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下井了。焦裕禄和工友们坐在罐笼坠下几百米深的窑底,他不禁想起了在家乡的黑山煤窑的那段痛苦的经历,如果在那里像被“活埋了一半”的话,而今在位于抚顺最荒凉地区的大山坑煤矿窑底,则是被整个埋葬了。漆黑的掌子面上,到处发出奇怪的声响,不时有大的煤块、石头掉落下来,在井底发出轰然的鸣响。
一天,在窑底,杨把头看到焦念重没动镐采煤,用手中榔头打焦念重,口中说道:“叫你偷懒!叫你偷懒!”
见本家爷爷挨打,焦裕禄冲上去护住焦念重,一把推开杨把头,说道:“凭什么打人?”
杨把头蔑视地一笑,从鼻子里哼道:“嚯,这是从哪里跳出个二百五,我‘杨榔头’打了这么多年人,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就凭我是监工,就凭手中这根榔头!”
说完一榔头向焦裕禄打来,焦裕禄待要反抗。
王大个儿立刻上前劝说:“他们刚到矿上对这里还不熟悉呢,请杨监工消消气儿,大人不记小人过!”
杨把头气稍稍消了一点,但从此记住了新来的焦裕禄。
第一天下井就敢对抗杨监工,工友们为这个新来的山东汉子捏了一把汗,同时也为这位山东汉子的侠肝义胆所佩服。
一天早上,太阳高高挂在天轮顶上。王大个儿忽然醒了,他见焦裕禄也醒了,就和焦裕禄聊起了家常。
王大个儿一脸凄楚地说:“我昨夜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感觉不是好兆头。”
焦裕禄问道:“王大哥,做了啥梦,人家都说做梦都是反着说的,再说了梦都是迷信。”
王大个儿认真地说:“我这人啥都不信,就是信命。命这个东西太奇怪了,你捉摸不透它。咱在这两块石头夹一块肉的井下,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命可提在阎王手里呢。这些年,死了咱中国的多少劳工啊。这一带,东大卷、西大卷、老虎台、万达屋、丘楼子,还有咱们大山坑,每个矿都有几个埋尸坑,里面白骨成千上万!咱这地儿天天都死人,死了往死人仓里一拉,攒够一车,拉到山沟里一扔,把山沟都快填满了。山沟里的脑壳像地里的西瓜,遍地都是。”
两个人正说着话,听见外边一片嚷乱。
有人喊:“五号巷着火了!五号巷着火了!”
焦裕禄和各工号里的矿工们都往井场上跑去。井场上乱成一团,五号巷口,火光映红了半面天空。
一个名叫安藤的日本大票头,正带领一群日本矿警驱赶着矿工们:“快快用黄泥封闭井口。”王大个儿急忙拦住:“井口封不得,封了井口,怎么下去救人?”焦裕禄也喊:“不能封井口,我们要下井救人!”
大家一起喊:“不能封井口!”安藤眼露凶光:“中国人多多的,死几个没关系。火的起来,瓦斯爆炸,坑口的坏了,日本衙门大大地赔账!快快把井口封闭,钉住风门!”
王大个儿急得直跳脚:“不能封井口呀,那是多少条人命呀!”
焦裕禄冲到最前头,大声喊着:“不准封!”安藤大骂:“八嘎!谁挡封井,死啦死啦的。”矿工们不顾一切地冲向五号巷井口。日本矿警推搡着王大个儿、焦裕禄和矿工们。安藤指挥日本矿警拿着警棍对矿工大打出手。
焦裕禄振臂高呼:“我们要下井救人!”日本矿警抡起警棍向他打去。焦裕禄倒下了,血从他头上流了下来。
等焦裕禄醒来时,发现头上缠着布条,躺在焦念重的怀里。
焦念重见他醒来长舒了一口气说:“禄子,你可醒过来了,你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宿,可把我吓坏了。”
见焦裕禄醒了,众工友都围拢过来,焦裕禄问:“王大哥,五号巷的人都救出来了吗?”
王大个儿哽咽着说:“没有,狗日的日本人用黄泥封了上风口,里边的兄弟一个也没出来,上百条人命就这么完了,咱们‘丙字号’的也有八个兄弟呀!”
听着听着,焦裕禄眼里噙满了泪水,又一笔血泪深仇记在了心头。
晌午过了,安藤和鬼子、汉奸票头押着送饭的人进了工号。
王大个儿问:“为什么一天不让吃饭?”安藤黑着脸:“矿井检修的干活,你们不下井,饭不能吃的。”杨把头阴阳怪气地说:“这是给你们点颜色瞧瞧,看以后谁还敢闹事。”盛窝头的笸箩和盛粥的桶放在地上,鬼子和汉奸却挡着不让人们靠近。杨把头说:“你们听好了,饭是送来了,太君有令,今天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吃了这顿饭,你们要明白自个儿是个啥。说明白了,谁学一声狗叫,就给他一个窝头。不学狗叫,连口汤也不给他喝!谁先学呀?”
大家捏着拳头,谁也不说话。工人愤怒的眼神与鬼子汉奸调笑的眼神长时间沉默地对峙。杨把头从筐箩里拿了一个窝头:“怎么没人来吃呢?这窝头多香啊,每天都是橡子面的,今天太君慰劳你们,改苞谷面了,真香啊!”没有人说话,很多人的喉结在动。
杨把头叹口气:“这饿的滋味可不好受啊。咱也尝过那滋味,一百只小老鼠在肠子里挠啊,太难受了,眼前有块砖头都想嚼了咽下去,对不对?尤其是香喷喷的窝头放在眼前,看得见,吃不上,就更难受啊。”大家把眼睛闭上了。
杨把头拉着长声说:“闭上眼顶什么事?到这份儿上,肚皮不听眼皮的啦!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一天没吃了,你是个铁人也扛不住啊。”依然是燃烧着地火的沉默。
安藤挥挥手:“干粮的撤走!统统地饿死!中国人多多的,死了的没关系!”杨把头忙拦住:“慢,慢……我说你们咋这么犟?不就是学狗叫嘛,换了我,只要有饭吃,叫爹也成。”
大家把身子扭过去了。安藤抬起右手往下一劈:“撤走!中国人统统地饿死!”正指挥人抬走笸箩,一个矿工站出来:“别,别抬走。我学。”
他趴在地上,“汪,汪”学了两声狗叫。安藤哈哈大笑,杨把头把两个窝头扔在地上,他抓起来塞进嘴里。小关东也学了两声狗叫,他把窝头塞在嘴里,噎得直打嗝。
又有两个矿工趴在地上学了狗叫。焦念重看了看焦裕禄,走出人群。他趴在地上,“汪,汪”叫了两声。杨把头笑了:“这条老狗,叫得还挺有模有样的。”鬼子汉奸发出一片笑声。
焦念重拿了窝头,放在焦裕禄嘴边:“禄子,你吃吧,小爷怕饿坏了你呀。”焦裕禄看也不看,把脸扭过去了。
再也没人学狗叫了。杨把头问:“谁还来,你们都看见了,谁学狗叫就有窝头吃!”焦裕禄艰难地站起来:“你们走吧,中国人是人,不是狗!”安藤气急地下令:“统统地抬走!”日本人走了,焦念重打自己的嘴巴:“我丢人了,我在鬼子面前学狗叫了,我不是人!”
那几个学过狗叫的矿工也都打自己的脸。焦裕禄抱住焦念重:“小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你得知道,人活个啥?活的就是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