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英岁月
1877年春天,23岁的严复和其他11名同学被选派赴英国读书。这一群留学生在李凤苞(1834—1887)与日意格的带领之下出航,随行人员还有马建忠、陈季同、罗丰禄等。他们于3月31日搭乘“济安号”抵达香港,4月5日由香港出发赴英国。5月7日先抵达法国马赛,部分留法成员先行下船,5月11日抵达英国的普兹茅斯(Portsmouth)港。两天之后,他们去伦敦波特兰街45号的中国公使馆,会见驻英公使郭嵩焘(1818—1891,公使任期自1877年1月至1879年1月)。6月25日外交部门准许留学生访问普兹茅斯的海军工厂。其后严复等学生在普兹茅斯海军基地实习了3个月,9月参加考试,严复被位于伦敦近郊格林威治的皇家海军学院录取。在英国外交部,有一份清国留学生当时留下来的履历,严复的部分如下(中文部分为笔者的翻译):
Name: Yen Tsung-Kwang (严宗光)
Age(年龄): 23
Time in the Naval School at the Imperial Arsenal Foochow(在福州船政学堂就读时间): 5 years(五年)
Time on Board the Training Vessel(在实习船的时间): 6 years (六年)
Time of Active Service in the Chinese Imperial Navy(在中国海军任职状况): Remained a Navigating Oficer of the Training Vessel(曾任实习船的航海官员)
Time Spent in England(在英国期间): From May 1877(1877年5月开始)
Rank in the Chinese Hierarchy(级别): An oficer of the 5th rank(第五级的海军官员)
Remarks Made on the Merits of the Oficers by the Captains in Command of the Training Ship of the Arsenal at Foochow(实习船指导者之评语): From Captain Tracey R. N., “Very clever oficer and navigator”(来自英国皇家海军的德勒塞认为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官员与航海者”)
在接下来的两年多的时间里,严复在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求学,至1879年的夏天毕业返国。英国皇家海军学院设立于1873年,其目的是提供各种层次的海军军事训练;严复在此读书时负责校务的是校长沙德伟(Sir Charles Shadwell)与学务长(the Director of Studies)、赫斯(Dr. Hirst)等人。
有关严复留英的经历,在郭嵩焘的日记中有不少记载。学校的东区是弹道学、工程学、科学、数学和德国与意大利研究的专区。西区则是餐厅、教堂、博物馆等。英国学制中学期从10月开始,至次年6月结束。严复主修海军驾驶,上课的内容包括数学、化学、物理、机械、航海与国际关系等。就在这一段时间,严复与郭嵩焘成为忘年之交。郭之所以欣赏严复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年轻人能见微知著、识见不凡,是一个深具潜力的人才。两人第一次比较深入地交谈可能是在1878年2月2日,在郭的伦敦寓所举行的庆祝中国旧历年的聚会之上,郭与严复谈话后对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郭在日记记载“格林里治肄业生六人来见,严又陵(宗光)谈最畅”,“其(严)言多可听者”。
1878年3月12日严复与郭嵩焘讨论到张自牧(力臣,1833—1886)的《瀛海论》。张自牧是郭嵩焘的好友,在日记中曾多次记载两人讨论时事、洋务,甚至一些重要的人事任命案,郭嵩焘称赞他“于洋务所知者多,由其精力过人,见闻广博,予每叹以为不可及”(1879年5月9日日记),由此可见两人关系匪浅,且在积极认识西学上具有共识。在郭嵩焘出使之前,曾保举当时为“布政使衔贵州候补道”的张自牧作为二等参赞官,后张因故未能成行。严复知道张为郭之老友,却在郭嵩焘面前很直率地批评了张自牧的“西学中源论”。例如张自牧认为基督教其实是源于墨子的想法,加上印度、阿拉伯的观点。他在《瀛海论(中篇)》中说,“耶稣天主之教……盖墨氏之本旨,而缘饰以桑门天方之说,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兼天下而爱之,撽遂万物以利之,无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伦,而一以朋友之道处之,博施尚同,而昧于本末亲疏之道”。张自牧并表示“天主”二字源于中国。郭嵩焘记载了严复对他的质疑“特妙”:
其辟力臣论十字架及天主之名乃特妙,以为力臣之言:“天主二字,流传实始东土”,不识所流传者其字乎?其音乎?其字Roman Catholic,其音则罗孟克苏力也,何处觅“天主”二字之谐声、会意乎?
严复了解张自牧的“西学中源论”说法具有积极开拓西学的意义,张自牧借此指出不应排斥西学,且儒者应以不知西学为耻;不过严复也看到张自牧思想中与旧有观念妥协的部分,他批评张自牧对铁路、机器的保守态度,以及对海防工作的忽略。这一谈话之中严复明确地批判那些不在乎西洋文明,以及认为西方文化中国古已有之的人,这一议论深获郭之赞赏,而感到两人在精神上十分契合。
1878年5月30日,郭和几位官员访问了皇家海军学院,他们到严复的宿舍参观,了解学习状况,并观看严复为他们示范的科学实验。严复还告诉郭,他深深地为西方学术所吸引,但担心可能无法在短时间内充分掌握其精髓。1878年的6—7月,严复随郭赴法国访问,参观了许多地方,如天文台、下水道、卢浮宫、圣西尔陆军士官学校、凡尔赛宫、万国博览会会址等,还留下了一幅珍贵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穿着清朝的官服,并留着长长的辫子。
郭嵩焘公开地表示他很欣赏严复的才能,认为严复的英文水平比他自己的译者还要高,严复将来若留在海军有点可惜,应让严复办理外交,或成为一位国人景仰的学者。他唯一一次对严复的批评是在1878年7月16日,他说严复虽有才气,然个性过于狂妄。继任英国公使的曾纪泽(1839—1890,1879年2月后接任)也对严复有类似的批评,只是他又说严复中文欠佳,而且认为郭对严复的赞扬助长了他的骄虚之气。他在1879年4月4日的日记中提道:
核改答肄业学生严宗光一函甚长。宗光才质甚美,颖悟好学,论事有识,然以郭筠文褒奖太过,颇长其狂傲矜张之气,近呈其所作文三篇曰饶顿传、曰论法、曰与人书,于中华文字未甚通顺,而自负颇甚,余故抉其疵弊而戒厉之,爱其禀赋之美,欲玉之于成也。
曾纪泽的日记内容后来被翻译为英文,并刊登于国外报纸,同时也传到国内。郭嵩焘在1879年8月9日读到友人出示的曾纪泽日记:“刘伯固送康侯(按:为刘蓉之子)回自上海,见示曾劼刚日记一本,讥刺鄙人凡数端:……一论褒奖严宗光太过,长其狂傲矜张之气。虽属有意相诋,而犹近事理。”由此可见郭嵩焘也认为此一批评“犹近事理”。这样看来,严复似乎并非个性圆融之人,而是锋芒毕露,具有狂妄、骄傲之气,这很可能是后来他难以适应中国官场风气的根本原因。严复对曾纪泽也没有好感,他在写给郭嵩焘的信中说:“劼刚门第意气太重,天分亦不高,然喜为轻藐鄙夷之论。日记中所载中西时事,去事理甚远。所带人从,皆赘疣也,于使事毫无补济(1879年8月28日)。”郭嵩焘阅后的反应是:“又陵言自有理,亦正嫌其锋芒过露,劼刚谓其狂态由鄙人做成,则亦不知又陵之狂,由来固已久也。”严复后来对自己年轻时的个性有所反省,他说“仆当少年,极喜议论时事,酒酣耳热,一座尽倾,快意当前,不能自制,尤好讥评当路有气力人,以标风概。闻者吐舌,名亦随之。顾今年老回思,则真无益,岂徒无益,且多乖违”。
严复也在留学英国时开始接触西方社会、政治思想,如达尔文(Charles Darwin)的演化论与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培根(Francis Bacon)、赫胥黎(Thomas H.Huxley)、边沁(Jeremy Bentham)、孟德斯鸠(Montesquieu)、亚当·斯密(Adam Smith)、弥尔(John Stuart Mill)等人的学说。同时严复也开始观察英国社会,注意中西文化之间的差异。他一方面看到英国人从小锻炼身体,因而较为强壮,这引发了他后来在民德、民智之外,对于民力的提倡。再者严复在观察英国法庭判案之后,对英国法律在执法时的公正性,留下深刻的印象,郭嵩焘也很同意他的看法。严复说“犹忆不佞初游欧时,尝入法庭,观其听狱,归邸数日,如有所失。尝语湘阴郭先生,谓英国与诸欧之所以富强,公理日伸,其端在此一事。先生深以为然,见谓卓识”。这些经验让他了解到中国制度的缺陷,并思索未来应该努力的方向。
1879的夏天(8月间),奉船政大臣吴赞诚之命,25岁的严复返国。8月14日他曾前往驻英使馆拜谒曾纪泽,向其辞行,随即回国,结束了留学生涯。9月开始任教于母校福州船政学堂,担任教习,月薪百元。次年底因陈宝琛推荐——认为他“器识闳通,天资高朗,可胜大任”,严复被李鸿章调到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担任“洋文正教习”。他在北洋水师学堂服务了近20年,并在1893年升为该校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