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的烟霞癖
从1880年代末期至1921年的30多年之间,严复的身心状况与鸦片吸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他从幼年开始,就看到老师黄夫子有吸烟的癖好。根据严复的甥女何纫兰所述,严复是在同事、亲家吕秋樵家中染上烟瘾的,不过吕本人并不吸烟。在1889—1890年,严复在与四弟的几封信中说道,“兄尚未革烟,何时革,亦易事,不烦远挂”;“兄吃烟事,中堂亦知之,云:‘如此人才,吃烟岂不可惜!此后当仰体吾意,想出法子革去’。中堂真可感也”。由于严复有抽鸦片之癖好,他的第三任妻子朱明丽除了负担家务、教育子女,她的另一项重要的工作是为严复购买鸦片,再请人带给他或直接寄给他,使严复的鸦片供应能不虞匮乏。在严复写给明丽的63封信函之中,有27封谈自身的疾病,17封催促她速寄鸦片,有些信则两者都说。从通信之中我们甚至还发现严复不但吸鸦片,偶尔还因为失眠而注射吗啡。兹将数条史料抄录如下:
吾因感寒,夜间患咳,吸烟更甚,有似去年。
1907年10月21日
药膏一日尚是三遍,夜间多筋跳,睡不着。昨晚直到三点尚不能睡,吃药丸吃睡药都无用。
1908年8月
吾到津以来,别的没有甚么,只是晚间多睡不着,早起跳筋……药膏吃已过半,事多一日三瓢,不能减少。药单不知往那里去,又没带有烟灰,市上买灰恐靠不住,今特作快信到家,叫你再熬四剂,一钱灰者,分作两罐,熬好交新铭关买办,即他船亦可,带津交河北学务处严收,切切。
1908年9月8日
药膏本日已尽,而新熬者尚未寄来,不知需受苦几日,只怕新的寄来,我已戒尽,不须再吃,未可知也。按在此日日有事,恐精神不够支撑耳。
1908年9月18日
膏药再熬两剂来,当够用到回时矣。
1908年10月11日
此处所剩药膏,不过数日便完,望再熬两剂,装罐寄来,愈早愈妙。
1908年10月17日
药膏两瓶,现已吃完一瓶矣。吾身体如故,惟晚间十二点睡,至多至六点便须起来,其时天或未亮,甚以为苦。一半由肺气不舒,晨间喉中作响如前,须吐痰食膏药后始差。
1908年11月2日
体气到京后虽无甚病,却不算佳,夜间多睡不着,早起大解三五遍不等,药膏只须两顿,临睡因腿跳,常不得已而用吗啡针,所打至少不过数毫之重,然往往仍睡不着,此信即三点钟所写也。
1909年6月2日
此外在日记之中,他也记录了“服药膏”“抽大烟”的情形。由上述的自白可见严复的烟瘾很强。
1904年严复曾请医生协助戒烟。他的朋友英华记载“步至苏州河,询问柯师医生,良久,至河南始得晤。严又陵先生现戒烟,谈有时,严引予见医生”。此次戒烟可能未成。1909年秋天,严复又打算戒烟,然而几天之后因缺乏毅力,烟瘾发作,再度吸食。在信中他谈到戒烟失败的经验:
因患感冒风寒,又缘有同乡医生许钟岳,力劝将烟丸戒尽,身体可期强壮。我服其药三四日,便不思再食烟丸,精神食量亦较前稍佳,据言旬月之后,必然大好。
吾从药丸除净后,体力反觉不支,大抵不外泄泻、咳嗽及筋跳三件,昨前两宵作扰尤甚,饭后九、十点即非常困倦欲睡,睡又跳筋两三点钟,勤捶不差,服睡药亦无效,不得已乃取家制药膏半茶匙,服下乃得安静。……药膏既须服,可再熬两罐来,或寄数两好灰,将方抄来亦可。
戒烟失败之后严复虽恢复吸烟,但烟瘾减小,每日只服半匙,有时则稍多。明丽在配方上似乎也做了一些调整:
我在此间责任颇重……精神尚支得住……药膏每日尚须半匙,所用即汝夏间寄由嘉井者,计两罐,可敷过年,不知彀否?
[1909年十月初八,新历11月20日日记] 本日十一点吃药膏稍多,先行三次。
刻我诸恙均见差减……药膏一日只服半匙,怪得这么灵,吾知烟灰加重,以后当更少服,药丸中有他药,据老许云不宜常服也。
刻腹泻腿跳等症都比从前好些。药膏亦已减少,多吃反不舒服。
1910年之后严复的烟瘾又变大了,“药膏尚日服两茶匙,现又须煮,但前带烟灰已罄,大小姐若来,家中烟灰可先带两把应用也”。此后至1912年严复被派任为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其间虽“时思断绝”烟瘾,但还不断地请明丽托人带鸦片到北京来,“闻君潜来京在即,来时可托带鸦片二两来京,五元一两便可吃矣”,此外,他也试吸过一些“三元每两,自是便宜”的新产品。
1916年1月9日他的日记中写着“Two pipes in the afternoon”(下午抽了两管);1919年的日记又有“起服新药膏”“起吃新药膏”“买大土膏,用起”等字眼。“药膏未除,病甚,便以药膏止之,亦复有效。”一直到严复死前一年多才戒除。他在1920年4月写给儿子的信中说,去年在北京因大病入协和医院,在甘医师的协助下才戒掉鸦片:
须知吾身乃有两病,从前医生皆来细为看出。盖第一在肺,众人所知;其次在肠,众人所忽。然吾自得疾以来,大便实未尝好过,乍愈乍剧;每日早晨二三度或四五度,至下午始差。客岁在闽在沪均是如此,当时药膏未除,病甚,便以药膏止之,亦复有效。至去年到京,累患脾泄,向狄博尔求药,亦无良果。大病,入协和医院,药膏经甘医除去,泄泻颇甚,而溲以为鸦片之反动力,转以为佳,然每日三四行,实亦不甚觉苦。出院到家之后,始尚不甚苦人,至此后月余日,渐渐增剧,又于腹中酵气Fermentation(按:发酵),早起五点以后,激刺苦人,不能安卧,上午非五七次至圊不已,坐是饮食不养,人亦瘦困,而喘咳加剧。近者英邱格Qouk大夫代吾诊治,于十二夜,用Calomel(按:氯化亚汞,别名甘汞,可用作轻泻剂)两片,以发胆汁,天明用Magnesium Sulphate (按:硫酸镁,又名泻镁,口服硫酸镁有良好的导泻功能)水两匙,意取如此宣泄二次,可将腹中激刺恶物,全行刷下。不料吾自戒烟以后,肠胃极弱,遂乃一泄至十零遍,而人不支矣。于是将第二剂急止,然至十五夜,尚用其半以遂前昼。现在虽尚有零星泄泻,幸已降差,天明稍可安卧,再加数日将养,当可稍安。
严复出院之后,在1920年1月4日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学生熊育钖,谈到自己痛苦的经验,也劝年轻朋友绝不可吸食鸦片:
复回京后,于新历十二月初旬,又一病几殆,浑身肌肉都尽,以为必死矣,嗣送入协和医院,经廿二日而出,非曰愈也,特勉强可支撑耳。但以年老之人,鸦片不复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夜间非服睡药尚不能睡。嗟夫!可谓苦矣!恨早不知此物危害真相,致有此患,若早知之,虽曰仙丹,吾不近也。寄语一切世间男女少壮人,鸦片切不可近。世间如有魔鬼,则此物是耳。吾若言之,可作一本书也。
1月20日,他又说“复近所以与鸦片脱离者,非临老忽欲为完人,缘非如此,则稠痰满肺右部,凝结不松,无从为治故耳”。严复此时戒掉长期吸食之鸦片或许对他的身体冲击甚大,本来因鸦片而维持的身体因戒烟而失去平衡,来年即辞世。
严复在1880年代末期染上烟瘾或许是因为怀才不遇、考试失败,以及与莺娘不睦。他吸食习惯的持续不但出于心理挫折,也与生理病痛密切关联(鸦片有镇痛功效)。严复中年以后,呼吸与消化器官一直不好,喘咳、腹泻、筋跳,以及失眠等病症长期困扰着他,1919年初“喘咳大作,神识瞀乱,昏不知人,昼夜危坐床褥”,这样的病痛使他养成依赖鸦片、吗啡来舒缓病痛的习惯。
他持续的吸食习惯对家庭生活有诸多影响。使明丽忙于张罗、托带等事自不待言。就经济方面来说,以严复仕宦所得,加上明丽经营车行,严家的经济能力或许足以负担鸦片的购买,然而可能是因为这方面的开销也不少,严复一再要求家人勤俭持家、节省费用,也发出“人生之不可无财也”的感叹,应与此有关。
严复吸食鸦片也影响到他的公众形象。革命党人反对他的君主立宪之主张时,曾借此而大做文章。1907年楚元王在《民报》上发表《谕立宪党》一文,对所有立宪派大加诋毁,“张謇、严复两个人,一个是圆滑,一个是懒惰……严复的为人,只晓得自私自利,只享权利不尽义务。他在安庆高等学堂里面,天天抽鸦片,一个人都不会,一件事都不做,每月白白的骗五百块洋钱,还有时候住在上海,又骗用复旦学院的修金。实在是个大滑头了”。此一评价不见得公允,然严复抽鸦片一事确实是落人之口实。
1912年9月严复任北大校长时,仍有报刊文章攻击他吸食鸦片之事:“严复……昨自天津返京,夹带大烟枪一具,大烟膏数十两,秘密藏之匣中……不意行抵前门,竟为站长查出,闻立刻将烟具、烟膏和严复一并送到步军统领衙门去了。”此事或系虚构,然对严复的名誉造成重大的负面影响。
我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位翻译大师一方面以典雅的文言文翻译《天演论》,鼓励国人发愤图强,而另一方面躺在床上吸食鸦片;然而,严复主要的作品都是在鸦片所提供的身心舒缓状况之下所写出来的。在这方面,严氏后人严家理提供了一个证据,显示严复抽鸦片时曾教人读古文,且抽完鸦片之后,并不久卧烟榻,反而常正襟危坐读书写字。同时,吸食鸦片的经验才使他深刻地体认到要挽救“中国者,固病夫也”的困难。1895—1896年在举国闻名的《原强》一文中,严复有以下的话:
嗟乎!外洋之物,其来中土而蔓延日广者,独鸦片一端耳。何以故?针芥水乳,吾民之性,固有与之相召相合而不可解者也。夫唯如此,而后知处今之日挽救中国之至难。
严复也提出具体办法来解决鸦片问题,甚至还乐观地认为“夫何难变之有欤!”:
中国礼俗……沿习至深,害效最著者,莫若吸食鸦片……此中国朝野诸公所谓至难变者也。然夷考其实,则其说有不尽然者……假令天子亲察二品以上之近臣大吏,必其不染者而后用之,近臣大吏各察其近属……如是定相坐之法而实力行之,则官兵士子之染祛。官兵士子之染祛,则天下之民知染其毒者必不可以为官兵士子也,则自爱而求进者必不吸食。夫如是,则吸者日少,俟其既少,然后著令禁之,旧染渐去,新染不增,三十年之间使鸦片之害尽绝于天下。
严复在写这一段话时,或许也为自己无法成为“自爱而求进者”而深自悔悟。这一矛盾现象显示严复内心私情与公义的冲突,而他一生竟然都无法坦然面对此一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