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就在焦裕禄被关押的第三天,一个背枪的乡丁进来了,轻声叫着:“禄子!”焦裕禄疑惑地看着他。他悄声说:“我是南崮山的,你们村焦家的亲戚。这些天你娘为救你,到处借钱,给镇长买了大烟膏,镇长才答应放你走。”
焦裕禄看着那个乡丁问道:“出去就可以回家了?”
那个乡丁说:“镇长说了,如果你答应参加‘和平救国军’,就放你回家。如你不答应,就把你送到博山日本人的宪兵队。”
焦裕禄问:“啥叫‘和平救国军’?”那个乡丁说:“就是日本鬼子组织的地方保安军。”焦裕禄说:“那不就是当汉奸了?”乡丁神秘地说:“看在亲戚的分上,我告诉你,你就先应下来,最后去不去不在你自个儿啊?长个心眼,别跟他们硬较劲。”
焦裕禄问:“上哪儿当这‘和平救国军’去?”乡丁说:“先要到天井湾区公所去报到。”
外边有人喊:“镇长让把北崮山那个焦裕禄带过去。”
镇公所里,李镇东躺在太师椅上刚烧完一个大烟泡,焦裕禄被带了进来。他说:“焦裕禄,你逃亡回家,拿不出‘良民证’,按规矩就得把你送县里交日本宪兵队发落。念你孤儿寡母,就不追究了。你愿意当‘和平救国军’,今儿个就放你。你不愿意,只能把你送博山宪兵队了。你愿不愿当‘和平救国军’呀?”
焦裕禄记住了那个乡丁的话,点点头。镇长挥挥手:“那你拿上文书,自个儿去天井湾区公所报到。”他把一张纸交给了焦裕禄。
焦裕禄看了看那张“文书”,上边写着:兹有北崮山村焦裕禄一名前去“和平救国军”军部报到。他心里暗暗骂道:“呸!去你娘的‘和平救国军’!让俺当汉奸,瞎了你狗眼!”
他把“文书”揣在口袋里,沿山路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这次娘为了救他不知又操了多少心,遭了多少难,此刻一定正在家里着急呢,他要尽快回到家里好让娘放心。他沿着山路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突然,一队扫荡的鬼子、汉奸枪刺上挑着抓来的鸡、鸭,背着抢来的东西,从山路的另一边走过来,他吃了一惊,赶快躲,已经躲不开了。
他又一次被抓走了。
一个鬼子和一个翻译官审问他,鬼子咕噜了几句,翻译官问:“少佐问你,你是不是八路?”焦裕禄摇摇头。翻译官问:“那你为什么没良民证?没良民证不就是八路吗?”焦裕禄说:“我是当‘和平救国军’去啊!”翻译官问:“上哪儿当‘和平救国军’去?”焦裕禄说:“去天井湾区公所。”翻译官喝道:“净他娘的胡说!你蒙谁?去天井湾是从那条路上走吗?那是去崮山的路!”
焦裕禄说:“俺先回家拿了东西再去。俺这里有‘文书’。”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给了翻译官。翻译官看了看。焦裕禄说:“你可看仔细了,俺要是八路,能去当‘和平救国军’吗?咱们不是一家人吗?俺这还没去天井湾吃粮,先被弄到你们这来啦,误会,都是误会!”
翻译官给鬼子少佐咕哝了一阵日本话。日本少佐接过那张纸看了看,挥挥手。翻译官说:“小子,的确是场误会。你可以走了。到了‘和平救国军’好好干,跟着皇军,吃香的喝辣的。你走吧。”
焦裕禄几乎是飞奔着往家里赶,天渐渐黑了下来,回到村口,村里已是黑灯瞎火了,只能从家家的窗户里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
焦裕禄跑进屋里:“娘,我回来了!”
李星英一把把焦裕禄搂在怀里:“禄子,可把娘吓死了。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焦裕禄哭着说:“娘,我没事,只是一次次地把咱家折腾光了,把您老人家折腾得头发也白了,腰也弯了,儿子不孝啊!”
母亲抚摸着焦裕禄的脸颊,滚烫的泪水滴在她的手上:“禄子,只要你没事,好好的,娘受再大的罪也不怕,这两天你受苦了,快去炕上睡一觉,娘给你守更!”
望着渐渐熟睡的儿子,母亲思绪万千,她几乎肯定地推断,如果没有可靠的办法保住儿子,像这样的事还会发生。她必须想个办法,不让儿子再离开家,这个办法就是婚姻关系:一来,可以稳住儿子,拴住儿子,使其拖着家室,不再生一丝离家的野心,不再离自己半步;二来,也可让那些汉奸走狗不再怀疑裕禄有不安分的心思与行为,三天两头地来找碴儿逮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焦裕禄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看见母亲准备出门,他感到纳闷,就问道:“娘,要出门啊?”母亲说:“咋醒了,多睡一会儿吧!”焦裕禄说:“娘,你去哪里,我和您一起去吧!”李星英转回身坐到木板凳上,招呼焦裕禄坐在她的对面,严肃地说道:“禄子,娘寻思着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男人没有媳妇心就不定。”焦裕禄笑着说:“娘,您老想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媳妇?”李星英一本正经地说:“像你嫂子一样贤惠、美丽、勤俭、孝顺的媳妇。”她顿了一下接着说:“这些年,如果没有你嫂子和我做伴,和我出主意一起商量,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只可惜她……”说到这里,母亲抹开了眼泪。焦裕禄问:“娘,我嫂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星英哭诉了三个月前发生的那次不幸。
一天,日本鬼子又来扫荡了。大队的鬼子、汉奸闯进了村子,整个村子哭声一片。你大嫂正在生病,来不及跑,盖着棉被躺在床上。五六个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闯进屋里。他们翻箱倒柜,乱砸一气,我怕鬼子会对你嫂子下手,就守在炕前,鬼子一枪托把我打倒,用刺刀挑开盖在你嫂子身上的棉被。见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年轻女人,鬼子哈哈狂笑,他们叫着:“花姑娘!花姑娘的干活!”
鬼子用刺刀一刀刀挑开你嫂子的衣服,又用刺刀在她胸前、眼前比画着刺杀的动作,“呀呀”怪叫。
小守忠哭着叫娘,一个鬼子把他拎起来摔到地上。我几次扑上去,几次被枪托打倒。你嫂子一声声尖叫着,往墙角躲闪。鬼子狂笑着扑向她,这时响起一阵急促的集合哨声,鬼子收拾起抢的东西走了。
你嫂子缩在墙角,裹着被子抖成一团。我从地上爬起来,去安抚她:“孩子,别怕,鬼子走了。”
你嫂子瞪着惊恐的眼睛尖叫着跳下炕,跑到院里大叫:“鬼子来啦!撕活人啦!”她疯了!我请了医生来给她医治。开了药方,熬了药,我把她抱在怀里,一口口喂给她。
外边一阵狗咬,你嫂子推开药碗,裹着被子躲到墙角,叫着:“鬼子来啦!撕活人啦!”
就这么折腾了三个月。就在你逃出大山坑的三天前半夜里,你嫂子突然从我怀里抬起头来,问:“娘,啥时候了?”
我说:“三更天了,孩子,你快睡吧。”
你嫂子抓住我的手:“娘,苦了你啊。”
我一阵惊喜:“孩子,你醒过来啦!”
你嫂子问:“娘,禄子有音信吗?”
我说:“还没有。你放心,禄子这孩子机灵,他不会有事的。”
你嫂子又问:“娘,守忠他爹,也没信吧?”
我说:“前两天有人捎了信来,说在汉口那边呢。这兵荒马乱的,也没法子给他写个信。”
你嫂子说:“我等不来守忠他爹了。”我把她搂在怀里,劝慰说:“好孩子,快别说这话,年轻轻的。你醒了,娘心里就踏实了。”你嫂子流泪了:“娘,我要去了。您告诉守忠他爹,我是被鬼子害死的,我没有给他丢人……只是守忠这孩子年纪还小就没娘了……”
我刚想劝慰几句,她就咽气了,就这么死在我的怀里了。
母亲哭的说不下去了,焦裕禄也哭着说:“娘,你给我找吧,结了婚我们俩一起来孝敬您!”
李星英开始给焦裕禄张罗娶媳妇了,没过多久,媒人就给焦家回了信,说在北崮山村东南十里的郭庄,有一家郑氏人家,他家有一女儿比裕禄大两岁,小脚,没文化,一般人才,但十分符合焦家母子商定的条件。焦裕禄在娘的陪同下,见过了这个郑氏闺女。
母亲问:“禄子,你觉得行吗?”
此时的焦裕禄,在看待婚姻方面,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只要娘高兴,自己找个啥样的都行。他甚至认为,找媳妇就是把两头耕牛拴到一个草料槽上了,他们必须一同吃草、饮水,之后一同拉犁、拉车。
就这样,在一个良辰吉日,郑氏女被一顶破旧花轿抬到了焦家小院里那一间新盖的低矮的、草顶泥墙的“新房”里,无吹无打,无热闹场面,无丰盛宴席,无彩车礼盒,只是在这个小院中又多了一个受苦之人。
在婚姻的选择上十分求实的焦裕禄,却在结婚之后的很长时期内难以接受现实。早在幼小的童年时期,他跟随母亲攀爬在青翠的崮山、岳阳山等山上,挖野菜,拾柴草,捡豆禾,他清楚地记得母亲讲述的“刘海砍樵”的美丽爱情故事。在与博山近邻的淄川境内,那位清代小说家、“柳泉居士”蒲松龄所作的《聊斋》中的故事,极多的狐仙妖女择良人为夫,极尽曲折却又极其令人羡慕。幼小的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发育,曾经做过无数的爱情美梦。他不能明白现在的结合便是他爱之无爱的结果了,他不能正视却又身陷其中,比大山坑的监牢更难脱逃。
但是,心地善良、脾性极佳、人缘极好的焦裕禄又能像处朋友一样与妻子郑氏相处。他疼惜她,从来不鄙视她。他知道一旦有这么个妇女嫁给了他,他便要担起丈夫的责任,为她苦干,为她操劳,为她不得温饱的日月而感到愧疚。所幸郑氏与焦裕禄相比,似乎更成熟一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约定俗成的观念,使她能十分自然、发自内心地夫唱妇随,婆唱媳随。一年以后,他们生了个漂亮的男孩,高鼻,大眼,皮肤白净,一如相书中的有福之人。一家人愁苦堆叠的脸上,绽开了难得的喜笑花朵。全家人琢磨良久,给孩子取名叫“连喜”,意在希望刚出生的孩子是有福之人,连接喜缘福气。这个男孩的降生给焦家带来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