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与弟子的对话
子羔何许人也?他是孔子弟子高柴。《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他比孔子小三十岁,《孔子家语·弟子解》说小四十岁。高柴也称子高、子皋、季皋,其人事迹在不少传世文献都有记录。高柴身材矮小,相貌鄙陋,被孔子评价为“柴也愚”。但为人却仁慈笃孝,“愚”似乎也只是相对其他弟子资质平常。孔子堕三都时,子路曾推荐子羔为费邑宰;之后,子羔又与子路到卫国任职,子路死于卫太子叛乱,子羔及时脱身回鲁。可见其人并非愚笨。
上博简《子羔》记载的就是孔子与子高的对话,这样的对话当然不会是实录,大概是战国时期子羔后学编写的。
《子羔》讲的是孔子答子羔所问尧、夋(舜)、禹、卨(契)和后稷的事。整理者马承源先生认为:“《子羔》篇所载孔子所述尧、夋(俊、舜)和三王排列成五位远古帝王系统,为传世东周儒家著述中所未见。”
其中第一段讲的是尧舜禅让的故事,子羔问孔子,舜为什么可以称帝,以及尧得到舜是因为舜才能好还是尧德行好。孔子的回答是,因为当时王位传贤而非传子,而舜与尧德行一样好,虽然是普通人的儿子,但却是受命于天的平民。
第一段与第二段之间缺了一部分相连的文字。接下来就是第二段,子羔问孔子三王兴起的原因。
子羔的疑问是,三王本来都是平民子弟,父亲微不足道,也就是说他们本是人子,那为什么能做天子呢?孔子回答说:(大禹的母亲是有莘氏的女儿,) 观看伊水而怀胎,三年之后划背而生大禹,大禹生下就能说话;契的母亲是有娀氏的女儿,在央台游玩吃了燕卵而怀胎,三年之后划胸而生契,契生下也能说话;后稷的母亲是有邰氏的女儿,在玄丘之内游玩踩了天帝脚印,并进行祈祷。她就是后稷的母亲。三王的兴起就是这样的啊!
三王出生的方式,在传世文献有类似说法。
第一是大禹的出生。根据《子羔》的说法,大禹是其母亲观看伊水怀胎,三年之后划背而生。西汉董仲舒《春秋繁露》也说过“禹生发于背”,《尚书帝命验》说其母修己“山行见流星,意感栗然,生姒戎文禹”,《吴越春秋》说其母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因而姙孕,剖胁而产高密”,这些说法都来自汉代。而更早的《山海经》《天问》说“鲧腹生禹”,竟然是父亲所生。
通过《子羔》,我们就知道大禹为母亲所生的说法,在先秦时期已经有了。
第二是契的出生。根据《子羔》的说法,契母亲是有仍氏女,在央台吃了燕卵怀孕所生。《诗经·商颂·玄鸟》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但没有交代具体经过。《楚辞·天问》说:“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把帝喾加了进去。
毛诗传称:“有娀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率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这样看来,玄鸟只是郊禖(一种祭祀)时出现的意象而已。但《史记·殷本纪》《三代世表》均指出简狄是吞鸟蛋而生。
最后一个是后稷的出生。根据《子羔》的说法,后稷母亲是有邰氏女,在玄丘踩了巨人脚印所生。《诗经·大雅·生民》说有邰氏女姜原“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她正是踩了巨人脚印所生,与简文所述一致。毛诗传又将其解释为“郊禖”。但《史记·殷本纪》《三代世表》也均指出姜原是踩巨人脚印而生。
前文提到,在《史记》里,大禹的父亲鲧是帝颛顼的儿子,契和后稷是帝喾的儿子,这些都是战国时代攀附的产物。在《子羔》中,子羔质疑他们本是平民子弟,这表明当时与五帝还未明确关系。那么大禹、契、后稷的出生本身都是独立的传说,不管从简文看,还是从早期文献《诗经》看,都看不出他们的父亲是何人。
《史记·殷本纪》《周本纪》一方面吸收了这种传说,另一方面又接受了《大戴礼记·五帝德》《帝系》的安排,所以就会有帝喾的两个妻子简狄和姜原,分别吃鸟蛋和踩脚印生下商、周始祖的记录。我们把史书还原于史料,就知道实际上《史记》这段是两种史料的拼凑,那么留下疏漏也不奇怪了。
但还是有人希望能融合两说。如郭沫若先生认为:“中国有史以前之传说,其可信者如帝王诞生之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而且均系野合,这是表明社会的初期是男女杂交或血族群婚。” 在不少学者看来,“无孕而生”正是母系社会“知母不知父”的反映,直到父系社会后来居上,父系传说才取代了母系传说。这种观点影响力颇大,至今仍是主流观点。
不过细究起来却值得商榷,因为这些记录大都来自战国秦汉,而当时中国早已进入文明时代了。
在《史记》中,除了《殷本纪》《周本纪》,还有《秦本纪》《高祖本纪》都有类似“感生说”。如果说夏、商、周、秦的先祖还处于资料不足的传说时代,那么无论如何,汉高祖出生时不可能是母系氏族社会了。这种记录说穿了,无非是美化先人为真命天子。到了两汉之际的纬书中,伏羲、神农、黄帝、少昊、颛顼、帝尧、帝舜甚至商汤、周文王、孔子、刘太公也都有了“感生”的说法,这些自然不能作为实录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