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渔阳里2号,两个年轻人相识相爱
那一年,王会悟真的老了。左眼已经失明,可她仍旧喜欢穿盘扣大襟褂,领口处缀朵大盘花,与年轻时绾髻、戴金丝边眼镜的照片中那件棉旗袍同款,颜色多为冷色,面料偶带小暗格。
进入4月,北京的天气渐次温和起来,春天的阳光拂照在朝阳区通观里5号楼这幢老楼里。长长的内走廊,这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楼,王会悟不时用视力尚存的右眼,透过度数很深的镜片眺望天空。偶尔有一群白鸽掠过屋脊,盘旋天际,发出尖啸的鸽哨,如同她面前的景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真的记不清与李达相识于何处,是在渔阳里2号陈独秀的家,还是在沈雁冰供职的编辑部?唉!往事如烟,自从1940年贵阳花溪分手后,她一直不想触碰这段往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她与李达两个人都写下了回忆中共一大的文章,亦只谈国事,不问风月,对家事着墨不多,给后人徒留无尽的猜想与感叹。偏偏,湖南来的李达家乡人,非执着地追寻旧人陈事。
未入永州前,我一直以为李达与王会悟夫妻当年乘坐红船驶来,一段烟雨人生,最终雨过天晴,彩虹横空,幸福终老。可是那天上午在永州冷水滩,流连于李达故里的展板前,却看到那张人们所熟悉的戴金丝边眼镜的照片下边,与李达合影的是另一位妇女。我愕然,红船穿雾带雨,站立船头的是一对年轻革命夫妻。然,风雨过后,这对革命伴侣最终劳燕分飞,令人扼腕长叹。我蓦然发现,石曼华才是陪李达终老的女人。
我凝视着王会悟的眼睛,虽然老花镜遮蔽了她睿智的眼神,可是我还是从她的叙述中,感受到了一片真诚。1920年2月,陈独秀从天津至上海,李大钊在乐亭悄然送他出行。陈独秀终于摆脱了北京警方的围追堵截,远避上海,也将《新青年》杂志搬到了那里。王会悟记得第一次见陈先生是跟她的表侄沈雁冰一起去的。彼时,沈雁冰在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做编辑,因常给《新青年》杂志投稿,便与陈独秀熟悉起来。从小丧父的王会悟一直半工半读,嘉兴师范毕业后,从故乡桐乡来到了大上海。她跟着沈雁冰走进渔阳里2号的陈宅,听陈独秀慷慨激昂的演讲,发现这位“五四运动的总司令”真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学者,口若悬河,辩才无碍,滔滔不绝地一讲就是一个上午,他令她的心田奔涌起大江的浩荡。从第一天开始,她便觉得过去是迷失在尘世里,今天终于找到位父辈般的导师。一来二去,便熟稔了。一天,与师母高君曼一起聊天时,陈夫人偶然问起王会悟住什么地方。她脸一红,说在上海居无定所,到处流浪,纺织厂的女工宿舍,还有学校的教室,都曾住过。如果无钱,没有住的地方时,就会浪迹街头。也许是王会悟真诚的叙述打动了陈夫人。她说,你搬到渔阳里2号来住吧,我们楼上,除了我与陈先生的卧室和书房之外,还空着一间屋子,你就在这里住下吧,我忙不过来时,你也可以帮衬一把。谢谢夫人,王会悟向高君曼女士三鞠躬,以示谢意。
终于有住的地方了。王会悟舒心一笑,脸上一片红晕,霞光一样美丽。她当时并不知道,渔阳里2号是《新青年》搬到上海后的社址,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孕育中国共产党的地方。
记忆就像老唱机的唱针一样,转来绕去,最后的落点,还是在那个夏天的清晨。梅雨意外地停了,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提着箱子,走进了渔阳里2号的《新青年》编辑部,他站在天井里,操一口浓浓的湖南永州话,问道,陈先生在吗?王会悟有点儿听不太懂。来人仪表堂堂,儒雅,倜傥。只一眼,就让王会悟怦然心动,她感觉面前这人,就是自己爱慕的人。
你们谈了多久恋爱?湘地的党史工作者问王会悟。她掩口一笑,可能有半年吧,我们就生活在一起了。啊!从湖南来的党史工作者瞪大了眼睛,没有举行婚礼?
我们两个穷青年,没有钱办婚礼啊。
彼时,王会悟的牙齿已掉了许多,说话断断续续,犹如音乐节拍,吴侬软语:李达就是一个写书人,穷书生,靠写文章赚钱,还要寄钱回老家。我们不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各自铺盖一搬,就住到了陈先生家楼下,过起了小日子。
说到此,王会悟又粲然一笑,那红晕和羞涩感,犹如新娘。
对于自己的新娘,李达是如何描述的呢?
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坐在从北海开往桂林、永州的高铁上,读着《李达自传》。他叙述的与王会悟相爱、相亲及一起生活的文字,只有寥寥几句:
四月间,我和我的妻子王会悟由相爱而共同生活,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同志们纷纷责难,我们置之不理,但到后来,许多同志们都照样实行了。
惜墨如金,一段革命年代的红色恋情,在著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李达笔下,却轻描淡写,匆匆一带而过。或许是因为向党组织写自传,不便流露个人情感吧。在那样一个长夜茫茫的中国,从十月革命的故乡传来了马列主义的一声炮响,令这代知识分子热血激荡,正是在为革命奔波的过程之中,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妻,将自己的理想、壮志、豪情和热情,都倾注到了他们信仰的共产主义的事业上了。
会悟奶奶,你与李达相爱时,有什么浪漫的故事可以讲给我们听吗?
那位党史工作者的提问勾起了王会悟对往事的回忆。李达与王会悟的爱情,始于黄浦江畔的那个盛夏,在陈独秀、李汉俊等友人的撮合下,李达与王会悟之爱,瓜熟蒂落。没有三媒六聘的新爱情、新式婚姻,要不要告诉家里的老人?王会悟不是没有犹豫过。毕竟李达家远在永州,那是《捕蛇者说》的故乡,也是《小石潭记》和《钴鉧潭记》开始的地方。李达恰是从柳宗元贬谪之地走出来的一位有为少年。少年长大,娶妻于上海。娶了一位教书先生家长大的江南闺秀,几年间,便生下三个女儿,但是还未带着自己的妻子回过婆家。
透过岁月的烟云,我站在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前,仍然是江南的梅雨天,我似乎看到了一位穿着七分袖旗袍的年轻妇女,打着一把纸伞,睁着一双警惕的眼睛,在放哨呢,为中国共产党成立大会甘当哨兵。她就是王会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