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夫是新知识启蒙老师
在少年赵一曼的眼里,大姐夫郑佑之是个文雅大方、讨人喜欢又令人琢磨不透的人。他做出来的事既不循规蹈矩,又让人感到十分敬佩。他本来是学实业的,却不去经商而当了兵,在军队里蓄了美髯公似的大胡子回来了,又不留在县城里,跑到乡间来办学。他不抽大烟,不嗜酒,不赌博,更不逛窑子。他和赵一曼大姐结婚后,受不了婆婆的刁难,他便把大姐接出来另过。别的男子成婚后,都把婆娘看得严严实实的,大门不许出二门不准迈,他却开明地把大姐送到学堂里去读书;别的男人在婆娘面前作威作福,动辄拳打脚踢,他对大姐却谦和有礼,相敬如宾。
随着年龄的增长,赵一曼的求知愿望愈来愈迫切,进学堂读书的渴望也愈来愈强烈。
那时候,小一曼时常爱托着下巴,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个人乱猜想:县城的学堂进不去,进大姐夫在柳家乡办的高等小学也行啊,大姐夫是小学的校长……
赵一曼小时候三天两头跟着母亲到五宝镇的外婆家里去,大姐夫郑佑之也隔三岔五地带着大姐从画像嘴村来聚会,二十几口人时常住在一个院子里,吃一锅饭,喝一壶水,十分热闹。
吃过晚饭,在院子里的树荫下谈天说地讲故事更有意思,大姐夫郑佑之讲的故事最新鲜也最生动。他讲的是林则徐虎门销烟、邓世昌黄海抗倭寇……
当时,赵一曼最喜欢听大姐夫郑佑之讲那些从进步报纸刊物上获得的新鲜故事。比如,1903年2月,留学日本东京弘文学院的鲁迅,为了反清坚决剪掉了象征清朝统治的辫子的故事;1904年6月,近代革命家、鉴湖女侠秋瑾女扮男装只身东渡日本留学的故事……
那时候,赵一曼幼小的心灵十分敬重、钦佩秋瑾那种冲破樊篱、走向革命、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的精神。大姐夫郑佑之在讲秋瑾的故事时,还诵读、解释了不少秋瑾所作的诗词。对那时的赵一曼来说,虽然处于似懂非懂的程度,但她既感到非常新鲜,又十分地着迷,一有闲空就独自默诵,反复琢磨。直到后来,有许多秋瑾的诗句一直在感染、影响着赵一曼。比如《杞人忧》:“漆室空怀忧国恨,难将巾帼易兜鍪”;《感事》:“儒士思投笔,闺人欲负戈”;《宝剑歌》:“他年成败利钝不计较,但恃铁血主义报祖国”;《吊吴烈士樾》:“卢梭文笔波兰血,拼把头颅换凯歌”;《满江红》:“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后来赵一曼投身革命以后,也像秋瑾那样极喜欢以诗言志,表达自己矢志报国、为革命献身的思想感情。在初到东北时,她在一首题为《滨江抒怀》的诗中写道:
誓志为国不为家,涉江渡海走天涯。男儿岂是全都好,女子缘何分外差?未惜头颅新故国,甘将热血沃中华。白山黑水除敌寇,笑看旌旗红似花。
品味这些铿锵诗句、铮铮豪言,颇有鉴湖女侠秋瑾的那种气势!
当年,大姐夫郑佑之还送给赵一曼许多好看的画片,色彩鲜艳,都是赵一曼头一次见到的,其中有一张画片是一片汪洋大海,海面上有一艘大船,船上的烟囱还冒着黑烟。郑佑之告诉赵一曼,世界大得很哪,有几大洲几大洋,海洋上来来往往就靠这种冒黑烟的大轮船,既运货又载人。
这张画片让赵一曼大开眼界,她从此不但知道了世界很大很大,而且向往有朝一日也能从白杨嘴村出发去看大海,看看画片上的大轮船,坐坐大轮船,憧憬着乘坐轮船去“游洋”。为此,她特别珍惜大姐夫送给她的这张画片,谁也不许碰,谁要想看看必须当着她的面看,但绝对不允许弄脏了,仿佛它是无价宝。有好几次,她还瞧着画片临摹,把这个冒着黑烟的大轮船画到了自己的练习本上,在船头上还画着一个站着的小女孩,这个女孩就是她自己。
大姐夫郑佑之还把赵一曼、幺弟、侄儿、侄女等村里的几个孩子招拢来,他亲自给这些孩子们上课。他讲的课本不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而是他从城里带来的《国文》《算学》,比“鸡婆学堂”里老先生教的“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有趣得多。有时也讲一些国内国外新近发生的新闻逸事。
大姐夫教课虽然不像“鸡婆先生”那么严厉,令人望而生畏,但他作为老师对“学生”们的要求却很认真严格。上课时,他要大家都把课听明白了再往下讲,上完一课,就要布置作业,下次上课时一一检查批改。有时,他白天外出办事,晚上回来就再补课。在外婆家,每天晚上外婆都要点上桐油灯,把灯放在桌上,有时供大姐夫讲课用,有时,让赵一曼和幺弟在灯下做作业。
有一天晚上,大姐夫布置完了作业,就匆匆忙忙地去给已生了重病的大姐熬药。大姐夫走开后,赵一曼立刻精神起来,浮想联翩。她顺着窗户向外张望,只见晴朗的夏秋之夜,天上繁星闪耀,一道白茫茫的银河,横贯南北,银河的东西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遥遥相对,那就是牵牛星和织女星!她忽然想起这一天是农历七月初七日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她听大人们讲,在每年的这个夜晚,是天上织女与牛郎在鹊桥相会之时。织女是一个美丽聪明、心灵手巧的仙女,人世间的妇女便在这一天晚上向她乞求智慧和巧艺,年轻的姑娘们还要向她求赐美满姻缘……
想着想着,赵一曼猛地拉起幺弟的一只手:“小弟,走,姐带你到外面看鹊桥去!”幺弟对姐姐的话言听计从,放下作业就紧随着姐姐跑出门去。姐弟俩坐在外婆家绿荫如盖的老银杏树下的石板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上的银河。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天空显得格外澄净,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大半圆的月亮在缓缓地移动着。
等啊等,弟弟有些不耐烦了:“喜鹊怎么还没飞上天去搭桥呢?”
听长辈说过,牛郎挑着孩子到天上去会织女星,不该叫凡人看的,赵一曼赶紧捂住幺弟的嘴,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
等着等着,弟弟睡着了,赵一曼揪揪自己的耳朵,想让自己精神一点,但是,没过多大一会儿,她也睡着了。一觉醒来时,她和小弟都睡在床板上,是大姐夫把他俩抱进屋里的。晨光透过窗棂泻进屋内,第二天已经开始了。
第二天上课时,大姐夫照例先检查头天留下的作业完成情况。看看幺弟空空的作业本,大姐夫问:“你的算术题呢?怎么一道也没有做呀?”“她……”弟弟看看大姐夫,又瞟了一眼赵一曼,“她也没做!”
大姐夫把严厉的目光扫向赵一曼。赵一曼这会儿正在作业本上紧张地补做作业哩。原来,她上课前才想起了姐夫留下的作业题,匆忙间要把练习补上,听到弟弟的“检举”,她瞪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笔,把作业本送到姐夫面前。
大姐夫拿过赵一曼的作业本,认真地批改着上面的一道道作业题,虽然那些算术题很简单,只是加减法,可是赵一曼忙中出错,还是被姐夫打了几个红叉叉。
赵一曼虽然活泼贪玩,但聪明伶俐,语文、算术学得都不错,尤其是算术题从没有得过这样多的红叉叉。她觉得这一个个红叉叉比之前老先生打在她手心的板子还难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火辣辣的。
“淑端呀,学习是为了自己长大了有做事的本领,你不认真学习,自己糊弄自己,也是在耽误自己啊!”大姐夫说话声音不高,却句句敲打在赵一曼的心坎儿上。
这天晚上,大姐夫讲完课和别的孩子都走了,赵一曼却没回房间睡觉,她伏在方桌上,独自在桐油灯跳动的灯花下,把做错的算术练习题又认真地做了几遍,直到认为准确无误为止。紧接着又把当天大姐夫新留下的所有作业题都做完之后才回房间休息。
夜很深了,做老人的本该及时去督促孩子睡觉,可外婆和母亲望着课堂里的灯光都没有阻拦她,因为她们知道赵一曼有个倔脾气,只要她想干的事,就一定要干完、干好才肯罢休。
又到了大姐夫检查作业的时候,当他看到赵一曼重新做好的算术题道道都对时,用红笔勾画出一个大大的对号,他没有夸奖这个小妹,但从他打对号的神情和笔画中,赵一曼知道大姐夫满意了。赵一曼呢,有时也在琢磨着她的老师——这个奇怪的大姐夫,她发现,大姐夫讲完课,在他们做练习时,常常拿出一些报纸、杂志在灯下阅读,有时还用红笔在上面圈圈点点,他看的是些什么书、什么报呢?
噢,《新青年》《民报》《妇女杂志》《民国日报》……赵一曼好奇地翻着这些书报时,发现很多字她都不认识,一篇文章也读不下来,里面竟是些难懂的新词儿和难懂的话,什么德先生(指民主)、赛先生(指科学),什么新文化、新道德……大姐夫为什么爱看这些书报?赵一曼对这个问题反复琢磨,虽然捉摸不透,这些书报却也让生性倔强的赵一曼不知不觉间上了瘾、着了迷,使她朦胧混沌的脑海日渐清晰起来,犹如冰块在春日的照耀下一天天融化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