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房记
1
越来越多的人走到离家的路上了,我年迈的父母也未能幸免。八年前,已经年过花甲之年的他们用蛇皮袋收拾了部分被褥和日用穿着,乘坐一辆包租的旧面包车离开了我在赣江边名叫下陇洲的老家,来到了五十里开外的县城。
种种迹象表明,我的父母对这一次离开,进行了颇为周密的谋划。比如说,离开的几个月前,他们为款待回去的我杀掉了最后一只鸡,就再也没有续养过新的家禽。再比如说,出行的几天前,他们将两垄菜地托付给了邻居……可是,由此认定他们把这次离开当作永不回返的决绝之举,显然不够恰当。在他们心里,离乡不过是权宜之计,进城不过是形势所迫,要不了三五年,他们就要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回到这赣江边他们认为是故乡的地方,把鸡鸭喂起来,把菜地要回来重新种上。风来闭户,雨来关窗,卧听风雨,闲看落花。他们以为,这才是他们该享用的晚年。
父母此去是陪我的大侄子读书。大侄子到了读书的年龄,而我的家乡的小学一共只有十一名学生,让孩子去县城读书成了大多数家庭的选择。我的弟弟弟媳在广东打工,陪读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父母头上。
父母住进了姐姐和妹妹帮他们租好的民房里。他们首先购买了液化气炉灶,碗筷,以及基本生活所需的一切。他们精心计算好出租房到菜市场、学校的时间,妥善安排买菜、做饭、接送孙子上学放学等事项,小心与房东、来自不同地方的邻里处理好关系,认真积累超市积分卡上的积分,享受着积分兑现后超市给予的小恩小惠的快乐……这是与在乡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们开始可能有些笨手笨脚,甚至有些因年老造成的吃力,但时间久了他们也能勉强应付。况且,有同在县城陪读的姐姐和妹妹照应,他们在城里生活的难度比预想的要少得多。
一段时间之后,父亲母亲发现,相比在乡下,在城里的他们有大把的时间空出来……从来闲不住的父亲百无聊赖。他慢慢找到了打发时间的许多方式,比如向公园里的许多城里退休干部学习奔跑,那是他几十年的乡村生活所没有的体式。他奔跑的动作笨拙,失衡,跌跌撞撞。加上他因过重的劳作脊柱过早弯曲,跑起来就更难看了。可是他并不以为意。他每天清晨六点起床,然后从公园的入口出发,沿着公园的湖面来回奔跑。周长大约四百米的公园路,他每天早上都要跑上十圈。他跑得大汗淋漓,并且心满意足。他自以为从奔跑中得到好处,这个古稀之年的老头儿,爱上奔跑之后精气神好了不少。每次跑完之后,他会在公园旁边的广场玩几把单双杠。他是个干体力活的农民,臂力自然过人,比起许多同龄的城市老人,他的动作就有几分高难,比如他能一口气做好几个引体向上,在双杠上屈伸手臂十几次。他会招来许多旁观者的赞许,而这不免让他得意。
父亲还爱上了午睡。在乡村,一个人如果不是生病和醉酒,白天睡觉,是要遭人骂的。可是现在,父亲每天中午都要睡上一觉,谁也拦不住他。他入睡极快,几乎是一挨枕头就睡着,大约一小时后醒来。有了午睡之后,他发现日子不再像过去那么局促逼仄,而是变得丰盈、从容和舒展。照进出租房里的午后阳光显得格外明媚。他看着以前几乎天天与他吵架的母亲的目光也显得格外温柔。世界在他眼里,满满的都是善良与慈悲。
我的母亲常常在电话里向我抱怨,说父亲经常在外晃荡不回家。每当向父亲问起,他总是说今天到谁谁谁家里,明天又到了某某某家,路上又遇上了哪个熟人……过去要走四五里,甚至七八里路才能见到的亲戚们,现在只隔着三五条巷子、七八百米距离。在县城生活的父亲发现,走亲戚的成本变得无比低廉。我的亲人们,他们都纷纷关了乡下的家门,潮水一般涌到了县城,租住在以父亲为中心一两里半径的区域里。因为相距太近,父亲和他们的关系比起过去更加亲密了。
在县城生活的父亲爱上的事物还有不少,比如在报刊栏前读报,关心县里官员(我曾在县城工作,他们有些是父亲认识的我过去的同事)的升迁调动和知名人物的逸事……不仅父亲,母亲也发生了许多变化。比如她习惯使用煤气,穿着远比过去整洁得体,说起话来由过去的尖声厉气变成现在的轻言细语。她越来越安静,慈祥。而在乡下,她是一名性格有几分乖戾、容易动气的古怪老妪。
父母谈到要回到老家生活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热爱家乡。他们对家乡的感情越来越淡,终至无情。因为在县城住的是出租屋,我们每年必须回到家乡过年,他们从开始的载欣载奔变成了期期艾艾乃至怨气满腹。久不住的房屋需要打扫,他们老了,哪有这么多的力气?重新升起一支炊烟,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住在老家的人越来越少,相比之下,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寒碜?买个菜要走三里远,乡下哪里有县城方便?村里的医生都到城里了,家里谁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
八年时间过去了。父母从十足的农民变成了习惯和热爱城市生活的人。为他们在县城购置一套房产,以安顿他们的晚年,就这样成了我家刻不容缓的大事情。
2
受我的委托,妹妹一有空就奔走于县城的大街小巷,为父母找房子。她今天打电话跟我说看了一套房子在国道旁的县邮局后面,进出不错,离侄子读书的学校也近,可惜在五楼,不利于爸妈老胳膊老腿的攀爬,看来还是算了;明天告诉我有一套房在城中心的菜市场旁边,二层,三室两厅,不费爸妈腿脚,年份也不算久,可是菜市场环境有点儿乱,气味也不太好,可能也不合适……电话里的她,谈起房子头头是道,且比她自己当年看房买房还要积极。
妹妹已经是拥有县城房产的人了。可她的购房经历,说起来让人啼笑皆非。
十多年前,同样是为了让到了上学年龄的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妹妹领着她的孩子来到城里。她的丈夫去广东打工。她与她的家婆、两个孩子租住在出租屋里。为了安顿好一家人(最小的孩子还在襁褓之中)的生活,妹妹总是忙个不停。她要买菜,做饭,洗衣服,接送大儿子上学,给小儿子喂饭,去附近的手套厂领活回家做以补贴家用……生活就像一团糨糊,而她深陷其中。她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而她的丈夫初中没有毕业,他们怎么有能力去设计更长远的未来?
可他们有我这样爱咸(闲)吃萝卜淡操心的哥哥。我自告奋勇充当起他们的生活导师。我经常向他们灌输城镇化、理财等方面的理念。我很早就向他们提出了在县城购房的建议。我常打电话对他们说,城镇化趋势不可逆转,房价自然会越来越高。把妹夫长年在广东打工积攒的钱全部存在银行是不妥当的。银行里的钱表面有利息但其实会不断贬值。把钱取出来买房,对他们来说是让钱保值的最简单方式。
我说,你们的孩子要在城里读书,陪读的日子会很长,你们怎么不需要房子?
你们花很少的钱买了房,住多年后房子不仅不贬值还会增值,你能碰上多少这样的好事儿?
你们以后必定要在县城安家的,乡下待的人会越来越少,你们怎么可以在县城没有房子?
我苦口婆心。我连哄带劝。我力图把我对乡村学理化的观察和思考说得通俗易懂。我的语气里,似乎藏着一只老虎,它正穿过森林,向着妹妹走来,张口露出了牙齿,可妹妹将信将疑。她看不到那只老虎,倒是每年都看到他们的存款在增长,她就像农妇看到栏里自己喂养的猪不断长膘那样踏实开心。再说了,她对我说的他们应该在县城安家的说辞不置可否。我凭什么预设他们的未来?可为了不让我失望,她装模作样地在县城看房子。那时进城的农民还不多,新开的楼盘前看房的人稀稀拉拉,房价也似乎并不高,涨幅也不大,妹妹有理由怀疑我是危言耸听,就一直没有下定买房的决心。
可是进城的农民开始增多,街头农民模样的人摩肩接踵,稍大一点儿的超市里人满为患人声鼎沸。房地产开发如火如荼,整个县城就像个尘土飞扬的大工地。县城的面积不断扩大,过去县城旁边的村庄纷纷拆除,建起了一个个高楼林立的小区。行政办公地点从城中搬到城北,立即把城北的房价炒高。城南不甘示弱,建起了工业区和学校,以带动房地产。街头到处是戴小红帽的人送发房产销售广告。社会上跟房地产扯上关系的人越来越多。我老家的几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乡下泥水匠一跃成为了房地产商人,开着奔驰宝马在街上横冲直撞。我过去的县委机关同事将自己住的房子到银行办抵押贷款,贷出的钱款交给房地产商挣取利息差价,结果还真挣了钱。我的一个当老师的朋友在几个小房地产项目搭了干股,过去经济拮据的他现在也买了房和车,也人五人六一副有钱人的模样。
我老家的亲戚也纷纷来到了城里。在城市买房的亲人不断增多。我的舅舅在城里干的是与房子有关的装置水泥楼板的事宜,他成了我的亲戚中最早在城里买房的人。我的五叔仗着他的儿子在深圳开五金店挣了钱,也买了一套小区环境不错的房子。我的小姑父是跑长途货运的司机,他们把房子买在了距县城四十里外的市里。我的大伯四个女儿有三个在县城买了房。我的亲人们相见,问的都是在城里买房没。老家男女相亲,一个关键问题是在城里有没有房。
房价像春潮一样上涨。过去一平方米一千元变成了两千元、三千元,直到现在的四千元以上。新开的楼盘前人们排着队。那只老虎终于显露了形迹,露出了尖锐的牙齿,并且发出了让人心惊的咆哮。妹妹眼看着过去可以买两套房的存款,现在一套都买不了了,在银行里长出的那点儿利息,塞老虎牙缝都不够,她整个人都蒙了。
妹妹在电话里的声音仿佛溺水的人那样潮湿虚弱:哥,你说我怎么会这么笨这么多年都没听你的?哥,你说世界上哪有只涨不跌的东西?哥,你说房价会不会哪天跌下来一点儿?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劝妹妹死了这条心。我告诉她房价不仅不会下跌而且还要涨。我要她看准了就赶紧砸钱。我恐吓她说不然到时哭都来不及!
我知道她还对回老家生活抱有幻想,我必须堵死她的后路,我告诉她,依现在的时局,几乎所有七○后以后的农民都不可能回到土地上,过像我们父辈那样的农耕生活。在城市文明面前,乡村是无力的。我告诉她说,据我的观察,最少近期,城市才会是他们未来的立锥之地。
我的说法是不是有些武断?我的妹妹半懂不懂,但终于狠下了心。她看中了县总工会置换给开发商开发的一个楼盘。那里是县城中心地带,房子结构、采光都不错,房价也要四千多元一平方米。她把她们家所有的积蓄全砸了进去。
妹夫打工二十多年的存款一下子清了零。仿佛看到猪栏里空了的农妇,妹妹瞬间变得虚弱无比。
妹妹一家住进了新房。她在她家饭厅上方的墙上安置了一个财神。每到初一十五,她都焚香祭拜,祭品供奉。她祈求财神,要保佑他们家财路广阔,财源滚滚,让他们存折上清空了的存款重新长起来。——那财神的表情似笑非笑,天知道它在享受了供奉之后是否愿意给妹妹搭把手。
几年过去了。房价依然在上涨。我的妹妹对当年买房的决定毫不后悔。她告诉我,现在她的房子已经涨到一平方米五千元了。可她又不无懊恼。她经常说,哥,早听了你的,买两套房,一套住,一套捂着到现在卖出去,不就发财了吗?而每次听到她的感叹,我都不置可否。城镇化如同盛宴,可如她这样毫无准备的普通农民怎么可能分到这盛宴里的一杯羹?
妹妹终于在国道旁的某小区给父母相中了一套三室两厅的二手房。那是一家单位十八年前建的集资房。房子在二楼,离妹妹的住地、孩子上学的学校都不算远。房子离国道隔着办公楼,正好阻挡了国道车辆的喧嚣,就有了闹中取静的意味。它原来的主人,是一位在乡村中学教书的老师。
妹妹打电话跟我说,哥,价钱啥都谈妥了,你们回来看看,看中了就交钱办手续吧。
3
我和妻从南昌赶回了县城。弟弟和弟媳也从广东赶回。我们听从中介的安排,一大早来到了县房产局门口,等着中介领着我们去办房产过户手续。中介还没有到来。我们在门口说着闲话。房产局门口工程车来来往往,把道路上的灰尘一再卷起,整个县城混浊不清。不远处,是一个建筑工地,一个新的楼盘又将封顶。
闲着无事,看着街头。远近的街头到处是人头涌动,仿佛是一锅沸腾的水。不远处的街心刚刚露出了白色地面,又迅疾被人群占满。地面到处是瓜果皮、塑料袋和建筑垃圾。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们,都说着不同的乡音,显示他们来自不同的乡镇。他们都是一副农民打扮。他们脱离了土地的供养,靠什么在城里生存?我进城的亲友们,舅舅在工地上干活,有高中文化的舅母在做着保险推销的工作,五婶做了环卫工人,妹妹做了一家私人办的针织厂女工。我父母的生活靠着我和弟弟的供养。眼前那些熙熙攘攘的人们,在这城里,都有哪些养活自己的法子?
我看到隔着我们几米远的地方两个中年男女在讨论着什么。那是两个看起来命运并不光鲜的中年人。男的早生华发,衬衣皱巴巴的,并且因为多次洗涤已经失去了本色,与他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神情正好契合。女的短发,干瘦,黧黑,看得出早年吃过很多苦,多年的风吹雨淋的劳作在她身上保留了清晰的印迹。她穿圆领短袖汗衫,和一双款式老旧的塑料凉鞋。她的脸凶悍,上唇有一道道深刻的竖纹,这使得她的嘴看起来像一个刀斧施暴后的遗址。她的目光散乱无神,并且充满了莫名的悲伤和怨恨,让我吃惊。
他们是我们要购买的房产的主人。男的是一所乡村中学教师,女的是他的乡下老婆,没有工作,是典型的家庭妇女。
妹妹告诉我,他们是小姑父村里的。小姑姑说女的有点儿神经呢,两夫妻经常吵架,全村闻名。
果然不一会儿,这一对男女的说话由轻声细语变变成了拌嘴。大概是男的一句话不小心没顺着女的,女的抓住了话柄进行纠缠,男人的辩解并不能让她满意,或者男人根本不愿就范,她开始生气。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凌厉,嘴唇急剧开合,手势越来越夸张,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
她一会儿做扑上去撕咬状,一会儿又退回,似乎是要躲避某种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的扑咬;
她的五官都变了形,脸色也变得寡白,大约是她的动作过于急切,体内的血液蹿动如乱兵,而头部成了布防最空虚的部位。
一定有一匹猛兽藏在她的身体里。现在,它已醒来,在她的体内奔突、冲撞,在急剧地寻找出口,而她身体的栅栏,被冲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倒了……
男的大概是习惯了她的莫名的暴怒,一直岿然不动,偶尔说上一两句。她见他并没有告饶的意思,顿时不顾一切,做出鱼死网破的样子,掉头就走。男的赶紧拉住了她,他说了一两句什么话,她余怒未消,可是已经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她的眼球鼓突出眼眶,她的动作依然有剑拔弩张的紧张。他们在路边兀立着,轻声地说着什么。看得出他依然在讨好她,而她依然撑着没有原谅他。
我顿时忍不住对他们进行了猜想。这一对中年夫妇之间刚才发生了什么?来来往往的车辆声音太大,我没有能听清他们的交谈。——是怎样的经历,怎样的命运,让这个在城里生活的乡下女人,变成了这样一副容易狂躁的样子?按心理学分析,一个人的狂躁易怒往往因为他(她)对所处的环境缺乏安全感,那让她缺乏安全感的原因是什么?
在县城到处是农民的今天,举止莫名的她俨然是一个隐喻,一个警示。
还有,我想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卖房子?就在昨天,我去看过他们的房子,老实说房子内的摆设给我的感觉是陈旧和寒酸的,近二十年历史的房子,房内却没有添置空调冰箱,电视也只是一台21英寸的旧电视,几个木门框已经残破,可见他们的家境。倒是随处可见乡村生活的痕迹,比如阳台晾晒着梅干菜,用的是乡村篾匠制作的竹团箕;阳台的墙角,有一把带着泥的锄头,让人疑心这城里的某个隐秘角落,有他们开辟的一块菜地;厨房里的锅盖,竟然是一块明显出自乡村木匠手艺的木盖板!——他们卖掉房子,是需要筹钱办急事,还是为了另买新房?
从妹妹的口中得知,他们有一个儿子,刚刚大学毕业,正在准备县城机关公务员的考试。可是昨天,我没有见到他。我不知道他的相貌和性格,是遗传了他的父亲,还是母亲……
4
过了好一会儿,中介才来到房产局门口。她骑着电驴子,从人群中裹挟着街道上飞舞的灰尘冲出,在房产局门口刹住了车。她的双手是握着电驴子的把手的,可她火急火燎的样子,让人感觉她是举着大棒在空中飞舞。
她还没下车,可是已经十分愉快地和人们打着招呼,丝毫没有晚到该有的歉意。她看到我,笑颜就要多一些,目光停落在我身上就比其他人要久一些。她叫着我的名字,问着诸如我何时回家的家常话,显得无比亲切和随意。
我回应着她。我也叫着她的名字,用着老家的方言。很早从妹妹口中就知道了,给我家购房做中介的,名叫张三英,是县城一家房产中介公司的老总。
她也是我的故乡赣江边的下陇洲村的女儿,与我同是七○后的同龄人。
她的爸爸早年是村里的支书,寡言少语却目光威严,村里人人都敬畏他,不过已经死去多年。她的大哥是我父亲的同门师兄弟,同拜村里一个做篾的大师傅为师,是我父亲感情最好的发小,几年前随在县城工作的儿子成了城里人。她的二哥是个泥瓦匠,后来当上了包工头,20世纪90年代初就在县城自建了房,是我们村最早进城的能人之一,不过也有了许多有钱人的毛病:离婚再娶,前妻依然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多少年后,性情开朗的她变得木讷,目光躲闪……她的三哥是我们村“文革”后的第一个大学生,现在在一个乡村中学教书。她的四哥是我小学同学,小学没有读完,后来当了泥瓦匠,他的近况,我不甚了了……
我对张三英出嫁到外村后的生活了解不多。听妹妹讲,她种过地,生了娃,到沿海打过工,后来在县城生活,摆过小摊,卖过保险。她与爱赌、家暴的丈夫离了婚,改嫁了他人。就在前两年,她看到楼盘价格层层走高,销售火爆带动了二手房市场,就办起了一个名叫“蓝天”的房产中介,自己当上了老板。
张三英领着我们,威风凛凛地走进了房产局。房产局办公楼走廊上走动的明显是职员身份的人纷纷殷勤地与张三英打招呼。我们跟着她来到了产权管理科。科里的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笑容可掬地与张攀谈。我不免猜想,她要卖多少套房子,才能达到如此亲密无间的程度?要有怎样的销售成绩,以及怎样的沟通能力,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友善?
张三英一面与科里管事的人说着甜蜜悦人的话语,一面指挥我们出示结婚证、身份证,复印相关材料,填写房屋买卖合同。期间她还要不断接听电话。她语速飞快,可毫不啰唆。房屋买卖手续繁复,可她调度有方,阵脚丝毫不乱。我不知道,是怎样的经历,怎样的蜕变,让这样一名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乡村女子,变成了游刃有余的城市职场老手?
张三英又带着我们来到了银行办理贷款按揭手续。银行办理的人员快到退休年龄,可他恭敬地称比他辈分小的张三英为“张总”。他回答我们的问询,一口一声听张总的。最后还加重了语气:一切听张总的!听他的口气,好像张总,根本不是只有一个人的皮包公司的负责人,而是掌管了千军万马的义军首领。
我们当然听张总的。在张总的引导下,买房的事有序进行。
5
从广东赶回来的弟弟叼着烟卷,按照快到退休年龄的银行职员的吩咐,与弟媳一起忙于在借款合同上签字,按手印。房是以我们两兄弟的名义买的。他的那部分需要贷款按揭——他们在办理按揭手续。手续颇为烦琐,弟弟看起来就很忙,都抽不出空照顾他叼在嘴上的烟卷。为了躲避烟熏着他,他歪着头,一只眼睛眯起。他嘴上的烟灰已经很长了,但一直不肯掉落,他也不弹,甚至头故意不动,以配合它的野蛮生长。
这完全是一副奈何不得的泼皮模样。
我的弟弟比我小七岁。二十年前他高考落榜,离开了村庄和学校,跟着打工的人们去了广东。他上过工地,进过厂,像许许多多普通打工仔一样,他吃过很多苦,遭了不少罪。一个偶然原因,他应聘到一家彩印厂做了业务员,从此进入了彩印包装这一行当。
他结了婚,妻子是一名在广东打工的湖南妹。他生了娃,两个孩子都丢给我在老家的父母。他买了房,房子在东莞的石龙——他在东莞购房置业,是不是想在那里扎根一辈子?他的妻子开了店,是在东莞石龙一个服装批发市场里的一家成人服装店。他做了老板,办起了一家小型的彩印厂。他的坐骑,几年前是一辆海南马自达,今年换成了高大威猛的北京现代SUV途胜。
弟弟看起来混得不错。他经常在他的微信里晒他的车,他忙碌不已的小工厂。他还经常在微信里发一些十分励志的段子、语录,不明真相的人,会以为他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个人。
我就是不明真相的人之一。我从不过问亲友们的生意、收成。今年春节的某个晚上,我召集全家开个会,商量给父母在县城买房的事。我的意见是我与弟弟各出一半,买套二手房。尽孝是两个人的事,我岂能一手包办?之所以买二手房,不仅因为二手房普遍地段好,生活方便,还因为我和弟弟都在外地,二手房可以省去装修尽快让老人入住。
我以为他会赞同我的意见,可是我错了。
弟弟低下了头,很久没有作声。烟在他的指间明明灭灭。然后他抬起头,脸上换成了泼皮的表情:
——没必要在县城买房的。老家养老就不错,可以种点儿地,锻炼身体。
——要不,我把他们带到东莞,他们在东莞生活,不是比我们县城更好吗?
——买什么二手房,要买就买新房。
——我没有在县城置业的打算,我这辈子还不就在广东待着?
他终于说出了他不想买房的真正原因:我没钱,我东莞的房子贷了款,我买的车也贷了款,我开的工厂也贷了银行的钱。每个月我要还银行多少钱你知道不?厂子开四年了,可现在经济环境不好,我根本没挣到钱。我拿什么去买房?
他说,是不是逼我把东莞的房子卖了?要么让我缓缓。等我缓过来了,买什么套房,买座大宅子!
我的弟弟胡搅蛮缠。我的父母一言不发,但神情黯然。弟弟的话让我吃惊:这个住大房子开SUV外表光鲜的新式农民,这个名片上印着“某某彩印公司董事长”头衔、一副老板派头的人,真实的状况竟是如此!
爸妈曾经有过随弟弟去他们十分陌生的东莞生活的经历。可那是监牢一样的让他们无比难堪的经历。他们去东莞度晚年是不可能的。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春节过完,弟弟和弟媳又回到了东莞。而我买房的计划并没有停止。我委托妹妹在县城抓紧看房子。我还向许多过去的同事打听哪里有合适的二手房出售。我要我的父母自己有机会也去看看房子。回到县城,我也会抽出空来去房产中介转悠。终于几个月后,我的妹妹找到了现在的房子。
我给弟弟打电话。我说房子找好了,你回来看看吧。房子还是要我们俩人来买。钱太多了我一个人也顶不下来。
我帮他想好筹钱的办法:找他的两个姐姐借一部分,需要的话我也帮凑点儿。他再办部分按揭。耽误不了他多少事儿。
我的弟弟终于开着他的SUV从东莞回到了县城。他衣着光鲜。他威风凛凛。他嬉皮笑脸。这一次他没有胡搅蛮缠,而是十分配合地跟随着中介去办理各种手续。在银行的柜台前,他在几份借款合同上签字按手印。他的嘴上,长长的烟灰终于掉落了下来。
6
房子买成了。我们全家人都兴高采烈。爸妈不善言辞,可当晚颠来倒去地说着让我们不安的客套话。整个事件中妹妹出钱出力,功劳可谓不小,当我夸赞她,她脸上的笑意是由衷的。在广东打工的姐姐打来电话,向爸妈表示祝贺,语气是喜悦的。两个侄子,为有能够安心写作业的房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为庆祝这一件事,他们还当着我们的面装模作样地打了一架。小侄子到父母面前告状的哭声夸张而喜庆。我想弟弟弟媳也该是高兴的,房子是不动产,而购房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质量。
我想我也应该是开心的,我安顿好了父母的晚年。以后他们可以在县城开心地生活,奔跑,安睡,走亲戚,老去。同村的人们和我的亲友都会羡慕他们。我付出极大努力尽了孝道,许多人知道我为父母买房的事,纷纷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可是我不仅没有开心,相反心里还涌起了悲伤的情绪。我想起这些年来我做了我的故乡的逆子。那个叫下陇洲的赣江边的村庄养育了我二十多年,可我不仅没有报答她,反而与她离心离德。
这些年来,我不断鼓励我的亲人们离开土地,离开乡村。我通过各种的关系把家乡适龄的孩子一个个送到县城的学校读书。我不断给孩子们训话,要他们好好读书,以后到更大的城市去工作。那些读不进书的孩子,在读完规定的九年义务教育之后,我会安排他们去读各种职校,掌握一门技艺,以便更好地在城市生存。我不断告诫我在广东模具厂打工的外甥,要尽力向城市学习,要有在城市待下去的本领。我给我学做白案在深圳蛋糕店打工的外甥女说,一定要想办法生活在城里,不然你的手艺就白学了。我一再催促我的姐姐和妹妹在城里买房。当妹妹一直以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来回应我时,我竟用讥讽的话来刺激她,我说,早晚有一天,大东山(县城旁边的山,全县最高峰)会开发新楼盘的,你到那里买去。我要我的姐姐放弃在乡村建房的打算,把钱投到县城买房。我的姐姐妹妹最终都听从了我的劝告,拥有了县城的房产,如我所愿开始了她们的城市生活。
我背叛了我的村庄,可是我并不是不爱她。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对我的养育。她赐给我生命,并告诉我我的来路。村中的曾氏祠堂忠恕堂,以及族长家精心保存的族谱,告诉我我是读书人的后代,是被称为宗圣的山东曾参的后裔。每年春节贴满祠堂的长长短短意蕴丰富的对联,向我传递着先祖仁孝礼义忠恕的告诫。故乡教会了我勤苦、慈悲和忍耐。我在她的怀抱里学会了劳作,学会了敬畏自然和生命,学会了像草木一样坚韧。她是我姓氏、容貌、性格的赐予者。
她教给了我最初的美学。我热爱她春天的田野,像一本本书一样整齐的绿色,细雨里燕子横飞的景致,水洼里蝌蚪的墨意。我热爱她夏天里的村口老樟树下可以容不少人纳凉的浓荫,池塘上方成群飞舞的蜻蜓,夜晚的满天繁星,以及竹床上古老的凉意。我热爱她秋天的田野肆意的金色,斜阳晚归的牧牛图。我热爱她冬天白雪皑皑的屋檐,早晨裸露的大地上的霜迹和太阳下蒸腾的水汽……我的文学,就是在如此美的启蒙下开始的。
可是故乡日渐荒芜。村里的人们一个个离开了村庄。她就像一个衰老的母体,无法给她的子孙更多的营养。我们离开了村庄,没有多少人会感到悲戚。我们总是安慰自己,我们随时可以回到故乡。我们以为我们可以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往来无拘,可是,那条回乡的路已经越来越窄。就像今天,当我在县城为父母办妥了养老的房子购置手续,我突然发现,我回家的路断了。
我知道随着父母在城里定居,我再也没有理由动不动就回到故乡,以主人的身份向依然留守的乡亲们问候,与巷子里溜达的狗交朋友,查看田野里草木的长势,晨起在赣江的堤上跑步健身。
我再也没有理由因婚丧大事接受同村亲友的邀请,与众乡亲一起坐在一张热气腾腾的酒桌上喝酒吃肉,听送葬的唢呐声牵扯心肠,看着大家对娇羞的新娘品头论足。
时间将改写一切——包括先人的坟头,祖母墓碑上亲人们的名字,我老家遗存的楼房的样子,村里人心中的我的样子……
当我们将故乡放逐,故乡也放逐了我们。不管以后我走到哪里,都注定我离故乡会越来越远。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结局。
我开着车,向着我工作的省城奔驶。看着道路两旁一个个崭新却喑哑无声的村庄,我仿佛无家可归的孤儿。车内,约翰·丹佛在歌唱。他的歌声,仿佛子弹,击中了我:
简直是天堂啊!西弗吉尼亚,兰岭山,谢纳多阿河。那里的生命年代久远,比树木古老,比群山年轻,像和风一样慢慢生长。乡村路,带我回家,到我生长的地方——西弗吉尼亚,山峦妈妈,乡村路,带我回家。
我的全部记忆都围绕着她,矿工的情人,没见过大海的人儿。天空灰蒙蒙的昏暗一片,月光朦朦胧胧,我的眼泪汪汪。乡村路,带我回家,到我生长的地方——西弗吉尼亚,山峦妈妈,乡村路,带我回家。
早晨她把我呼唤,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无线电广播使我想起遥远的家乡,驱车沿路而下,我感到我本应昨天就回家,昨天就回家。
乡村路,带我回家,到我生长的地方——西弗吉尼亚,山峦妈妈,乡村路,带我回家。乡村路,带我回家……
——[美]约翰·丹佛《乡村路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