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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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赣江以西曾经是个习武成风的地方。每到春节,几乎村村的男性都会聚集到祠堂练武,刀枪剑戟,石锁板凳,汇聚一堂。人们练习武艺时发出的吆喝声,器械的尖锐响声,让整个村庄变得刚劲有力,热气腾腾。同时,春节期间村庄的各条小路上,或者原本用作晒场的空地上,到处能看到锣鼓声簇拥下摇头摆尾的龙灯队和扛着大刀、长枪、棍棒的狮灯队。他们都是赣江以西以村庄、姓氏或宗族为单位的武术表演队。他们名义上是走亲戚拜大年,实质上是四处宣示武力,大有现代国家的军事演习的意味。
我的故乡何以成了一个武林?大家比较倾向一致的说法是,赣江以西人口密集,可人均只有七八分地,资源匮乏,难免就民风彪悍,要想活得像个人,必须性格强势,同时手上有把子力气。练武,乃是让自己活得有尊严的不二法门。
我的父亲五兄弟,除了大伯是个读书人,父亲是个呆子,其他三个叔叔都会一点武功。比如我的四叔个子虽然矮矬,可据他自己说他在向人学木匠手艺时兼学得几套拳术和几招防身术。他曾在一次酒后向家人们表演过,因为做木匠,他力量足,爆发力大,每一招用起来的确能让人无招架之功。我的五叔叔个头魁梧,也天生力大,可以背起三百斤重的油桶迈步,十八岁时就曾经把村里的中年男子按在地里啃了一地的泥巴。他因练过很长时间的站桩,下盘极其稳健,某次春节期间大家在祠堂里练武比试,他在不动的情况下,几乎无人能将他摔倒在地。我的三叔长年在外地生活,不知道他在哪里学到的功夫。他曾有过遭人抢劫以一当十被砍十几刀却越战越勇最终令对手落荒而逃的纪录。他现在七十多了,每次说到这件事,依然会像个年轻人那样一脸得意,把身上的衣服撩开让人们看他背上的伤口。
赣江以西到处是我的叔叔们那样的爱武之人。他们在故乡制造了不少传奇。各种打打杀杀的消息不绝于耳。仇家相约在某座桥上比武,谁谁谁被一个路人不经意地施了五把钳(一种封闭穴道致残或缓慢致死的武术),甚至一个村把另一个村洗劫了是常有的事情。
但故乡江湖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级别的存在。他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武艺高强,手上有人所不及的功夫,以一敌三不在话下。同时他们为人板正处事老练,能主持正义维护公理,路见不平,能拔刀相助,两村对阵,能止暴于阵前,二人死决,能成为生死书上人们信得过的公证人。他们被故乡称之为“老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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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故乡习武成风的原因还有两个说法。一个是说赣江以西的先祖大多从北方迁徙而来,比如诗人杨万里的故乡湴塘杨氏,始祖杨辂唐时迁自陕西华阴;据说是江西全省最大的村庄谷村李氏,始祖李晟出自甘肃临洮。这些地方战争频发,习武防身近乎本能,他们迁徙到南方,也就把习武之风带到赣江以西。另一个是说,赣江以西不仅出文士,也出武臣,担任过明朝崇祯年间的兵部尚书的李邦华和他的族侄李日宣,担任过南明的兵部左侍郎的刘同升,担任过清兵部左侍郎的李邦华族侄李元鼎,民国时曾为江西护卫军司令官、陆军上将的欧阳武,都为赣江以西人氏。他们的武功,直接孵化或助长了故乡的习武风气。这两个说法都貌似有些道理,但时至今日,依然没有人能提供有说服力的证据,暂且记录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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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族中武功最厉害的并不是我的几个叔叔,而是我的祖父。他是故乡赣江以西最高级别的武者,也就是人们口中的老座。
祖父符合我对老座这一角色的一切想象。从我记事起,祖父就已经是花甲之年了。可即便如此,祖父在我眼里,依然相貌堂堂,虎背熊腰,仿佛力可拔山的壮士。他长着一张国字脸,单皮眼,阔嘴唇,个子魁梧,状如铁塔。他如果脱了上衣,可以看出他全身都是肌肉:手臂鼓突,胸肌隆起,六块腹肌仿佛六块对称垒起的卵石。他走起路来势大力沉。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坚定而无所畏惧的光,让人感觉即使天塌下来他也敢顶着。他习惯沉默,这使他更有一种传说中的酋长才有的威严。
而听我祖母说起,少年时的祖父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的他孟浪,凶狠,脾气暴躁,唯我独尊,好像他的体内有一头喜怒无常的猛兽。他会经常操起一把剔骨尖刀对着不小心惹了他的人追杀,或者把自己灌得烂醉,仿佛如此才可以让自己身体里的猛兽变得安生一些。
太祖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他眼里,祖父成了一个病人。他终于找到了医治祖父的药方,那就是练武。
祖父听从了他父亲的劝告,走出家门去寻师习武。几年之后,村里人惊叹于祖父身上的奇妙变化:过去的他,身体就像一棵并不粗壮的杨柳,而现在的他,身上全是石头一样的腱子肉,腰身也魁梧了不少,样子就像一棵苍翠的松柏。过去的他,脾气凶恶,态度冷漠,举止张狂。现在呢,他对谁都笑脸相迎,举止斯文,说话轻声细语,仿佛一头温和的绵羊。看到祖父变成了这么喜人模样,大家都说,全村的祸害从了善,昔日的浪子回了头。
祖父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到底练成了什么武艺,学到了怎样的奇门武功?每当人问起,祖父总是讳莫如深。他隐而不发。他深藏不露。可是人们还是从他的不少细节上看出他的功力,比如他曾酒后在乡亲的怂恿下搬起曾氏祠堂门口三百多斤重的石头转了一圈,也曾与人打赌用牙齿咬起一箩筐黄豆上楼。——这需要怎样的力量配合,才能完成如此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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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力气过人武功高强,祖父还依然只是个普通的拳师。要成为赣江以西人们心中的老座,必须有人人信服的功德。20世纪40年代中期,祖父迎来了他作为武者的高光时刻。
那是十分炎热的一天,村里有人在村南的稻田里发现了一条一丈多长的眼镜蛇。它在稻田里翻滚,爬行,间或地竖起身子,用不可一世的目光环视着四周前来围观的人们,嘴里发出呼呼呼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杀气腾腾、不肯离开的眼镜蛇让村庄涉身险境。一旦被咬必致人死地。四周围观的人们束手无策。危难之时有人想到了练武的祖父。立即有人飞奔着跑到村里去寻他。
祖父听到消息二话没说就来到了村南的稻田。他越过对着稻田中间指指点点、表情又恐惧又兴奋的人群看到了对手。他首先观察了一下四周,稍做思索后把衣服脱下缠在右手手腕上慢慢地下了田,一步步挪到了眼镜蛇的面前。他蹲着马步,目光炯炯,双手张开摆出了搏击的姿势。眼镜蛇竖起身子,开始向祖父发动攻击。——它自信只要被它咬上一口,它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会轰然倒地。
可是它没有得逞。身材像铁塔一样的祖父此刻变得无比灵巧,他左右跳跃,一再地避开了眼镜蛇上下左右的攻击,同时他手上的动作繁复迅疾,不断引诱着毒蛇的进攻,消耗着蛇的精力。——那些动作章法有度,毫无疑问出自一个十分深远的传统。他右手上的蓝色衣衫就像火焰一样飘忽闪烁。有几次,蛇咬到了衣衫,但它马上意识到它的错误迅即松开了口。
这一场以稻田为竞技场的人蛇大战经过四五十分钟才宣告结束。眼看着蛇的进攻因为体力下降渐渐慢了下来,祖父找到了一个漏洞果断地伸出手。他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蛇的七寸,另一只手抓住了蛇的尾部。他抓住蛇的七寸的手越来越紧,蛇最终在他手里软成了一根草绳。看到危险解除,那一条轻易可以夺人性命的毒蛇被制服,稻田四周的村民立即喝起彩来。
那一场人蛇大战成为故乡赣江以西的经典记忆。祖父死去多年后,人们谈起它来,依然是用十分赞叹的语气,有的甚至会边说边站起来模仿起祖父斗蛇的动作。
那是祖父学武归来之后的唯一一次在对抗情况下展示他的武艺。十分有意思的是,他的对手是一条毒蛇而不是一个人。从此之后,人们完全相信,祖父武艺非凡,胆略过人,是老座中的老座,不要说是一条毒蛇或者一个人,就是一匹狼一头豹子,祖父一样会轻松将它降伏,让全村得享平安。
祖父与毒蛇搏斗一战封神。他的名声不胫而走,他因此成了赣江以西十里方圆人们最为尊敬的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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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孟浪虚浮的祖父内心植入了一块名叫武术的秘密芯片。那是能不断给他提供能量的秘密能源。靠着这块芯片的滋养祖父拥有了百感交集的人生。——那是让他骄傲的一生,也是让他屈辱的一生。那是沉重的普通人难以背负的一生,也是跌宕起伏的戏剧化的一生。
祖父一生生育了十一个子女,最后活下来了九个。在人多地少的赣江以西,要养活包括这九张嘴的一家人,可真是一件费劲的事儿。曾祖父给他留下的也就几块薄地,能顶多大用处?可因为祖父是个老座,这一点并不会将他难倒。他以杀猪为生。他手脚麻利,别的屠户要半天才能处理的宰杀事宜,他只要个把小时就好了。农忙之余,他还会去两百里外的吉安府贩卖土产。他没有本钱,因武术交结的江湖兄弟们自会为他筹措资金。他与吉安府的商贾们打交道,总能挣下一些钱财。他们并不因为他是个农民就欺负他,相反还因为他是个一言九鼎、豪爽大气的老座而格外敬他三分。他们与他生意往来,彼此结为兄弟。祖母没去世之前经常回忆,我们家经常有穿着体面、说吉安话的人来访,祖父与他们喝酒吃肉,谈武论经,好不痛快。
20世纪60年代末,我的家族的苦难开始了。我的曾祖父是个地主。他一点都不富裕,手上只有几块薄田,另加开了个杂货小店。可他有个乐善好施的“毛病”,经常借钱给自称困顿或急用的人。借他钱的人后来得势且不想还钱,就联合起来把他整成了地主。曾祖父20世纪50年代去世。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地主这顶帽子,让我的家族吃尽了苦头。
我的祖父经常与他的哥哥跪倒在村里礼堂台前,他们的前面是曾经非常尊敬他们的乡亲,他们的后面是向我的曾祖父借过债现在掌着权柄的人。那些向他表达过尊敬的人反过来打他。那些少年时候被他拿着刀子追杀过的人利用这个机会对他进行报复。那个他多次施以援手的村庄对他下起了狠手。
祖父的哥哥——我的书生一样的大祖父受不了了,有一天趁着家人不注意用一根绳索把自己挂在了梁上。可祖父没有死。他表面温顺地让人把上衣脱光,让篾片抽打在他宽阔的脊背上(在暗中,他有没有运用武术的功力进行抵挡?)。他在那些敬过他或者被他追杀过的人面前唯唯诺诺,点头称是。每次回到家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他的笑脸没有了,但他的目光依然是坚定的。他的孩子们担心他,怕他也跟大祖父一样寻了短见。他告诫他的孩子们说他没事。因为担心他的一个个孔武有力的孩子们做出啥后果严重的事来,他屡屡告诫孩子们说要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忍是他习练多年的武术的最高法则,也是他多年秉持的做人的精髓。——这是武术的悖论吗?这个早年见佛杀佛的血性少年,经过了长时间的武术练习,竟然变成了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耐力忍者。
靠着从武术中得来的“忍”功,祖父最终带领全家走过了漫长的黑暗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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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靠着他从武术中得到的神奇力量化解了他人生中的种种风险和不堪。可他也被长期的隐忍所伤,还没到古稀之年,他中风了。武术的本意是为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祖父并没有因为练武而享受到健康的红利,这真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
中风之后的祖父似乎对他还能活多长时间并不以为意。他似乎早就看透了生死。而他十分在意的一件事,是他的武术要怎样在这个家族中传承下去。他挑中了我。
我不知道祖父所习练的、需要吃大苦才能有所成就的武术,在传承上有着怎样的神秘法则。在很早的时候,他是否有教过他的儿子我的父辈们?我的三位叔叔会一点武功,是否来自他的教导?而漫观我们赣江以西的老座,其武艺似乎都不是传承于他们的父亲,而老座们的儿女,会接受他们的衣钵也成为老座的为数极少,由此看来,三位叔叔的武功,有着另外的恩遇也说不定。
我也不知为何祖父选中了我——那时的我只有十岁,尚未发育,还是个孩子,对武术谈不上爱好,估计祖父也看不出我在练武上有何慧根。有可能是,祖父已经不管不顾了。因为他已经挑不到更合适的传承人了。我是祖父的大孙子,我的堂弟们,连自控能力都没有,有的还是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祖父开始对我实施一系列传承计划。我对武术一无所知,他让我从站桩练起,继而辅以简单的套路练习。同时,为了让我了解他的武术,让我尝试爱上他要传承的东西,他一直在絮絮叨叨地给我介绍赣江以西盛行的武术的要旨。
他告诉我说,赣江以西的武术,是南拳的一个分支。这种武术,首先是个技术活,特点是讲究攻防兼备,追求桩步灵活,下盘稳健,出拳迅捷,快出快收,品类包括拳术、刀、棍、板凳等。
祖父说,南拳其实有两套系统,一套是明面上的,就是赣江以西每年春节的狮灯表演套路,俗称打四门,就是每套武艺,都要同样地对着东南西北四门打,是南拳练习的入门功夫。一套是暗面上的,也叫倒法,内容五花八门,包括散打、轻功、硬气功、缩骨术、点穴、五把钳等,专门琢磨如何取胜对手,往往由私家探索创造。因为关系到生死祸福,所以一般也由私家秘密传授,这种传授没有教材,没有口诀,传授者对被传授者有着品行、体力等方面的严酷要求。普通的人,一般停留在明面的套路上,偶尔涉足一些散打技法,只有资深的拳师,才会进入暗面的系统。
祖父说,武术的最高境界,并不是打赢对手,而是在于修正自己。真正的老座,必须懂得忍耐,懂得慈悲,做到处变不惊、隐而不发,以静制动、以退为进。深层的武术之道,其实就是为人之道。最高道行的武者,都是有德行、能守卫一方的大英雄。
祖父的引导,让我这个小小少年,由此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个世界与我们的日常并行不悖,却有着别样的生死,别样的秩序,别样的伦理关系,别样的荣辱爱恨。——那个世界,与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构成了一个明暗关系。那些与我擦肩而过的农户屠夫、贩夫走卒,说不定就是那个世界里的尊者。虽然我因年幼并不完全懂得祖父话里的深意,但我还是由此对这世界产生了深深的向往。
——每天清晨五点,我和祖父住的房间里几乎还是一片漆黑,可祖父就会把我叫醒,一本正经地指导我练习桩步,以及一些简单的招式、套路,乃至如何发力、运气。我记得他那时拄着拐杖,做出来的动作难免变形,而他会用言语不厌其烦地对我进行修正,直到他满意为止。有很多次,他都要摔倒了,总要临时抓住了某样器物才能重新让自己站稳。可他并不因此罢休,相反,他对我的教导更勤了。他似乎是有一种紧迫感,要尽快把他会的一股脑儿教给我。
可我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我爱玩,不专注,总想着到外面去浪。每天这么早就被叫醒让我难受。每天重复的练习其实枯燥得很。那些在祖父心里变化无穷奇妙无比的套路,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些牵强的毫无关系的动作组合。祖父为了哄我完成每天的武术功课,不得不想出办法,比如用一些亲人们买来探望他的十分珍贵的糕点、饼干来奖赏我,用一些明显不适合用在我身上的话语来夸赞我。
在祖父住的小小的房间里,祖父对我言传身教。每天的晨光,总会准时从窗台升起,照在我的那张汗水津津的老大不愿的小脸上。而床头的暗处,我那曾经气势如虎的祖父目光灼灼。床边,是他那根由弯曲树枝做成的拐杖。它的柄部,因祖父的日日抚摸而锃亮无比,宛如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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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一年后就去世了。他只教了我一些简单的套路和桩步,还来不及教我倒法以及我所不知道的更加绝密的武艺。老天爷没有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他。而我,又的确是一个对武术毫无慧根的孩子。多么遗憾!我并没有成为祖父希望的武者。
可我毕竟是祖父亲手教过的弟子。我也应该算是赣江以西传统武术的正宗传人。因为这一身份,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对南拳在赣江以西的意义和命运有着格外的关注。通过对故乡武术多年的观察与追索,我知道了,秘密传承的南拳,分明暗两套系统的南拳,其实是故乡魂的重要部分——是故乡凡俗的日常中最为隐秘、贵重、势大力沉的那部分。它关系着这块土地的生与死、罪与罚、秩序与礼仪、苦难与激情,对应的是这块土地的贫瘠、不屈、隐忍和决绝。
可我看到的是故乡本土武术的逐渐式微。到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随着打工时代的到来,人们纷纷出走他乡,他们在春节前回到家乡,已经不再躲进祠堂里集体练习武术了,春节以村庄为单位敲锣打鼓走街串巷打狮灯龙灯举行武术表演的习俗也宣告停止。再没有听说过仇家相约比武的事情,五把钳拍人的事儿大概有半个多世纪没有听闻,人们普遍认为这门武功大约已经失传了。
没有了狮灯龙灯的表演,没有了祠堂里的练武,赣江以西的春节开始变得简陋、空虚而粗鄙。因为不再需要争夺田地和灌溉等方面的资源,整个赣江以西村与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显得剑拔弩张。没有了对生存资源的拼抢与守护,人与人之间不再需要明争暗斗,再加上现代生活的快捷与忙碌,谁会有大把的时间来习练需要付出艰辛努力才能有所收获的武术呢?我不无遗憾地看到,靠秘密传承的本土武术已经逐渐丧失了存在的合理性,我所知道的是,仅存的老座们已经逐渐老去,没有人对他们的武术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以我村庄曾与我一起教书的四芽老座为例,他曾经在很早以前拜师学武,得到了武术真传,曾经为了让赣江里搁浅的船只通行,潜入赣江深水区捞起两百多斤重的铁锚,以及为无数斗殴致伤的人们医治而广受人尊敬。可是现在他患了严重的腰椎症,不要说比武教学,走路都成了一件难事。他的武术,他的两个儿子都嗤之以鼻,无意传承。
可吊诡的是,一边是故乡本土武术日渐式微,另一边却是外来武术在故乡的兴起。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随着少林武术在中国盛行,一批冠之以“少林”字号的武校在故乡堂皇登场。
他们在故乡县城跑马圈地,建围墙,盖校舍。他们不惜血本在省电视台黄金时段投放招生广告不间断地播出。他们派人守在市县两级的火车站汽车站接收从全国各地闻讯赶来的学员(为了争学员常常发生争执甚至大打出手)。他们会在清晨穿着标识醒目的校服列队跑过县城,喊着整齐响亮的口号,以加深人们对他们的印象……县里举办的各种主题的文艺晚会上,少不了他们穿着炫目的表演服的武术表演。县城的许多醒目位置,是他们大篇幅的形象广告。因为他们的沸沸扬扬,原本在古代科举考试中因进士数闻名四海的故乡被命名为中国武术之乡。
与故乡本土武术相比,武术学校传播的武术,是可以公开授课、对习练者的品行毫无要求的培训项目。它的目标是培养去沿海城市工厂、小区就业的保安,或者兼任司机、保镖的私人助理。它的实质是职业技术学校。或者说,是一门生意,一个产业。
人们依然按习惯称他们的创办者为老座。有意思的是,他们都是赣江以西的人。比如南方少林武术学校校长李春生是谷村人氏,尚精少林武术学校校长刘连鹏是离我村庄两里之遥的罗坑村人,东方少林武术学校校长陈细坨是离我家三里路的水南村人(他与我同年,他母亲和我外祖母是亲姐妹,我称他为“表叔”),可从他们的所作所为来看,与其说他们是传统意义上的老座,不如说是现代企业的CEO更为准确。
少林武术学校的甚嚣尘上,进一步遮蔽了赣江以西本土武术的存在。我发现,我已经越来越少听到关于赣江以西本土武术的消息了。
南方少林武术学校是故乡几大武校最为显赫者,它创办最早,在省电视台招生广告投放量最多,学校的规模也最大。该校校长李春生是我朋友。那时候我在县城宣传部门工作,他经常邀请我帮他的学校撰写宣传文案。有一次他出资买了省报一个整版为他的学校做形象宣传,邀我执笔。为了让这一版面更有吸引力,李春生对我讲述了一把刀的故事。他说,他虽然在嵩山少林寺旁边的武术学校学了几年功夫,回到县里创办了南方少林武术学校,可他其实是赣江以西传统武术的嫡传弟子。他从小跟着长辈练过武。他其实有不凡的身世,是明朝崇祯年间的兵部尚书李邦华和李日宣的族裔。他的祖上,曾经跟着李邦华、李日宣四处征战,建立战功。他们给后人留下一把重约八十斤的大刀,以及几套非李氏家族成员不传的神秘刀法。现在这把刀传到了他的手上。他问我,你能不能把这把刀写进宣传文案里?
这个故事真让我啼笑皆非。我高度怀疑这把刀存在的真实性。它有没有可能来自李春生出于商业目的的杜撰?如果故事是真的,他们家祖传的刀法,有没有成为武术学校的授课内容?通过血脉等通道秘密传授的传统武术,一旦与以职业培训为目的的商业武术兼容,它的信号系统还能有多少保留?
而如果这个故事来自李春生的杜撰,那赣江以西的本土武术,在与李邦华和李日宣为同乡的李春生心里,只是一个拔高以少林为名的武术培训学校形象的噱头。想想本土武术沦落至此,真是让人难过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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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如此,我依然看到了赣江以西本土武术的隆重登场。那是一年国庆前夕,为庆祝国庆,地方特地主办了一场大型群众性文艺晚会。那一天太阳朗照,人民广场音响喧嚣、人山人海,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以期看到本县自己熟悉的明星的表演。参加演出的人们穿着节日盛装,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整个场面呈现出节日才有的热闹与混乱。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一个老者上场了。
他平头,穿着普通的有几分皱巴巴的白衬衫,下身是适合施展动作的白色灯笼裤。他的手里提着一把大刀。大刀的铁质黑沉,木柄黑亮,看得出颇有年份。大刀缀着红色的缨子,缨子颜色艳俗,显然是为增加表演效果临时加上去的。
他六十五岁?七十岁?七十五岁?看不出来。他的身板挺拔,厚实,一看就知道是功力深厚的练家子。他的表情是凛然的,顾盼自雄的,与整个晚会热烈而喜庆的气氛颇为不合。在一阵音响里传出来的锣鼓声中,他举起长刀,向着观众做了一个拱手的起式,然后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只见他劈刀,回收防守,又桩步向前,以刀为刺杀向前方。又反手,砍向侧方来犯之敌……他的桩步沉稳,顿挫有度,手上的动作势大力沉似有千钧,却又变化无穷,攻守兼顾,密不透风。他的目光凶狠如虎,始终追随着大刀的刀锋,计算着刀锋上可能的霜雪和血迹。他的口里不时发出吼叫,好像他此刻并不在舞台上,而是在无人的、月光朗照暗影重重的山林里,或是敌人来犯的战场上。
他挥舞着大刀,一丝不苟地在一个方向打完,又向另三个方向同样打了一遍。打四门,那是赣江以西本土武术的重要特征。它是不是意味着,赣江以西的好男儿,要志在四方,赣江以西的勇士们,要征战四方?其中隐含了赣江以西世世代代人们心中怎样的生存观念和天地之心?
我站在台下,看着他的表演。早有人告诉我,说表演者是赣江以西的老座。他的似曾相识的套路招式,让我想起不少年前春节期间,赣江以西的乡村晒场上流传已久的持棍操刀的狮灯表演,一招一式,都合乎这块土地上古老的范式,每个人的表情,都庄重肃穆,状如烈士。今天老者的动作与他们如出一辙。我想起我的祖父,中风之后即使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目光散乱,可只要说起武术,他的目光就会像今天的老者那样凛然锐利,只要进入武术的氛围中,就会像听到某种神秘的号令,原本趔趄的身体就会有秩序地攻守进退,仿佛对手就在眼前……
我由此猜测他会很多倒法,三五个人近不得他的身。或许他会五把钳也说不定。在暗面的武术系统里,他一定是一把好手。他一定有过很多次行侠仗义的行为,对这个世界怀着隐忍和良善之心。
现场爆发出了雷霆般的掌声。我想作为这块土地上的人,他们的掌声不仅仅是献给老者的表演,其实更是献给渐去渐远的本土武术传统。
若干年后,当我回望这一幕,我才知道,那一天的表演对赣江以西意味着什么。那是赣江本土武术在故乡土地上的告别演出,宛如天鹅的绝唱。之后很多年,我没有听到过关于赣江以西本土武术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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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一夜之间,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武术热宛如潮水一般退去,不仅是赣江以西的本土武术不见踪影,就连显赫一时的少林咏春太极也成了明日黄花。各种文艺晚会上,武术表演已经不再作为标配节目,租书摊上,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小说被租借的次数越来越少。电影院里,武侠题材作品成了小众,电视屏幕上,霸屏的已不再是成龙、李连杰、甄子丹,而是瘦胳膊瘦腿、浓妆淡抹、说话甜腻、举止绵软的男生女生。我们县城曾经名噪一时的武术学校全部关张,那些高高悬挂的武校形象广告牌早就拆下,国道旁位置显赫的南方少林武术学校已经变成了一家手套厂厂房,李春生不知去向,刘连鹏变成了经营一种据说壮阳效果很不错的药酒的小商人,表叔陈细坨去了湖南,据说依然与人合资办校,但已经与武术毫不沾边。前几年见到他,身材已经胖得完全走形,与当年的穿着健身服带着学生跑步练武身手矫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唯有一双眼睛依然锐亮,算是当年练武的一点儿残留。
没有了对武术的尊崇,这个世道的风气也略有变化:幼儿被车辆碾压,人们路过但都视而不见,漠然而去;有人车上抢劫,满车的大汉小伙,却让抢劫者畅行无阻;有人车站持刀杀人,人们纷纷逃命。挺身而出的人在哪里?
我们不断地被告知:在家听到孩子哭声不要轻易出门,因为很可能是坏人的伎俩,当你走出家门,立即会有一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不要随意带自称迷路的小孩回家,当你按下对方自报的家门,你可能会被故意设置的门上的电流击倒。不要帮助自称不识字的老汉在自动提款机上取钱,因为他可能是个骗子,你不过是他们寻找的替身。路边倒地的老人不要轻易去救,他可能是心脑血管病患者,不当的救援反而加速患者的死亡……
强不能惩,弱不能扶,恶不能止,善不能扬。没有了武术精神的干预,这个世道因缺少了必要的力道与硬度,而变得软塌与虚弱。
我由此会想起当年我们县城冠以少林名号的武术学校毕业的学员们,乃至被报道的嵩山少林寺周围的众多武术学校培养出来的学员们。他们算是练家子了。他们当然应该算是武术精神的传人。他们应该散落天涯,在许多重要的城市做着各种营生。在暴徒持刀杀人现场,在幼儿遭碾压的街市,在有人抢劫的车上,他们是否在?如果他们在,他们为何不惩恶扬善出手相救?如果他们不在,他们又去了何方?
一方面是武术精神的逐渐式微,另一方面,传统武术又受尽了侮辱与嘲讽。一个被称为“格斗狂人”的某徐姓青年男子,仅用二十秒时间就将被称为“雷公太极”创始人的另一男子打得脸部溅血倒地不起,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太极要领“接化发”根本没有显示出丝毫的迎敌之力。之后该青年男子不断在网上向传统武术发起约战。他口口声声说中华传统武术根本没有实战能力,他要发起对传统武术的打假运动,并点名道姓要对网上经常爆出完胜外国拳师的少林武僧某某、拳坛获得过国际荣誉的邹某某公开宣战。面对该男子的频频约架,中国传统武术界不可思议地陷入了令人难堪的沉默,很长时间以来竟无一人出来应战。他们是对现代搏击的不屑还是根本无力迎战?没有人知道其中的蹊跷。
我十分讨厌这名被称为“格斗狂人”的青年男子。他残忍地粉碎了多年以来我对中华传统武术的美好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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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越到年长,我竟越发想念我的祖父。他已经死了三十九年。三十九年来,很多我经历过的人事已然忘记,很多我见过的面孔在我心里已粥样模糊,可是祖父的模样在我心里从来都是无比清晰,仿佛前几天我还见到过他:宽阔的嘴紧紧抿着,显得无比不屈和坚忍,又仿佛是生怕内心成吨的秘密脱口而出。鼻子两边的法令纹如刀劈如斧凿。白发,平头。两目灼灼,眼袋低沉。虎背熊腰,被深色的棉衣裹着(很奇怪我的印象里都是他冬天的装束)。两只手持着那条折曲的、从山上随意砍来没有经过多少处理的、手柄锃亮的拐杖,眼望着远方,似乎是在等待一个很多年都没有等到的消息,又仿佛是为要去远方的亲人们送行。
我想念我的祖父。我想知道,从他贫瘠的、动荡的、悲情的、心事重重的时代转变到如今物质相对丰富的、精神相对轻质的、娱乐的时代,在他的眼中,是进化还是退化?如果是退化,那他心中的理想时代,该是怎样?如果是进化,那需要艰苦付出才能有所成就的中华传统武术的式微,是不是必须支付的成本?我想知道,对“格斗狂人”徐姓男子二十秒狂殴“太极宗师”,同时又约架整个武林,整个武林竟然无一人应战这一事件,他会怎么看?他会认为,传统武术已经沦落,还是真正的高手对如此的闹剧从来就置若罔闻?如果他还活着,同时又刚好是徐姓男子的年龄,他有没有把握战胜徐?毕竟他的体型与徐姓男子差不到哪里去,他能搬动三百多斤重的石头转圈,徐姓男子说不定难有此力。何况他还有一直秘而不宣的“倒法”……我想知道,作为他的嫡传弟子,我的性格及一生其实不无武术的烙印:我有一颗慈悲之心,乐于助人,平生唯有行善从未作恶;坚忍不屈,只要认定目标必定咬紧牙关从不轻言放弃,文学苦寒,数十年收获微薄,可我抱着从一而终的决心;急公好义,多年以来以一支笔为日益颓圮的乡土呼喊,为底层苍生代言……对今天的我,他如何评判?
可不管我如何辩解,我都无法改变我背叛了师门这一现实。至今为止,我早已将祖父教给我的所有动作和套路忘得一干二净。我不记得该如何有效地运气发力。我的马步根本蹲不下去。我身上的肌肉完全是软塌的,绵弱的。我连一百斤重的东西都搬不动。自从前些年患了腰椎间盘突出症后,我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了。说自己小时候练过武压根儿不会有人信。我还有与我的时代相得益彰的缺点:虚浮,短视,自私,现实主义……
我终于成了我祖父的不肖子孙。
当然也是我祖父的时代的孽种。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11
可我依然不愿意相信,仅仅数十年时间,历史悠久的中华传统武术就不可阻遏地走到了它的暮年。我希翼有着数千年历史的东西会有它顽强的生命力。它不会轻易退场。它不过是暂时步入低谷。它在一个人们注意不到的暗道上运行,在人们所不知道的山林、乡野或城市偏僻的巷落里秘密流传。那些传说中的武林秘籍依然得到了精心保存。那些传说中的绝技依然被少数人秘密掌握。他们或会轻功,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或能绵掌化骨,或能乱棍不伤,或能以一当十。他们怀着传统武者特有的骄傲与坚忍,不屑于与徐姓男子约架,不屑于与这个喧嚣的、甜腻的时代为伍。他们宁愿退守到这个时代的边缘地带,离群索居,以外人不知的暗号系统传递信息,聚首交流,以无比虔诚的态度习练武术,怀着舍我其谁的责任传递着传统武术的秘密薪火,静心等待着武术重新振奋的时机。
我的判断并非空穴来风。去年冬天,我因事去北京出差,上午余暇时间去地坛公园散步。但见霜天大雾之中,极度的严寒之下,不少人在公园四周吊嗓、健身。我看见人迹极少的密林深处,有两个中年男子在推挡切磋。他们的动作,攻守兼备,快慢有致,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如虎豹豺狼,从他们的运气与发力,看得出他们有很深的功力,他们的脚,变换极快,但一直合乎某种古老的章法。他们脸上的表情,充满虔诚,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有道行之人。
他们发现了我,立即分开了身体,没事一样地转动脖子,抖动双手,像普通的健身爱好者那样做着拉伸动作。
我熟悉他们的眼神。那是警觉又锐利、坚毅又柔情的眼神。没错,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武者,是掌握了某种绝门武术的人。我所见过的赣江以西的老座,就都是这种眼神。
我同样对我的家乡赣江以西本土武术也并不绝望。前几天有赣江以西的朋友在群里发出一条消息,说是故乡赣江以西为恢复打狮灯传统文化和申报省级非物质遗产,组建了一支农民武术队。他们在政府的支持与督促下每天加紧训练,有在现场的人录制了视频通过微信在许多同乡群里传播。
我点开了老乡朋友发来的视频。我首先听到了故乡锣鼓熟悉的声响——那是少年时春节期间故乡晒场上经常响起的声响。然后我看见了一群农民,在一个空地上耍起了狮灯。
他们年龄已经偏老。五十岁?六十岁?他们在一块空地上应和着锣鼓的节奏,卖力地施展开拳脚,舞着板凳,挥动着大刀,耍起了棍子(条子)。像很多年前一样,他们把每一套动作,都分东南西北打上一遍。他们的动作,激活了我童年时代关于春节狮灯表演的全部记忆。
老实说,他们的动作是僵硬的,无力的,依葫芦画瓢的。他们的眼神浑浊呆滞,毫无机锋。他们的操练勉为其难,明显感觉到他们在强忍着喉咙里的气喘吁吁,与几十年前我们看到的凶悍的、势大力沉的表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而且,相比于童年时候的拥挤不堪,这段视频里的场景难免相对冷清。除了敲锣鼓者和表演者,视频里只见七八个头发灰白满脸皱纹表情木讷的老人。
可我并不沮丧。从他们的操练中,我知道赣江以西本土武术并没有失传。依然有武术的传人隐藏在人群之中(他们的教练是谁?是不是会五把钳等武艺、从来没有显山露水的老座?)。虽然赣江以西本土武术主要依靠手把手的传教并不见文字的记录,但我想,有着深厚历史的赣江以西本土武术在岁月的长河里不可能不留下它的蛛丝马迹。一定会有人从套路的练习及对留下的信息的揣摩中领悟出本土武术的真谛,并在未来的某一天唤醒大家对武术的全部热情,古老的日益颓圮的村庄,因此再次焕发出崭新的活力——我愿意相信,他们的血管里,响彻着千百年来赣江以西传统武术乃至中华传统武术的强劲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