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6年,焦裕禄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娃娃,他还找不到解脱穷人苦难的钥匙,历史还没有形成风起云涌的革命气候,责任感只能促成少年的他像个有模有样的男人一样,用他还显稚嫩的肩膀,勇敢地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
他开始每天攀上岳阳山和无数的人去争砍秃头毫发般稀疏的树木,成了一名英俊矫捷的砍樵郎。他砍的柴火不是去卖,而是为了自家的灶下生火,用热锅炒黄豆粒,然后用油坊的石碾碾轧。
焦家油坊的第三代传人焦念礼逐渐老去,不得不交给第四代传人焦方田,而在焦方田手上,焦家油坊规模没有任何扩大,依旧还是两个并列的青石大碾砣,滚碾于亦是青石铺就的环形碾道上,碾砣上出一石凸,合辙碾轧于碾盘槽内,无论是豆粒还是蓖麻子匀撒碾盘,均可碾成扁子作榨油之用。
那只老弱的骡子,像一个只吃糠菜的人一样——因有草无料而步履蹒跚,老态龙钟。它在环状的碾道中一圈圈走着,肩肉被木制枷板挤压到脊上,以至两肋的瘦皮绷紧起来。它的头深深地低下去,抵触地面,颈下的瘦皮则垂垂吊吊,抖抖索索。为了怕它偷吃碾盘上的豆类,有一副破布缝制的“眼箍”,戴在它双眼上,不透丝毫光亮。骡子的老泪经常自“眼箍”下滴落,母亲说它老了,已通晓人性。
它在青石铺就的环状碾道打转,一日日,一夜夜,每当它的钉了蹄铁的蹄子趾滑了青石,便会发出吱吱的、令人害怕的摩擦声,每当它的步履因无力而蹒跚,父亲便以铁铲刮削碾盘——使它产生“活儿将完,正在收粮”的错觉,以便能鼓足最后的干劲,快走几圈。年轻的焦裕禄以为这样对待骡子是不公平的,因为它也通人性,你不能欺骗一个心里明白而又不会说话的“哑巴”!他常常故意给它戴偏那副眼箍,使它能够偷吃一点豆料。当他发现那可怜的老骡子并不敢稍有造次的时候,他不得不可怜它的老实,而又愤慨它的窝囊。
在无月的深夜里,焦裕禄曾经听见老骡子深沉的叹息声,恰如房内半夜失眠的老父的作为。猛悟到他自己要与父亲有所不同了。打碎那个黑暗世界的概念还不可能形成,而用自己双手、双脚改变命运,挑起家庭重担的决心,却在此时下定。他开始修理他家的一辆破旧独轮车。曾经握笔操弦的一双嫩手,如今毛毛糙糙地穿钉抹油,加绳捆袢,他要推起这辆爷爷和爹爹推过的独轮车,把自家油坊的油、别家油坊的油运到博山城里去,再从博山捎回金贵的煤炭。
当他推起重载的油车、煤车,蹒跚于崎岖山道上的时候,他感觉到他和老骡子所不同的是眼上缺少一副眼箍。他双手握住车把,弓身探首,车袢把脖颈的瘦皮挤压至脊上。他的腰臀不住地扭动,以便调整着、维持着独轮车的平衡。上坡的时候,双脚趾滚着吱吱发响的石子,摇首甩飞淹眼的汗珠。下坡的时候他全身后坠,以便制住这匹“惊骡”的冲栽。他的车不止一次地翻倒于陡坡下、滑坡上,他做梦都想有一辆驴拉的车和一条二尺宽的平坦些的路。
随着那匹又老、又累、又病的骡子倒在碾道里,他们家不可能买得起一匹新的骡马或牛、驴,油坊的营生就要倒闭,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支柱就要断折,焦裕禄第五代油坊继承人的梦也碎了。他感觉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而且,通人性的老病骡子与人并无太大的不同,人在病饿苦乏、体力透支、精神崩溃之时,也难免一死。
他忽然联想到父亲深沉的如同病骡的长叹声,看见父亲忧郁悲伤的双眼,也恰如临死前的骡子,不祥的预感便像灰色的影子印在了他的心头,而唯一能有希望避免不祥的举措,便是他要挑起一副新的担子,走一条更窄更陡更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