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生活
严复(1854—1921)是福建侯官阳岐村人,他最常用的署名是“侯官严复”,也有一方印为“侯官严氏”,今日阳岐村内还保留了严氏宗祠与严家祖居“大夫第”。他的始祖严怀英,原籍河南光州府固始县,唐昭宗时随闽王王审知(862—925)入闽,定居于侯官阳岐,此后家族繁衍,延绵至今。曾祖父严焕然是嘉庆年间的举人,曾任福建松溪县学的训导(清代基层地方文官,负责教育方面的事务)。祖父严秉符与伯父严恭诒、父亲严腾蛟(号振先,1821—1866)均熟悉儒道经典与医书,但并无科举功名,祖与父两代自家乡迁移至南台区苍霞洲(现在福州市内)行医,开了一间“医生馆”,以“精诣仁心”而闻名乡里。父亲因医术精湛,有“严半仙”之美名,且为人厚道、疏财仗义,对前来治病的穷人都不收诊费。严复曾描写家中的医学传承:“秉符公业医,[恭诒]公与吾父能述其业,有名于时。福州自通商以来户口孳息,城市逼仄,湫积蕴孽,于卫生之道阙如。每岁夏秋,时疫辄起,诸父日相将奔走,治疗人所,全活甚众。”
严复的母亲陈氏(1833—1889)也来自平民家庭,长于针黹。严氏家族在福州地区属于中下层地方精英阶层。严复于1854年1月8日出生于苍霞洲,谱名为“传初”(这是根据阳岐严氏家族“传家以孝,为国维忠”的排行论辈顺序),为第27世。苍霞洲位于福州城墙的南边、闽江北部,是一个热闹的沿海港口,有繁荣的国际贸易与多样的文化活动(如宗教祀典)。严复幼年时代,与许多在农村成长者不同,他除了曾短暂地搬回阳岐居住,幼年时光主要在这一口岸城市中度过。今日在苍霞洲公园(又名天演公园)内有一尊严复立像,名为“严复宣讲西学”,就是为了纪念他在此地诞生。

侯官严氏的印章
严复从幼年时代开始,一方面目睹国际性的海港环境,一方面沉浸于祖父与父亲重视实际的医学传承,这对他一生的发展有所启迪。严复5岁开始跟随家人与几位私塾老师读书,背诵《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他也曾跟随叔父严厚甫(举人)学作诗文。厚甫循规蹈矩、不苟言笑,严复在其熏陶下学习八股文,并对作旧体诗很感兴趣(他后来曾评点《杜工部集》与《全唐诗》,并出版诗集)。1863年,当他9岁时,他的父亲聘请了一位当地有名的学者黄宗彝(少岩)担任严复的启蒙教师。在《福建通志》的“文苑”中,留有黄宗彝的一篇小传:“黄宗彝初名熥,字圣谟,又字肖岩,自号左鼓右旗山人……幼聪颖……然屡试不售……治古文有义法,尤精小学,遗诗一卷、婆娑词二卷、方言古音考八卷、杂文若干篇。”由此可见黄宗彝在学术上受到经学考据、古文义法之影响,此外他极重伦理道德(如重义轻利),然并无科举功名。黄宗彝有抽鸦片的习惯,“夫子有腰酸背痛的毛病,课余利用鸦片以为镇压,常常一管烟枪在手,歪斜在床榻上,一面吞云吐雾,一面讲故事给学生听”。1865年黄宗彝过世之后,严复又跟随其子黄孟修(增)读书,孟修继承父亲的学问,乃“同治癸酉科拔贡,通经学、小学、史学,院试辄冠其曹,与张侍郎亨嘉齐名,顾懒不著……身后不存一字矣”。严复在他们两人的教导之下研习传统典籍,也开始喜好书法与诗词,后来写字、吟诗、作词等成为他一生的嗜好,因而留下不少墨迹。严复对书法深有体会,他说,习字需根据不同的字体选用不同的笔,“小楷用紫亳,或用狼毫水笔亦可,墨最好用新磨者……至于大字,则必用羊毫,开透用之”。再者,不同的字体有不同的执笔方式,“大要不出指实掌虚四字……再进则讲用笔,用笔无他谬巧,只要不与笔毫为难,写字时锋在画中,毫铺纸上”。福州三坊七巷中的“严复翰墨馆”收藏了许多严复的书法作品,亦可参看卢美松主编的《严复墨迹》一书。
1866年严复在12岁时与一位王姓女子结婚,她和严复一样,并非出于士绅家庭。几个月之后,严复的父亲因为从病人身上感染霍乱,不幸逝世。此后严复只好举家迁回阳岐祖宅,靠母亲与妹妹以绣花缝补来维持生活。父亲早逝对严复一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他后来回忆这一段艰辛的生活:“我生十四龄(按阴历,以虚岁计算),阿父即见背。家贫有质券,赙钱不充债。陟冈则无兄,同谷歌有妹。慈母于此时,十指作耕耒。上掩先人骸,下养儿女大。富贵生死间,饱阅亲知态。门户支已难,往往遭无赖。五更寡妇哭,闻者隳心肺。”父亲过世后,家庭出现经济危机,他的母亲无力负担家庭教师的开支,这使得严复不得不放弃科举正途,投考福州船政局刚开始兴办的船政学堂,这是近代中国最早的一所海军学校。
这一所新式学校是由沈葆桢(1820—1879)在法国人日意格(Prosper Marie Giquel,1835—1886)的协助下所创办的军事学堂,训练学生造船与驾驶,属于洋务运动中模仿西法的一部分。学生的待遇不错,除了供应衣、食、住,每月还发四两白银的津贴。该校第一次的入学考试于1866年冬天举行。严复在母亲的同意下参加了这场包括口试、笔试与体能测验的入学考试。其中的笔试考作文,题目是出自《孟子·万章》的“大孝终身慕父母论”,当时严复的父亲刚去世,使他对此一题目深有感触,因而能发抒内心情感,结果严复以第一名被录取,由其岳父作保,出具甘结而入学。后来严复和“五四”时期的许多反传统学者如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不同,他一生都肯定儒家价值,坚持以“孝”为核心的家庭伦理。次年初,他和一百多位同学,在城中于山脚下的定光寺(亦称白塔寺)上课,在诵经声中开始学习英文ABC。六月,学校迁到闽江口的马尾(离马祖很近),今日一部分学堂的遗址仍然存在,可供游客参观。
1867年至1871年,严复在该校后学堂的驾驶学堂读书,因主管此事的李鸿章认为“水师操练,英为最精”,故此一科目以英文为专业语言,课程以英文教授,负责人是英国人嘉乐尔(James Carroll,1867年到校、1880年病故)。此外还有新加坡籍教师曾恒忠、曾锦文讲授英语,本国教师开设中文课程。严复在此开始修习算术、几何、物理、化学、机械等航海必修的课程。学堂学生均在校内集体食宿,统一作息。当时报纸有两则与该校有关的外文报道。第一则如下:
我访问该校时,学校中大约有五十名学生。第一班在上代数与简单的数学等式;第二班则在一位该校培育的中国籍老师指导下,困惑地学习欧几里德几何学。这两个课程都以英文授课。老师首先将数学命题写在黑板上,然后再叫学生依序上台一步一步地解答问题。当问题解答完了之后,这个例子会被抄写在一本精美的簿子上,提供日后参考。我检查了其中几则,对他们誊写的整洁与干净,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1870年初期,另一位访问者在《北华捷报》( the North China Herald )也记载了该校的情况:
Mr. Carroll第一班班上的学生有三十人,老师在课堂上举行临时抽考,测验数学、几何、圆锥曲线、动力法则、牛顿力学、流体静力学等。学生都能完美地回答这些问题,其游刃有余让我们感到吃惊。我们也被告知这些年轻的中国学生对精密科学有浓厚的兴趣,因此总教习必须禁止他们在晚上十点、十一点之后继续学习。这些年轻的中国学生都能说正确、良好的英文,我们听不到粗俗下流的洋泾浜英语。
由此可见学生们在语言与专业上,都得到了很好的训练。该校虽以西学为主,但同时也强调中学。严复与其他的学生必须以部分的时间来学习古文,并研读《孝经》与《圣谕广训》等教材。很显然,对这些学生来说,他们并未感觉到中、西学之间的矛盾,严复后来会通中西的理念应植根于此。不过从此时开始一直到他自英国返国之间,严复学习的重心始终是西学。1871年5月,17岁的严复从该校毕业。嘉乐尔在写给日意格的报告上说,他对学生们学习的成果感到满意:“我很高兴地向您禀告:剩下的23位学生都修完了课程……就他们在岸上所能接受的一般教育来说,他们都充分地具有成为海军见习生的资格。”在出海实习之前,严复和班上二十多名同学一起用英文写了一篇给嘉乐尔的谢词,笔者将他们所写的英文附在所翻译的中文之后,大家可以欣赏他们的英文造诣。文中采借了当时流行的“西学源于中国说”,认为中国长于“道”,西方长于“器”:
西方国家的指导原则源于希腊,而希腊则引介自中国。在中国古代,国人强调理性与礼节的原则,却很少像西方国家那样,高度地注意到实际的原则。(The principles of instruction which obtain among Western nations originated with the Greeks, who had imported them from China. In ancient times China used in due order the principles of Reason and Propriety,but scarcely gave attention to the practical principles so highly estimated among Western nations.)
接着又表达了儒家价值的信念及中国在“器”方面迎头赶上西方的决心。同时同学们也对老师的教导表达谢意:
我们的老师嘉乐尔从很遥远的地方来到中国,他不但掌握了西方的原则,而且广泛地散播这些知识。他具有充分的资格来教导学生学习天文、地理、算术等学科。他在教学上一定尽其所能,且总是朝气蓬勃。因此受他教导的学生都吸收了他的精神,并乐于与他亲近,每一个人都尽可能地从他身上努力学习。……您诚挚的学生都希望能为国家贡献心力。如果我们能实现这一个愿望,您也将为我们感到高兴。虽然我们很难过地要离开您,但我们报效国家的心愿是那么强烈,因此我们必须将个人的意愿置于次要的地位。(Our teacher,Mr. Carroll, having mastered these principles to begin with, came from a great distance to China, and has widely disseminated his instructions. He is thoroughly qualified to instruct students in astronomy, geography, arithmetic, &c., never keeping anything back, and being always energetic. Thus those under his instruction imbibed his spirit and approach him with pleasure, and no one departs without learning as much as his capacity may be able toreceive from his teacher....It is the desire of your devoted pupils to exert themselves for their country. You too, Sir, will be delighted should our aspirations hereafter be fulfilled. Though we are sorry to part from you, we desire so much to serve our government, that we must make our personal wishes of secondary importance.)
这一篇谢词显示严复等学生对英文与专业已有一定的掌握,也热切地希望未来能以所学来报效国家。
在其后的5年之间,严复在德勒塞(Captain Tracey,来自英国皇家海军)的教导下,分别在“建威”与“扬武”两艘军舰上实习,其间曾赴中国台湾,以及新加坡、日本等地,接受地图测绘等训练。“扬武”是中国自行建造的第一艘西式巡洋舰,1875年由沈葆桢奏请改为练习船。沈岩所著《船政学堂》一书曾描写他们实习的经历:
同治十年五月(1871年6月)驾驶第一届学生堂课结束大考后,集中两年多时间进行船上实习和远航训练……在英国海军教官率领下,分别乘练习船北上浙江、上海、烟台、天津、辽宁牛庄附近海面和南下厦门、香港、新加坡槟榔屿附近洋面而折回。让学生经受风浪、锻炼胆识,熟练驾驶技术。在远航训练中,每日做航行日记交教官阅校,练习测量天体、定船位、做海图作业。在南下训练回程途中,教官让学生轮流驾驶航行。
1876年严复还乘“扬武号”由烟台前往日本访问。《万国公报》报道:扬武号“至日本洋,日人颇生艳羡。嗣入内港,气势昂藏,足令日人骇异”。严复在实习船的表现不错,但不是最优秀的,沈葆桢在1873年9月15日所写的奏折中提到表现优异的学生有张成、吕翰(“驾驶心细胆大”)、刘步蟾、林泰曾、蒋超英(长于算法、量尺)等人,严复不在其中。日意格所写的报告上(1873年11月18日)则说严复和其他六位同学已经获得有关驾驶船只的理论知识与实务经验,有资格成为海军的一员了。日意格同时建议派遣学生出洋留学,中国政府接受了他的建议。这一群由福州船政学堂训练出来的第一批学生即将走向世界,接受西方文化的洗礼,并期待未来能贡献于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