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救世主
奶奶一辈子求神拜佛,烧香许愿,只想让各路神仙显灵,保佑她心想事成,保佑她全家平安、幸福。
在刘胡兰出生之前,奶奶整天求神拜佛,烧香许愿,求菩萨保佑给她添个孙子好顶门立户,结果添的是孙女刘胡兰。
在刘爱兰出生之前,奶奶又求神拜佛,烧香许愿……结果偏偏又添了个孙女刘爱兰。
连添两个孙女,奶奶只抱怨自己的命苦,并不抱怨神灵,依旧求神拜佛,烧香许愿。
1936年初,文水县下令从各村征调一些兵役,组成“防共保卫团”,一旦红军到来,准备死守县城。
奶奶依旧求神拜佛,烧香许愿,开口就是阿弥陀佛,满心希望刘景谦不要被征调。后来,爹爹果真没有服兵役,于是奶奶眉开眼笑地说:“阿弥陀佛!多亏菩萨保佑,真是福人自有天相!”
兵役过后又是天灾。夏天的田地干裂得像龟壳,秋庄稼干瘦得像烧锅的柴草。人们天天盼,日日盼,终于盼来了云周西村放水浇地的日子。
太阳还没有升起,奶奶就领着刘胡兰烧香许愿,祷告磕头。奶奶的目的只有一个:盼望各位神仙保佑,让爷爷和爹爹平平安安地把地浇完。奶奶经常给刘胡兰讲一些神通广大、佛法无边、有求必应、因果报应的故事,一心想把刘胡兰培养成像她一样信鬼信神的人物。刘胡兰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每逢奶奶烧香的时候,不用奶奶吩咐,就主动跟在奶奶的身后,虔心诚意地给各路神仙磕头。刘胡兰完全相信,神仙一定会帮助她家很快地把地浇完。
晚上,刘胡兰在给爷爷和爹爹送饭时,明明看见大渠里的水从地头欢快地流过,可渠堰上的人们谁都不敢引水浇地。刘胡兰觉得很奇怪,疑惑地问爷爷:“咱们怎么还不浇地?”爷爷像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出似的吼道:“财主石玉璞的地还没浇完哩,哪能轮到咱们浇?”
邻居石世芳也忿忿不平地抱怨道:“从来如此,就对吗?这都是些什么规矩?难道只有财主们能活,穷人们就该活活饿死?”
“世芳叔说的是怎么回事?”刘胡兰忙问爷爷。爷爷边吃饭边告诉刘胡兰说:“从修水渠的时候起,浇地就有个老规矩,不管你的地是在上游还是在中游,都得等地主老财们浇完,才能轮到你浇。而地主老财们都是好地,云周西村的好地偏偏又都在下游,这样一来,眼睁睁地看着水从地头流过去,也只能干着急。”
后来,陈玉莲的二哥陈照德看到老财主石玉璞把秋庄稼地浇完了,又开始浇麦茬地,就带头引水浇地了。不一会儿,石玉璞亲自领着水头、巡田夫们打着灯笼和火把过来了。石玉璞一见这里正在浇地,就大发雷霆,说道:
“这是谁领的头?谁?有胆的给我站出来,我倒要看看你长着几个脑袋?”
“我领的头!你想怎样?”陈照德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毫不畏惧地说。
“胆子不小啊!简直反天了!”石玉璞冷笑道。
“渠是大家修的,水费大家分摊。为什么只许你们浇地,就不许我们浇?”陈照德理直气壮地说。
刘胡兰忙问爷爷:“咱家的地什么时候浇?”
爷爷叹了口气说:“回家!回家!这么一闹,还浇什么地!”
回家的路上,刘胡兰又问爷爷:“水渠是大家修的,为什么石玉璞不准别人浇地?”爷爷不回答她,只顾摸黑往前走,看着刘胡兰问急了,就随口说:“你还小,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刘胡兰说:“我跟着奶奶在家里给各路神仙都烧香磕头了,神仙会保佑咱家平平安安地把地浇完的。”
“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烧香磕头顶屁用!”爷爷说出了一句在奶奶跟前从没说过的话。
国共合作后,红军改编成八路军,开到前线打日本鬼子了。开到前线的八路军在平型关打了一个大胜仗,把日本精锐的坂垣师团打得落花流水。这消息极大地鼓舞了全国的抗日军民,人们都希望阎锡山的部队也能像八路军那样英勇,给日本鬼子来个迎头痛击。
刘胡兰带着妹妹在村街上玩耍的时候,常常会听到一些八路军和日本军队打仗的消息。有些事情她弄不明白,就回家问奶奶。在刘胡兰眼里,奶奶无所不知,什么都明白。即使有些事情不知道,奶奶通过求神拜佛,念几声阿弥陀佛,多半也就琢磨出来啦。
“奶奶,日本鬼子为什么要打咱们?”
“还不是为了当皇帝!”奶奶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又对刘胡兰告诫道:“以后少往街上跑,免得给我惹是生非。只要能平平安安过日子,一年四季有家常饭、粗布衣,就是前世修来的福,管他谁坐天下谁当皇帝呢!”
刘胡兰向来最听奶奶的话,奶奶的话对她来说就是“圣旨”,即使有时候奶奶说的完全不合她的心思,她也认为奶奶的话总是对的,听奶奶的总没错。
1938年春,八路军120师第六支队的一个连开到云周西村来了。队伍一来,就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在大街上写了好些标语,什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啦,什么“团结一致,枪口对外”啦,什么“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啦,等等。刘胡兰虽不认识这些标语,但大街上那些红火热闹劲儿可真吸引人。每天天不亮,村里就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听得人精神抖擞,信心百倍。白天,队伍不是出操就是上课;傍晚,不是学唱歌就是在南场上演讲,要不就是帮老百姓干农活做家务。战士们看到什么干什么,和老百姓亲得像一家人一样。有一个南方口音的八路军排长,看到刘胡兰爷爷往地里挑粪水有点吃力,二话没说就抢过挑子,一口气挑到了地头。刘胡兰爷爷高兴得在村里连连夸了三天,说这支队伍比先前来过的所有队伍都好,对老百姓和气。是啊,这样好的队伍,老百姓怎么能不欢迎呢,就连小孩子们也都感到高兴!男孩子们每天扛着根高粱秆学队伍出操,女孩子们不是围着队伍学唱歌,就是围着小号兵看吹号。刘胡兰和李金香、陈玉莲一样,也成天围着队伍转。每天回到家里,还要把自己看到的新鲜事讲给奶奶听。今天说:“八路军就是当年的红军,是毛主席、贺龙领导的队伍。”明天说:“八路军队伍人人平等,他们当兵就是为了打日本救中国。”后天又说:“八路军战士个个手艺高强,人人都会缝补衣服,人人都是好人。”刘胡兰说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奶奶总是心不在焉胡乱应承,有时还会不耐烦地说:“好人,好人?老人常说‘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当兵的能有几个好人?”
有一天,六支队在云周西村西边和日本鬼子打起来了。
刘胡兰听从城里回来的大爷说:“阎锡山的队伍有枪有炮,人又多,武器又好,却夹着尾巴逃跑了。六支队那几支破枪能打过日本鬼子吗?”随后,叹着气,自言自语说道:“胜也好,败也好,敢朝日本鬼子开枪就好!”
奶奶又到佛前烧香了,刘胡兰连忙跟过去跪在佛前,跟着奶奶向神灵磕头祷告起来。奶奶的意思是不管谁胜谁败,只求保佑全家平安无事。刘胡兰却双手合十,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求菩萨保佑,让日本鬼子败了吧!让八路军胜了吧!”
这一仗,果真把日本鬼子打败了。刘胡兰一蹦三跳地把胜利的消息告诉爷爷,爷爷连声称赞道:“有这样不怕死的队伍,不愁把日本鬼子赶不出中国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奶奶听了爷爷的话,念佛念得更勤了。
文水县抗日民主政府成立后,云周西村也开办了抗日小学。抗日小学与以前的学校不同,以前,上学念书的都是男孩子,现在女孩子也可以上抗日小学了。1940年夏收过后,云周西村贴出了开办抗日小学的告示,村干部一家一户地动员男女学龄儿童上学。刘胡兰听说李金香和陈玉莲都已经报了名,便连忙跑回家找奶奶。刘胡兰心想奶奶一定会同意她报名上学。理由是,奶奶对她那么亲,那么疼,再说了,上学读书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奶奶能不同意吗!不料,当刘胡兰满心欢喜地跑回家和奶奶一说,奶奶迎头就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什么?上学?你咋不说上天呢!”奶奶先是这么说,后又把刘胡兰揽在怀里,心疼地说,“女孩子家,上什么学?要紧的是学会操持家务,学会纺线织布,会念几句书能咋地?”
“上了学就能认字,能认字就能读书,就能读毛主席的书……”刘胡兰给奶奶讲道理。奶奶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说:“是能成龙呢还是能成凤呢?再说,哪有女孩子上学的?”
“村里好多女孩子都报名了,李金香和陈玉莲也报啦!”刘胡兰连忙把两个好朋友拉出来,以为人多势众,奶奶不会不答应,不料奶奶却说:“别人家的事情我不管,也管不着。我只管咱们家,咱们家的事由不得你!”刘胡兰从没见奶奶这么凶过,以前给刘胡兰裹小脚,刘胡兰坚决不裹,从窗口跳出北屋,那时,奶奶也没有这么凶。不过,奶奶凶过一阵子,又有软有硬地说道:“趁早死了这条心吧。非要去上学,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刘胡兰听奶奶说得这么绝,就抹着泪花不敢再吭声了。可心里却又急又气,她真没料到,奶奶竟然这样守旧,自己不识字,也不让孙女识字。奶奶把一块钱当五毛钱花了,也不肯接受不识字的教训。眼看李金香和陈玉莲都要上学了,奶奶就是不让她去,她怎能不急不气呢?
幸亏村干部和妈妈胡文秀反反复复地做奶奶的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奶奶才抛下“书房戏场,坏子弟的地方”的陈腐观念。
前来动员刘胡兰上学的村干部现身说法:“在村公所里,我一遇到文墨上的事,就不由得抱怨家人在我小时候不让我念几年书,害得如今成了睁眼瞎。可是又一想,这能怪家人吗?不能。那时候穷得吃糠咽菜,连肚皮都填不饱,学费又那么贵,穷家小户的哪有闲钱供子女上学?如今抗日民主政府开办抗日小学,上学不用交学费,不分男女都能接受教育,都能学到文化,这都是共产党给咱们谋的福利!上学多好啊!”
奶奶见村干部说得头头是道,就笑骂着答应让刘胡兰报名上学了。
奶奶发现,自从刘胡兰上学之后,愈来愈不肯听她的话了。她不仅对孙女上学不满,而且对学校和老师也很有意见。特别是对1940年秋后,老师经常领着学生们在村里贴标语、搞宣传,慰问过往的八路军,给伤员端茶倒水,跳舞唱歌,洗衣做饭这些事非常反感。别人她不管,也管不了,就常常向刘胡兰唠叨:“这算什么抗日小学?说要念书识字,怎么不去念书识字?整天在街上瞎闹,成何体统!”
每逢奶奶这么唠叨的时候,刘胡兰再不像以前那样默不吭声了,总要反驳几句。这样一来,奶奶就更加生气了。而最让奶奶生气的是,刘胡兰不再跟着她求神拜佛了。有一回她要刘胡兰烧香磕头,刘胡兰不仅没有照办,反倒说世上从来就没有鬼神,也没有什么救世主,只有共产党才是人民的大救星!只有跟着共产党闹革命,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
有一次,爹爹和村里的民夫一同给山里的八路军送布匹,路上,送布的民夫被敌人打散了,有的民夫又背着布匹回到村里。他们说昨天夜里在穿越敌人封锁线太汾公路时,刚过去一半人,就被敌人发现了。敌人又打枪又放炮,还叽里呱啦地叫喊。隔在公路这边的人过不去了,只好撤了回来。
“我家景谦回来了没有?我家景谦过去了没有?”奶奶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人都说:“也许过去了,也许没有过去,天太黑了,没有看清楚。”奶奶问了满村人,也没问到刘景谦的下落,只好带着刘胡兰回家了。刘胡兰见奶奶一进家门就去收拾香案,知道奶奶又要为爹爹求神拜佛了。她怕奶奶要她一同烧香磕头,背上书包就往外走,奶奶在身后喊她,她像没听见似的,一口气就跑回学校了。
学校老师专门讲过破除迷信的课,还教学生们唱《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老师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说活人拜泥菩萨是非常可笑的。老师还讲了好多生动的事例,证明弄鬼弄神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从那以后,刘胡兰每逢见到奶奶准备烧香磕头时,就连忙躲开。
这天晚上,家里像死了人似的,谁也不说一句话,都暗暗地叹气,偷偷地抹眼泪。没过太汾公路的民夫回来了,过了太汾公路的民夫也回来了,唯独走失了刘景谦。村里也很着急,决定派人沿太汾公路去查询,大爷也要一起去。正当他们准备出发时,刘景谦突然回来了。全家人又惊又喜,刘胡兰扑过去,拉着爹爹的胳膊,不住声地喊着:“爹爹,爹爹,你可回来了!”刘胡兰似乎从来没有和爹爹这么亲热过,看到爹爹好好地回到家里,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刘景谦说他听到枪炮声、叫喊声,以为敌人追上来了。他怕敌人把布抢走,就背着布钻进了路边的谷子地里,跑了很远才停下来。等到敌人的枪炮声消失了,忙从谷子地里跑出来,可一同送布的乡亲们都不见了。他就悄悄地摸到太汾公路附近看了看,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看不到送布的民夫,也看不到敌人的影子。他就背着布一阵小跑穿过了太汾公路,追了好半天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只好独自赶路。天又黑,路又生,一路上经过的村庄都有自卫队和儿童团放哨,左盘查右盘问,耽搁了许多工夫。当他把布送到指定的地方,才知道先到的民夫已经走了。八路军同志要留他住一夜再走,他怕家里人着急,连觉都没睡一会儿,就一个人返回了。
奶奶听爹爹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总算没出什么乱子!”接着就手指爹爹的额头抱怨起来,“你呀,真是个死心眼,榆木疙瘩不开窍。为什么要一个人乱跑乱撞?过不了太汾公路,你就不会跑回来吗?”
爹爹不同意奶奶的看法,说:“村里让我们把布送给八路军,咱应承下了,还能不给送到?再说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眼看一天比一天凉了,八路军还等着布匹做棉袄棉裤呢!”
刘胡兰听爹爹讲了为八路军送布的经过,非常感动,又听爹爹说了这么几句话,便更加佩服爹爹了。爹爹虽然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可刘胡兰觉得爹爹说得太对了,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想不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爹爹,心里却对共产党八路军这么支持!
奶奶连夜蒸了好多莲花馍馍。第二天一大早,就逼着刘胡兰给神佛上供还愿。刘胡兰推辞说要去上学,奶奶一听立马来气,大声地斥责道:“上学要紧,还是还愿要紧?都这么大人了,还分不出个轻重缓急!这是为你爹爹许下的愿,要不是神灵佑护,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刘胡兰反驳道:“奶奶你没听爹爹说吗?爹爹是自己跑回来的,你供的神位根本就没出这个门!”
“你胡说什么?!”奶奶顺手拿起了拐杖。
刘胡兰想起了爷爷在水渠上说过的话,想起老师教过的《国际歌》,想起了同学们学奶奶和她往日里磕头拜神的样子,脸上一阵阵发烫,就向奶奶跺着脚,发狠地说道:“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鬼神,也没有什么救世主,求神拜佛屁事也不顶!”
奶奶听刘胡兰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脸都白啦。她又拍手又跺脚,嘴里不停地骂道:“你这个死丫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妹妹刘爱兰一看这架势,忙推了一把姐姐,意思是让姐姐快跑,依爱兰的经验:跑了跑了,一跑就了。
刘胡兰却站在院子里动也不动。她见奶奶颤着小脚气冲冲地跑到跟前,举着拐杖向她头上打来,心里反倒十分平静。她望着奶奶,斩钉截铁地说:“奶奶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再跟着你去烧香磕头的!”
奶奶本来是想吓唬吓唬刘胡兰,可听刘胡兰说得这么坚决,一时竟没了主意。刘胡兰的坚决态度奶奶是领教过的,当刘胡兰说不再裹脚时,谁拿她都没有办法。奶奶把拐杖高高地举起,刘胡兰却镇定自若,因为她知道拐杖举得越高,离自己就越远。奶奶高举着拐杖愣了一会儿,忽然把拐杖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骂开来。奶奶骂刘胡兰,骂学校,骂老师,骂村干部,还骂刘胡兰妈妈胡文秀,说都是他们出的馊主意,让刘胡兰上学,如今学坏了!
妹妹刘爱兰向姐姐透露:“你上学走后,妈妈和大娘劝了奶奶大半天,奶奶才不哭了,也不骂了。后来奶奶领着我上了供,奶奶还在神佛前替你祷告了一番!”
“替我祷告?”刘胡兰惊奇地问道。
“是啊!奶奶说你一定是在学校里中了邪气啦,求神佛多多原谅不要见怪……”
1941年初,日本鬼子进村“扫荡”,到处抢,到处烧,到处杀,还到学校里痛打教员,逼迫他们教“大东亚共荣”“中日亲善”,在云周西村实施奴化教育。在这暗无天日的年月里,抗日小学暂停开办。刘胡兰每天只好躲在家里跟奶奶学纺线,不敢轻易出门。这下子可称奶奶心啦,犹如正瞌睡捡了个枕头。不过,奶奶看到刘胡兰整天愁眉不展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安,就劝刘胡兰说:“孩子,趁早死了那条心。不要说学校停办了,就是不停办,这年头还念什么书哩!”
有天晚上,刘胡兰偷偷地把抗日小学课本拿出来,却被奶奶夺了过去,顺手就填到了炉灶里。刘胡兰眼睁睁地看着抗日小学课本燃烧起来,气得“哇”的一声哭了,任凭奶奶怎么劝说,她都不予理睬,仍是一个劲地哭。奶奶也生气了,连声地唠叨:“你还哭,奶奶是为谁?还不是为你,还不是为全家好吗?要是让那些挨刀砍的日本鬼子发现了抗日课本,咱一家谁也别想活!”
胡文秀听见女儿哭,婆婆吵,忙跑进来。当她问清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抚摸着女儿的头说:“胡兰子,这事奶奶做得对。再说书已经烧掉,哭也没用了。你要是真心想学习,以后我来教你。我虽然只上过小学二年级,但教你认认字不成问题。”
从这天之后,刘胡兰又开始学习了。妈妈胡文秀每天教她两个生字,她每天纺一会儿线,就在石板上练一会儿字。
妈妈胡文秀不仅教刘胡兰读书认字,还教刘胡兰许多革命道理,告诉刘胡兰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的八路军,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的共产党。刘胡兰进步很快,不久就当上了儿童团长,经常和李金香、陈玉莲一起偷偷地给抗日干部放放哨,通个风,报个信什么的,村里一般人不知道,她自己回到家里也不声张,不炫耀,奶奶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有一阵子,奶奶见刘胡兰整天待在家里,不是闷着头纺线,就是悄悄地认字,轻易连大门都不出。奶奶感到很满意,就用赏识的眼光夸奖刘胡兰说:“这就对啦!闺女家就应该这样!”后来,发现刘胡兰又变了,变得有说有笑,还经常到李金香和陈玉莲家去串门,就改用现身说法劝告刘胡兰:“一个姑娘家,从小就要守本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村里踩高跷舞秧歌,大人们不放话,也不敢私自跑去看热闹。哪像你这样,成天游门串户的。”
奶奶的家规很严,还有很多讲究:不准媳妇们高声大语地说笑,有客人来家不准媳妇们多嘴多舌,做饭时不准锅碗瓢盆发出刺耳的声响。以前对刘胡兰管教还不怎么严格,随着孙女一天天地长大,管教也一天紧似一天了。奶奶一心要按她的老办法培养孙女,她经常对刘胡兰说:“已经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吗?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一点规矩都不懂。将来做了媳妇,公婆面前可怎交代呀?人家骂你事小,要是骂家教不严,就连娘家人也得跟你一同丢脸!”
奶奶一天到晚地唠叨,不是数说孙女们,就是数说媳妇们,再不就是讲些神神叨叨的迷信话。家里稍有不顺,就立马给这个烧香,给那个还愿,自己日子过得很俭省,敬鬼敬神却很大方,一年到头香火不断。刘胡兰在外边听人们谈论的尽是打日本鬼子、闹革命、男女平等、妇女解放这一类的新鲜事,回到家里看到奶奶做的尽是老一套,简直是忍无可忍。所以,刘胡兰又像过去一样,一有工夫就往外跑,这事也成了奶奶的心病。如果说刘胡兰只是出去串串门,散散心,说说闲话,拉拉家长里短也倒罢了,而如今,奶奶发现刘胡兰竟然成了妇救会积极分子,在村里做起了抗日工作。妇救会除了暗地里做军鞋、做军袜,给隐蔽的地下党、抗日干部、游击队缝补衣服、拆洗被褥之外,她们还经常聚在一起,偷偷地阅读根据地的报刊,还常常分头到各家各户去宣传抗战捷报,动员群众把粮食埋藏起来,与日伪军对着干。
这天晌午,刘胡兰从外边一回到家,奶奶就气冲冲地向她吼道:“你的胆子真不小!简直是吃了老虎豹子胆了,胆大包天!你眼里还有奶奶吗?你是成心要气死我!成心想毁了这个家!你竟敢背着我干那号凶险事!”
刘胡兰心平气和地说:“村里成立了妇救会,我参加了,犯得着你老人家动这么大的肝火吗?”
“妇救会抗日!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就因为这个,我才参加的。”
“日本鬼子就在家门口,你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趁早给我退出来!”
“你愿不愿早点把日本鬼子赶走,早点过上太平日子?”
“我巴不得日本鬼子立马死光。要能早点赶走这些瘟神恶煞,我天天烧高香哩!”
“烧高香没用!”
“妇救会有用?妇救会能把日本鬼子打败?做梦去吧!”
“光凭妇救会当然不行。打日本鬼子主要靠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不过,没有统一战线,没有各方面的配合也不行啊!”
奶奶知道自己说不过孙女,就想出一个花招来:“只要你退出妇救会,奶奶明天就给你做套新衣裳。”奶奶觉得这一招准能把孙女降服。女孩子家谁不愿意穿戴得好点,谁不愿意打扮打扮呢?
刘胡兰心想:奶奶平日连灯油都一滴一滴地省着点,有时黑天纺线连灯都不点,为了让我退出妇救会可真舍得下本钱!于是对奶奶笑道:“奶奶,你别给我做什么新衣裳了。你不是常说:‘戏子穿上龙袍也成不了真皇帝吗’?我知道你是怕我在外边惹下乱子。奶奶你放心,我不憨不愣,不会提着脑袋往刀口上撞的。妇救会只是暗地里做做军鞋,补补衣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八路军为打日本鬼子,命都拼上了,咱们缝缝补补做点针线活还不应当吗?再说了,我的额头又没有刻着‘妇救会’三个字,日本鬼子怎么能认得出来呢?”
听了孙女这一席话,奶奶只好叹着气回到北屋去了。
1945年8月15日,抗日战争取得胜利,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消息传到云周西村,刘胡兰一家正在地里打掐棉花。刘胡兰和妹妹高兴得又是笑,又是叫,像撒欢的羊羔,手拉着手不住地乱蹦乱跳,一连踩倒了好几株棉花。要在往日,非挨奶奶一顿臭骂不可,可那天奶奶也顾不得管这些事情了,连奶奶自己都压倒两株棉花哩。奶奶一听说抗战胜利了,“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地拍手,不住地磕头,不住地念叨:“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总算把日本鬼子打跑啦!”
爷爷和大爷都像采茶女一般乐得手舞足蹈,仿佛一下子都变成了孩子。
胡妈妈眉开眼笑地说:“多亏了共产党、八路军,要不也不会有今天。”
抗日战争胜利后,蒋介石、阎锡山在帝国主义的支持下,疯狂抢夺抗战胜利的果实,公然发动了内战。刘胡兰在共产党的培养下,积极投入到新的斗争中去。这时,妇救会已改成了妇女联合会,文水县委、县妇联准备在贯家堡开办一期妇女培训班,为县、区培养一批妇女干部。区妇联主任、妇训班班主任吕梅非常希望刘胡兰能参加学习,但在研究受训人员时,村干部估计刘胡兰奶奶不会同意,就把刘胡兰的名字划去了。刘胡兰以为自己的条件不够,但又觉得这是个很宝贵的学习机会,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于是她找到吕梅问道:“吕梅同志,像我这样的条件,妇训班要不要?”
“你年龄太小,再说了,你奶奶能舍得你去吗?”
“不是说这些。我是问你要不要?”
“这还用问吗?只要你能做通奶奶的工作,就可以参加妇训班学习,我们随时欢迎你。”
刘胡兰觉得她要能做通奶奶的思想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找村干部去动员奶奶,也不会有好结果。思来想去,觉得要想走出这个家门,只有偷跑这一条路。只要跑进妇训班,生米做成熟饭了,难道奶奶还能把我拉回去?
刘胡兰一向敢想敢做。第二天,她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贯家堡参加妇训班了。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奶奶发现刘胡兰不在家,问家里的人,都说不知道。奶奶连忙打发妹妹爱兰到村里去找,可也没有找到。奶奶生气地说:“我就不信找不到,她能飞上天去?”
奶奶边说边拄着拐杖亲自出马寻找孙女去了,找遍全村,终于打听到孙女已偷跑到贯家堡参加妇训班了。
妇训班如期开学了。吕主任刚给大家做完学习动员报告,李金香就慌慌张张地告诉她:“吕主任,刘胡兰奶奶找上门来啦!”吕主任这时才知道,刘胡兰是偷跑出来参加妇训班的,怪不得连行李都没带。
“我去看看。”吕主任放下茶杯,连忙跑到刘胡兰住的地方。
一进屋,吕主任就看到刘胡兰奶奶坐在炕沿上哭骂,刘胡兰爹爹正蹲在地上抽烟,满屋也见不到刘胡兰的影子。
刘胡兰奶奶见到吕主任,哭骂声立马提高了:“我的好主任哩!这个没良心的胡兰子呀!我从小把她抚养到这么大,费心费力,呕尽了心血,她竟撇下我跑来参加八路军啦!你让她跟我回去吧!你们八路军人很多,也不在乎少她这一个……”
吕主任忙向刘胡兰奶奶解释说:“妇训班不是八路军,刘胡兰只是来参加学习,一个多月就学完了,学习完了还要回去的。”
吕主任又走进北屋,见到刘胡兰就说:“原来你是偷跑出来的。”
刘胡兰笑道:“参加妇训班又不犯法。”
“你快去看看,你奶奶闹成什么样子了!”
“不管她怎么闹,我绝不会跟她回去!”刘胡兰胸有成竹地说,“她找不到我也就死心了。她要见了我,拉拉扯扯的,事情反倒更麻烦了。”
吕主任觉得刘胡兰说得也在理。看样子她绝不会去见奶奶的,更不会跟奶奶回去。不知为什么,吕主任刚才对刘胡兰还有点恼火,这会儿反倒喜欢上这个说一不二的姑娘了。
吕主任回到刘胡兰奶奶身边,左劝右劝,劝了许久,终于做通了奶奶的工作,到太阳快落山时,才把刘胡兰的奶奶和爹爹送走。刘胡兰远远地看见爹爹用手推车推着奶奶向回走的身影,心里不住地念叨:奶奶呀,把心放宽些,千万别气病了啊!
妇训班的生活很艰苦,全班年龄最小而又担任小组长的刘胡兰,经常帮助值日的同学拾柴、做饭,和同学们谈心交心。由于敌人的骚扰,妇训班曾几次转移,转移途中,刘胡兰收藏文件、抢背粮食,帮助体弱的同学扛行李。她常常鼓励大家说:“八路军打仗死都不怕,咱们还能怕困难?怕困难哪能闹革命?要想打倒吃人的旧社会,非革命不可,即使有天大的困难,也要革命到底!”40多天的培训结束了,刘胡兰不仅提高了文化水平,更懂得了许多革命道理。
过去,刘胡兰怎么都弄不明白:家里吃的穿的用的,所有的一切,明明是两只手劳动换来的,奶奶偏说是神灵赐予的,整天求神拜佛,烧香许愿。奶奶信奉“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传统理念,反对孙女参加妇救会,坐着手推车到妇训班里哭闹,不让她参加妇联工作。奶奶这么迷信、守旧,难道是天生的吗?不!通过妇训班学习,刘胡兰明白了这都是旧社会吃人的封建礼教毒害的!要是自己也生活在那样的年代里,还不是和奶奶一个样吗?多亏共产党、毛主席,才使自己明白了一些革命道理……刘胡兰明白奶奶虽然思想落后,可是还有很多长处,比如:她勤勤俭俭一辈子,从来没埋怨过生活苦,从来没叫喊过操持家务累。刘胡兰长这么大,穿针引线是奶奶手把手教的,纺线织布是跟奶奶学的,省吃俭用的好品德是奶奶传给她的。虽然奶奶常常骂她,但是无论怎么骂,也压不过这骨肉情,奶奶对她的疼爱是什么都掩盖不住,也替代不了的啊!
妇训班一结束,刘胡兰就像小鸟似的飞到了奶奶的身边。
刘胡兰回来不久,奶奶就病倒了。开头只是伤风感冒,头疼发烧。奶奶自己也没当回事,谁知有一天早晨,奶奶下炕洗脸的时候摔了一跤,一跤就摔得昏了过去。连吃两服中药,又请医生扎了几针,仍不见好转。每天都是昏迷状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终于有一天,奶奶回光返照般地醒来,醒来就不住地念叨:“胡兰子哪里去了,你们快把她给我找回来。”
刘胡兰忙跑过去,拉住奶奶的手说:“奶奶,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你好点了吗?”
奶奶一见刘胡兰,眼睛显得更亮了。奶奶紧紧地握住孙女的手说:“胡兰子……奶奶眼看不行了……你不要离开我……”
刘胡兰忙说:“奶奶,你安心养病吧,我守着你,哪儿都不去。”
奶奶喘了喘气说:“我这病还能好?请医吃药花了多少冤枉钱,我看二亩地的粮食都不够。”
刘胡兰说:“只要能治好奶奶的病,花20亩地的粮食也值得!”
奶奶说:“我死后办丧事,千万不要讲排场,咱们小门小户人家,能过得去就行啦,省下的就是赚的。”
听了奶奶对后事的安排,全家人都哭了。
奶奶挣扎着伸出双手,用力脱下一枚银戒指说道:“胡兰子,你过来。奶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戒指,在奶奶手上受了一辈子苦,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奶奶边说,边给刘胡兰戴到手指上。刘胡兰望着那枚没有了光泽的银戒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