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瑞篇
“瑞”指符瑞,古代用为信物。《列子》作者认为,客观世界存在着统一的本质或规律,即“道”;“道”,本身无形无象,神奇不测,却是万物生息的根本原因,自然界阴阳调燮、四时迁革莫不与之契合,恰如符瑞之有信,是以名曰“天瑞”。本篇十四个段落可分三大部分,都是围绕这一世界本原而展开的。
第一部分,首先提出“不生不化者”是万物的本原;接着描述了世界从“太易”开始直至“天地含精,万物化生”的生成过程;然后又以“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说明生物与非生物在物质基础上的演化历史。这三个层次分别从物质本体、宇宙生成和生物进化的角度阐明了“道”的属性,构成《列子》独特的自然天道观。
第二部分,进一步揭示了“道”与具体事物亦即“生者”与“生生者”的关系,揭示了“道”与运动的关系,从有限和无限、普遍和特殊的关系上丰富了“道”的内涵,并由此提出了《列子》的自然生死观。“子贡倦于学”等三则故事说明,既然“道”的运动始终相续,因而生之与死,不过是一往一返,“死也者,德之徼也”,大可不必戚戚于死期,而应在人世间照常生活,直到终年。
第三部分的主旨,在于强调“道”之本质在于虚默无为,而人也应以笃守虚静的态度对待人生。既然“物损于彼者盈于此”,又何必斤斤于得失予取?既然“生不知死,死不知生”,又何必效“杞人忧天”?既然天地强阳乃一气回转,又何必固执于自我?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部分包含两个寓言,“杞人忧天”反映出当时自然科学在宇宙形成理论上的成果,所谓“积气”、“积块”,“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的见解,其辩证思维水平远高出于前人。而“盗亦有道”的“盗天”思想,强调按道之规律征服自然,对后世哲学家有不可低估的影响。
本篇概括了《列子》的自然观和人生观,可说是全书的总纲。
子列子居郑圃 〔1〕 ,四十年人无识者。国君卿大夫眎之 〔2〕 ,犹众庶也 〔3〕 。国不足 〔4〕 ,将嫁于卫 〔5〕 。弟子曰:“先生往无反期 〔6〕 ,弟子敢有所谒 〔7〕 ;先生将何以教?先生不闻壶丘子林之言乎 〔8〕 ?”子列子笑曰:“壶子何言哉?虽然,夫子尝语伯昏瞀人 〔9〕 ,吾侧闻之,试以告女 〔10〕 。其言曰:有生不生 〔11〕 ,有化不化 〔12〕 。不生者能生生 〔13〕 ,不化者能化化 〔14〕 。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 〔15〕 ,四时尔 〔16〕 。不生者疑独 〔17〕 ,不化者往复 〔18〕 。往复,其际不可终 〔19〕 ;疑独,其道不可穷 〔20〕 。《黄帝书》曰 〔21〕 :‘谷神不死 〔22〕 ,是谓玄牝 〔23〕 。玄牝之门 〔24〕 ,是谓天地之根 〔25〕 。绵绵若存 〔26〕 ,用之不勤 〔27〕 。’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 〔28〕 ,自智自力,自消自息 〔29〕 。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注释】
〔1〕子列子:对列子的尊称。子,古代学生称呼师长时,在名字前加一“子”字,以表示敬重。列子,相传为战国时期的道家,名御寇,一作圄寇或圉寇,郑人。《庄子》中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列子》八篇是否他作,历来说法不一;从思想内容和语言使用上看,可能是晋人作品。郑圃:古地名,又作圃田泽或甫田,在今河南省中牟县西。曾为古泽,现已淤为平地。
〔2〕眎(shì):“视”的异体字。
〔3〕众庶:百姓。
〔4〕国不足:指国内遭受饥荒。
〔5〕嫁:往;到。
〔6〕反:同“返”。返回。
〔7〕敢:古代有烦他人时所用的自言冒昧之词。谒:请教。
〔8〕壶丘子林:人名,列子的老师,复姓壶丘,名林,春秋时郑国人,一说壶丘子林是假托,并非实有其人。
〔9〕伯昏瞀(mào)人:伯昏,复姓。瞀人,愚昧无知的人。此处当指伯昏大智若愚。前人认为伯昏是列子之友,同学于壶子。
〔10〕女:通“汝”。你。
〔11〕生:有形体的具体事物。不生:派生万物而自体不被他物所生的,实指世界的本原,也即道。
〔12〕化:有存亡变化的具体事物。不化:使万物运动变化而自体不被他物所化的,亦指世界的本原。
〔13〕生生:产生事物。
〔14〕化化:使事物变化。
〔15〕阴阳:中国古代哲学上的一对范畴。《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的“两仪”或“二”皆指由物质本原的运动所产生的阴阳两气(亦可指天地),阴阳两气结合然后产生万事万物。
〔16〕四时:由阴阳两种势力相互作用产生的春、夏、秋、冬自然变化。
〔17〕疑:固定不变。据段注《说文》“ ”字注引《诗经》:“靡所止疑”,传:疑,定也,认为经传中的“疑”字即《说文》之 字,非《说文》训惑之疑,因而文中的“疑独”,即谓独立永存的意思,实指派生万物的本原。
〔18〕往复:指万物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变化规律。
〔19〕际:边界。
〔20〕道:此处指内在的规律。
〔21〕《黄帝书》:战国中期阐发老子学说的古代道家著作。据《汉书·艺文志》载,计有《黄帝四经》四篇,《黄帝铭》六篇、《黄帝君臣》十篇、《杂黄帝》五十八篇及《力牧》二十二篇,今佚。1973年在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了《老子》甲、乙本,在乙本前有《经法》、《十大经》、《称》、《道原》四篇佚著,被认为是著于公元前4世纪的《黄帝四经》。
〔22〕谷:空虚。神:神妙的作用。谷神,即空虚的神妙作用。
〔23〕玄:幽深、奥妙。牝:鸟兽的雌性。玄牝,指雌性生殖器官。
〔24〕门:门户,亦即《老子》十章中“天门开阖,能无雌乎”之“天门”。
〔25〕是:此。根:本原。
〔26〕绵绵:连续不断。
〔27〕用:发挥作用。勤:花费劳力。
〔28〕形:作动词用。赋予形体。色:品类。
〔29〕消:衰灭。息:生长。
【译文】
列子住在郑圃,四十年无人赏识他。国王和公卿大夫看待他就如同普通的老百姓。
郑国遭受饥荒,列子即将离家前往卫国。他的学生说:“先生此去便无归期,学生冒昧请示,先生将拿什么来教诫我们呢?先生没有听过壶丘子林的言论吗?”
列子笑道:“壶子说什么呢?虽然这样,但老师曾经对伯昏瞀人讲过话,我在一旁听见了,现在就试着对你们说说吧。他说,有被他物所生的,有不被他物所生的;有被他物所化的,有不被他物所化的。不被他物所生的能够产生万物,不被他物所化的能够使万物变化。被生的事物不得不被产生,变化的事物不得不发生变化。所以事物经常产生,经常变化。所谓经常产生经常变化,便是无时无刻不产生,无时无刻不变化,阴阳呀,四时呀,都如此而已。那不被他物所生的就是独立永存的实体,那不被他物所化的就是循环往复的运动。循环往复,它的边际没有终结;独立永存,它的规律不可穷尽。
“《黄帝书》上说:空虚的神妙作用,是永恒存在的,这就叫做‘玄牝’。‘玄牝’的门户,便为天地万物的根源。它连绵不断若有若无,既发挥作用又不花费劳力。所以产生万物的不被他物所生,使万物变化的不为他物所化。万物都是它自然产生、自然变化,自然出现形态种类,自然发挥智慧能力,自然衰灭、自然生长的结果;但若说它有心于产生变化、形态种类、智慧能力和生长衰灭,那就错啦!”
子列子曰:“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天地 〔1〕 。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 〔2〕 ,有太初 〔3〕 ,有太始 〔4〕 ,有太素 〔5〕 。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 〔6〕 。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 〔7〕 ,故曰易也。易无形埒 〔8〕 ,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 〔9〕 。九变者 〔10〕 ,究也 〔11〕 ,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 〔12〕 ;故天地含精 〔13〕 ,万物化生。”
【注释】
〔1〕圣人:古代称呼具有极高道德和智能的人。因:以;用。统:统一;统摄。
〔2〕太易:指宇宙万物的最终本原。太,至高至极的意思。易,《易·系辞上》:“生生之谓易。”意指变化中时时有新的事物产生。
〔3〕太初:指天地形成之前元气产生的时期。
〔4〕太始:指天地形成前气有了一定状态的时期。
〔5〕太素:指形成天地的素质。此时有形态的气又有了固定的性质。
〔6〕浑沦:犹“囫囵”,谓浑然一体不可剖析,形容天地开辟前的状态。
〔7〕循:抚摩。
〔8〕易无形埒(liè):“易”的运动是没有形象和边界的。此句意指,在宇宙万物形成以前,天地二气混合变化,还没有接近于生成万物的迹象。形,形象。埒,界域。
〔9〕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三句表明“易”形成天地的过程。据《易纬·乾凿度》:“易始于太极(郑玄注:气象未分之时,天地之所始也),太极分而为二(郑玄注:七、九,八、六),故生天地(郑玄注:轻清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则此处“易变而为一”的“一”当指天地开辟前元气形变的开始;“一”变而为“七、九”和“八、六”,分别代表少阳、老阳以及少阴、老阴,以构成阴阳两仪,并由此形成天地。这里全举阳数,所以说“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为”,而略去了“八、六”的阴数。
〔10〕九变:古人把“九”看作“阳变”之数,认为“九变”已包括了天下一切变化。
〔11〕究:本指溪流的尽处,引申为穷尽、终极。
〔12〕冲和气者为人:冲,冲动。和,合和,统一。冲和气,指阴、阳两气在相互冲荡中形成统一,因而产生人。也有将“冲”释为“中”,意即得天地中和之气者为人。
〔13〕精:指阴阳精灵之气。
【译文】
列子说:“从前,圣人用阴阳两气来说明天地万物的统一。有形之物生于无形之中,那么天地是从何产生的呢?所以说: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还不见气;太初,元气出现;太始,气开始有形状;太素,有形之气又有了性质。这时候,元气、形状、性质都已具备,但相互之间尚未分离,所以把它叫做浑沦。所谓浑沦,便是表明万物浑然一体,不可剖析。看它不见,听它不到,摸它不着,因此称之为易。易不具形状,没有迹象,变而为‘一’,表示元气形变开始;再由‘一’分而为阴阳两气,其中的少阳‘七’又变而为老阳‘九’,由此产生天地。‘九’变已到终极,于是重新变而为‘一’,返回元气形变之始。变化之中,清轻之气上升成为天,浊重之气下沉变为地,而阴阳两气在相互冲动中形成统一便产生人。所以天地之间包含阴阳精气,万事万物得以化生。”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功 〔1〕 ,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故天职生覆 〔2〕 ,地职形载 〔3〕 ,圣职教化 〔4〕 ,物职所宜 〔5〕 。然则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有所否 〔6〕 ,物有所通 〔7〕 。何则?生覆者不能形载,形载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违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 〔8〕 。故天地之道,非阴则阳;圣人之教,非仁则义 〔9〕 ;万物之宜,非柔则刚: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声者,有声声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 〔10〕 。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 〔11〕 ;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皆无为之职也 〔12〕 。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员能方 〔13〕 ,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沈 〔14〕 ,能宫能商 〔15〕 ,能出能没,能玄能黄 〔16〕 ,能甘能苦,能羶能香 〔17〕 。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注释】
〔1〕全:完备。
〔2〕职:职责。生覆:“覆生”的宾置动前结构,意即“覆育众生”。
〔3〕形载:“载形”的宾置动词结构,意即“承载万物”。
〔4〕教化:政教风化。
〔5〕宜:原意为合适,相称,这里指事物各自的性质。
〔6〕否(pǐ):原为《周易》中的卦名,指“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引申为滞困,闭塞。
〔7〕通:顺通。《周易》泰卦说:“天地交而万物通。”
〔8〕位:本位,亦即被事物各自性质所规定的一定的范围。
〔9〕仁:古代一种含义极广的道德范畴,本指人与人相互亲爱。义:正义,忠义。
〔10〕生生者,形形者,声声者,色色者,味味者:这五者指的都是不具有任何一种具体的质的规定性,但同时又具有所有事物质的规定性的世界物质本原。第一个生、形、声、色、味字都作动词用,包含“产生”的意思。
〔11〕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生命所造就的生物死亡了,但产生生命的东西却未曾终结,“生”指生命,“所生者”指具体的生物,“生生者”指万物的本根:“道”。此处包含了三个层次。以下四句的层次同此。
〔12〕无为:道家的哲学思想,即顺应自然变化,不要违背客观规律强行自为之意。
〔13〕员:通“圆”。
〔14〕沈:同“沉”。
〔15〕宫:古代音乐术语,即宫、商、角、徵、羽五声音阶中的第一音级。商:五声音阶中的第二音级。
〔16〕玄:带赤的黑色。
〔17〕羶(shàn):“膻”的异体字。羊臊气。
【译文】
列子说:“天地没有万能的功效,圣人没有万能的本领,事物没有万能的用处。所以天的职能是覆育众生,地的职能是承载万物,圣人的职责是掌管政教风化,事物被各自的性质所制约。这样,天就有所短,地就有所长,圣人就有闭塞之时,事物就有顺通之处。为什么呢?因为天覆育众生但不能承载万物,地承载万物但不能施行教化,圣人施行教化但不能违背事物的本性,事物的本性被规定后就不能超越各自的名位。所以天地自然的规律,不是阴气就是阳气;圣人的教化,不是仁爱就是正义;事物的性质,不是柔弱就是刚强:这都是依据各自固有的性质而不超越各自的限界啊。
“所以有生命,就有产生这生命的;有形状,就有产生这形状的;有声音,就有产生这声音的;有色彩,就有产生这色彩的;有滋味,就有产生这滋味的。生命所造就的生物死亡了,但产生这生命的东西却未曾终结;物体所表现的形状是充实的,但产生这物体的东西却没有形状;声音所造成的音响能听见了,但产生这声音的东西却未曾发声;色彩所描绘的画面是显著的,但产生这色彩的东西却未曾显现;滋味所调制的食物被品尝了,但产生这滋味的东西却未曾呈露。这些,都是那无为的道的作用啊!它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圆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宫能商,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膻能香。它没有知觉,没有能力,但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子列子适卫 〔1〕 ,食于道,从者见百岁髑髅 〔2〕 。攓蓬而指 〔3〕 ,顾谓弟子百丰曰:“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 〔4〕 。此过养乎 〔5〕 ?此过欢乎 〔6〕 ?种有几 〔7〕 :若 为鹑 〔8〕 ,得水为 〔9〕 ,得水土之际,则为 之衣 〔10〕 。生于陵屯 〔11〕 ,则为陵舄 〔12〕 。陵舄得郁栖 〔13〕 ,则为乌足 〔14〕 。乌足之根为蛴螬 〔15〕 ,其叶为蝴蝶。蝴蝶胥也 〔16〕 ,化而为虫,生竈下 〔17〕 ,其状若脱 〔18〕 ,其名曰鸲掇 〔19〕 。鸲掇千日,化而为鸟,其名曰乾餘骨 〔20〕 。乾餘骨之沫为斯弥 〔21〕 。斯弥为食醯颐辂 〔22〕 。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 〔23〕 ,食醯黄軦生乎九猷 〔24〕 。九猷生乎瞀芮 〔25〕 ,瞀芮生乎腐蠸 〔26〕 。羊肝化为地皋 〔27〕 ,马血之为转鄰也 〔28〕 ,人血之为野火也 〔29〕 。鹞之为鹯 〔30〕 ,鹯之为布谷 〔31〕 ,布谷久复为鹞也 〔32〕 ,燕之为蛤 〔33〕 ,田鼠之为鹑也 〔34〕 ,朽瓜之为鱼也 〔35〕 ,老韭之为苋也 〔36〕 ,老羭之为猨也 〔37〕 ,鱼卵之为虫。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曰类 〔38〕 。河泽之鸟视而生曰 〔39〕 。纯雌其名大腰 〔40〕 ,纯雄其名稚蜂 〔41〕 。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 〔42〕 。后稷生乎巨迹 〔43〕 ,伊尹生乎空桑 〔44〕 。厥昭生乎湿 〔45〕 。醯鸡生乎酒 〔46〕 。羊奚比乎不笋 〔47〕 ,久竹生青宁 〔48〕 。青宁生程 〔49〕 ,程生马,马生人 〔50〕 。人久入于机 〔51〕 。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注释】
〔1〕适:往,去到。
〔2〕从者:随行的人。也有人认为“从”字当为“徒”字之误,联系上句,应作“食于道徒(即道途)者,见百岁髑髅”。髑髅(dù lóu):干枯的死人头骨或骨骼。
〔3〕攓(qiān):同“搴”,拔取。蓬:草名,也叫“飞蓬”。
〔4〕而:乃。“未尝生未尝死”是《列子》书自然生死观的表现,因“万物皆出于机入于机”,故生与死不过是形气转续,从道的本原看,生死并无不同。
〔5〕过:果的假借字,果真。《庄子·至乐篇》即作“果”字。养:即“养养”,忧虑貌。俞樾《诸子平议》:“养当读为恙。《尔雅·释诂》:恙,忧也。”
〔6〕欢:欢愉。这两句意为:你死了果真值得忧伤吗?我活着果真值得欢喜吗?
〔7〕几:多少,用于询问数量。
〔8〕 (wā):同“蛙”,鹑:即“鹌鹑”,一种体形似鸡而小的鸟类。
〔9〕 (jì):“继”的古字。即“ ”,泽泻,多年沼生草本植物,可入药。
〔10〕 (bīn)之衣:指水生的苔类植物,据郭庆藩《庄子集释》引成玄英疏:“青苔也,在水中若张绵,俗谓之虾蟆衣也。” ,蚌的别称。
〔11〕陵:大土山。屯:土山。
〔12〕陵舄(xì):即车前草,一种喜生于道旁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一说“陵舄”是泽泻的另一品种。
〔13〕郁栖:指粪壤,也即肥土。郁,腐臭。栖,表示所在之处。
〔14〕乌足:草名,喜生水边。
〔15〕蛴螬:金龟子的幼虫。
〔16〕胥(xū):通“与”。相与,皆。这里包含有时间短促、变化迅速的意思。
〔17〕竈:“灶”的异体字。
〔18〕脱:昆虫蜕皮。
〔19〕鸲掇(qú duō):昆虫名。《庄子集释》成玄英疏:“鸲掇,虫名也。胥得热气,故作此虫,状如新脱皮毛,形容雅净也。”
〔20〕乾餘骨:鸟名。
〔21〕斯弥:昆虫名。
〔22〕食醯(xī)颐辂(yí lù):蠛蠓一类的小昆虫。醯,即醋。
〔23〕食醯黄軦(kuàng):亦为蠛蠓一类的小昆虫。
〔24〕九猷(yóu):昆虫名。一说“猷”即“蝤”,也称“蜉蝣”;一种成虫期寿命很短的小昆虫。
〔25〕瞀芮(mào ruì):蚊属昆虫。芮,即“蜹”,同“蚋”。体形似蝇而小,褐或黑色,雌虫刺吸人和牲畜的血液。瞀,目眩,以蚋群飞舞貌为义。
〔26〕腐蠸(quán):一种小甲虫,亦称“舆父”。腐,谓其长于腐瓜之中。
〔27〕地皋:草名,即“茜草”,也称“茹藘”,其根可作绛红色染料。亦谓“地血”,古人认为这是动物膏血所化,故名。“皋”为“膏”之通假。
〔28〕鄰:为“粦”、“磷”的借字。即磷火。
〔29〕野火:即磷火,俗称鬼火。
〔30〕鹞(yào):一种属鹰科的鸟类。鹯(zhān):鸟名,亦称“晨风”或“ 风”,形状似鹞。
〔31〕布谷:鸟名。即大杜鹃。
〔32〕久:谓时间长。一说“久”为“之”字之误。
〔33〕蛤:蛤蜊,生活于浅海泥沙中,古人认为是燕雀秋冬季节南飞入海所变。
〔34〕鹑:鹌鹑。
〔35〕朽瓜:腐烂的瓜。
〔36〕苋(xiàn):苋菜。一说“苋”为“莞”,为莎草科植物,俗名水葱、席子草,可用来编制草席。
〔37〕羭(yú):母羊。
〔38〕亶爰(chán yuán)之兽:传说中的兽名。《山海经·南山经》:“亶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长毛),其名曰类,自为牝牡相生也。”自孕:指一体兼有两性,能自行怀孕。
〔39〕 (yì):亦称白 ,古人认为这种鸟不需雌雄交配,只要眼睛对视,便能卵育。
〔40〕纯雌:纯粹都是雌性的种群。大腰:指龟鳖之类。
〔41〕稚蜂:一种小蜂。疑即“蜾蠃”,体青黑,细腰,常用泥土在墙上或树枝上做窝,捕螟蛉为幼虫的食物。古人不了解这个情况,误认为蜾蠃都是雄性,不会生育,以螟蛉为子。
〔42〕思:想念,爱慕。感:交感,相应。关于这两句,张湛注说:“《大荒经》曰:‘有思幽之国,思士不妻,思女不夫。精气潜感,不假交接而生子也’,此亦白 之类也。”可供参考。
〔43〕后稷生乎巨迹:后稷,古代周族的始祖,善于种植五谷,曾在尧、舜时代做农官,教民耕种。相传他是有邰(tái)氏之女姜嫄踏了上帝的脚迹,怀孕而生。
〔44〕伊尹生乎空桑:伊尹,商初大臣。名伊,尹是官名。相传伊尹母亲怀孕时梦见神仙相告:“石臼出水便朝东跑,千万莫回顾。”第二天她看见石臼冒出水来,急忙告诉邻人,一齐东逃。跑出十里,回头看时,村庄已变成一片汪洋。而她的身体立刻化为一株中空的桑树。有莘氏女子采桑,在桑树中拾到一个婴儿,就是伊尹。
〔45〕厥昭:蜻蛉虫。
〔46〕醯鸡:小虫名,即蠛蠓。古人误以为蠛蠓是酒醋上的白霉变成,故称之为“醯鸡”。
〔47〕羊奚:植物名,根似芜菁。比:紧靠。不笋:竹类植物。
〔48〕久竹:久竹和不笋疑为同一种植物。都是指不发笋的老竹。青宁:虫名。
〔49〕程:豹。《尸子》云:程,中国谓之豹,越人谓之貘。
〔50〕马生人:古人以为马会生人。《搜神记》云:“秦孝公时有马生人,刘向以为马祸。”
〔51〕久:当为“又”之误。机:通“幾”,幾微,细微的质素。
【译文】
列子到卫国去,在路旁吃喝休息。随行的人发现一具年深月久的死人骷髅。
列子拔去周围的蓬草,指着骷髅,回头对一位名叫百丰的学生说:“只有我和他知道,人是不曾有生,也不曾有死的。他死了果真值得悲伤吗?我活着果真值得欢喜吗?
“世上的物种有多少啊!比如青蛙变为鹌鹑,得水时变为泽泻,生于水土之际变为青苔,长在干燥的土岗上变为车前草。车前草生在肥土中,就成为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变为蛴螬,叶子变为蝴蝶。蝴蝶一下都化为昆虫,生于灶下,形状如蜕皮更新,它的名字叫鸲掇虫。鸲掇虫千日而死,又化成飞鸟,名叫乾餘骨。乾餘骨的唾沫变为斯弥虫。斯弥虫变成吃醋的颐辂虫。吃醋的颐辂虫生吃醋的黄軦虫。吃醋的黄軦虫生蜉蝣。蜉蝣生乱飞的蚊蚋。蚊蚋生腐瓜之中的蠸虫。羊的肝脏化成红色的茜草根,马血化为磷,人血化成野地里的鬼火。鹞鹰变为 风, 风变为布谷鸟,布谷鸟过了很久又重新变成鹞鹰。燕子变为蛤蜊,田鼠变为鹌鹑。烂瓜变为鱼,老韭菜变成莞草。老母羊变成猿猴,鱼卵变成昆虫。亶爰山的兽雌雄一体,自孕而生,叫做类;河泽边的鸟两性相视,便能生育,叫做 。纯粹都是雌性的龟类叫做大腰,完全都是雄性的蜂类叫做稚蜂。思幽之国,男人相思,无需结婚便能感应;女人怀春,不用交配即可怀孕。古周始祖后稷生于上帝的脚印里,商初大臣伊尹生于中空的桑树内。蜻蛉生于潮气,蠛蠓生于酒醭。羊奚草同不发笋的老竹长合在一起,老竹又生出青宁虫。青宁虫生豹,豹生马,马生人。人死了便散为细微的质素,重返无穷变化之中。就这样,天下万物都产生于这种细微的质素,又返回于这种细微的质素。”
《黄帝书》曰:“形动不生形而生影,声动不生声而生响 〔1〕 ,无动不生无而生有。”形,必终者也。天地终乎?与我偕终。终进乎 〔2〕 ?不知也。道终乎本无始 〔3〕 ,进乎本不久 〔4〕 。有生则复于不生 〔5〕 ,有形则复于无形。不生者 〔6〕 ,非本不生者也 〔7〕 ;无形者 〔8〕 ,非本无形者也 〔9〕 。生者。理之必终者也 〔10〕 。终者不得不终。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 〔11〕 ,画其终 〔12〕 ,惑于数也 〔13〕 。精神者,天之分 〔14〕 ;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精神离形,各归其真 〔15〕 ,故谓之鬼 〔16〕 。鬼,归也,归其真宅 〔17〕 。黄帝曰:“精神入其门 〔18〕 ,骨骸反其根 〔19〕 ,我尚何存 〔20〕 ?”
【注释】
〔1〕响:回声。
〔2〕终:指道的终结,即提出具体事物都有终结。进:张湛注:“进当为尽。”本书“进”,多作“尽”解。这里讨论的是具体事物不断产生和消亡的运动是否有终结的问题,《列子》对此持否定态度。
〔3〕道终乎本无始:道终结在本来就没有开始的地方。意即物质本原是无限的,本来就无所谓开始,因此也无所谓终结。
〔4〕进乎本不久:道穷尽在本来就没有具体形态之上。意即只有具体事物才会穷尽,而道是无形无象的普遍物质本原,本来无有,因此不尽。此处“久”当为“有”,盖为“又”字之形误,而古多以“又”借代“有”。有,指有形态的具体事物。
〔5〕复:还,返回。
〔6〕不生者:指先有存在而后又死亡的具体事物。
〔7〕本不生者:永恒不灭的本体。这两句意即不要把具体事物同作为本原的道混为一谈。
〔8〕无形者:先有形态而后又无形的具体事物。
〔9〕本无形者:无形无象的本体,即天道。
〔10〕理:自然的法则。
〔11〕恒:长久,固定不变。此处作动词。
〔12〕画:截止。俞樾《诸子平议》:“画,止也。”
〔13〕惑:迷惑。数:指客观的必然性。
〔14〕天之分(fèn):殷敬顺《释文》“分”作“久”,“久”为“又”字形误,“又”通“有”,故此“分”为“有”,意即属有。《淮南子·精神训》:“是故精神者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正作“有”字。
〔15〕真:此处指本源。
〔16〕鬼:世俗谓人死后精灵不灭的名称。《说文》:“人所归为鬼,从儿田象鬼头,从厶,鬼阴气贼害,故从厶。”《列子》书把“鬼”看作不过是“归”的另一种说法,以此否认鬼的存在。
〔17〕真宅:张湛云:“真宅,太虚之域。”北宋张载提出“太虚即气”的学说,认为“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正蒙·太和篇》)。这里的意思应是同张载相似的,故真宅可谓元气的本原。
〔18〕门:天门,道家谓众妙之门。王弼注《老子》云:“天门,谓天下之所由从也。”故“门”当指元气变化万物之始。
〔19〕根:此处指物质的本原。
〔20〕我:指个人的包括身体和精神的本体。
【译文】
《黄帝书》说:“形体运动不产生形体而产生影子;声音运动不产生声音而产生回响;虚空运动不产生虚空而产生实有。”
形体,必然要终结;那么天地会终结吗?与我一同终结。是否这种终结也会穷尽呢?不知道啦。“道”本无开始所以无所谓终结,本无形态所以无所谓穷尽。事物的存在将返回不存在,有形体将转化为无形体。先有存在而后消灭的事物,并不等于永恒不灭的实体;先有形体而后无形的事物,并不等于无形无象的本原。存在的,按道理必定要终结。终结的不得不终结,正如存在的不得不存在一样。如果想让存在永恒,终结停止,这是不懂得自然之理呀!
精神,属天所有;骨骸,属地所有。属天的性质清轻便离散;属地的性质浊重便聚合。精神离开形体,各自返回它们的根源,所以称之为“鬼”。鬼,就是归,归返元气之本。黄帝说:“精神归入天门,骨骸返回地根,我还有什么存在呢?”
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 〔1〕 ,死亡也。其在婴孩,气专志一 〔2〕 ,和之至也 〔3〕 ;物不伤焉,德莫加焉 〔4〕 。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 〔5〕 ,欲虑充起 〔6〕 ,物所攻焉 〔7〕 ,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则欲虑柔焉,体将休焉,物莫先焉 〔8〕 ;虽未及婴孩之全,方于少壮 〔9〕 ,间矣 〔10〕 。其在死亡也,则之于息焉,反其极矣 〔11〕 。
【注释】
〔1〕耄(mào):老。《礼记·曲礼上》:“八十、九十曰耄。”
〔2〕气:指人的精神状态。志:心意所向。
〔3〕和:淳和。
〔4〕德:指具体事物从“道”所得到的特殊规律或特殊性质,亦即“道”的基本特征和体现。加:增益。此句意为:没有谁的“德”比这(婴孩)更高了。
〔5〕血气飘溢:形容血气溢满。飘,通作漂,漂浮,摇荡。
〔6〕欲虑:欲望和思虑。
〔7〕攻:此处为侵蚀、扰乱的意思。
〔8〕物莫先焉:意即:不同外物争先,因此外物没有能够占先的。
〔9〕方:比较。
〔10〕间(xián):安稳,闲静。一说“间”应释为“有差别”。
〔11〕极:尽端。这里指根源,即人所由出的本原自然天道。
【译文】
人从生到死,有四大变化:婴孩、少壮、老年、死亡。在婴孩时期,神气贯注,心意专一,元气最为淳和,所以外物不能伤害他,没有谁的德比这更高了。在少壮时期,血气漂溢,欲虑充盈,外物便可侵蚀他,所以德就衰退了。在老年时期,欲虑减弱,身体即将安息,外物便不能占先,虽然不及婴孩德性的完备,但比起少壮时期要好些。到了死亡时候,人已安息,便返回他的根源。
孔子游于太山 〔1〕 ,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 〔2〕 ,鹿裘带索 〔3〕 ,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 〔4〕 ,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 〔5〕 ,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 〔6〕 ,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注释】
〔1〕太山:即泰山,在今山东省中部。
〔2〕荣启期(jī):《庄子》、《淮南子》等书皆提到此人,盖为春秋时的隐者。郕(chéng):古邑名,春秋时鲁国孟氏邑,在今山东省宁阳县东北。
〔3〕鹿裘:鹿皮衣,也泛指一般比较粗劣的皮衣。带索:用绳索作腰带。
〔4〕不见日月、不免襁褓(qiǎng bǎo)者:谓尚未出生就死的胎儿和死在襁褓中的婴孩。
〔5〕常:常情。
〔6〕得:应为“待”。《太平御览》四六八及《艺文类聚》四十四引此段皆作“待”。
【译文】
孔子出游到泰山,看见荣启期在郕这个地方的野外行走,身穿鹿皮袄,腰系绳索带,一边弹琴,一边唱歌。
孔子问他:“先生这么快乐,是什么原因呢?”
荣启期回答:“我快乐的原因多着呢!自然生育万物,只有人最宝贵,而我得以为人,这是第一值得快乐的。男女差别,在于男尊女卑,所以男人最可贵,我既然得以为男人,这是第二值得快乐的。人的寿命有时短得死在娘肚里,死在襁褓中,而我已经历九十个年头啦,这是第三值得快乐的。贫困是读书人的寻常事情,死亡是人生的必然终结。我安处常情,等待终结,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孔子说:“好啊!真是能自我宽慰的人呀!”
林类年且百岁 〔1〕 ,底春被裘 〔2〕 ,拾遗穗于故畦 〔3〕 ,并歌并进。孔子适卫,望之于野,顾谓弟子曰:“彼叟可与言者,试往讯之!”子贡请行 〔4〕 。逆之垄端 〔5〕 ,面之而叹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类行不留,歌不辍 〔6〕 。子贡叩之不已 〔7〕 ,乃仰而应曰:“吾何悔邪?”子贡曰:“先生少不勤行 〔8〕 ,长不竞时 〔9〕 ,老无妻子,死期将至,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林类笑曰:“吾之所以为乐,人皆有之,而反以为忧。少不勤行,长不竞时,故能寿若此。老无妻子,死期将至,故能乐若此。”子贡曰:“寿者人之情 〔10〕 ,死者人之恶。子以死为乐,何也?”林类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 〔11〕 ,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 〔12〕 ?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 〔13〕 ?”子贡闻之,不喻其意,还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与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尽者也 〔14〕 。”
【注释】
〔1〕林类:春秋时代的隐士。且:将。
〔2〕底:通“抵”,达到。被(pī):通“披”。
〔3〕故畦:庄稼收割后的田垄。
〔4〕子贡:春秋时卫国人。姓端木,名赐。孔子的学生。
〔5〕逆:迎,接。
〔6〕辍(chuò):停顿。
〔7〕叩:询问。
〔8〕勤行:努力行事。
〔9〕竞时:竞取时运。
〔10〕情:此处指人的欲念,向往。
〔11〕吾知其不相若矣:据俞樾《诸子平议》,“吾”下脱一“安”字,应为“吾安知其不相若矣”,即我又如何知道生与死不是相等的呢?意谓生与死是一致的。不相若,不相等。
〔12〕营营:苦苦谋求的样子。
〔13〕愈:较好,胜过。
〔14〕不尽:没有达到极限,即还未达到完美的程度。
【译文】
林类的年纪快到一百岁了,时逢春天,披着皮袄,在收割后的田垄上拣拾别人遗下的麦穗,一边唱歌,一边前进。
孔子去卫国,在原野上望见他,便回头对学生说:“那个老头儿可以交谈交谈。谁试着去问问他?”子贡请求前往。
子贡在田头迎住林类,对他叹口气说:“先生从不觉得懊恼吗?还这样边走边唱地拾麦穗?”
林类脚不停步,歌不停口。子贡连连向他询问,他才仰头回答说:“我有什么可懊恼的?”
子贡说:“先生年少时不肯努力行事,长大后又不争取时运,老来没有妻子儿女,眼看死期将近,还有什么快乐值得边走边唱地拾麦穗呢?”
林类笑道:“我快乐的原因,人人都有,但别人反而以此为忧虑。正因为我年少时不肯努力行事,长大后又不争取时运,所以才能如此长寿。正因为我老来没有妻子儿女,眼看死期将近,所以才这样快乐。”
子贡说:“长寿,是人人都想的;死亡,是个个都厌恶的。您却以死亡为快乐,这是什么道理?”
林类回答:“死亡相对于生存,一个来一个去,所以死在这里,又怎知不生在那边?因此我又如何知道生与死不是一码事呢?我又怎知苦苦谋求生存不是一种迷惑的表现呢?又怎知我现在死亡不比过去活着更好呢?”
子贡听了,不明白他的意思,回来告诉孔子。孔子说:“我知道这人是可以一谈的,果然如此。但是他所掌握的道理还没有达到尽善的程度。”
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贡曰:“然则赐息无所乎 〔1〕 ?”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圹 〔2〕 ,睪如也 〔3〕 ,宰如也 〔4〕 ,坟如也 〔5〕 ,鬲如也 〔6〕 ,则知所息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 〔7〕 。”仲尼曰:“赐!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佚 〔8〕 ;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晏子曰 〔9〕 :‘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 〔10〕 。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 〔11〕 ;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又有人钟贤世 〔12〕 、矜巧能、修名誉,夸张于世而不知已者,亦何人哉?世必以为智谋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与一不与一 〔13〕 ,唯圣人知所与,知所去 〔14〕 。”
【注释】
〔1〕赐:子贡之名。息无所:有人认为此句接上文之意应作“无所息”;但联系下文孔子的回答,似以“息无所”为是,即休息没有地方。
〔2〕圹:墓穴。
〔3〕睪(gāo):通“皋”,近水处的高地。形容高高的外貌。
〔4〕宰:亦即“冢”(zhǒng),此处含有大的意思。
〔5〕坟:本谓隆起地面的土堆,后专指坟墓。
〔6〕鬲(lì):古代炊器,有陶制或青铜制,圆口,三足,形如鼎。这里取它中空和上小下大的外貌来形容坟墓的样子。一音gé,通“隔”,谓坟墓与外界隔绝的样子。
〔7〕伏:随便地躺下,和上文君子“息”相对,含有轻蔑的意味。
〔8〕佚:通“逸”,安闲。
〔9〕晏子:春秋时齐国人。字平仲。历任齐灵公、庄公、景公时的卿。《晏子春秋》一书出于后人依托。
〔10〕徼(jiào):循,即巡回之意。此处引申为循环,复归。
〔11〕非:反对,责怪。
〔12〕钟贤世:此句意为,热衷于世事。钟,专重。
〔13〕与:赞许。一:前“一”指所谓智谋之士,后“一”指所谓狂荡之人。
〔14〕去:摈弃。
【译文】
子贡对学习感到厌倦了,便告诉孔子说:“我希望休息一下。”
孔子说:“人生没有什么休息。”
子贡说:“那么我就无处休息了吗?”
孔子说:“有的呀!你看那个墓穴:那高高耸立的样子,那宽宽大大的样子,那岸然隆起的样子,那与外界隔绝而当中空空的样子,就知道该在哪里休息啦!”
子贡说:“死亡真了不起呀!君子在此安息,小人在此匍匐。”
孔子说:“赐,你算明白了。大家都知道人生的快乐,不知道人生的痛苦;都知道老年的疲惫,不知道老年的安逸;都知道死亡是恶事,不知道死亡是休息。晏子说,‘好啊,古人对于死亡的态度!仁德的君子在此安息,不仁的小人在此匍匐。’”
所谓死亡,便是德性的回归。因此古人把死人叫做归人。把死人叫做归人,那么活人就该是行人了。外出行走而不知归返,便是抛弃家庭。一个人抛弃家庭,所有世人都会责难他;但天下人都抛弃家庭,却没有人知道去责难了。有人离开家乡,辞别亲友,荒废家业,浪游四方而不知归返,这是什么人呢?世人必定把他叫做轻狂放荡之徒。又有人热衷世事,自恃巧能,沽名钓誉,夸大铺张而不知休止,这又是什么人呢?世人必定认为他是智慧谋略之士。这两种人,都错啦!但世人却赞许后一种人而责怪前一种人。只有圣人才知道什么应该赞许,什么应该摈弃。
或谓子列子曰 〔1〕 :“子奚贵虚 〔2〕 ?”列子曰:“虚者无贵也 〔3〕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 〔4〕 ,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与也 〔5〕 ,失其所矣。事之破 而后有舞仁义者 〔6〕 ,弗能复也。”
【注释】
〔1〕或:犹言“有人”。
〔2〕奚:何,为什么。
〔3〕虚者无贵:虚本身是无所谓贵贱的。意即贵贱之分都是人为的名称概念,如果有意贵虚,就不合乎虚的道理了。
〔4〕非其名也:不靠人为的名称概念而存在的,指道。意即摈除名义概念,才合道的本性。
〔5〕取也与也:追求和给予。指热衷于世俗的得失予取。
〔6〕事:事物的自然本性。 (huǐ):同毁,即毁坏。舞:舞弄。
【译文】
有人对列子说:“您为什么要以虚为贵呢?”
列子回答:“既是虚,就无所谓贵贱。”
列子说:“要排除人为的名义,莫如保持清静,莫如保持虚默。恪守清静虚默,就掌握了道的所在;追求得失予取,就丧失了事物的本性。待事物的本性破毁以后,再来舞弄仁义的说教,是不能使之复元的。”
粥熊曰 〔1〕 :“运转亡已 〔2〕 ,天地密移 〔3〕 ,畴觉之哉?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世随死 〔4〕 。往来相接,间不可省 〔5〕 ,畴觉之哉?凡一气不顿进 〔6〕 ,一形不顿亏 〔7〕 ,亦不觉其成,亦不觉其亏。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世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
【注释】
〔1〕粥(yù)熊:人名,即“鬻熊”,周代楚的祖先。曾为周文王之师,封于楚。《汉书·艺文志》道家载《鬻子说》二十二篇。今有《鬻子》一卷,实为后人伪托。有人认为《列子》书中《天瑞篇》、《黄帝篇》和《力命篇》中各存有一段鬻熊的言论,当出自《鬻子》原本。
〔2〕亡(wú):通“无”。
〔3〕密移:静悄悄地迁移变化。
〔4〕世(shēng):通“生”。
〔5〕间(jiàn):指每一变化的间隙。省:知觉,醒悟。
〔6〕气:气化,即阴阳之气化生万物的过程。不顿进:不突然地进化,即渐变;而顿进则为突变。顿,谓时间的暂忽。
〔7〕形:形化,即气化而生万物后,各种物种一代一代遗传下去的过程。
【译文】
鬻熊说:“万物不停运转,天地暗中迁移,谁能感觉到呢?所以事物在那边亏损在这里增盈,在这里成功在那边毁坏。损盈成亏,随生随死。往来变化,紧密相接,让人看不出丝毫间隙,谁能感觉到呢?凡是一种元气不是突然发展,一种形体不是突然亏损,就不感到它的成功,就不觉得它的欠缺。正如人从生到老,面貌、神色、智力、体态没有一天不在改变;皮肤、指甲、头发也一面生长,一面脱落,并非从婴孩时代就停顿而不改变了。变化的间隙不可察觉,只有等到已经变化之后,人们才能知道。”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 〔1〕 ,身亡所寄,废寝食者。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 〔2〕 ,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 〔3〕 ,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邪?”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其人曰:“奈地坏何?”晓者曰:“地积块耳 〔4〕 ,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若躇步跐蹈 〔5〕 ,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其人舍然大喜 〔6〕 。晓之者亦舍然大喜。长庐子闻而笑之曰 〔7〕 :“虹蜺也 〔8〕 ,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 〔9〕 。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 〔10〕 。知积气也,知积块也,奚谓不坏?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 〔11〕 ,有中之最巨者 〔12〕 ,难终难穷,此固然矣;难测难识,此固然矣。忧其坏者,诚为大远 〔13〕 ;言其不坏者,亦为未是。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哉?”子列子闻而笑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 〔14〕 ,此一也 〔15〕 。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注释】
〔1〕杞(qǐ)国:古国名。公元前11世纪周分封的诸侯国,都城在雍丘,即今河南省杞县。
〔2〕晓:解释,开导。
〔3〕屈伸:指身体四肢的弯曲伸展。
〔4〕块:土块。
〔5〕躇步跐(cǐ)蹈:泛指人的站立行走。躇,与“踱”同。跐,踩。蹈,顿足踏地。
〔6〕舍(shì)然:疑虑消除的样子。舍,通“释”。
〔7〕长庐子:战国时楚国人,《史记》:“楚有尸子、长卢。”《汉书·艺文志》:“长卢子九篇,楚人。”属道家流。
〔8〕蜺(ní):“霓”的异体字,也称副虹。有时两道彩虹同时出现,位于内侧的色鲜为虹,位于外侧的色淡为霓。
〔9〕此积气之成乎天者:《列子》书认为,阴阳之气分为天地两仪,然后则“天地含精,万物化生”,所以这里说虹蜺、云雾、风雨、四时都是由天所形成的积气;而下文则说山岳、河海、金石、火木都是由地所产生的积形。
〔10〕积形:指具有一定体积的形体,如山岳河海、金石火木等。
〔11〕空:空间。
〔12〕有:具体存在的事物。近人有以此文中“空”、“有”二字的用法不见于《尔雅》、《说文》等字书,而断其为借用佛教名词者。其实佛教之“空”为万法因缘所生,自体即空义,而这里的“空”为空虚能容受之处义,故有所不同。至于此中“有”义,则在《老子》“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中即已出现。
〔13〕大(tài):通“太”。
〔14〕彼:指天地不坏。
〔15〕此:指天地会坏。这两句意即天地不坏则与人同存,天地坏了则与人同灭,对人来说,天地坏或不坏都一样。
【译文】
杞国有一个人担忧天会崩塌、地会陷落,自己便无处安身,因而茶饭不进,睡眠不安。
另外有个人又替他的担忧而担忧,就前去开导他,说:“天,不过是积聚的气体,没有一处没有积气,你一屈一伸,一呼一吸,整天在天空里活动,为什么还怕它会崩塌呢?”
杞国人说:“天果然是积气,但日月星辰不会掉下来吗?”
开导他的人说:“日月星辰不过是积气当中会发光的,即使掉下来,也不会有什么伤害。”
杞国人又问:“那么地陷下去怎么办呢?”
开导他的人说:“地,不过是堆积起来的土块罢了,它充满四处,没有一处没有土块。你踱步踩踏,整天在地上活动,为什么要怕它会陷落呢?”
杞国人听罢,疑团顿消,非常高兴;而开导他的人也十分欢喜。
长庐子听到这件事,笑他们说:“虹霓、云雾、风雨、四时,这些都是由天所形成的积聚的气体;山岳、河海、金石、火木,这些都是由地所产生的堆积的形体。既然知道它们是积聚的气体,是堆积的土块,为什么说它们不会坏呢?天地在无限空间只是一个细微的物体,而在有限的事物中却是最为巨大的东西。它们难以终结,难以穷尽,这是肯定的;人们难以揣测它们,难以认识它们,这也是肯定的。忧虑天地会坏,那实在忧虑得太远;但断言它们不会坏,也是不见得正确的。按理说,天地不能不坏,结果总要坏的。如果遇到天地崩陷,为什么不使人忧虑呢?”
列子听说,笑道:“说天地会坏的是荒谬的,说天地不会坏的也是荒谬的。它们坏与不坏,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既然如此,那么天地不会坏是这么一回事,天地会坏也是这么一回事。因此人活着不知道死后的情形,死了不知道生前的情形,未来不知道过去的事情,过去不知道未来的事情,那么天地会不会崩陷,我又为什么要挂在心上呢?”
舜问乎丞曰 〔1〕 :“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 〔2〕 。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 〔3〕 。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 〔4〕 。孙子非汝有 〔5〕 ,是天地之委蜕也 〔6〕 。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强阳 〔7〕 ,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注释】
〔1〕舜:传说中我国原始时代部落联盟的领袖。姚姓,有虞氏,简称虞舜。丞:帝王的辅佐之一。《礼记·文王世子》:“虞、夏、商、周,有师保,有疑丞。”
〔2〕委形:意谓人身是自然所付与的形体。委,托付。
〔3〕委和:即人的生存是自然所付与的和气。道家认为,人是由阴阳两气冲突调和而产生的和气所形成的。
〔4〕委顺:性命是自然所付与的顺化。顺,调和,和顺。指性命是顺从自然的规律,自然而然产生的。
〔5〕孙子:当为“子孙”。
〔6〕天地之委蜕:子孙是自然所付与的躯壳。即谓子孙由阴阳二气化生以后的形体遗传而生,有如昆虫的蜕化。蜕,蝉的脱壳。
〔7〕强阳:强,刚健,旺盛。阳,阳气。这里指自然界气的旋转运动。
【译文】
舜问身边辅政的丞道:“道可以获得并且据有吗?”
丞回答说:“你的身体都不属于你所有,又怎能据有道呢?”
舜又问:“我身体不是我的,那么是谁的呢?”
丞答道:“它是天地所付与的形体。生存也不是属你所有的,它是天地所付与的和气,性命也不是属你所有的,它是天地所付与的顺化。子孙后代也不是属你所有的,他们是天地所付与的蜕变。因此人们行走时不知该去的地方,居住时不知该保持的处所,吃喝时不知该进食的东西。天地运动,全都是气,又怎么能够获得并据有它呢?”
齐之国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贫;自宋之齐,请其术 〔1〕 。国氏告之曰:“吾善为盗。始吾为盗也,一年而给 〔2〕 ,二年而足,三年大穰 〔3〕 。自此以往,施及州闾 〔4〕 。”向氏大喜,喻其为盗之言 〔5〕 ,而不喻其为盗之道,遂踰垣凿室 〔6〕 ,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时 〔7〕 ,以赃获罪,没其先居之财 〔8〕 。向氏以国氏之谬己也 〔9〕 ,往而怨之。国氏曰:“若为盗若何?”向氏言其状。国氏曰:“嘻!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今将告若矣。吾闻天有时,地有利。吾盗天地之时利,云雨之滂润 〔10〕 ,山泽之产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筑吾垣,建吾舍。陆盗禽兽,水盗鱼鳖,亡非盗也。夫禾稼、土木、禽兽、鱼鳖,皆天之所生,岂吾之所有?然吾盗天而亡殃 〔11〕 。夫金玉珍宝,谷帛财货,人之所聚,岂天之所与?若盗之而获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为国氏之重罔己也 〔12〕 ,过东郭先生问焉 〔13〕 。东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盗乎 〔14〕 ?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载若形 〔15〕 ;况外物而非盗哉?诚然,天地万物不相离也 〔16〕 ,仞而有之 〔17〕 ,皆惑也。国氏之盗,公道也 〔18〕 ,故亡殃;若之盗,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盗也;亡公私者,亦盗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 〔19〕 。知天地之德者,孰为盗耶?孰为不盗耶?”
【注释】
〔1〕术:这里指致富方法。
〔2〕给(jǐ):供给。此处指粮食用物的自给。
〔3〕穰(ráng):庄稼丰熟。
〔4〕施:施舍。州闾:乡里街坊。
〔5〕喻:晓悟。
〔6〕垣(yuán):矮墙。
〔7〕未及时:没有多少时候。
〔8〕没:没收。居:积蓄,囤积。
〔9〕谬:此处意为欺骗。
〔10〕滂润:灌溉滋润。
〔11〕殃:祸害,灾难。
〔12〕重罔(wǎng)己:又一次欺骗自己。罔,虚妄。
〔13〕过:访问,探望。东郭先生:复姓东郭,名重,春秋时齐国人,传说为隐士。
〔14〕庸非:岂非。
〔15〕载若形:造就你的形体。“载”通“成”。
〔16〕天地万物不相离也:指天地万物虽有各自的性质,但又相互联系,不可分离。
〔17〕仞:通“认”。有:据有。
〔18〕公道:符合人们公共利益的道理。
〔19〕公公私私,天地之德:意即:公也好,私也好,都是天地的德行。德,即作为物质本原的“道”的具体表现。《列子》书认为,公与私是密切相联的,为公固然是天地之德的表现,而为私也同样是天地之德的表现,因为个人的生命和身体乃是天地的产物,并非个人所有。从本质上说,公与私的性质都是一样的,至于为公无祸而为私获罪,这是由于人们不懂天地之德,迷惑于人为制定的“公”或“私”的名称概念而造成的。
【译文】
齐国有一个姓国的人非常富有,宋国有个姓向的人十分贫穷。姓向的便从宋国跑到齐国,向姓国的请教致富的方法。
姓国的告诉他:“我善于偷盗。我开始偷盗的时候,一年便可自给,二年便很富足,三年家财大盛;从此以后,还可接济乡邻街坊。”
姓向的听罢很高兴,但只听见他介绍偷盗的话,却不领悟他说的偷盗的道理,于是翻墙挖壁,凡是眼看见、手摸着的东西,无不捞回家里。没过多久,就因盗赃而受到惩罚,连他以前积蓄的财物一并被没收。姓向的以为姓国的欺骗自己,便前去责怪他。
姓国的问:“你是怎样偷盗的?”
姓向的诉说了自己的情况。姓国的说:“唉!你误解偷盗的道理到了这种地步吗?现在我就告诉你吧。我听说天有四季节令,地有资源肥力。我偷的是天时地利,云雨的滋润、山泽的物产,用来生长我的禾苗,蕃殖我的庄稼,建筑我的土墙,兴造我的房舍。在陆上偷禽鸟野兽,在水里偷鱼虾龟鳖,没有一样不是偷来的。庄稼、土木、禽兽、鱼鳖都是自然界所生,难道是属于我的吗?可是我偷天地的物产就不会有灾祸;而金玉珍宝、谷帛财货,都是别人所积聚的东西,难道是天给予你的吗?你偷了它而被判罪,这该怨谁呢?”
姓向的听罢,更加疑惑,以为姓国的又在欺骗自己,便去找东郭先生问个究竟。
东郭先生说:“你的一身难道不都是偷来的吗?偷阴阳和气来形成你的生命,造就你的形体,更何况那些身外之物哪一件不是偷来的呢?诚然,天地万物都相互联系,不可分离,想把它们认为己有而占据,都是心性迷惑的表现。姓国的偷盗,符合所谓公道,所以无祸;你的偷盗,是所谓私心,所以获罪。但不管为公还是为私,都是偷盗;不为公,不为私,也是偷盗。公也好,私也好,都是天地的德性。领悟天地德性的人怎会去考虑:谁是偷盗呢?谁不是偷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