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汉奸杨领班被“特殊劳工”们感化和软化之后没几个月,日方便以杨“监督不力”的因由调他到井上,代之而来的是一位纯种的“大和”兵士——歪嘴领班安藤。这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日本武士,崇尚“尚武精神”,因不能在战场上杀中国士兵而委屈暴躁,这种变态心理使他变成了一个残暴的虐待狂。他看着不顺眼的事情便要翻个底朝天。他看着不顺眼的人,随手就是一鞭,或者一刀背。他喜怒无常,碰到高兴的时候,会叫那个焦裕禄熟识的看守老洪拉起京胡,唱几句京戏给他听。还会逼迫那些在井下累死、在井上挨饿的矿工同他摔跤取乐。他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摔跤能手,会用“甩背”“别腿”“黑狗钻裆”等招式把矿工摔个半死。谁要是拒绝陪他玩耍,便是扫了他的兴头,照样连拖带拽上场,下死招摔人。
一位山东北部武术之乡的“特殊劳工”就被逼着陪他摔跤,在较量中他略施小技,摔了歪嘴安藤一个嘴啃煤泥。歪嘴安藤哈哈大笑,伸出拇指称山东汉子是中国的“大大的”。又一次较量,山东汉子逞一时之勇,忘记了这是羊与狼戏耍。当他接连三次摔了歪嘴安藤鬼子嘴啃煤泥之后,歪嘴安藤的脸青了,命令他向后转、立正。山东汉子只得照做,鬼子拔出东洋刀,从背后捅过去,山东汉子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歪嘴安藤又踢翻了受伤的山东汉子,给他开了膛。
这件惨案发生之时,焦裕禄正在窑下,尚在井上干活的焦念重目睹了一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位一向懦弱的人竟被淋漓的鲜血洗亮了眼睛,壮大了胆子。他哭叫一声扑了过去,企图夺过那把浸满同乡难友热血的凶器,那鬼子只是一反手,便削去了他一片头皮。他跌坐在地上,当胸又挨了重重的几脚,口吐了鲜血。三日之后,焦念重死在了本家孙子焦裕禄的怀中,连一句嘱托的话也未能讲出。
在这样的时刻里,复仇的火种在焦裕禄的胸中燃成了熊熊大火。一个逐渐完善的报复计划,在难友们的酝酿中形成。
连杀两人的歪嘴安藤已经感觉到了矿井之下敌意的存在,他把东洋刀换成一支三八大盖子枪,并在枪端装上了亮闪闪的刺刀。他警惕着每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人,警惕着他们手中的铁锹、洋镐。他知道塌落的煤层曾经埋压过杨领班,因此他不再走入掌子面。但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的“好日子”是在他醉酒之时。
又一个井下的黑暗日子,“特殊劳工”们又一次开庭合议对于凶手的死刑执行细节。歪嘴安藤突然来到井下,手端着三八枪趔趔趄趄,东瞄西戳。一股烧酒臭气自他的口中喷出,他“八格、八格”地骂着人,哗哗地拉响枪栓,推子弹上膛。焦裕禄悄悄地给大家送水,借机告诉每一个人要小心,因为他在这样的时候想要寻开心,想要耍兽性便会开枪杀人,而杀几个“不服管教”的“特殊劳工”是会从上司那里得到奖赏的。焦裕禄告诉大家对鬼子死刑执行的配合:由他先夺下三八枪,大家一齐上前,乱镐乱锹一口气砸死他!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东洋凶手也在他的死刑判决书上自动签了字——不知是神差还是鬼使,他在这样的时刻不但不退至掌子面外端枪监视,反而对着焦裕禄叫唤着要水喝。
焦裕禄将水桶提了过去,舀上一碗递上。安藤将枪拄在腋下,伸来了右手。焦裕禄飞快地照他眼上打出一拳、一手抓过了三八长枪高喝一声:“弟兄们,打死他!”歪嘴安藤后退了一步,竟未倒地,而那条枪的背带又缠在他的手上,也未夺过。到底是经过正规训练的东洋鬼子,只听他狂叫一声,双手握枪摆开了马步,“嘿”的一声使劲一夺,焦裕禄竟被拖拽得踉踉跄跄,险些倒地。如果焦裕禄此时稍一惶恐,后果则不堪设想:狭窄的采掘面上挤不上众多拿镐持锹的人,而一旦鬼子有了拉枪栓、子弹上膛的机会,连续的枪声便会给望风的鬼子报警。即使他来不及拉栓开枪,那一身拼刺的硬功,那一支长枪锐刺,也不知会使多少难友丧命,而首当其先的,便是焦裕禄了。
当时的焦裕禄一跃而上,死死地连枪带人一起抱住,并且猛力拱倒了他。鬼子却就地滚了一下,将焦裕禄压在了身下。
王大个儿大喊一声:“弟兄们,上!打死这个王八犊子!”
工友们一拥而上,铁锹、洋镐一齐落到了这个恶贯满盈的东洋鬼子的头上背上,腥热的脑浆溅了焦裕禄满头满脸。
难友们飞快地在掌子面的地上刨出一个深坑。将鬼子尸体连同长枪一齐埋下。
杀死了歪嘴鬼子,大家长出了一口恶气。小奉天说:“除掉安藤这个王八犊子,再也不用受他的气了!”
王大个儿见焦裕禄不说话,知道他又在想事,问道:“禄子,你说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焦裕禄说道:“咱们把鬼子埋在掌子面,只是暂且之计,如果鬼子带着狼狗来巡,必露馅!”
小奉天说:“那我们埋深一点不就行了。”焦裕禄说:“那也不行,你想安藤莫名其妙地就失踪了,鬼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旦被发现了也一定会遭到鬼子报复和屠杀。即便暂时找不到,鬼子兵是在井下失踪的,咱们也无法推托,唯一的办法就是由一人逃走,罪责推给逃走之人。”
许大哥说:“怎么逃?矿井的院门有人守卫,出矿之外,又有双层的铁丝网三层铁蒺藜阻隔。鬼子的巡逻队昼夜巡查警戒,鬼精鬼灵的恶犬张着血盆大口。每月都有逃不掉被电网电死、被狼狗撕裂的工友。”
王大个儿说:“禄子,你还小留下来,照顾好大家,我走!”
焦裕禄说:“我走,我的条件比你们优越,门卫老洪或许能帮我。”王大个儿还想说什么,焦裕禄打断了他说:“别争了,到了下班就来不及了,再说,王大哥,兄弟们也离不开你,弟兄们多保重!”
焦裕禄提着水桶就往上走,众难友洒泪道别。
焦裕禄提着水桶来到井上,井口门房里老洪正在值班,看到这个老乡加戏友高兴地招呼道:“裕禄,又上来打水啦?”焦裕禄走近老洪叫了一声:“洪叔!”老洪从墙上取下胡琴,对焦裕禄说:“取水不忙,咱爷俩先来一段。”焦裕禄吞吞吐吐面露难色说道:“洪叔……”
老洪看出焦裕禄似乎有心事,问道:“今儿这是咋了?有心事?”
焦裕禄凑近老洪的耳朵小声说道:“今儿我得走,你一定得帮我!”
老洪问:“到底咋回事?”
焦裕禄把除掉安藤的事讲给了老洪,老洪听了先是一惊,继而一把拉住焦裕禄的手说:“我真没看错人,你真是个少年英雄!了不起,洪叔真是开眼了,罢罢罢,洪叔豁出这腔血了,跟我走!”
老洪拿了把钢丝钳,领着焦裕禄绕过矿井警戒区的岗哨,又绕过两片棚号,七拐八拐,来到一片铁丝网前。
刚要动手,日本矿井巡逻队的车驶过来,老洪立刻拉焦裕禄躲到木垛子后面。突然,木垛子后面闪出了两条狼狗,睁着血红的眼睛向他俩逼近。老洪轻声说:“这里是三区的死人仓,野狗吃死人吃红了眼,别理它。”
老洪举起枪,拉了两下枪栓,野狗就跑远了。老洪拿出钢丝钳“嚓嚓”地边剪铁丝网边对焦裕禄说:“这里是监控盲区,也没有电网,你出去后往北跑,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了,跑得了跑不了就看你的造化了!”说完把他推过了铁丝网。
焦裕禄转身向老洪鞠了一躬,转头向北跑去,说来也巧,跑着跑着,忽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邻村郭庄村有一点拐弯亲戚的郑表叔吗?他似乎在悬着的崖壁上看到了一根绳子,他轻声而又急切地叫了一声:“郑表叔!”
见有人喊他,郑姓乡亲回过头看了一眼,确认是叫自己,满脸迷惑地问:“是喊我吗?你是……”
见郑表叔没认出自己,焦裕禄赶忙说:“我是北崮山焦方田家的二小子焦裕禄啊!”
郑姓乡亲惊讶地说:“是禄子,看你又黑又脏皮包骨头,活像个三四十岁的小老头,哪里像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呢?你不叫我,我真认不出你来。你怎么在这里?”
焦裕禄把自己的身份和现实处境一一向他讲了,并央求说:“表叔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呀。”
郑姓乡亲听后,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语地说:“这不是在做梦吧!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焦裕禄的母亲托他这个在大山坑煤矿干消防的表亲,搭救他儿子出牢坑,现在,他们竟然在此时此地相遇了!也许是这孩子命大。”
郑姓乡亲拉着焦裕禄的手嘱咐说:“禄子,别人问你,你就说是我外甥,从山东老家来看望这个舅舅的。”
就这样,郑姓乡亲当即以自己消防队员的合法身份,把焦裕禄带到了消防队,焦裕禄在消防队躲藏了三天三宿。
在这三天三宿,焦裕禄始终在担心,他担心矿井里的王大个儿、小奉天、许大哥等,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会不会因为安藤的死受到牵连?杀剐、狗撕的噩运会不会就要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大恩人洪大叔,他的好心会得好报吗?万一鬼子知晓了他的所为,会不会在水塘边重设刑场,放出狼狗撕他成碎片?还有这热心肠的郑姓乡亲,会不会因为自己而遭株连?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被窝里,流下了不知是痛心、庆幸还是感激的泪水。
几天过后,郑姓乡亲不知通过什么手段,终于为焦裕禄弄到了一张“良民证”,并把他介绍到抚顺市三条通卫生队干苦力,以打扫马路为生,他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够回家的路费。
一天,焦裕禄在扫马路时,几个日本兵兽性发作,光天化日之下将两名中国妇女的衣服扒光,当众进行侮辱。焦裕禄想用扫帚铁锨把强盗砸死拍扁,但是他不能这样做,否则,只能如羊送虎口,他带着深仇大恨,用力故意扫起尘土,发泄自己心中悲愤。
一转眼,他已在三条通卫生队干了两个月了,他决定要回家了,他一时一刻也不愿在外边继续混下去了,他实在想念他的老娘和亲人,想得揪心揪肺,想得茶饭难咽。于是,他去向郑表叔告别:“郑表叔,您的大恩大德我焦裕禄终生不忘,今天我是来和您告别的。”
郑姓乡亲关心地问道:“禄子,表叔知道你回家心切,可你回家的路费肯定不够吧?”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塞到焦裕禄的手里:“这点钱带上,回家向你娘问好!”
焦裕禄眼含热泪地说:“表叔,这钱算俺借您的,回头一定还您!”
郑姓乡亲说道:“别提了,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告别了郑表叔,他踏上了返乡的艰难历程。经过了千辛万苦,经过了千盘万缠,焦裕禄终于回到了他梦中常回的故乡。
当他看见自家破烂得如死鸡翻卧的草屋时,心如刀绞。一眼看见头生白发、面容枯槁的娘亲,他唤了一声“娘”,便扑了过去,娘儿俩抱头痛哭。邻人闻声齐集焦家,皆言几乎不认识焦裕禄了:残酷的、非人的大山坑矿井的煤泥黑灰、严寒病累折磨得他黄皮包骨,衣衫褴褛,须发凌乱。
焦裕禄问:“娘,我爷爷、我嫂子呢?”
李星英没回答,只是问:“禄子,你饿了吧?”她从屋梁上摘下一只筐子,筐子里有几个菜饼子。焦裕禄真的饿坏了,抓起一个就大口大口吃起来。吃了两个菜饼子,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仰脖子灌下去。
焦裕禄又问:“娘,我爷爷、我嫂子呢?”
“你让鬼子抓走后,你爷爷生了场大病,二十天不到就没了。临死还喊着你的名字。三个月前,你大嫂着了一场惊吓,也死了,他们都是让鬼子害死的呀。”听老娘讲了嫂子被日本鬼子惊吓而疯,又最终死于非命的经过,焦裕禄哭得都站不稳了。
李星英又说:“埋了你嫂子,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了,我就带上守忠去要饭。各村的人都知道咱一家遭的灾祸,都知道守忠是个没娘的孩子,到谁家门上也没空过……我对守忠说:‘忠儿,腰杆挺直些,别看咱是要饭的,这腰杆可不能塌。你再小也是个男孩子,男孩子无论啥时候都要挺直腰杆见人。’守忠这娃儿懂事,每次出去讨吃的,腰杆总是挺得直直的。”
焦裕禄说:“娘,您老头上怎添了这么多白头发?”娘说:“禄子,看看咱这个家吧,就这么几年,你爹死了,你爷爷死了,你嫂子也死了。你哥走了几年,不知流落在哪儿,你又让日本人抓了,好端端一个家,如今家破人亡啊!娘要不是心里盼着你,要不是因为守忠这个没娘的孩子,娘也随他们去了。”
焦裕禄扑在李星英怀里:“娘,娘!我回来了,我哪儿也不去,天天守着娘!”
或许是焦裕禄的体能、精力支出已到了极限,也或许因扑入生身的故土和母亲的怀抱要撒一撒“娇”,他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三日不退,神志不清,却接连不断地念叨大山坑日寇的凶残,声声不绝地呼唤难友的名字,呼唤洪叔的名字,呼唤已经去逝的焦念重。
母亲李星英一直守在床边,三天三夜没合眼,她守护着他,护理着他,生怕眨眼间儿子再被鬼子捉走。
千难万苦、心悸胆寒的日日夜夜啊!她已经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地惊惶终日了,大儿子又离家多年生死未卜,兵荒马乱,饿殍遍地,虽然有捎带的信息传来,却又难辨真伪,难料虚实。丈夫悬梁自尽了,公爹也在病饿惊恐中离世。唯一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死里逃生的儿子,又被重病折磨!作为一个母亲,一个一贫如洗的母亲,能做的也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燃起一炷香,祈求上苍和神灵保佑了!
面对干瘦的二儿子,她要像哺婴一样抚爱着他,拍哄着他。她要为他娶媳妇,教他过日月、养娃娃,把焦家延续下去,他还要学乖些、机灵些,不要再让恶狼样的日本强盗生擒活捉了去。她相信聪明、善良、勇敢、孝顺的二儿子会做到这一切,如同被恶狼赶往千里之外,而依旧能够回到她身边一样。
有好心的乡亲在郑汝奎的药店中抓来了中药,为捡一条命回来的焦裕禄治病。第三日的夜半,喝过汤药之后的焦裕禄醒过来了,默看着瘦成干柴的母亲,心中生出难言的歉意。这个刚强的小伙子为了安慰母亲,在这样的时刻里也会讲两句不无幽默的安心话:“娘,我回来了。病也好了,儿欠您老人家的越多,自明日开始,偿还得也就越多呢!”
还有什么样的话语比这更能宽慰、逗乐母亲的呢?她酸楚而又甜蜜地笑了,儿子清醒了,他说自明天开始,就要孝顺自己了,明天的太阳一定是鲜亮的,打岳阳山的山尖升起,飘冉至崮山的当顶,照得焦家的小屋光光亮亮、暖暖和和。快到过年的时节了,穷人也有个“年”要过,如同太阳也要照耀焦家。而且,今年的“年”要和亲爱的儿子一同过,那是虽苦犹甜、虽悲犹乐的节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