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博山山区遍布着星星点点的小煤窑,而这些小煤窑没有任何安全保障,无论是斜井、竖井、地窝窑,都充满着死的恐怖:有成批的人被窑顶塌方埋在里面;有成群的人被瓦斯爆炸烧死在地下;最最可怕的便是“活埋”——窑口被塌方封住,人却并未砸死。成群的人憋在黑暗的地底,不知天日,不知生活,只盼着地面的人将他们扒出来。但是,这样的希望是不存在的,不要说心比煤黑的窑主不愿舍血本而为之,就说那一镐一锹的劳动条件,难以展开救援的低窄的巷道,就是人们来救,没个十天半月别想扒通。而那深埋地底的活人,由于极度的焦躁与恐惧,大多活不到那样多的时日,因而在将尸首呈现在人们面前时,常出现的是惨不忍睹的情景:许多人因为窒息之苦痛,胸部被抓挠得血肉模糊;许多人为在塌落的煤堆中扒出一点缝隙,五指磨割得脱皮掉肉,白骨生生;许多人因不能速死,在极度的饥饿中,吞吃自己的棉袄……所以,在当地有一句精辟的大实话描写“煤黑子”的营生——下了窑就算是活埋一半的人了。
急于改变命运的焦裕禄不得不去做这“活埋一半”的人了,他钻爬于狭窄的煤洞中,像一条蛇钻入深深的地窖,常常跪在地上,左左右右地刨镐,飞迸的煤块击打在他的脸上,污浊的煤尘呛入了气管和肺脏。有时候,他需要仰躺在煤泥地上,像在水中仰泳一样钻过行道的出口,甚至仰着刨切顶部的煤层,被煤块矸石击打得鼻口流血。汗水与煤泥搅成一团,各种可怕的声响使他屡屡想到民间故事中地狱的景象。他在工头的怒喝下背煤出窑,在窑主的斥骂中扛镐下窑,他的所得却不能糊口,更不能顾家。他觉得自己的前途恰若漆黑的煤壁阻挡四周,使他看不到光明。
当他发现生命的赌博不能取得改变命运的成功时,他选择了与相好的工友一同爬上地面,操起了破旧独轮车,开始运送煤炭的营生。
1941年,博山大贱年景:春天大旱,夏季歉收,秋季作物播种的时候,正是赤日炎炎、赤地如火的暑天,山地仍旱得裂缝,刚播种的秋玉米,待到秋来还是蔫蔫的枯黄颜色。屋漏偏遭连阴雨,那一年的秋寒又来得太早,离“秋分”尚有好多时日,北风便呜呜刮起。寒潮侵袭着晚秋作物,枯黄的玉米秸秆,叶片在瑟瑟的抖索中卷曲欲泣。“胎中”逢旱,“产期”逢寒,这是老天要绝人粮。那一年的秋季几近绝产,苦熬了春夏百日,一切指望皆在大秋的焦家,面对着寒秋,设想着漫长的冰天雪地的冬日悲惨,痛苦之状超过了病弱老骡死去之时。
被穷怕、苦怕、累怕了的性格忧郁的焦方田,不再长叹了,他的目光开始呆滞而奇怪:时而柔情脉脉,时而凄苦万端,时而惊惊惶惶地看破屋,看老树,看妻子儿子。家人顾不得疑惑,顾不得纳闷,该运煤的运煤,该拔草的拔草。年迈的爷爷焦念礼已至眼花耳聋的苦境,对于儿子的异状,当然也是看不见,听不到。
焦方田怎么也忘不掉那位亦是焦家子孙的富豪焦兆忠向他催债时的那张脸;忘不了当初向焦兆忠借的两三块钱。他原指望买一点豆料、蓖麻之类周转之后立即还债,哪想到拉磨的骡子病死了,石磨不转了,油坊榨不出油了,但债务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本利已至十块大洋,他知道这个数还会越滚越大。
前几次,焦兆忠见了他还只是说:“方田呢,那十块大洋是不是该还了?”
焦方田也只是点一点头,应一声就过去了。但在焦兆忠的那张“慈祥”的笑脸上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焦方田深知焦兆忠的为人,在他的“宽厚”“慈祥”“斯文”的背后,却是不怒自生威,肚里长牙的角色,向来说一不二。
这天,焦兆忠背着手又来到了焦方田家,他依旧微笑着说:“方田呢,那十块大洋该还了吧!”
焦方田嚅嚅地乞求着说:“再宽限几天吧,骡子死了,油坊也开不下去了……”焦兆忠依旧笑着说:“我也有难处哩,你还是上上心吧,再还不上,就得想别的办法了!”
说完背着手走出了院子。
望着焦兆忠远去的背影,焦方田想“别的办法”,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啊!不用想他是看中了山上的那二亩地,想到这里焦方田的心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立刻疼得揪紧了。
一个寒霜如雪的早晨。天刚蒙蒙亮,焦裕禄的母亲李星英端了瓦盆,到破烂的碾坊中去喂猪。那碾坊中杂乱得很,有柴草,有农具,有穷家农户的一应什物。对于男人的四更起床,李星英并无格外注意。穷门穷户,若想不饿死冻死,就要拼命,起五更睡半夜已是寻常事,李星英早早喂猪的打算,也是要趁了清晨时光作罢这一事项,再烧一口热汤,让年少的儿子喝罢再去拉煤。但是,她突然看见老实巴交、相依为命的丈夫吊在碾砣之上的屋梁上了,的的确确地死了。
李星英既愤恨又如雷击,她五味杂陈,她恨这个不负责任的懦弱男人,恨他丢下70多岁的老父、愁苦的妻儿、破旧的老屋、薄瘠的两亩山地,还有尚未还清的十块大洋的阎王债……看到眼前这个和自己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苦命人,她突然有了一种悲伤和疼惜,她太清楚眼前这个上吊死去的人,若不是被逼迫到走投无路,是很难下定自杀的决心的!他是被那个人面兽心的焦兆忠逼死的,那十块大洋始终就是压在他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而当他无法再承载时,他便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想象到了在无人的山坡或无人的焦家院内恫吓、威吓或者羞辱过丈夫的债务人,而且将那种行为上升至残忍的程度。她可以猜测他会威胁要典押他的房屋、他的土地、他祖传的油坊中的石碾……
她突然觉得恨一个可怜之人,恨一个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懦弱之人,是自私的,她不再恨他,而是要先把他的丧事办好,让他入土为安,然后自己再撑起这个家,这个家不能倒……
焦裕禄上山砍柴回来,刚进村子,就听到了自家院子里传出的哭声。他愣住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立刻笼罩了他。
他扔下柴担,跑进家,见父亲焦方田躺在一张门板上。
乡亲们挤了一院子,爷爷蹲在墙脚哭,娘和嫂子趴在父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三岁的小侄子守忠摇着爷爷的胳膊哭着。焦裕禄拉住爷爷:“爷爷,我爹怎么了?”爷爷哭得说不出话来。焦裕禄又拉住嫂子:“嫂子,咱爹怎么了?”
嫂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拉住哭得没了声儿的娘:“娘,我爹他怎么了?”娘抱住焦裕禄说:“禄子,你没爹了!你爹受不了人家要债,寻短见了!”
焦裕禄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呀!”
焦家的小院里顿时哭成一团乱麻,同病相怜的左邻右舍齐集院中,边哭边诉,诉出焦方田老实的一生、委屈的一生、苦命的一生。哭出焦方田身后的苦痛:70多岁的老父、愁苦的妻儿、破旧的老屋、薄瘠的两亩山地,还有尚未还清的十块大洋的阎王债……
焦裕禄伏在哭昏的娘亲面前,一遍遍唤着亲爹亲娘。说他会挑起穷家的重担,还清钱债,讨回血债;说他要查清爹爹的死因,不做冤死鬼的儿子。他搀扶着哭不出声的爷爷,说要为他养老送终,作为焦家的后人,他要混出个人样来!
当地葬俗,故去的人,不论贫富,一般要砌寿坟,做寿衣、寿棺。寿坟用青砖或雕琢的青石砌筑,大碹棚顶;寿衣要五根领,也就是五件上衣,用绢和棉来做,取“眷恋”“缅怀”之意;寿棺上讲究的人家都用柏木。焦家穷成这个样子,寿坟自然是没钱砌的,五领寿衣也无力置办,只好把穿着一身补丁衣裳的焦方田抬到用门板搭的灵床上。至于寿棺,柏木是用不起的,乡亲们从山上砍了几根鲜柞树,会木匠手艺的后生们锛刨斧锯,忙碌一番,拼出了一口棺材,草草装殓了劳碌一生的焦方田。
夜里,起风了。焦家门外,用草席搭起了一个简单的灵棚。
灵棚里停着那口鲜柞木的薄皮棺材,前边是灵桌,桌上点着一盏孤灯,灯火在风里明明灭灭,灵桌下是一个烧纸用的火盆。穿着孝衣的焦裕禄独自为爹守灵。一阵风吹来,灯火摇晃起来,焦裕禄忙用双手捧住。
在摇曳的灯火中,焦裕禄仿佛看到了父亲焦方田憔悴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父亲这张脸上很少浮现过笑容,偶尔因什么事牵动一下嘴角,那笑也是如电光石火一般,稍纵即逝。焦裕禄上学时,每天放学,娘手里都攥着一把小笤帚,给他通身上下扫一遍,爹则站在一边,无言地瞅着儿子,嘴角往上动一动,也就没有别的表情了。
通常,晚上焦裕禄在油灯下念书,娘坐在旁边纳鞋底,爹蹲在一边搓草绳,那是一家人最惬意的时刻。娘“吱啦吱啦”扯动麻绳的声音在焦裕禄听来如闻仙乐,而爹搓草绳则哑然无声。一把谷草在他那双生满老茧的手里搓一把就成了绳,金黄色的草绳在无声地延伸着,在爹的身后跃动,好似蜿蜒的长蛇。
现在再也看不到爹爹的那张憔悴的面庞了,他不禁为爹爹凄惨的一生感到不平、感到无助,难道富人就天生是富人,穷人就天生是穷人吗?他不甘,他要改变这种现状,但路在哪里呢?
他正想着,这时,村上突然人声吵嚷、犬声鼎沸。
没等焦裕禄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灵棚里突然闯进几个日本兵和皇协军,不由分说,扭住焦裕禄就用绳子绑了起来。
娘和爷爷、嫂子从屋里出来,焦裕禄已经被日本人抓走了。娘哭喊着:“禄子!禄子!”爷爷大叫着:“禄子!禄子!”
灵前灯被风刮灭了,棺材前的引魂幡在风里狂舞。娘和爷爷、嫂子追到大街上。大群的鬼子和皇协军正在鸡飞狗跳地抓人。他们已经抓了几十个年轻人,都用绳子捆绑着。被捆绑的焦裕禄还穿着孝衣,戴着孝帽。
鬼子和皇协军把在村上抓到的人押解上汽车。娘哭喊着:“禄子!禄子!”焦裕禄听见了娘的声音,也大声叫着:“娘!娘!”
爷爷抓住一个日本伍长的腿哀告:“太君,您行行好吧,放了俺这孙子吧!”日本伍长抽出东洋刀,用刀背狠狠敲了爷爷一下,把爷爷打倒在地上。焦裕禄怒不可遏,要去拼命,日本伍长用洋刀抵住他的喉头。爷爷又抱住日本伍长的腿,被日本伍长一脚踢到沟里。
焦裕禄被押解到汽车上,小守忠哭喊着:“老叔!老叔!”焦裕禄眼里噙着泪对娘喊:“娘,快去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