要不干脆熄灭了那些球形灯,假装在做着别的事情好了……
男爵走进房间,发现那个女巫并没有脱掉衣服,也没有充满诱惑性地斜靠在乱糟糟的床罩上,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相反,女巫仍身着长袍坐在那里,显示出作为贝尼·杰瑟里特姐妹应有的庄重肃穆的姿态,安静地等候他。但她的嘴角却挂着一丝高傲得令人发狂的微笑。
男爵真想掏出一把锐利的尖刀把那张令人抓狂的笑脸割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惊讶于这个女巫竟能让他感到如此的无助。
“我能给你的就是一小瓶我的精液,”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硬喑哑且镇定自若,“至于你能不能怀孕则不关我的事。这样你的目的就达到了吧。”他扬起坚毅的下巴,接着说道:“我只能做到这些,你们贝尼·杰瑟里特也只能接受。”
“可惜我们 不能 接受,男爵阁下,”坐在长沙发上的圣母后背又挺直了些,“你知道我们的规矩。我们不是在培殖罐里培养后代的特莱拉人。我们是贝尼·杰瑟里特,必须通过自然过程受孕分娩,不得有任何人为的干预,至于原因你肯定无法理解。”
“我能理解很多事情。”男爵咆哮道。
“但此事例外。”
他本来就没想着这招能奏效。“你需要的是哈克南的血统——那我侄子格洛苏·拉班怎么样?其实还有更好的选择,那就是他的父亲阿布鲁尔德。你们去兰基维尔好了,你们跟他想生多少孩子就能生多少。比找我可容易多了。”
“不可行。”莫希亚姆说。她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脸上看起来有些苍白,坦率直接且毫无表情,“我不是来这儿和你谈判的,男爵阁下。我要奉命行事。所以我必须怀着您的孩子回到瓦拉赫九号星。”
“但是……如果——”
女巫举起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拒绝会怎么样。所以你自己做决定吧。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从你这儿得到我们想要的。”
他的私人房间在他眼里忽然变成了一个陌生而可怕的地方。他挺起肩头,拱起了二头肌。他是个肌肉发达,身体精壮,反应敏捷的人,他现在唯一的出路似乎就是用拳头狠狠地揍这个女人,直到她屈服为止。但他也知道贝尼·杰瑟里特的战斗能力,特别是她们那些神秘莫测的怪异招式……他怀疑自己是否能赢得这场较量。
圣母站起身来,迈着无声无息的步子穿过了房间,僵直地坐在男爵那张污迹斑斑,凌乱不堪的床边:“如果能给你一点儿安慰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跟你一样也对这种事丝毫感受不到乐趣。”
她审视男爵那匀称的身材,他肩膀宽阔,胸肌结实,腹部平坦。脸上还带着一种高傲的神情,显然是因为他的贵族出身。在别的场合看来,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甚至可能是个不错的情人,就像贝尼·杰瑟里特在莫希亚姆育龄期时配给她的那个男教练一样。
她已经给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生了八个女儿了。这些女孩都是在瓦拉赫九号星或者其他培训星球上被抚养长大的,没跟她在一起过。莫希亚姆从来没有想过要看看她们训练的进展,或是打探她们的情况。因为这违反姐妹会的规定。她跟哈克南男爵所生的女儿也不会例外。
就像她的许多其他训练有素的姐妹一样,莫希亚姆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就是能够操纵她身上最细微的身体机能。为了成为一名圣母,她必须喝一种扩展意识的毒剂来改变自身的生化反应。当这种致命的毒药在体内转化时,她会通过长久回响的血系, 进入 心灵深处,与所有的女性先祖们进行沟通和对话,与其他记忆中各种嘈杂的声音进行交流。
她可以提前为自己的子宫做准备,可以随意排卵,甚至可以在精子和卵子结合的那一刻就选择和决定婴儿的性别。贝尼·杰瑟里特想要她生下一个女儿,一个有哈克南血统的女儿,那么莫希亚姆便会依照指示生下一名女婴。
由于大部分育种计划的细节披露有限,所以莫希亚姆并不清楚为什么贝尼·杰瑟里特需要这种特殊的基因组合,也不知道为什么选择由她来生下这个孩子,更不清楚为什么只能是弗拉基米尔男爵,而不能是其他哈克南家族的人来为贝尼·杰瑟里特实现这一育种计划。她只是尽自己的职责,奉命行事。对她来说,男爵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不得不出力配合的精子捐献者。
莫希亚姆撩起她的黑裙,仰面躺在床上,抬头看着男爵:“来吧,男爵阁下,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毕竟这只是件举手之劳的小事。”然后把目光向下移到了他的胯部。
男爵气得满脸通红。而她则继续用温柔的声音对他说:“我有能力可以增加你的快感,也可以消除这种快感。不管哪种方式,对我们来说结果都一样。”她弯起薄薄的嘴唇,莞尔一笑道:“想一想,你瞒着皇帝,偷偷储藏起来的那些美琅脂香料。”她的语气越来越重,“再想一想,如果老埃尔鲁德发现你一直在欺骗他,会怎样处置哈克南家族。”
男爵皱着眉头,摸索着他的睡袍,步履蹒跚地走向床边。莫希亚姆闭上眼睛,喃喃地说着贝尼·杰瑟里特的祝祷语,这是一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的祈祷,能让她专注于自己身体的动作和体内的新陈代谢。
男爵与其说是激动,不如说是恶心。他忍受不了莫希亚姆那裸露的身体。不过幸运的是,她和他一样,身上大部分地方都穿着衣服。她的手指灵活地忙活起来,直到他有了反应。在整个机械性的动作中,男爵始终闭着眼睛。他别无选择,脑海里只能想象自己早年间的征服、痛苦、力量……以及任何能让他从恶心和混乱的男女结合行为中解脱出来的东西。
这绝对不是欢爱,而只是两个人的身体之间为了交换遗传物质而进行的一种令人厌倦和疲惫的仪式。对他们两个人来说,甚至连结合都算不上。
不过不管怎样,莫希亚姆还是得到了她想要的。
彼得·德伏站在私人的单向窥视窗口前,悄无声息地移动。作为一个门泰特,他早已学会了如何像影子一样无声地移动,也学会了如何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去观察。一个古老的物理学定律曾说过,仅仅依靠观察就能够改变参数。但是任何一个优秀的门泰特都知道如何能够透过表面,看到不易察觉且尚未发现的问题。
德·弗里斯经常从这个窥视孔偷看男爵的秘密行为。有时这些行为会让他十分反感,但有时又让他分外着迷……更难得的是,这些行为激发了他很多灵感和想法。
现在,当男爵被迫与贝尼·杰瑟里特的女巫结合时,他无声无息地透过微小的窥视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他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的主人,欣赏着他那副尴尬的样子。他从来没见过男爵如此狼狈不堪。哦,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找时间在这儿装个录像设备啊,这样一来,他就能一次又一次地享受这一幕了。
从那女巫提出要求的那一刻起,德·弗里斯就知道这个结果不可避免。男爵是个十足的走卒,完全陷入了人家的圈套,在这件事上,他根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但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德·弗里斯虽然拥有一名优秀门泰特的非凡智力和高深造诣,但猜不透姐妹会打算从哈克南家族或者其后裔身上得到什么。毕竟,他们的基因并没有多么特别和令人惊艳。
不过现在,彼得·德伏只是单纯在欣赏这场表演。
许多发明都选择性地提高了某些特定的技术或能力,强调某一方面或某一领域。但这些发明和革新都没能触及人类思维的复杂性和适应性。
——伊克布汉的《精神论》,第二卷
在伊克斯大王宫人造石练习场的一侧,雷托站在警卫队长扎兹的身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位格斗教练是个精瘦的男人,有着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浓浓的眉毛,还有修剪得方方正正的胡子。跟他的学生一样,扎兹没穿衬衫,只穿着一条米色的短裤。尽管空气交换装置功率强劲,但仍阻挡不住汗水和热金属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不过,跟大多数的早晨一样,训练师观战的时间要比作战的时间多得多。几乎大部分的训练工作都是由战斗机器完成的。
在日常学习之余,雷托喜欢上了这种格斗训练,因为这项运动富于节奏的变化,既强身健体,又充满挑战。如今,他已经适应了伊克斯的生活,每天进行数小时的高科技身体和精神训练,另外还会参观各类技术设施,接受商业理念方面的指导。虽然他经常要为隆博解释一些难懂的概念,但他还是对这位热情的伊克斯王子很有好感。隆博头脑并不迟钝,只不过……有些不谙世事。
每隔三天,这些年轻人会在早上离开教室,到自动化的训练场进行训练。雷托很喜欢这种强筋健体的锻炼和令人血脉偾张的刺激。不过隆博和格斗教练似乎都认为,在课程中增加这一科目有些陈旧过时,这只是维尔纽斯伯爵本人对战争的一种记忆和怀念罢了。
雷托和毛发浓密的警卫队长看着敦实的隆博王子挥舞一根金色的长矛,对付一个线条优美、反应敏捷的战斗机器人。扎兹并没有对他的学生进行单独指导。因为他觉得,如果他和他的安全部队尽忠职守,做好本职工作,那么维尔纽斯家族里的任何成员都不可能陷入到这种残忍而野蛮的肉搏战中去。不过他还是为这种半智能化的战斗机器人设计编写了内部程序。
在休息状态下的战斗机器人,是个一人多高、没有人类特征的木炭色卵圆形机器,它没有胳膊和腿,也没有脸。然而只要战斗一开始,这个伊克斯的机器人就变成一个粗糙的突起物组合,并且根据扫描仪的反馈,呈现出不同的形状来,内部程序会指导它如何以最佳的方式击败对手。它身上有钢铁拳头,也有刀和柔性钢索,还有其他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机关和暗器。它那张机械的脸庞可以完全消失,也可以改变表情——它可以用呆滞的表情迷惑对手;也可以变得暴怒凶恶,眼睛变红;甚至还可以展现出轻蔑而不怀好意的奸笑来。战斗机器人每一步都在自我学习,并对敌人的动作做出解析和反应。
“记住,没有固定的招式,”扎兹对隆博大喊道,他的胡子像一把铲子一样,沿着下巴往前突出,“不要让它看穿你。”
两只钝刃的飞镖从王子的头顶上飞过,他迅速低头躲了过去。电光火石之间,战斗机器人的身体里突然伸出一把刀刺向王子。年轻王子的肩头马上被刺出了鲜血。虽然受了伤,但隆博仍然虚晃一招,发起反击。王子连吭都没吭一声,雷托不禁为有这样一位皇室同伴而倍感骄傲。
有几次,隆博曾向雷托寻求建议,甚至对格斗的模式提出了不满。雷托都诚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心中谨记自己并不是个技术纯熟的专业教练——他也不想透露太多厄崔迪的战斗技巧。再说,隆博将来可以亲自向老公爵的剑术师杜菲·哈瓦特本人讨教。
王子在战斗机器人木炭色的身体上发现了一个弱点,于是把刀尖直刺向那里,战斗机器人突然倒地“死了”。
“干得好,隆博!”雷托大声喊道。
扎兹点了点头,说:“这就舒坦多了。”
雷托当天也跟战斗机器人交手了两次,每次战斗的难度系数都比隆博王子设置的要高,而且他两次都击败了机器人。扎兹问雷托是怎么学会这些格斗技巧的,年轻的厄崔迪继承人并没有透露太多,因为他不想太过炫耀。但现在,他有了亲身体会和第一手的证据——虽然伊克斯战斗机器人的智能化程度令人不寒而栗,但厄崔迪的训练方法却要更胜一筹。雷托的训练武器包括了轻巧细长的双刃剑、刀、慢速散弹击昏器和屏蔽场——杜菲·哈瓦特可是个招式变化莫测,难以预料的教练,要比任何自动化装置危险百倍。
就在雷托拿起自己的武器,准备进行下一轮战斗时,电梯门打开了,凯莉娅走了进来。她身上珠光宝气,璀璨夺目,一身舒适的金属纤维套装看上去华丽而随意。她手里拿着一支手写笔和一个利读连平板记录仪。看见大家都在训练,她扬起眉毛,假装很惊讶的样子:“哦!不好意思。我是来看战斗机器人设计的。”
这位维尔纽斯伯爵的女儿喜欢探索知识和文化,并且喜欢研究商业和艺术。雷托总忍不住想要多看她几眼。有时,她的那双眼睛就像在对他暗送秋波,眉目传情,但更多的时候,她却对他爱答不理,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她跟自己一样,都被对方深深吸引了。
在大王宫居住期间,雷托曾在餐厅、开放式观景阳台和图书室里曾与她不期而遇。他也曾经跟她有过几次尴尬的交谈。除了她那双美丽的绿眼睛里闪烁着的诱人光芒外,凯莉娅并没有给他任何特殊的暗示,但他总是无法抑制自己对她的倾慕,亦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
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装出一副淑女的样子, 雷托提醒着自己。然而不知为何,他总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套臆想出来的说辞。凯莉娅是个很自信的人,她注定不会一辈子在伊克斯的地下城里生活,她会有更伟大和辉煌的未来。她的父亲是位战争英雄,是大家族的首领,而且他领导的还是帝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她的母亲美貌过人,曾经连皇帝也被她迷倒过。凯莉娅本人也非常优秀,商业头脑十分出色。凯莉娅·维尔纽斯,她的未来显然有无数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前程似锦。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一动不动的灰色卵圆形机器。“父亲已经答应我,考虑要把我们最新型的战斗机器人商业化。”她仔细端详着那个静止不动的训练机器,但眼角却偷瞄了一下雷托,注意到他那强健的身型和那如帝王一般高贵的挺拔鼻梁。“我们的战斗机器无与伦比,帝国里任何星球的战斗设备都无法与之相比。它适应性强、用途广泛,而且具备自我学习能力,是圣战以后所开发出的最接近人类的对手,也是最能够模拟人类与敌人对抗的机器。”
他突然想起母亲给他的种种警告,让他一下子不寒而栗起来。假如母亲在场的话,她一定会伸出手指大声斥责,直到别人无话可说为止。雷托马上看向那个炭色的卵圆形机器说:“你是说这个东西有大脑吗?”
“以所有圣人和罪人之名,你是在指控我们违反了大骚乱后的律法吗?”扎兹队长严肃而惊讶地问道,“也就是禁令中那句‘汝等不得创造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
“我们,呃,对此一直非常谨慎的,雷托,”隆博一边说,一边用一条紫色的毛巾擦去脖子后面的汗水,“所以不用担心。”
雷托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问道:“战斗机器人能扫描人类,或者用你们的话说,能 看穿 人类,那它们是如何处理扫描出来的信息呢?如果不是通过计算机的大脑,那又是通过什么呢?这并不仅仅是一个反应装置,因为它会学习和反馈,从而调整自己的进攻方式。”
凯莉娅在利读连晶纸上草草记了几笔,然后调整了一下她那铜黑色头发上的一把金色梳子。“这其中有很多灰色地带,雷托。如果我们十分小心,谨慎行事的话,维尔纽斯家族会获得巨大的利润,”她的指尖轻划了一下她那弯弯翘起的嘴唇,“不过,最好还是先把未贴标识的机器模型放到黑市上,看看反应再说。”
“别担心了,雷托,”隆博想要甩掉这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他那头蓬乱的金发上还滴着汗珠,皮肤也由于激烈运动而通红,“维尔纽斯家族有一群门泰特和专业的法律顾问团队对各种法律条文进行仔细审查。”他看向自己的妹妹,好让她安心。凯莉娅则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在大王宫里上课的时候,雷托了解到了一些有关行星间专利纠纷、技术性细则以及微小漏洞的知识。难道伊克斯人想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利用机械设备处理数据的办法,并且这种设备不会令人联想到曾经奴役人类数百年的思维机器吗?他实在想不明白,维尔纽斯家族是如何创造出这种能够自我学习、并且适应性强的战斗机器人,而且又不违反圣战禁令的。
这要是让母亲发现了的话,她一定会不顾老公爵的反对,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从伊克斯带回家的。
“那咱们就看看这个产品的性能有多优越吧。”雷托拿起了一件武器,背对着凯莉娅说道。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在盯着他那裸露的肩膀和脖颈处的肌肉。扎兹漫不经心地向后退了几步,准备观战。
雷托把他的长矛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上,缓步跑到场地中央。他摆出一副经典的格斗姿势,对着木炭色的卵圆形机器喊出了作战难度系数。“七点二四!”这要比上一次的难度高了八个等级。
战斗机器人纹丝没动。
“难度等级太高了,”训练师向前伸了伸长满胡子的下巴,说道,“危险的高级别难度被我默认关闭了。”
雷托皱起了眉头。这位格斗教练不想挑战自己的学生,也不想让他们受太重的伤。杜菲·哈瓦特要是知道肯定会笑死的。
“你是想在年轻的女士面前炫耀吗,厄崔迪少爷?小心被机器人打死哦。”
雷托望着凯莉娅,发现她正注视着自己,脸上带着困惑和揶揄的表情。然后立刻低下头在利读连晶纸上记了几笔。雷托脸刷地一下红了,觉得脸上像火烧一样。扎兹则伸手从架子上拿了一条柔软的毛巾,扔给了雷托。
“训练课程结束了。如果在格斗训练时出现这种分心的情况,对你很不利,甚至会导致严重的伤害。”他转向公主,“凯莉娅小姐,我请求您在雷托·厄崔迪与我们的战斗机器人格斗比武时离开训练场。因为有太多的荷尔蒙在作祟了。”警卫队长掩饰不住自己的笑意,“您的出现可是比任何敌人都要危险啊。”
我们必须在厄拉科斯星上做一件从未尝试过的事情。我们必须把人作为一种建设性的生态力量——通过介入具有适应性的地表生物:即植物、动物和人——来改变水循环,建立一种新的生态景观。
——帝国行星学家帕多特·凯恩斯呈给帕迪沙皇帝埃尔鲁德九世的报告(未发送)
两个浑身是血的弗雷曼年轻人请帕多特·凯恩斯跟他们一道回去。凯恩斯不知道自己被当作了客人还是犯人。不管怎样,他仍对他们提出的这个请求很感兴趣。因为他终于有机会能亲身见识和体验一下弗雷曼人那神秘的文化了。
其中一个弗雷曼人迅速利落地把他那位受伤的同伴抬到凯恩斯的小地行车旁边。另一个年轻人则走到地行车后面,打开了后备箱,把凯恩斯辛辛苦苦收集的地质样本都扔了出来,腾出更多的空间。这位行星学家目瞪口呆,但什么也没说。毕竟他想跟他们搞好关系,不想得罪他们——他想更多地了解他们。
不一会儿,他们就把那几个被杀的哈克南士兵也都扔进了车里,毫无疑问这是弗雷曼式的报复。 也许是对敌人的进一步亵渎吧 。他排除了另一种不太可能的推测,也就是这些年轻人只是单纯想把那几个死人埋了。 他们把尸体藏起来是害怕受到报复吗? 似乎看起来也是个错误的推测,因为这与传闻中的弗雷曼人性格并不相符。 要不然这些 居住在沙漠里的人是把他们当作了资源,准备回收他们身体组织中的水分?
接着,其中一个冷酷的弗雷曼人一言不发,既没有道谢,也没有一句解释,就直接开着车,载着受伤的同伴和士兵的尸体飞快地离开了,一路上扬起滚滚沙尘。凯恩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车被那个弗雷曼人开走了,被带走的还有他的那些沙漠求生装备和地图,其中很多都是他自己画的。
他发现第三个弗雷曼年轻人与他一同留了下来——是看着自己的狱卒,还是朋友?如果这几个弗雷曼人想让他在失去装备补给的情况下困在这里,那过不了多久,他就没命了。也许他可以凭直觉和经验找到方向,步行回到云萨村,但在最近这几次开车探索的过程中,他几乎没有留意过人口聚居村落的位置。 对一个帝国的行星学家来说,这下场可不怎么好, 他心说道。
又或者这些被他所救的年轻人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别的东西。怀着对厄拉科斯未来的新梦想,凯恩斯迫切地想要了解弗雷曼人以及他们非同寻常的生活方式。显然,这些人是隐藏在帝国里的秘密宝藏。他总觉得等他把心里的这些想法告诉弗雷曼人之后,他们一定会热情地欢迎他。
留下来的那个弗雷曼人开始用一个小补丁包修补起他蒸馏服的裤腿上一个被撕开的口子来,然后开口对他说道:“跟我来。”接着转身朝不远处一堵陡峭的石墙走去,“快跟上,不然你会死在这里的。”他回过头来,用一双靛蓝色的眼睛瞪着凯恩斯,“你觉得哈克南的人要等很久才想到要来寻仇吗?”
凯恩斯急忙追上前去:“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年轻人奇怪地看着他。他有一双蓝中带蓝的眼睛,这是长期吸食香料的结果;他那饱经风霜的皮肤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用得着交换姓名吗?我们弗雷曼人早就知道你是谁了。”
凯恩斯眨了眨眼睛,说道:“呃,我刚才救了你和你同伴的命,这在你们弗雷曼人眼里不算什么吗?在大多数社会里这可不是小事呀。”
年轻人似乎吃了一惊,然后不得不认同地说:“你说得对。你让我们之间结成了水债。我叫图洛克。我们得赶紧走了。”
水债 ?凯恩斯压抑住满腹的疑问,跟随在年轻人的身后。
身穿一套破旧蒸馏服的图洛克爬过岩石,向陡峭得几乎垂直的悬崖爬去。凯恩斯则步履艰难地走在倒下的巨石旁,时不时地脚下打滑。走近之后,行星学家才注意到面前的地层是裂开的,是一条裂缝使古老的岩石隆起并分开,形成了一条被沙尘和暗淡的颜色所掩盖的缝隙。
弗雷曼人溜进缝隙中,就像一条沙漠里的蜥蜴迅速钻进黑暗中一般。凯恩斯既好奇又害怕迷路,所以紧跟在弗雷曼人后面,动作也不慢。他希望能有机会认识更多的弗雷曼人并了解他们。他丝毫没有怀疑图洛克可能会把他引入陷阱。把他引入陷阱有什么意义呢?这个年轻人完全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图洛克走到一个阴凉之处,停住了脚步,让凯恩斯能有时间赶上来。他指了指附近石壁上的几处特定位置:“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懂他的意思,这个弗雷曼人就一步步地踩着这些特定的地点,抓着几乎看不见的把手,踩着几乎看不出来的踏板爬上了悬崖,凯恩斯倾尽全力跟了上去。图洛克就像是在跟他玩着某种游戏,以此试探他。
但这位行星学家还是令他大感吃惊。他不是一个脑满肠肥的腐败官僚,也不是个被派到不属于他的地方并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作为一个在帝国最恶劣严酷的星球里游荡的人,他的身体状态非常好。
凯恩斯继续跟随年轻人的脚步,在他的身后,用自己的指尖钩住悬崖上的凸起,一步步往上爬。没过多久,年轻人就停了下来,蹲在一个狭窄的岩架上。凯恩斯坐在他身旁,尽量不让自己气喘吁吁。
“用鼻子吸气,然后用嘴呼气,”图洛克告诉他,“这样你的过滤器就更有效率了。”然后略带钦佩地点了点头道:“我想你可以一直爬到穴地了。”
“穴地是什么?”凯恩斯问道。他依稀记得一些古恰科博萨语,但是从没有研究过考古学和语音学。他总是觉得这些东西与他的科学研究毫无关系。
“是一个安全的秘密地点——我们的族人就居住在那里。”
“你是说穴地就是你们的家?”
“整个沙漠都是我们的家。”
“我很想跟你们的族人谈谈,”凯恩斯说,简直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之情,“我对这个星球有些自己的看法,并且制定了一个可能会令你们感兴趣的计划,弄不好也会让厄拉科斯星上所有的居民都感兴趣。”
“ 沙丘 ,”年轻的弗雷曼人更正道,“只有帝国和哈克南人才把这个地方叫厄拉科斯。”
“好吧,”凯恩斯说。“那就叫沙丘。”
在他们面前,岩石的深处,一个头发花白,只有一只眼睛的老弗雷曼人在等候他。他那只毫无用处的左眼窝上只盖着一张皱巴巴的像皮革一样的眼皮。这位老人就是红墙穴地的耐布 了,他的名字是海纳尔。年轻时在一次用晶牙匕 进行的决斗中,他不仅失去了左眼,还被砍掉了两根手指。但在最终的决斗中他还是活了下来,而他的对手却没有。
海纳尔被他们的族人认为是一位略显严厉但强干的领导人。多年来,他所领导的穴地愈加兴盛,人丁兴旺,他们隐藏的储水量也随着月亮的周期变化而逐渐增加。
在医疗洞穴里,两个老妇人正在照料愚蠢而鲁莽的斯第尔格,也就是刚刚被地行车运来的那个受伤的年轻人。两位老妇人检查了外来人给他敷用的药膏,又在上面加了些自己的药以增强药效。两位老妪互相商量了一下,然后同时朝那位穴地领袖点了点头。
“斯第尔格会活下来,海纳尔,”其中一位老妪说,“如果当时伤口没有及时处理的话,他就会没命的。是那个陌生人救了他。”
“那个陌生人救了一个冲动鲁莽的傻瓜。”耐布低头看着小床上的年轻人。
几个星期以来,海纳尔耳朵里灌满了这个充满好奇心的外来人,着实令人心烦。而现在,这个名叫帕多特·凯恩斯的男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即将被自己的族人带着穿过岩石通道,来到穴地了。这个陌生人的行为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一个帝国的特派员怎么会杀死哈克南的人呢?
欧姆恩,也就是把受伤的斯第尔格带回穴地的年轻人,正站在洞穴的阴影里,焦急地守在受伤的同伴身边。海纳尔让那两位老妇人继续照顾病人,然后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向欧姆恩。“为什么图洛克要把一个外来人带到我们的穴地里?”
“不然我们怎么办呢,海纳尔?”欧姆恩面露惊讶的神情反问道,“我需要他的车才能把斯第尔格送回来呀。”
“那你们把他的车开走,再把车上的东西和水都带给部落不就好了。”耐布声音低沉地说。
“现在也不晚呀,”其中一个老妇声音粗哑地说,“等图洛克带他过来,动手把他杀掉不就行了。”
“可这个陌生人是为了救我们才杀了哈克南人的!要不是他及时赶到,我们三个人就都没命了,”欧姆恩语气坚决地说,“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吗?”
“我根本不相信,也搞不懂他的忠诚,”海纳尔强壮的双臂环抱在胸前,说道,“当然,我们知道他是谁,听说这个被帝国派来的人——是个行星学家。他至今仍留在沙丘是因为哈克南人被逼无奈,只能放手让他去做自己的工作,但这个凯恩斯似乎只向皇帝本人汇报工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人身上还有很多未解之谜。”
海纳尔疲惫地坐在墙边的石凳上。洞穴的洞口悬挂着一幅由香料纤维织成的彩色挂毯,借此隔出了一个有限的私人空间。穴地的居民们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隐私是藏在心里的,跟环境无关。
“我会跟这个叫凯恩斯的人谈谈的,先问问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为什么他要保护这三个愚蠢而粗心的小子,为此不惜毫无理由地去对抗哈克南的人。然后我要把这件事呈报给长老议会,让他们做出最后的裁决。我们必须做出对穴地最有利的选择。”
欧姆恩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回想起这个叫凯恩斯的男人与那几个残暴的士兵英勇对战的情景。但与此同时他的手指则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数着口袋里的水环——这是一种金属的标记物,记录着他在部落里所积累的财富。
如果长老们最终决定杀死这位行星学家,那么他和图洛克,还有斯第尔格就会把这个男人的储水量,连同那六个被杀的哈克南士兵的赏金一同平分。
图洛克终于带他穿过守卫森严的洞口,经过门封,进入了穴地。凯恩斯惊奇地看着这个地方,仿佛这个洞穴里蕴藏有无限的奇迹。这里气味浓郁,充满浓浓的人性气息:有生命的气息、人群集中密集的气味……劳作、煮饭的味道,甚至还有隐隐的生活废物和利用化学物质处理死尸所挥发出来的气味。他以一种超然而客观的方式,证实了他曾经的怀疑,原来那几个年轻人的弗雷曼人偷走哈克南士兵的尸体,并不是为了某种迷信的残害,而是为了收集他们身体里的水。 不然的话,就白白浪费掉了……
凯恩斯原以为当自己找到隐蔽的弗雷曼人聚居点时,会发现一个原始的、简陋至极的所在。但当他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现这个洞穴不但四周都有围墙,另外还有侧洞、熔岩通道,甚至还有着遍布整座山的隧道系统,就像城市的街区一样,四通八达。凯恩斯发现这些沙漠人生活既简朴又舒适。他们的居所甚至可以与迦太格市哈克南官员们的房屋相媲美。不同的是,这里的居住环境要更加淳朴自然。
凯恩斯跟在年轻向导的身后,发现自己的注意力被一个又一个迷人的景象所吸引。大部分地面上都覆盖着豪华而精美的编织地毯。侧边的各个房间里都铺满了靠垫,另外还有用金属和磨光的石头做成的矮桌。其中还有少量珍贵而稀有的外星球木制品,看上去十分古老:比如一个沙虫木雕和一个他没见过的棋盘,棋盘上有用象牙或骨头雕成的精美棋子。
古老的机械让穴地里的空气得以循环,还将人们呼出的气体里的湿气保留起来,不会流失。他闻到穴地里四处弥漫着原始香料那种浓浓的麝香味道,就像熏香一样,几乎掩盖住了被堆在狭小空间里尚未清洗的尸体上散发出的酸臭刺鼻的气味。
他听到女人们在说话,还有孩子们的声音以及婴儿的啼哭声,但所有声音都是轻声低语,隐忍克制。凯恩斯在图洛克的带领下,走在洞穴里,所经之处无不引来弗雷曼人的窃窃私语,还有对外来人那怀疑和打探的目光。一些上岁数的弗雷曼人在看着他时,总是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让这位行星学家不禁有些担心起来。他们的皮肤看起来如皮革一样坚韧,像是滤掉了所有多余的水分。每一个弗雷曼人的眼睛都是通透的蓝。
最后,图洛克举起一只手,手掌朝外,示意凯恩斯在一个巨大的会议厅前停了下来,这是山里天然形成的一个带有拱顶的洞穴。洞穴里空间宽敞,数百人站在里面都绰绰有余。红墙边上还有长椅和阳台。 这个穴地里到底住了多少人啊? 凯恩斯抬起头望向这个空空荡荡,回音缭绕的巨大空间,发现上面有一个高高的阳台,似乎是个演讲台。
过了一会儿,一位神情高傲的老人走上了阳台,轻蔑地俯视下面这个不速之客。凯恩斯注意到这个人只有一只眼睛,而且言行举止之间透出一股领袖之气。
“那是海纳尔,”图洛克在凯恩斯耳边低声说道,“红墙穴地的耐布。”
凯恩斯扬起一只手,对着上面的人打招呼,他大声喊道:“我很高兴能够见到这个神奇的弗雷曼之城的领袖。”
“这位来自帝国的人,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海纳尔用冰冷而威严的语气对下面的人说道。他的话回荡在巨大的洞穴里,听起来就像冰冷的钢铁敲击着坚硬的石头一样。
凯恩斯深吸了一口气。许多天来,他一直在等待这样的一个机会,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何必再浪费时间呢?梦想终归是梦想,时间越长,梦想就越晚变成现实,实施起来也就越困难。
“我的名字叫帕多特·凯恩斯,是皇帝特派的行星学家。我有一个想法,耐布大人——一个为您和您的族人而设计的梦想。我希望能把这个想法与所有的弗雷曼人共同分享,只求你们能给我一个机会,听我一言。”
“宁可聆听微风拂过常绿灌木,亦不要听那蠢人开口说话。”这位穴地领导人回答道。他的话听起来有着沉重的力量,似乎是弗雷曼人一句古老的谚语。
凯恩斯同样凝视老人,迅速编出了一句自己想出来的格言,希望也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若拒真理和理想之言,那么谁人才是更大的傻瓜?”
年轻的图洛克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旁观望的弗雷曼人也都被惊得目瞪口呆,睁大了眼睛盯着凯恩斯,谁都没想到这个陌生人竟会如此大胆,敢这么跟耐布说话。
海纳尔的脸立刻变得阴沉起来,犹如暴风雨即将来临一般。他感到自己全身弥漫一股阴沉的气息,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个胆大妄为的行星学家就地正法,让他横尸穴地。他把一只手放在腰间的那把晶牙匕首的刀柄上。“你是在对我的领导地位提出挑战吗?”耐布下定决心,从刀鞘里拔出了弯刃匕首,怒视着站在下面的凯恩斯。
凯恩斯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不,大人——我要挑战的是您的想象力。您是有足够的勇气去迎接挑战,还是胆小得连听都不敢听?”这位穴地的首领全身紧绷地站在原地,手里高举那把奇怪的乳白色匕首,低头俯视被领来的囚犯。凯恩斯毫不畏惧,笑容坦荡。“和站得那么高的您说话实在很困难啊,大人。”
最终,海纳尔轻声笑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说道:“晶牙匕一旦出鞘,血光必见。”说完,他迅速用匕首划向自己的前臂,在胳膊上划出一道细细的红色血线,眨眼间便凝固了。
巨大的议事厅里飘浮着一串串闪亮的球形灯,灯光折射在凯恩斯的眼睛里,看上去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很好,行星学家。你可以畅所欲言。你的命运还需定夺,所以你可以留在穴地里,直到经过长老会商议并作出裁决后再行处置。”
“但您会先听我说话。”凯恩斯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
海纳尔转过身,准备离开高高的阳台,但刚迈了一步,就背对着他说道:“你是个陌生人,帕多特·凯恩斯。作为帝国的仆人和哈克南的客人——你是我们的敌人。但你也杀了哈克南的人。所以你还真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啊。”
穴地的首领迅速做了个手势,气势凛然地发出号令,命令下人给这位身材高大、充满好奇的行星学家准备一个舒适的小房间,他既是弗雷曼人的囚徒,也是他们的客人。
海纳尔一边大步流星地离去,一边心中暗想: 无数代弗雷曼人经历了重重苦难和流离漂泊,如今竟然有人跟我们谈什么希望……这个人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就真是勇敢无畏了。
我想父皇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那就是哈什米尔·芬伦伯爵。他是一个基因变异的阉人,也是帝国当中最致命的战士之一。
——摘自《在我父皇的家族中》,作者伊勒琅公主
即使身在帝国天文台最高、最黑暗的房间里,也看不到凯坦上空的繁星,因为瑰丽宏伟的帝都灯火辉煌,流光溢彩,耀眼的光芒让星空显得黯淡无光。这座天文台是在几十个世纪前,由英明睿智的帕迪沙皇帝哈西克·科瑞诺三世建造的。但如今这一任的皇帝却很少来此,也没怎么使用过它……至少不是用它来研究宇宙的奥秘。
太子沙达姆在冰冷而光亮的金属地板上来回踱着步,而芬伦则在摆弄一台大功率的观星仪控制器。这个基因变异的阉人嘴里哼哼着,发出令人厌烦的声音。
“你能不能别发出那种噪音了?”沙达姆说,“赶紧把那该死的镜头对准焦距。”
芬伦继续哼哼着,只不过声音稍微小了些。“油镜必须保持精确的平衡,嗯-嗯-嗯-嗯-啊?图像的清晰完美比速度重要。”
沙达姆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不问问我到底哪个重要?”
“我替你做决定了。”他站在校准过的观星仪前,向后退了一步,摆出一种令人厌恶的姿势,一本正经地鞠了一躬,“我的王子殿下,轨道上的图像就在眼前,您亲眼瞧瞧吧。”
沙达姆眯起眼睛,盯着目镜,一个异常清晰的东西逐渐映入眼帘,在远处悄无声息地飞行。由于脆弱的分辨率和大气扭曲引起的起伏,图像有些波动。
这艘巨大的远航机足有一颗小行星那么大,高悬在凯坦星上空,等待与一群来自地面的小型飞船会合。一个微小的细节此时引起了沙达姆的注意,他发现一架载着外交官和特使的护航舰从凯坦星升空,后面跟着几架运载帝都文物和货物的飞船,每艘飞船的引擎上都闪着黄白色的亮光。那艘护航舰舰体巨大,两侧各有一群小型飞船相随——但是跟曲线型船身的远航机相比,一切船只都显得格外渺小。
与此同时,远航机里的其他船只都纷纷驶离机舱,朝帝都的方向缓缓降落。“那是各星球派来的代表团,”沙达姆说,“他们是来向父皇进贡的。”
“确切地说,应该是纳税——而不是进贡,”芬伦纠正道,“意思是一样的,只不过进贡这个词听起来有些过时了。当然,埃尔鲁德还是他们的皇帝,嗯-嗯-嗯-啊?”
太子阴沉着脸,一脸不悦:“还得等多久啊?你那该死的麝香毒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效?难不成得几十年吗?”虽然有亚音速白噪音发生器扭曲他们的声音,干扰窃听设备,但沙达姆仍尽力压低着自己的声音:“你就不能再找别的毒药试试吗?换一种更快见效的毒药。这种等待太折磨人了,简直快把我逼疯了!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我几乎一年都没怎么睡好觉。”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明目张胆地弑君吗?这可不是明智之举。”芬伦回到观星仪前,调整了一下自动跟踪设置,继续追踪那架轨道上行驶的远航机,“耐心点儿,我的王子殿下。在我没提出这个计划之前,你不是已经等了好几十年了吗,所以再等个一两年又有什么关系呢,跟与你最终统治帝国的时间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嗯-嗯-嗯-嗯?”
沙达姆把芬伦从目镜前推开,他现在不想看到这个爱耍阴谋的同伙。“我们总算是开始行动了,我恨不得那老家伙早点儿死,我没时间去后悔当初的决定。我要尽快登上金狮宝座,不然我会窒息而亡的。我注定要成为统治这个世界的领袖,哈什米尔,而有些人却一直在我身旁嘀嘀咕咕,说我永远也得不到这个机会。这让我很害怕,最后弄得我不敢结婚,更不敢生育后代。”
要是他希望芬伦能尝试说服他的话,那他肯定要失望了,因为芬伦始终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芬伦才再次开口道:“ 恩基 是一种慢性毒药。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费了那么多心血来实施这个计划,你的冲动和不耐烦不但毫无作用,甚至还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害,徒增失败的风险。如果我们忽然出现一些异常举动,肯定会引起兰兹拉德联合会的怀疑,嗯哼?他们会用各种离间计和丑闻来削弱你的地位。”
“可我是科瑞诺家族的继承人啊!”沙达姆的声音听起来像耳语一样,沙哑低沉,“他们怎么能质疑我的权力呢?”
“你会带着所有的义务和枷锁,以及敌意和偏见登上皇位。别傻了,我的朋友——帝国是由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构成的,皇帝只不过是众多势力中的一支。如果其他所有的家族都联合起来反对我们,即使你父亲有强大的萨多卡军团,也会抵挡不住。没人敢冒这个险的。”
“等我登上皇位,我一定要加强皇权,彰显帝国皇帝的威严。”说着,沙达姆转身离开了观星仪。
芬伦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那难过的表情显得格外夸张和造作。“我愿意以一货舱品质最上乘的鲸鱼毛皮作为赌注,跟你打个赌,那就是自从大骚乱以来,你的大多数先祖都曾经对自己的大臣说过同样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眯起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继续说道,“即使 恩基 能按照计划发挥效力,你也至少还得再等上一年……所以冷静点儿,别着急。我们已经能感觉到你父亲的衰老程度正在逐渐加速,所以你无须担心。有这功夫倒不如鼓动他多喝些香料啤酒。”
沙达姆又气呼呼地转身回到观星仪前,仔细观察远航机的机腹部位,那里有一个伊克斯和宇航公会联合建造的标志。货舱里挤满了来自各个家族的护航舰队,以及运送到宇联商会的货物,另外还有指定运送到瓦拉赫九号星图书馆的珍贵档案和记录。
“顺便说一句,远航机上有个特别的人。”芬伦说。
“哦?”
芬伦双臂交叉抱在瘦窄的胸前,说道:“表面上 看起来 像是一个销售庞迪米和奇卡巴根的商人,正要前往特莱拉中转站。实际上他的任务是把你的口信传给特莱拉的大师们,告诉他们你提议要与他们见面,商谈秘密为帝国提供资助的大计划,也就是为帝国生产美琅脂香料的替代品。”
“我提议的?这提议可不是我的!”沙达姆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嗯-嗯-嗯,是您说过的,我的王子殿下。啊,您当时说的是用特莱拉的非常规方式开发出一种人工合成香料,对吧?您的这个主意真是太棒了!一定要让您的父亲看看您到底有多么的聪明睿智。”
“别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哈什米尔,这是你出的主意。”
“您难道不想以此邀功吗?”
“一点儿都不想。”
芬伦扬起眉毛,说道:“你说要打破厄拉科斯的瓶颈,建立一个由皇室独揽,并且有无限资源的香料产业,对吗?你是认真的吧?”
沙达姆怒视着他道:“我当然是认真的。”
“那么我们就秘密地把特莱拉的大师带到这儿来,再把这计划告诉皇帝。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老埃尔鲁德会怎么做了。”
盲者,眼盲之外,种类繁多。狂热者思盲,领导者心盲。
——《奥兰治天主圣经》
几个月以来,雷托作为伊克斯的贵宾一直住在地下城市韦尔尼。如今,他已经适应了这个陌生的环境,习惯了这里每天的生活,也体会到伊克斯人引以为傲的安全感——甚至有些太过安逸,以至越来越放松警惕了。
王子隆博是个夜猫子,总是晚睡晚醒。而雷托则正好相反,他就像卡拉丹的渔夫一样,很早就起床了。这位厄崔迪家族的继承人独自漫步在钟乳石建筑的上层,走到观景台的窗前,观察生产设计的流程或是生产线的操作。他学会了如何使用传输系统,同时也发现维尔纽斯伯爵给他的生物智能通行卡可以开启很多大门。
雷托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四处漫步,在这过程中所看到和了解到的东西比在各学科老师的教学中学到的还要多。他坐上带有自动导向功能的电梯管道,心中始终铭记着临行前父亲的叮嘱,那就是从一切所见所闻中,吸取知识,不停学习和领悟。如果没有电梯管道的话,他就走人行道,或者货梯,甚至爬梯子,从这一层走到那一层。
一天早上,醒来后的雷托神清气爽,跃跃欲试。他来到上层的一个中庭,走到一个观景阳台上。虽然是在地下,但伊克斯的洞穴十分巨大,以至于能产生气流和风,只不过与家乡城堡上的塔楼和悬崖边上呼啸的海风相比,还是有着天壤之别。他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这里的空气总带着一股石尘的味道。也许只是他的错觉吧。
雷托张开双臂,眺望远处,看到了一个宽阔的洞窟,那里就是曾经停靠宇航公会远航机的地方。望着洞窟墙壁上的累累刮痕以及带有支撑作用的机械,他能够辨认出另一艘巨大的远航机雏形骨架已经基本建成,所有的组件都是由次人团队用闪光焊焊接在一起的。他看着下面的工人们就像昆虫一样在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地工作。
一个货运平台从阳台下方经过,逐渐下降到远处的工作区。雷托靠在栏杆上,看到那个平台上堆满了从伊克斯星地表开采出来的各种原材料。
一时冲动之下,他翻过阳台边缘,深吸一口气向下跳去,落在了两米之下的平台大梁上,然后准备前往建造远航机的工地。他心想,凭借那张生物智能通行卡以及对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他完全可以找到回钟乳石上层的路。悬浮的平台下,有一个领航员在指挥着货物的降落,他似乎并没有发现,也没有想到会有不速之客出现。
雷托朝着温暖的洞穴逐渐下落,凉风吹过雷托的头发,让他想起了家乡凉爽的海风,情不自禁地又深吸了一口气。在这无边无际的穹顶之下,他感到一种久违了的自由,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海边。一想到这,思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想念卡拉丹徐徐的海风,想念村里集市上的热闹喧嚣,想念父亲爽朗的笑声,甚至想念母亲那严肃古板的关切神情。
雷托和隆博在伊克斯地下城市的建筑里待了太久了,他经常渴望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气,感受到迎面吹来的徐徐凉风。也许他会让隆博再陪他回到地面上去。到了外面的世界,他们两个可以在荒野中漫步,仰望无垠的天空。雷托可以伸展筋骨,感受真正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脸上,而不是从洞穴里天花板上发出的全息照明。
虽然这位伊克斯王子的武艺比不上雷托,但也并不像其他的许多豪门贵族之子那样,是个被宠坏的纨绔子弟。他有自己的兴趣,喜欢收集各种岩石和矿物。隆博本性随和,宽厚大度,还有一种持之以恒的乐观精神,但千万不要误解,在这柔软的外壳之下,隐藏着的是坚定的决心和追求卓越的渴望。
在巨大的洞穴工地里,起支撑作用的支架和悬浮千斤顶已经准备就绪,等待新的远航机在此被组装成型。设备和机器就停在不远处,在半空中闪烁着远航机的全息蓝图。即使有充足的原材料和数量众多的次人,建造这样一架巨大的飞船也得需要一个标准年的时间。一架远航机的建造成本相当于太阳系里许多星球的经济产出总和。因此,只有宇联公司和宇航公会有这样的经济实力,能够资助如此大规模的项目。而维尔纽斯家族——作为制造商——则会获得惊人的丰厚利润。
伊克斯星的工人阶级十分温顺,其数量远远超过该星球行政官员和贵族之总和。在洞穴的地面上,有许多建在坚硬岩石上的低矮拱门和小屋,那是通往生活居住区的入口。雷托从来没去过次人住的地方,但隆博曾向他保证,下层阶级的生活有十分完善的保障和照料。雷托知清楚是这些工人日以继夜地在建造着新的飞船。次人的确为维尔纽斯家族付出了辛劳。
货物平台渐渐下落,直到悬浮在岩石洞穴的地面之上。一群一群的工人走上前来,搬卸这些沉重的原材料。雷托从平台大梁上跳下来,手脚着地,然后站起身来,掸去身上的灰尘。异常平和温顺的次人肤色苍白,脸上都布满了雀斑。他们茫然地看着雷托,对于他的出现没有任何疑惑,也没流露出任何的惊讶或不满,他们只是看了雷托一眼,便移开视线,继续回到工作中了。
根据凯莉娅和隆博的说法,雷托曾经在脑海中把次人想象成一种远不及人类的、肌肉发达且没有头脑的穴居人,只会辛勤工作,经常累得满头大汗。但他看着周围的这些次人,却很难看出他们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也许不像科学家或外交家那么聪明绝顶,才华出众吧,但这些工人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动物。
雷托灰色的眼睛大睁,他沿着洞穴前行,在观察远航机建造的同时,尽量不妨碍别人工作。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浩大项目,其复杂的工程和高效的管理令雷托赞叹不已。洞穴地面上的空气更污浊,也更憋闷,另外他还闻到了一股混合着激光焊接和合金熔合材料的刺鼻气味。
次人们严格遵照总体规划,像蜂群一样按部就班,一步步地按照指令行事。他们完成了一个又一个艰巨的任务,而且丝毫没有被剩下的巨大工作量而压垮。次人之间既不闲聊,也不唱歌或者打闹……总之,雷托曾经在卡拉丹的渔民、农夫和工厂工人当中看到的种种情况,在这些次人身上统统都没有发生。这些肤色苍白的工人们始终只专注于他们自己的工作。
在自己的想象中,他以为这些次人平静而苍白的面孔下,掩藏着对上层人无尽的怨恨,隐含着对剥削者无限的愤怒,但当他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时,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敌意,也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保卢斯公爵总是鼓励雷托跟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跟渔民一起去出海打鱼,跟集市里的生意人和织工交流来往。他甚至还在庞迪稻田里干过一个月的活儿。老公爵曾经对他说:“要想知道怎样统治你的百姓,首先必须要了解他们。”
当然,他的母亲非常不赞成这种做法,并且坚持认为作为公爵的儿子绝不能下地去干活,他的手不能被稻田里的泥土弄脏;也绝不能去出海打鱼,让鱼身上的黏液弄脏他的衣服。“让我们的 儿子 学会如何刮鱼鳞去内脏,对他来说有什么用呢?他未来可是家族的领袖。”但是保卢斯·厄崔迪始终坚持己见,并且明确表示他的意见就是律法,任何人不能改变。
雷托不得不承认,尽管有时自己累得腰酸背痛,肌肉酸疼,皮肤晒伤,但那些艰苦的工作让他十分有满足感,这是在卡拉丹城堡里举行的任何盛大宴会或招待会都无法给予他的。因此,他认为他很了解那些普通百姓,理解他们的感受,也知道他们工作有多么辛苦。这让雷托对百姓们始终充满感激,绝不会对他们嗤之以鼻。老公爵因为看到自己的儿子懂得了这个最基本的道理而欣慰不已,并为能有这样有出息的儿子而感到骄傲。
此刻,雷托在次人当中穿行,也想用同样的方式试图去了解他们。大功率的球形灯高悬在工作区域上空,亮如白日,驱散了阴影,让一切都清晰可见。次人们忙碌地工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但是由于洞穴太大,竟然一点儿回声都没有,声音反射到墙壁上,然后消失在了远处。
雷托看到了一条通往地下隧道的入口,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对他在这里而产生质疑,所以他认为这是一个能更多了解次人的好机会。也许他能够发现一些连隆博都不知道的东西。
当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工人从拱门里出来时,雷托趁机溜了进去。他信步进入隧道,并沿着隧道盘旋而下,经过一个个空无一人的小房间,所有的房间都一模一样,间隔均等,让他想起了昆虫的巢穴。他偶尔也会看到一些温馨的东西,比如色彩缤纷的织物或挂毯、几幅画、挂在石墙上的画像等等。接着他又闻到了做饭的味道,听到了低声细语的谈话声,但是没有音乐,也没有笑声。
他想起了自己在钟乳石建筑上层生活和学习的这些日子,那些倒过来的摩天大楼、光滑锃亮的地板、镀铬合金的多面水晶玻璃窗、柔软的大床、锦衣华服,还有美味佳肴。
在卡拉丹,普通百姓可以随时向公爵申诉和请愿。雷托还记得他和父亲在集市里游逛,与商人和工匠聊天,与民同乐,他们要让老百姓亲眼看到他们,并把他们看成是真正的人,而不是从不露面、高高在上的统治者。
他认为多米尼克·维尔纽斯并没有注意到他和他的战友保卢斯之间的区别。这位热情豪爽却秃顶的伯爵,把所有的注意力和热情都放在了家人和他眼前的几个仆人身上,专注于整体的工业运作和商业政治,使伊克斯有源源不断的财富涌入。但是多米尼克却把次人视为一种资源。是的,他的确对这些次人有所关照,但这种关照就像维护贵重的机器一样。只是在雷托看来,隆博和他的家人并没有把次人当作人来看待。
他已经往下走了好几层,污浊的空气让他憋得难受。前方的隧道变得更加黑暗和空旷。寂静的走廊通向更深处的房屋,他听到从公共区域传来的说话声和沙沙的脚步声。他打算转身往回走,因为他知道今天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学习和谈论机械操作和工业流程。隆博现在可能连早饭还没吃呢。
雷托好奇地在拱门前停了下来,看到许多次人聚集在一个公共休息室里。房间里没有座椅和长凳,所以所有的人都站着。他听见一个个子不高、肌肉发达的男人站在房子前讲话,声音洪亮,充满激情。从那人的声音里,从他眼神中闪烁的火光里,雷托突然有一种特殊而奇怪的感觉,因为他从别人嘴里听说过次人,据说他们性情温和,从没有任何要求。
“远航机是 我们 建造的,”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所有的那些技术产品也都是 我们 造的,然而 我们 却没有任何权力做任何决定。我们只能按照命令行事,甚至明知道那些计划是错的,我们也得照做!”
次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有些新技术已经超越了大骚乱后的禁令。我们正在创造的是 思维机器 。我们不需要看蓝图和设计,因为我们知道他们要造的是什么!”
雷托犹豫了一下,退到拱门边上的阴影里。由于他经常跟平民百姓在一起,所以通常来说他并不害怕他们。但这里似乎有异常的情况发生。他想掉头就跑,却也想继续听下去……
“就因为我们是次人,所以伊克斯依靠科技赚取的丰厚利润,半点也没我们的份儿。我们只是老老实实地活着,没有分毫野心——但我们有自己的信仰。我们读的是《奥兰治天主圣经》,我们清楚什么是对的,”说着,这个次人演讲者举起了自己指节粗大的拳头,大声疾呼,“我们也知道,我们在伊克斯上所建造的很多东西 都是不对的 !”
群众们又一次躁动不安起来,眼看就要被激怒了。隆博坚持认为这群次人生性和光同尘,也毫无能力反抗。然而此时此刻,雷托看到的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那个次人演讲者眯起眼睛,忧虑地接着说道:“我们该怎么办?应该向我们的主人申诉,要求得到他们的回复吗?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他扫视着聚集在那里的众人——突然,他那双眼睛就像两枚尖锐的飞镖,直直射向在拱门偷听的雷托。“你是谁?”
雷托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举起双手,说道:“很抱歉,我迷路了。我没有任何恶意。”正常情况下,他完全知道如何让自己受到欢迎,但此时此刻,由于他太过困惑和惊讶,以至于内心一下子紧张慌乱起来。
工人们立刻转过身来,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理解了那个演讲者刚才所说的话,也清楚了雷托偷听到了什么。
“我真的很抱歉,”雷托继续说着,“我是无意中走到这里的。”他的心脏怦怦直跳。额头上满是汗珠,他感觉到一股极度危险的气息。
几个次人开始像机器人一样向他走来,步子越来越快。
雷托对他们露出最亲切的微笑:“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可以替你们跟维尔纽斯伯爵谈谈,把你们的意见和不满转告给他——”次人们步步逼近,雷托立刻转身就跑。他弯腰穿过低矮的走廊,不知方向,胡乱地左转右拐。工人们则在后面紧追不舍,却怎么也追不上,开始愤怒地咆哮起来。他们蜂拥地冲出来,分散到各条通道去追赶雷托。雷托却完全不记得那条回到开阔洞穴的路了……
雷托的迷路反倒救了他一命。次人们继续对他围追堵截,想要在通道里把他拦住,不让他上去。但是雷托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于是他胡乱地转弯,盲目地乱跑,时不时躲在没人的犄角旮旯,直到最后来到了一扇小小的检修门前,在工业球形灯的照耀下,那扇门笼罩在满是尘埃的空气中。
几个次人看见他站在门口的身影,立刻朝下面大喊起来,但是雷托跑到了一部应急电梯里。他在读卡装置上扫了一下生物智能通行卡,并获准升到上层。
雷托紧张得肾上腺素激升,甚至浑身发抖。他无法相信自己刚才所听到的事情,也完全不知道如果被次人抓住的话会怎么样。光是看到他们的愤怒和激烈的反应,就已经够让他吃惊的了。从道理上讲,他不相信他们会杀了他——因为毕竟他是厄崔迪公爵的儿子,维尔纽斯家族的贵宾。况且,他还提出要帮助他们。
但是次人显然有引发暴力的倾向。他们深藏在可怕的黑暗中,并设法躲避那些位于建筑上层统治他们的人。
雷托忧心忡忡,不知道别处是否还有其他的反对者,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团体和组织在进行着同样号召力十足的演讲,煽动着下层广大工人群众的不满情绪。
雷托坐在电梯里一直向上而行,他低头向下看去,看到下面的工人们正在专心致志地扮演他们的角色,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工作,佯装无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知道他必须把这件事上报。但是会有人相信他吗?
他心里一紧,突然意识到,他了解到的伊克斯远比他想要知道的多得多。
希望是被压迫者最强大的武器,对即将失败的人来说则是最大的敌人。我们必须始终清醒地认识到它的优点以及它的局限性。
——海伦娜·厄崔迪夫人,摘自她的个人日记
在经过数周漫无目的的航行之后,货运飞船从沿着轨道飞行的远航机上驶出,并快速降落,穿过了卡拉丹上空厚厚的云层。
对邓肯·艾达荷来说,他漫长的栉风沐雨似乎就要结束了。
在杂乱的货舱里,邓肯移开了身边一个沉重的箱子。那个箱子的金属包角摩擦着甲板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声响。不过他最终还是把箱子挪开,这样他就可以把飞船舷窗上的法兰盖拿下来了。邓肯紧贴着舷窗,低头凝望着下面波澜壮阔的海洋。终于,他开始相信了。
卡拉丹,我的新家。
即使从太空高处轨道上看,杰第主星依然是那么的阴森恐怖,就像一块感染了病毒的伤口。但卡拉丹却截然不同,这里是传说中的厄崔迪公爵——也就是哈克南家族之死敌——的家乡,看上去就像一颗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璀璨光芒的蓝宝石。
在经历过重重磨难和艰辛之后,邓肯似乎还是无法相信,这个名叫詹妮斯·米拉姆的奸诈女人真的会信守她的诺言。她纯粹为了一己私欲才救了自己,完全出于恶意的报复,但对邓肯来说,什么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
他们坐着远航机,在各个不同星系之间穿梭辗转,兜了一大圈才来到卡拉丹,这一路上邓肯都是度日如年,简直比噩梦还要可怕。
当时在黑暗的森林保护区,在邓肯靠近那架神秘的扑翼机时,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趁他反应不及,紧紧钳制住了他。男孩当时惊恐不已,疯狂地挣扎,但詹妮斯猛地拉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撕开了他肩膀伤口处敷着的硬化新皮肤。
皮肤黝黑的女人用惊人的力气把他拖进了那架小扑翼机,并且迅速把入口的舱门关上了。邓肯像野兽一样嘶吼号叫,又抓又打,想要挣脱她。他砰砰地砸着弧形的舱门,拼命地想要逃进那遍布武装猎人的黑夜之中。
但是扑翼机的门仍旧紧锁着。詹妮斯放开男孩,气喘吁吁地甩了甩巧克力色的头发,怒视着他说道:“如果你再折腾下去,艾达荷,我就把你扔给那些哈克南猎人。”
她轻蔑地转过身去,开启了扑翼机的引擎。邓肯感觉到引擎的嗡嗡声顿时响彻整个船身,座位和地板都开始颤动起来,透着一种不祥的预兆。他马上弓起身子靠到了墙上。
“你已经把我出卖给哈克南家族了!是你让那些人抓走我父母的,是你害死了他们。就是你,这些年来害得我不得不拼死训练,现在他们追着想要猎杀我。我 知道 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没错啊,可惜世事难料,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举起一只黑漆漆的手,无意识地挥了挥,然后转向驾驶控制仪表盘,“哈克南人竟然那样对待我,我不会再给他们卖命了。”
邓肯愤怒地握紧双拳。再次撕裂开的伤口流出鲜血,渗到了他破旧的衬衫上。“他们能对你做什么?”他想象不出谁会比他和他的家人还要悲惨。
“你不会明白的。你只是个孩子,他们手掌心里的又一个玩物而已。”詹妮斯笑着驾驶扑翼机飞离地面,“但是通过你,我就能报复他们了。”
邓肯冷笑道:“也许我只是个孩子,但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跟他们玩儿追猎游戏,并且打败那些哈克南人。我亲眼看着拉班杀死了我父母。谁知道他们对我叔叔、婶婶和兄弟们干了什么?”
“我不觉得杰第主星上还能有叫艾达荷的人活下来——尤其是你今晚让他们颜面扫地了。真是不走运呐。”
“就算他们下手了,也是白费力气,”他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反正我也不认识我的那些亲戚。”
詹妮斯驾驶飞船加速行驶,飞船低低地掠过漆黑的树林,离开了森林野生保护区。“现在,我正在帮你摆脱那些猎人,所以闭上你的嘴,高兴点儿。因为你没别的选择。”
她把引擎蒙住,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驾驶飞船,但邓肯实在想象不出他们怎样才能从哈克南人的眼皮底下逃走。他杀死了好几个猎人——更糟的是,他还是以智取胜,在心理和智力上都羞辱了拉班。
邓肯不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看到詹妮斯系着安全带坐在驾驶座上,邓肯走上前,疲惫不堪地倒在詹妮斯身旁的一个座位上:“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 要 你相信我了吗?”她用黑眼睛瞟了他一眼,反问道,“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吧。”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詹妮斯沉默地开着飞船,沿着树冠飞驰而过,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是真的。对,我是向哈克南家族告了密,让他们逮捕了你的父母。当时我听到了一些传言,知道你父母做了一些会让哈克南官员们不高兴的事——你也知道,哈克南的人不喜欢那些惹他们生气的人。我只为自己谋求利益,从中看到了有利可图。我想要是举报了他们,也许会得到一笔奖赏作为回报。再说了,麻烦是 你父母 自己先惹起来的,是他们自己犯了错。我只是想借机赚笔钱而已。没有任何私人恩怨。就算我不做,别人也会做的。”
邓肯怒目而视,紧握他那双脏兮兮的小手。他真希望自己有胆量拿刀捅死这个女人,但这样一来,扑翼机就会坠毁了。不管怎样,此时此刻,她是他唯一的出路。
接着她忽然咬牙切齿起来:“可是哈克南人又给了我什么回报呢?升官?发财?没有,什么都没有。当头给了我一个闷棍,真是气死我了。连句‘谢谢’都没有。”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暴戾之色,但是眨眼间就消失了,就像一朵浮云从阳光下飘过,“做这种事有多纠结,你以为我乐意吗?但在杰第主星上,一夜暴富,升官发财的机会少之又少,我多少次眼睁睁地看着机会从我身边溜走了啊。”
“这事儿本来应该让我出人头地的。但当我找上他们,求他们给我一些回报时,他们却把我赶了出去,命令我不准再回来。我到头来不仅白忙了一场,反而生活变得更糟了,”她气得七窍生烟,“竟敢这么对我詹妮斯·米拉姆,我要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你这么做根本不是为了我,”邓肯说,“不是因为你对给别人带来了痛苦和折磨而感到内疚。而只是因为你想报复哈克南家族。”
“唉,小子,你闭上嘴歇会儿吧。”
邓肯在储物舱里东翻西找,最后找到了两根水果粮棒和一瓶气泡果汁。他问都没问,直接撕开了包装,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水果粮棒吃起来有一丝肉桂的味道,有点儿像美琅脂香料。
“不客气。”詹妮斯嘲讽地说。
邓肯没有回答,像饿虎扑食一样,风卷残云。
扑翼机飞了一整晚,飞过低地上空,驶向了令人生畏的巴洛尼城。一时间邓肯以为她打算把他扔回到监狱里,到了那里的话一切都得从头再来了。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那把钝刀的刀柄。但是詹妮斯驾驶着的这架没有标记的飞船却飞过了监狱城,一路向南,又经过了十几个城市和村庄。
接着,一天下午,飞船降落了,他们停在一个小中转站补充给养。詹妮斯给了他一件蓝色的蒸馏服,并且尽她所能地给他清理伤口,手法粗鲁。她并没有特别精心地照顾邓肯,她这么做只不过是希望把他的伤口弄好,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日暮时分,他们再次出发,向南驶向一个独立的太空港。邓肯不知道他们这一路途经之处都叫什么名字,他也没有问。因为没人教过他地理知识。每次他壮着胆子提出问题,詹妮斯要么对他厉声呵斥,要么干脆不理不睬。
太空港的建筑混合了商人的铜臭气和宇航公会的味道,不像哈克南建筑那样粗笨丑陋。它强调高效、实用和耐久,而不像哈克南建筑只一味追求豪华。这里的各个通道和空间都十分宽敞,足以容纳和运送宇航公会领航员所在的密闭气罐。
詹妮斯把扑翼机停在一个比较显眼的地方,然后在离开飞船之前,设置好了飞船的短路点火安全系统。“跟我来。”她说道。然后詹妮斯便大步走进了嘈杂喧嚣的太空港,小邓肯跟随在她身后。“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但如果你在这儿走丢了,我可不会去找你。”
“难道我不应该逃跑吗?我又不相信你。”
“我要带你上飞船,带你离开杰第主星,远离哈克南家族,”她低头看着邓肯,语气激烈,“你自己选吧,小子,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邓肯咬紧牙关,跟上她的脚步,不再言语。
詹妮斯追踪到一艘破旧的货船,一群工人正忙着把一个个磨损的箱子运上船。他们用悬浮板把沉重的货盘拖进货舱,随意堆放在那里。
“这艘船的二副是我老朋友了,”詹妮斯解释道,“他还欠我个人情。”
像詹妮斯·米拉姆这样的女人能有什么样的朋友,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能让人欠她的人情……邓肯心里琢磨着,但并没有当面问她。
“我可不会为你花费半分钱的船费,艾达荷——因为你们全家人已经害得我没了良心,又毁了我当官发财的机会,现在可以说是 一无所有 。但我朋友雷诺说,只要你除了标准的口粮以外,不吃不喝,不浪费任何人的时间,也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你就可以待在货舱里。”
邓肯看着周围太空港上热闹繁忙的景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完全没有概念。这艘货船看起来很破旧,一点儿也不起眼——但只要能让他上去,带他离开杰第主星,那么对他来说,这艘船就是从天堂飞来拯救他的金色小鸟。
詹妮斯粗暴地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推向装卸货物的坡道。他的肩膀疼得直颤。“他们正在运送可回收材料和其他回收物。这些东西将被送到卡拉丹的一个回收物品处理站。卡拉丹是厄崔迪家族的所在地……也就是哈克南家族的宿敌。你知道这两个家族之间的恩怨吗?”邓肯摇了摇头,詹妮斯嘲笑地说:“你当然不知道。像你这种跟老鼠一样脏兮兮的小子,怎么会知道兰兹拉德联合会和豪门贵族的那些事呢?”
她拦住了一名正在指挥一个摇摇晃晃的悬浮平台的工人问道:“雷诺在哪儿?告诉他詹妮斯·米拉姆来了,我要立刻见他。”她低头看了邓肯一眼,邓肯挺直了腰板,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像样些,“告诉他我如约带来了他要的货。”
那人按了一下领口上的通信器,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就不再理会詹妮斯,继续把他的货物推给一个身材矮小的搬运工。
邓肯在一边冷眼旁观,观察周围人的行动。詹妮斯则皱着眉头,坐立不安。没过多久,一个脏兮兮的男人出现了,他的皮肤上满是润滑剂、污垢和油腻腻的汗水。
“雷诺!”詹妮斯朝他招着手,“该死的,快一点儿!”
那个男人紧紧地拥抱了詹妮斯,还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并且湿乎乎的吻。詹妮斯忙不迭地挣脱开,然后指了指邓肯。“就是他,”她笑着说,“带他去卡拉丹。把他带到哈克南人最不希望他去,也最不可能找到他的地方去,没有比这更好的报复办法了。”
“你在玩儿一个危险的游戏,詹妮斯。”雷诺说道。
“我喜欢游戏,”她握起拳头,调侃地捶向他的肩膀,“别告诉任何人。”
雷诺扬起眉毛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才不回这个破港口来呢。在那寂寞而黑暗的床上,除了你还有谁会陪我呢?不可能的,告发你太不值得了。不过你还是欠我一次哦。”
出发之前,詹妮斯蹲下身来,直视小邓肯·艾达荷,似乎想装出一丝同情的样子:“看,孩子。这就是我要你做的。到了卡拉丹之后,你下船,坚持要见保卢斯·厄崔迪公爵本人。记住是 厄崔迪公爵 。告诉他你来自哈克南家族,想要为厄崔迪家族做事。”
雷诺一脸惊诧,嘴里不知道咕哝了些什么。
詹妮斯的表情则坚定而专注,她在对这个她曾出卖过的男孩开最后一个残忍的玩笑。她知道这个脏兮兮而又无亲无故的流浪儿,是不可能踏进卡拉丹城堡大门的——但是这并不能阻挡他尽力去尝试的脚步……也许多年以后,有可能会实现。
她从拉班的狩猎队眼皮底下偷走了那个男孩,对她来说,这就已经是胜利了。她知道他们要把邓肯带到森林保护区,所以她尽全力去寻找他,然后把他抓走,最后再交给哈克南家族最大的敌人。但现在,无论这个男孩将来如何,都已经与她无关了。但是詹妮斯仍然会想象邓肯未来将要经历的种种苦难和挫折,直到他最后因支撑不住而放弃人生。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在心里偷笑起来。
“来吧,”雷诺拉着邓肯的胳膊,粗声粗气地说,“我在货舱里给你找个地方,你可以藏在里面睡觉。”
邓肯没有回头看詹妮斯。不知道她是否期待着他会跟她说再见或者对她所做的这一切表示感谢,但不管怎样,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她帮助他并不是出于关心,而是出于恨意。不,他不会屈尊向她道谢,也永远不会原谅这个毁了自己家庭的女人。这个奇怪而陌生的女人。
他走上斜坡,眼睛直视前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失去了双亲,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的邓肯·艾达荷就这么出发了……
雷诺没有给他任何安抚,也没有给他任何食物,但至少给了他一个安身之处。在整个宇宙中,邓肯·艾达荷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他需要恢复身体,整理思绪和记忆,并学会带着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活下去。
他独自睡在破旧的货舱里,周围全是废金属和可回收废物。没有一样东西是软的,尽管躺在泛着铁锈味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舱壁,但他依然睡得很好。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他最近度过的最平静的一段时光。
最后,货船朝着卡拉丹降落下去,准备卸除货物了,他会孤零零一个人,无情地弃于这个陌生的世界,不过邓肯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精神饱满,亦动力十足,既然他做出了选择,就绝对不会放弃,也绝不会动摇。
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保卢斯·厄崔迪公爵了。
历史让我们看到了显而易见的东西——但不幸的是,为时已晚。
——拉斐尔·科瑞诺王子
隆博上下打量着雷托:一头凌乱的黑发,沾满灰尘的衣服,还有顺着脸颊而流下的汗珠,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并不是有意嘲讽或奚落,但似乎仍是不相信雷托所讲的那个荒谬的故事。他退后一步,看着他的朋友问道:“地狱在下!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反应过度了吗,雷托?”
隆博大步走到一扇宽大的窗户前。房间的墙壁上到处都是壁龛,里面陈列着精心挑选的各种奇石异宝,向人们展示他的喜悦和自豪。身为伯爵之子,除了享受锦衣玉食外,隆博还在搜集来的矿物、水晶和宝石中找到了乐趣。他本可以买到比这些更珍稀瑰丽的石头,但王子就是喜欢亲自在洞穴的地面和窄小的隧道里探索,挖掘自己喜爱的东西。
不过在他的探索生涯里,作为维尔纽斯家族未来统治者的隆博,始终对那些蠢蠢欲动的工人选择视而不见。现在雷托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老公爵坚持要让自己的儿子学会体察民情,了解民意了。“孩子,统治的核心要领就是,不要超越人民所能容忍的限度,”保卢斯曾经对他说,“不过庆幸的是,大部分民众都不知道这一点。如果你是个足够优秀的领导者,那么你的人民就不会提出质疑。”
似乎被雷托这戏剧性的消息和狼狈样子弄得有些尴尬,这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于是俯视起下面生产车间里那一群群忙碌的工人来。看上去一切都似乎很平静,工作还是照常进行。“雷托啊,雷托……”隆博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着那些看起来十分满足于现状的下层阶级,“这帮次人连自己晚上吃什么饭都无法决定,更别说团结起来发动叛乱了。主动性……对他们来说,有点过于超出能力范围了。”
雷托摇了摇头,他依然气喘吁吁着。那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粘在前额上。虽然他现在安全了,但身子却比之前更不稳当,一下子瘫坐在隆博私人房间里的一张舒适椅子上。在刚才逃命时,他所有的反应都是出于本能。而现在虽然想放松下来,但心还是怦怦地跳个不停,无法控制。隆博的早餐托盘上有一个高脚杯,里面是酸酸甜甜的西缀特果汁,雷托一把拿过那杯果汁,喝了一大口。
“我只是把我所看到的事情据实相告,隆博,并不是在危言耸听。我看过太多的真实情况,足以辨别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他倾身向前,灰色的眼睛直视着他的朋友,目光灼灼,“我跟你说,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次人们在谈论要推翻维尔纽斯家族,要拆毁你们所造的这一切,然后把伊克斯占为己有。他们正在准备暴乱啊。”
隆博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他说出这个笑话的梗:“好吧,我会转告我父亲的。你也可以把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告诉他,呃,我相信他会进行调查。”
雷托沮丧地垂下肩膀,心想要是维尔纽斯伯爵选择无视这件事怎么办?等事态一旦发生变化,一切就来不及了。
隆博掸了掸他身上那件紫色的外衣,笑了笑,然后困惑地挠了挠头。他似乎尽力使出了极大的耐心才重新提到这个问题。显得真的很困惑不解:“可……如果你刚才去了下层的话,雷托,那你应该能看到我们是怎么照料这些次人的。我们给了他们食物、住所、家庭和工作。当然,大部分的利润可能的确都被我们拿走了……但事情就是这样运转的,这就是我们的社会。我们不会虐待我们的工人。所以他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也许他们有不同的看法,”雷托说,“身体上的压迫不是虐待的唯一方式。”
隆博爽朗地笑了,伸出手来道:“来吧,我的朋友。正好咱们今天有一堂政治演讲课,咱们可以把这件事当作一个话题来进行讨论。”
雷托跟在隆博身后,心急如焚,但更多的还是忧心忡忡。他担心伊克斯人看不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而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有趣的政治话题来讨论。
多米尼克·维尔纽斯此时正在大王宫最高一座的尖塔上,统治这个隐藏在地下深处,不为外人所见的工业帝国。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他球形办公室的透明地板上来回踱步。办公室像一个华丽的水晶球从洞顶垂悬下来。
办公室的墙壁和地板是由伊克斯玻璃建造而成的,堪称完美无瑕,没有一丝接缝,也丝毫没有扭曲和变形。他看上去就像是行走在空中,从他的领地上空飘过一般。他时不时停下脚步,感觉自己像个高高在上的神,凝视着自己的宇宙。他伸出一只手,长满老茧的手掌摩挲着自己刚刚剃过的光头,珊多给他按摩头皮时用的那种活肤乳液,到现在还让他的头皮刺痛不已。
他的女儿凯莉娅正坐在浮空椅上盯着他看。他一直同意自己这个对家族生意很感兴趣的女儿参与国事,但今天他跟她争辩了太久,令他觉得很是心烦了。他掸了掸刚洗过的无袖外衣,就好像觉得上面沾了什么碎屑似的,然后他转过身,又绕着他那张银光闪闪的书桌转悠了一圈。
凯莉娅继续看着他,尽管她明白他们目前所面临的问题,但却没有给出任何建议。
因为伊克斯设计和建造了新型远航机,使帝国税收遭受了损失,多米尼克没有料到的是,那个老“鲁迪”竟然一反常态,全盘接受了这个结果。不,皇帝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个纯粹的商业事件刻意扭曲成是对他个人的侮辱和冒犯的。但多米尼克却不知道皇帝会用什么办法来报复他,也不知道对他的报复从何时何地开始。埃尔鲁德这个人向来都是难以捉摸的。
“您只需要比他领先一步就行了,”凯莉娅说,“这是您最擅长的。”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是如何从皇帝眼皮底下把他的爱妾抢走的……而埃尔鲁德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她的话里流露出了一丝怨恨之情。她其实更希望自己是在美轮美奂的凯坦星长大,而不是隐藏在地下。
“如果我连他的动向都不知道的话,又如何领先一步?”多米尼克反问道。他头顶上是坚固的岩石天花板和大王宫的塔尖,脚下却是开阔的半空,这位伊克斯伯爵看上去就像被倒悬着一样。
凯莉娅拉了拉自己长袍上的花边,调整了一下上面的饰物,然后弯腰查看货运记录,并且再次比对舱单,希望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模式来销售伊克斯的科技产品。多米尼克并不指望自己的女儿比身边的顾问和专家们做得更好,他只是想让她从中找到乐趣。她提出要把伊克斯的自学型战斗机器人交给几个黑市贩子暗中销售,这简直堪称天才之举。
他停下来,看着凯莉娅,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以至那长长的胡子都陷进了嘴角的皱纹里。他的女儿美艳动人,简直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足以配得上某个豪门贵族,成为领主夫人……然而她不但花容月貌,还冰雪聪明。没错,凯莉娅是个十分特别的女孩:她痴迷于宫廷里的膏粱锦绣,纸醉金迷,以及凯坦星上一切瑰丽壮美,高贵奢华的东西,但她也执着地投身于维尔纽斯家族的各项事务中,努力学习和钻研家族事业。虽然年纪轻轻,但她却明白了解幕后交易的复杂性是一个女人在帝国中获得权力的真正关键所在——不过,做起来仍会是十分困难,除非她加入贝尼·杰瑟里特。
多米尼克认为他的女儿并不理解珊多为什么会离开宫廷,与他一起私奔到伊克斯。为什么她要离开宇宙中最有权力的男人,而下嫁给一个住在地下城市,饱经风霜的战争英雄呢?有时候多米尼克也在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但他对珊多的爱是永无止境的,他的妻子也经常对他说,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当初的决定。
除了相貌之外,凯莉娅和她的母亲截然不同。这个年轻的女孩身着精美绝伦,高贵华丽的衣服,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舒服。但她总会选择最雍容华贵的衣装,好像生怕错过什么机会似的。也许她是不愿失去人生中任何一个能去帝国皇宫的机会,哪怕被皇宫里的保荐人拒之门外也在所不惜。他注意到她一直在与皮尔鲁大使的双胞胎儿子克泰尔和德默尔暧昧不清,玩弄着他们的感情,仿佛认为只要和他们当中的一个结婚,就能把她带进凯坦星的大使馆似的。但是克泰尔和德默尔却计划参加宇航公会的职业测试,如果测试通过了的话,他们就会在一周内离开伊克斯。不管怎样,多米尼克确信能为自己唯一的女儿找到一个更有益处的伴侣,为她安排一桩更有利可图的婚姻。
也许雷托·厄崔迪……
墙上的电子眼闪烁着黄光,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是一条重要的消息,是关于一些谣言的最新进展,那些谣言就像洒在蓄水池里的毒药一样,迅速传播开来,令人心烦不安。
“怎么样?”他问道。凯莉娅主动走了过来,穿过看不见的透明地板,站在多米尼克身边。进展报告投射在书桌水银一般的桌面上,凯莉娅为父亲读着上面的信息。她眯起祖母绿色的眼睛,朗读报告。
闻着女儿身上淡淡的香水味,看着她深褐色头发上别着的梳子闪闪发着光,多米尼克脸上露出了慈父般的笑容。如此 风华绝代 ,又如此精明强干。
“你真想了解这件事吗,孩子?”多米尼克问她道。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劳工关系可比技术革新要复杂得多。凯莉娅只是生气地看着他,认为他就不该有此一问。
他今天早些时候看了更多有关此事的细节,但他还是无法完全相信雷托·厄崔迪声称自己亲眼所见和亲耳所听到的那些事。一场骚乱正在地下深处酝酿,次人们已经开始怨声载道了——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
凯莉娅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说:“如果次人们真有这样的不满,那他们为什么不选个发言人出来?为什么他们没有向我们正式提出申诉和要求呢?”
“哦,他们只是在发牢骚罢了,孩子。他们宣传他们被迫建造和组装了违反芭特勒圣战禁令的东西,而他们并不想做这种‘亵渎神明’的工作。”
报告读完后,信息屏幕变暗了。凯莉娅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怒气冲冲,裙子也沙沙作响。“这么荒谬的想法他们是从哪儿学来的呢?那些操作的细节性和复杂性,他们又是怎么开始了解的呢?他们一直在伊克斯的各个工厂车间里接受培养和训练——是谁把这些想法灌输给他们的?”
多米尼克摇了摇头,意识到他的女儿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你说得对。次人们肯定无法自己做出这样的推断。”
凯莉娅继续愤愤不平地说:“难道他们没有意识到我们给了他们多少恩惠,在他们身上花费了多少成本吗?我看了成本和收益情况。那些次人们根本不清楚他们跟其他星球上的工人相比,生活条件到底有多好。”她摇了摇头,眉头紧皱。她透过脚下的透明地板,望着远处洞穴里的工厂,“也许他们应该去杰第主星或者厄拉科斯参观一下。这样他们就不会对伊克斯有什么抱怨了。”
但多米尼克仍然思考着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次人们是专门培育出来的智力有限者,他们只能完成指定的任务……应该是没有任何怨言的……这是他们心智结构的一部分。”他和女儿一起低头凝视洞穴里的车间,看着里面一个个正在建造着远航机的工人,“我们的生物智能设计人员是不是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那些次人有了自己的思想吗?机器思维的定义范围很广,但也许会有些灰色地带……”
凯莉娅摇了摇头,在利读连晶纸上写了些什么。“我们的门泰特和法律顾问一直小心谨慎,严格遵守圣战禁令,产品质量控制方式也行之有效。因此我们所有的科技都有坚实的基础,建造生产的每一个产品都有合法的保证。”
多米尼克咬着下嘴唇,说道:“次人们不可能指证出什么,因为所有的产品都没有任何违规。至少我们并没有 故意 越界,完全没有。”
凯莉娅看着自己的父亲,然后又低头看着忙得热火朝天的工作区:“也许您应该派扎兹队长带领一个检查小组对所有产品,以及每一个设计环节和生产程序进行检查,向次人们证明他们的抱怨是毫无根据的。”
多米尼克考虑过这个想法:“我当然不想对工人太过苛刻。更不想去镇压他们,但我也不希望他们叛乱。我们会一如既往善待他们的。”他迎上凯莉娅的目光,发现她虽然年纪轻轻,但看起来却像个成熟的大人了。
“好啊,”凯莉娅声音严肃地说,“那就再好不过了。”
穴地就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是你人生最坚实的基础和堡垒,你将从这里走向世界,走向整个宇宙。
——弗雷曼人格言
帕多特·凯恩斯对弗雷曼人的文化、宗教和日常生活十分着迷,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穴地里的人正就他的生死存留问题在激烈地争论。穴地的耐布海纳尔告诉他,他可以跟这里的人交谈,讲述他的想法——所以他一逮着机会就找人说话。
在整个月亮周期里,弗雷曼人都在他们的小洞穴和房间里低声沟通他们的想法,或者在穴地长老会议里隔着桌子、大声地发表出自己的意见。他们当中甚至有些人十分赞同这个奇怪的外来人所说的话,对凯恩斯的话感同身受。
虽然他的命运尚有待裁决,但凯恩斯一刻也没有放慢他的脚步。穴地的向导们带着他四处参观,向他展示许多他们认为会使他感兴趣的东西。不过这位行星学家也会停下来,向不同的人问一些问题,包括在蒸馏服工厂里做工的妇女,在管理供水系统的老人,或者在操作太阳能炉的老奶奶,以及把废金属上的毛边锉掉的大婶等等。
封闭的洞穴里,人们都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一些生产活动让他感到十分惊讶:比如一些工人会把香料残渣踩碎,并用这些踩碎的残渣来提取燃料;还有的人则把香料凝结起来发酵。动力织布机上的织布工用他们自己的头发、变异老鼠的长毛、一缕缕的沙漠棉,甚至野生动物的毛皮作为原料,织成他们所需要的耐用织物。当然,穴地里也有学校,教年幼的弗雷曼孩子沙漠生存技能,以及残酷的格斗技巧。
一日清晨,凯恩斯醒来后觉得神清气爽,在硬地板的垫子上睡了一夜让他感觉非常舒服。在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睡在露天,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所以他练就了一身铁骨,可以在任何地方休息。他早餐吃的是脱水的水果和无水蛋糕,这是弗雷曼妇女们用烤炉烤出来的。他的脸上也冒出了新长出的胡楂。
一个名叫弗丽思的年轻女子给他端来了餐盘,上面放着一把装饰华丽的壶,壶里是精心准备的香料咖啡。这位女子一直低着头,深蓝色的眼睛始终低垂,自从凯恩斯来到穴地的第一天起,她就每天早上都为他送来咖啡。凯恩斯一直没有留意过这个冷淡不语,默默照顾他的女人,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了他:“你从哈克南那几个狗奴才的手里救了斯第尔格的命,而她就是斯第尔格那未出嫁的妹妹。”
弗丽思五官端正,古铜色的皮肤光滑细腻。她的一头秀发用水环盘了起来,如果把水环解下,让头发散下来的话,大概能顺垂到腰部。她有着弗雷曼人特有的性格,举止文静,无所不知。凯恩斯说出的每一个小小的愿望,她都极力地去满足,而他却总是专注于周围的一切,以至于没有留意到这个女子究竟有多么的美丽。
啜饮了一口散发着豆蔻味道、口味浓烈的咖啡后,凯恩斯拿出了他的电子记事本,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所感详细记录下来。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什么动静,抬头一看,只见身材瘦削的图洛克正站在门口:“你好啊,行星学家,只要你还在这红墙穴地里,你想去哪儿我都能带你去。”
凯恩斯笑着点了点头,完全不在乎自己其实是一个被囚禁在穴地里的俘虏。他们对他并没有什么怨恨。他很清楚,除非弗雷曼人能够接受他,决定完完全全地相信他,不然的话他永远也不可能活着离开穴地。如果他能融入这个族群,那么他们之间就不会再有任何秘密。而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如果弗雷曼人最终还是决定处死他,那么对一个死人来说,也就无须保守什么秘密了。
在此之前凯恩斯已经见识过了穴地里的隧道、食物储藏室、守卫森严的供水系统,甚至还有 瓦努伊 亡者蒸馏器。他着迷地观察这些饱经沙漠风霜的男人所组建的家庭,每个男人都有好几个妻子。他目睹着他们向夏胡鲁祷告。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个穴地里文化、政治和家庭关系的大致情况,但要想弄清楚这些因素之间的微妙关系,了解几代人之前男性弗雷曼人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与现在相比有何细微差别,则需要花上数十年的时间。
“我想去岩顶。”凯恩斯想起了他作为帝国行星学家的职责,于是说道,“如果能从我的车上取回一些设备——我想那些东西应该还在吧?——我打算在这里建立一个气象站。我们必须从尽可能多的独立观测点收集气象数据——比如气温变化、大气湿度以及风向等等。”
图洛克看着他,既惊讶又觉得难以置信。然后他耸了耸肩说:“好吧,如你所愿,行星学家。”图洛克了解穴地长老们因循守旧的作风,因此对这个充满激情、却不怎么聪明的人将来的命运而感到悲观。这个凯恩斯到现在还一心扑在工作上,简直就是白费劲。但如果这样能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开心一点的话……
“那就来吧,”图洛克说,“穿上你的蒸馏服。”
“呃,我们只需要出去几分钟的时间。”
图洛克皱起眉头,瞪着他,看上去表情很严厉,比实际年龄显老多了:“呼出的水分蒸发到空气中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我们没那么富裕,浪费不起水。”
凯恩斯耸了耸肩,穿上了他那件皱巴巴且表面光滑的蒸馏服,然后花了些时间把所有的密封装置都弄好,不过动作很是笨拙。图洛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实在看不过去,只得出手相助,告诉他穿蒸馏服最简便有效的方法,并且帮他把蒸馏服上的装置都调整到最佳效果。
“你倒是买了一套很棒的蒸馏服,一看就是弗雷曼人制作的,”年轻人承认道,“至少你眼光还挺不错。”
凯恩斯跟着图洛克来到了存放他那辆地行车的库房,这里原本是弗雷曼人的一处生活设施。他的设备和仪器都被放在洞穴地面一个敞开的箱子里,接受检查和分类。毫无疑问,穴地里的居民们一直在试图弄清楚这些东西该如何使用。
他们还是打算要杀我 ,凯恩斯心想, 难道他们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奇怪,即使这么认定,他也没有丝毫沮丧,也没有一丝惧怕。对他来说,只有知识才是挑战。他并不打算放弃——因为还有太多事情要做。他必须要让他们明白他的想法。
在这一堆杂物当中,凯恩斯找到了他的气象设备和仪器。他把那些部件夹在胳膊底下,但是并没有说明他要用这些东西做什么。他知道弗雷曼人有一种集体思维:个人所拥有的东西是属于整个集体的。由于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独来独往,一切都只依靠自己的能力,所以他觉得弗雷曼人的这种心理让他很难理解和接受。
图洛克没有提出要帮他搬运设备,只是带着他一步步爬上陡峭的台阶。这些台阶都是沿着石墙粗凿而成的。凯恩斯气喘吁吁,但并没有任何抱怨。前面领路的向导替他移开了许多路障、挡水板和门封条。图洛克回头瞥了一眼,看看那位行星学家是否跟了上来,然后加快了脚步。
最后,他们从碎石遍布的山顶裂缝中钻了出来。年轻的弗雷曼人靠在岩石的阴影处纳凉,而凯恩斯则直接走到大太阳底下。周围的石头都是铜褐色的,有几处石头上有变色的地衣。 这是个好迹象 ,他心想。因为这就是生态系统存在的印迹。
他凝视大盆地一望无垠的广阔远景,看到了一座座沙丘。这些沙丘呈灰白色或棕色,说明是新分解的岩石颗粒。另外还有一些沙丘呈奶黄色,说明年代久远,沙粒氧化。
从之前见到的沙虫,以及富含香料的沙子里夹杂着大量浮游生物等种种迹象来看,凯恩斯知道沙丘已经具备了复杂生态系统所需要的环境基础。他确信只要在合适的环节做一些关键的改动,推动生态系统形成的进程,这个休眠的沙漠之地很快就会苏醒,重现生机。
弗雷曼人是可以做到的。
“喂,帝国来的人,”图洛克从阴影中走出来,问道,“看你这么专注地望着沙漠,你究竟看见什么了?”
凯恩斯没有回头,只是径自回答:“我看到了无限的可能。”
穴地深处的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枯瘦的海纳尔坐在一张石桌前,他那只独眼怒目而视。这位穴地耐布面前的议会长老们大吵大嚷,互不相让,他自己却始终独坐一旁,不参与这场激烈的争论。
“我们知道这个人是忠于帝国的,”一位名叫耶拉斯的长老说,“他是为帝国卖命的。你们也看过他的档案。他也是作为哈克南家族的客人来到沙丘的。”耶拉斯的左耳垂上戴着一个银环,他在一场决斗中杀死了一个走私犯,这银环是从死者手里夺来的战利品。
“那并不能说明什么,”另一位长老阿利德反驳道,“难道我们弗雷曼人就不能穿别人的衣服,戴别人的面具,装作其他人了吗?当环境需要,这就是一种生存的手段。在所有人当中,你最应该知道不能以貌取人。”
迦尔纳,一位看起来老态龙钟,一脸疲惫之色的长发老者,用长长的手指托着自己尖尖下巴,说道:“最让我生气的还是那三个蠢小子,在那个行星学家帮他们打败哈克南士兵,救了他们之后,竟然把他带到了穴地里来。只要有点儿脑子的正常人都应该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个人也杀了,连同那六个士兵一块儿,弃尸荒野……当然,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应该这么做。”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些毫无经验的年轻人,真是缺乏锻炼。就不应该让他们单独去沙漠的。”
海纳尔则嗤之以鼻道:“你不应该这么指责他们,迦尔纳。在道义上,他们有责任。毕竟帕多特·凯恩斯救了他们的命。就连那三个毛头小子也知道,他们欠了他的水债。”
“但是难道他们对红墙穴地和我们的族人没有义务和责任吗?”长发老者迦尔纳依然坚持己见,“他们只不过是欠了一个帝国侍从的债,难道比忠于自己的族人还重要吗?”
“问题并不出在那几个孩子身上,”阿利德打断了他的话,“欧姆、图洛克和斯第尔格已经尽力了。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决定这个行星学家的生死和命运。”
“他就是个疯子,”第一个长老耶拉斯说,“你们听见他说的那些话了吗?他希望能在沙漠里培育出树木,开发出水源、灌溉系统和农作物来——他想要创造出一个绿色星球来替代沙漠。”他哼了一声,然后摩挲着耳朵上的银环,“要我说,他简直就是疯了。”
阿利德若有所思地皱起嘴巴,说道:“经过几千年的流浪漂泊,我们终于来到了这里,并定居下来,生活至今——所以我们有什么理由轻视和嘲笑一个人对天堂的追求和梦想呢?”
耶拉斯皱起眉头,但还是接受了他的这番话。
“也许凯恩斯是个疯子,”迦尔纳说,“但疯狂的人往往都是天才。也许正是因为他足够疯狂,才能听到神的话语,而我们这些凡人却听不到。”
“这个问题是我们无法做出回答和决定的。”海纳尔说。这位耐布最终用威严的声音,把讨论的焦点重新拉回到正题上来,“我们要选择的不是神的话语,而是我们穴地的生存之道。帕多特·凯恩斯住在我们隐秘的住地里,看到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按照帝国的指示,只要他有所发现,就必须向凯坦星发送报告。所以对我们来说,这是巨大的危险。”
“那他所说的那些关于沙丘上的天堂呢?”阿利德问道,他仍然极力为那个陌生人而辩护,“开阔的水域,绿草遍地的沙丘,枣椰树成林,沙漠上到处是灌溉的农田。”
“那全都是胡扯,”耶拉斯怒斥道,“那个人对我们弗雷曼人和沙丘了解得太多了。他绝不可能为我们保守秘密的。”
坚持不懈的阿利德再一次试着替凯恩斯说话:“可是他杀了那些哈克南人。对我们弗雷曼人以及我们的穴地来说,不也欠了他一笔水债吗?因为他救了我们部落里的三个族人。”
“我们什么时候又欠帝国的债了?”耶拉斯又拉了拉自己的耳环,问道。
“那些哈克南人,人人得而诛之,”迦尔纳耸了耸肩,用另一只手握住尖尖的下巴,“我自己就杀过哈克南人。”
海纳尔倾身向前,说道:“好了,阿利德——关于沙丘变成绿洲的说法,你有什么看法?你倒是说说那么多的水从何而来?那个行星学家所说的这种事情,他到底能做到吗?”
“你没听他说吗?”迦尔纳用嘲讽的语气回答道,“他说水就在这里,远远超过我们辛苦积攒并赖以生存的那点儿可怜的水量。”
耶拉斯扬起眉毛,哼了一声:“哦?我们弗雷曼人在这沙漠里已经生活了一代又一代,都没有找到水源,这个人来到我的世界才一两个月,就已经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珍贵的水源了吗?难道赤道上会有绿洲吗?哈!真是笑话。”
“但他的确救了我们的三个族人。”阿利德依然坚持到底。
“那三个蠢货打得过哈克南人。我觉得那个人没有义务去救他们。而且他也见过晶牙匕了。你知道我们的规矩:见晶牙匕出鞘者必死……”迦尔纳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如你所说。”阿利德不得不承认道。
“众所周知,这个凯恩斯喜欢独自旅行,去探索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海纳尔耸了耸肩,说道:“如果他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没人会注意到的。哈克南人和帝国官员都不会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毫无疑问,对于他的消失,最后只会被解释为是一场单纯的意外。毕竟这里环境恶劣,不是宜人之地。”迦尔纳说。
耶拉斯只是笑了笑:“说实话,哈克南人巴不得赶紧甩掉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呢。如果把他杀了的话,我们自己也就没有危险了。”
一时间,尘土飞扬的空气中笼罩着一股寂静。“没错,肯定会是如此,肯定的,”海纳尔站到了桌子前面,“我们都知道只有这个结论了,不可能有其他的答案,也不可能有任何理由能改变我们想法。总之,我们必须保护穴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无论要背负多大水债。”
他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凯恩斯必须死,这就是我们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