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返乡
近半个月阴雨连绵,工程进展缓慢。王能好的两双鞋在板房前面的三角铁架上晾晒,水分让它们的颜色深重。绿色的解放鞋,是在镇上的供销社买的,十块钱,胶底,防滑。黑色的旅游鞋是去年年底在城里的百姓鞋城买的,代言的是个男明星。王能好指着鞋盒上帅气自信的头像,问导购员,他也穿这鞋?导购员说,给他钱,让他穿啥就穿啥。到了春节,王能好走亲访友,不时亮出脚上的鞋,让大家猜多少钱。几番猜测,王能好不舍地说,五十。又说,打折促销,原价三百多。他为自己的精明得意,远比多赚两百多更有满足感。亲友说,鞋这么便宜,搭配不上你的人才。也有说,你赚那么多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么省干什么?面对这些言语,王能好总是回之一笑,话语字眼中的老板、赚钱多,能和这些扯上关系,不论嘲讽与否,总归是件开心的事。隐藏其中对其光棍身份的奚落,他习以为常,也没有回应的必要。持家和精明,是王能好一向要展示给外界的。被骗,买到虚高的价格,不值,才能触动到其卑微的内心。一般人应付几句,不和他一般见识,也有接茬,拿他开涮的。比如小舅家的女婿王亮,说这双鞋五十块钱也买贵了,他要去买的话,五十能买两双。王能好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朝地上用力摔打几下,鞋底和多年前他和小舅一起铺设的白色地板砖碰撞,在亲友散淡沉闷的春节聚会中发出突兀的响声。他说,听这声,真皮的。王亮把鞋踢远了一点,人造革的。王能好颠着脚,斜着身子,捡过鞋,又在地上摔,说,鞋底多结实,好几年都穿不烂。王亮说,快把鞋穿上,几天没洗脚了。你要是能买到比这便宜的,王能好边穿鞋边说,我把头剁下来。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王能好又说,别说买鞋,给人提鞋都没你的份。王亮笑着回,对,对,你给人提鞋。王能好涨红了脸,说,咱主席找人提鞋,用我,也不用你。
春节随后的十几天,旅游鞋和主席挂在王能好嘴边,又衍生出,就算给主席提鞋,他也用我。提鞋,我都比你提得好。这些话,每次都预料中,收到一阵哄笑,活跃春节的气氛。喝多酒,王能好会幻想,要是真给主席提过鞋就好了。日思夜想,细节铺陈到位,有次在梦里,他见到了主席。主席和在新闻里一样,七十多的人,头发染黑,像是发软的塑胶,纹丝不乱。主席穿着黑色的夹克,挺着肚子,举止动作无不气沉丹田。他支开随行考察的当地官员,和王能好漫步在村北头的公路上,停下,点上烟,递给王能好,他接过,没抽,放进口袋里说,主席,我留个纪念。主席说,没外人,说吧。王能好指着不远处的工地,村书记曹卫国弄的,村民的补偿款也不给。主席一挥手,走,我们过去看下。刚下过雨,脚一滑,主席的皮鞋溜出来。王能好见状,俯下身,把鞋提上,主席,你这双皮鞋不合脚。主席说,穿了好多年,没舍得换。王能好的泪下来了,主席,你要对自己好点,我们都指望你呢。主席微笑不语。临别之际,主席紧握住王能好的手,小王,今天你提供的线索很重要,这帮贪官污吏,不会有好下场的。王能好看着不远处的那些官员,心里打怵。主席洞悉他的担忧,说,来,我们抱一下吧。王能好陷在主席宽厚的肩膀中,久久不愿离去。画面定格。主席说,记得把照片洗出来,挂在家里。
醒来后,王能好的眼角还留着一丝动情的泪水,起毛的枕巾上湿了一块。他躺在床上,努力平复下心情,闭上眼睛,想尽快再回到梦中,回味细节。曹卫国去年查出肺癌,快要死了。他后悔不应该向主席举报他,现任村书记袁保全上台一年多来,正事不干,就知道发展本族的人入党,还不如曹卫国,应该举报他。他记得,主席把自己的手机号写在他的手臂上。王能好从被窝里伸出手臂,黝黑的皮肤上除了长时间没洗澡积攒的皲垢和点缀的晒斑,什么都没有。他用力闭上眼,想回到梦里,记下手机号。一觉过去,再醒来已是八点过五分,等他赶到劳务市场,招工的人都已经走了。这天,他没找到活干,逢人便说,昨晚梦见了主席。得到众口一致的回应,那你可真是做梦。
不到正月十五,春节走亲访友匆忙结束,劳务市场也开工了,他把旅游鞋擦拭干净,装进鞋盒,塞到床底。等再拿出来,鞋盒上积了一层灰尘。这大半年里,王能好在劳务市场求活路,始终不固定,一个活多则十几天,少则干半天,最远到五十公里外的周村郊区建新厂房。同去的七八个人,烈日下干了二十多天,中午供应绿豆汤消暑,还是有几个人接连中暑,不包括王能好。最近是在东风货运站扛了一上午的粮食,闪了腰,在家里躺了几天。静养的那几天,王能好隐约担心,别又是关节炎犯了。这大半年,他往邮政储蓄存了两万块钱,免费领了一桶花生油、一袋二十斤的大米。他过了四十五岁的生日,虚岁四十六。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女的,都是离异带孩的。他没去相亲,心里清楚,都是让他供养孩子念完书,再一脚把他踹了。他对女方的唯一要求,离异可以,不能带孩。前些年,他的要求还是不能有婚史。众人劝他,自己什么条件,心里别没点数,不拖家带口,谁会跟你。生日那天晚上,吃完母亲包的水饺,王能好去外面喝酒,不知几点回的家。第二天醒来,他动了出去的念头。外面的机会多,事业和女人。这么多年,在这个小地方省吃俭用卖命干活,他都能存进银行二十多万,外面总比这里强吧。
动身前,王能好把平时干活穿的衣服和解放鞋放进包里。灰色夹克、黑色条绒裤,以及脚上的旅游鞋,这身春节时的装扮,经过十几个小时车程,出现在上海虹桥火车站。他站在购票机前不知所措,在一个年轻人的帮助下买了地铁票。中间要转一次车,他站在门边,听着广播的报站,盯紧车厢线路图不断闪红的点,对照纸上标出的中转站点,生怕错过站。坐完地铁,出站,在街上,他问了几次路,不是别人听不懂他的山东话,就是他听不懂沪语。实际上,他要去的工地过条马路,再右转,步行几百米就到了。他问了四五个人,最后是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在手机地图上输入地址,画出路线。他拿着纸,找到工地。
王能好是后来才知道,眼前这块道路宽阔、高楼林立、车流不息比家乡的县城还要繁华的地方,只是上海的乡下。放在十几年前,此地到处还是农舍、稻田、荒地。当地的村民,拆迁到手几套房,住进去还没几年,当初一张张忠厚怯弱的脸写满了愤怒和刻薄,抱怨到处都在施工,外地人多了治安不好。此后,王能好再见到街上那些体面自在的老头老太,心里不再畏惧,甚至生出了一股鄙夷,心想,你们也就是命好而已。
过了桥,顺着河道,往北走几百米,是一处蓝色瓦钢板围起来的工地。工地西边有处两层楼的板房,王能好走进二楼挂着监理牌子的房间。侯学中坐在沙发上,两只胳膊支在腿上打电话,见有人进来,他直起身,停下话,问他来干什么的。没等回答,又说,你等会。侯学中身体靠住沙发,听着电话,目光中的王能好在环视办公室,扫过茶几、沙发、办公桌椅、空调,又回到茶几,越过他的头顶,看着后面的书架,那上面放着一些文件夹。侯学中抽出其中一个文件夹,翻看,和对方沟通,语气有些急,手续上周就办妥了,渣土车不调过来,我怎么干活?王能好把帆布包放在地上,试图让自己表现得松弛,不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番内心的争斗,又让他在外人的眼中显得举棋不定。就在他考虑是否坐下时,侯学中的电话打完了。王能好急忙提起地上的帆布包,问,你是杨美容的表弟?侯学中的手机又响了。王能好自顾说了句,表弟,很忙。
工人们都在上班,一楼的板房宿舍里,六张上下铺的床,屋里杂乱,随处堆放的衣物和脸盆,漫出一股沤粪的味道。侯学中说,让他们收拾下,没一个听的。王能好的床,在进门左手边的上铺。没人住,放着背包和脏衣服。侯学中递给他一张纸——工人守则,又嘱咐了王能好两点:一、在工地上不要喊他表弟,叫侯总,咱俩不认识;二、一天工资三百,管吃住,上十二,歇十二,倒班。这都是来之前说好的。和工人搞好关系,不要惹事,惹事也别指望有人帮你。王能好说,表弟,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没接。侯学中说,陌生号我一般不接。王能好拿出手机。侯学中的手机响了。王能好说,这是我的号,你存下吧。侯学中挂掉,平时都在工地,有事找我。侯学中一直没存王能好的手机号,临走,指着他手里的老年机说,买块智能手机,跟上时代。
同屋六个人,三个安徽阜阳的,两个江苏徐州的,都有用工合同。晚上下工,他们对新来工友说,没合同怎么行?说不让你干,就不干。王能好说,这里不让我干,我去别的地方,钱有啥,几张纸,出点汗就来了。众人摇头,觉得这个新来的工友轻薄自大的言语,和他快速难懂的山东方言一样聒噪烦人。王能好不像他们,老家穷乡僻壤,没进工厂的机会,背井离乡,把老婆孩子丢在老家,日夜担心寄回去的钱花在别的男人身上。这十几年,王能好有不少机会进厂子,当个正式职工,五险一金,退休领钱,图个稳定。以前经常有人这么劝他,过了四十,超过工厂招工的年龄限制,想去也去不成,劳务市场找活,不稳定,四处跑,你现在能干,过了五十、六十,谁管你。王能好看不起那些老实巴交在厂里上班,领死工资的。劳务市场,来去自由,干完活,换下一家,没人管,或者说多换几个人管。说到底,不是别人选他,是他选别人,要的就是一种自由。
王能好闻着发潮棉被上的石灰味,在孤独和疏离中,度过了在异乡的第一个夜晚。来这里,他也没想长久待下去,招他来,也是应急。杨美容知道王能好想去外面,把表弟侯学中发在朋友圈的招工信息告诉了他。建筑工人不好招,之前走的那几个,都二十出头,干了不到一个星期。工期紧张,王能好是块补丁。几天下来,王能好表现不错,能吃苦。杨美容打电话问侯学中。侯学中说,就是话多,干一天活不嫌累,还四处找人聊天,说的都是没用的,不把自己当外人。杨美容说,他就这样的人,别的没毛病。没人的时候,王能好还是叫侯学中表弟,打听他的事情,问长问短,报出家里远近各异亲戚的名字,企图逃开杨美容这一环节,找到一条更亲近的纽带。侯学中大学在上海学的监理,不到三十岁,身背两百多万贷款,在郊区买了套房,正在寻觅配偶的阶段,他一年回不了两次家,和家乡的事早就没什么联系,老家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他也不想搞清楚,只是觉得王能好烦。说上没两句,他就支开王能好,让他干活去。王能好倒是勤快,也就过去了。
第一天晚上,王能好就说了侯学中是他的表弟。他本来不想说,也是觉得自己这没有劳动合同的身份会被看低。这话确实也起到了效果,工友们对王能好的态度有了明显的缓和。早上六点多,王能好和工友戴着头盔,穿着黄色的背心,在食堂吃过葱油饼和稀饭(咸的)走向工地。黄色的挖掘机在清晨的薄雾中,沿着侯学中手里那张图纸标好的线路,举起铲斗驶入河滩。这条黄浦江不起眼的支流,经过沿线居民几百年的取水,河道退化到不足十米宽。加固的河堤外,大片荒草丛生的河滩是他们的施工现场。地下多石块,王能好和工友跳下去,拿着洋镐撬。
挖了不到三分之一,挖掘机陷在泥里。雨虽不大,停几个小时,继续下,挖好的地基成了蓄水池。十一月份的深秋,能听到青蛙叫。天气预报显示,未来半个月都是这样的天气。侯学中组织工人,拿着铁锨铲土装小推车。其他工友有雨鞋,王能好没有,他向表弟反映。侯学中让他借着穿。自从下雨后,取消了黑白班。雨鞋没闲的。侯学中不常去工地,王能好要穿他的。脱掉鞋,王能好两只脚泡得发白,脚趾缝流脓。侯学中说,你有脚气。王能好说,谁还没个脚气了。侯学中把雨鞋收起来,说附近的超市卖雨鞋,让他去买。王能好说,这雨鞋应该工地提供。侯学中说,你不是合同工,雨鞋应该自己买,何况买了你也是自己穿,不吃亏。王能好没去买雨鞋,心想总不能一直下雨,再扛几天。
没过几天,雨还继续下,王能好有雨鞋穿了。同屋的工友小姚,老婆生孩子,他请假回了阜阳。请假三天,三天后人没回来,大家以为他是逃工。走前小姚就有怨言了,他是开挖掘机的。挖掘机开不了,他和工友一起铲土、推车。半天不到,细嫩的手上磨出了几个血泡。吃午饭的时候,侯学中告诉大家,小姚不回来了,儿子生下来,呼吸困难,嘴唇发紫,心脏闭合不全,要尽快做手术。大家吃着饭,说小姚不容易,又说现在的医学发达,也没事,就是不知道这病要花多少钱。侯学中说,你们这些人关心小姚,咱们筹款吧。大家不说话了,埋头吃饭。有人说,老王,你穿着小姚的雨鞋,别人不捐,你也得捐。王能好说,那我还不如花钱买鞋。小姚一米七多,脚不大。王能好一米六出头,脚大。雨鞋穿着挤脚。半个多月穿下来,雨鞋撑大,也合脚了。
早上,王能好没打伞,趿拉着鞋来到桥上。泛青的河水表面平静,在尽头东拐,河岸两旁杂乱的施工现场在不久后会像路旁竖着的巨幅广告牌上那样,河水清澈,树木繁茂,宜居的几幢高端公寓楼拔地而起,静候上面所示提着公文包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女入住,迈向人生成功——“理想安放在这里,未来无限可能”。细雨如丝,落在河面上,和没落下一样。王能好经过广告牌,模仿上面男的姿态,大步迈了两下,不由笑起来,回到工地,身上像蒙着一层蜘蛛网。工友三五扎堆,坐在板房外面吃饭。王能好回屋,用毛巾擦了下脸,搭在铁架上,拿饭缸去打饭。吃完饭,王能好把脚搭在椅子上,抹脚气膏晾晒。有人在地基的水洼里发现小鱼,提着脸盆去捞鱼。他望着工地上盖着防尘绿网的土堆,想起半个月前在这片空地上召开的动员大会。
当时,公司的党委叶书记来视察,侯学中指挥工人用脚手架搭了个主席台,盖上木板,蒙上红布。九点,集合工人站在空地上。九点半,党委书记的车缓缓驶入。侯学中小跑过去,打开后车门,一根拐杖先伸出来,叶书记缓慢下车。他没登上主席台,站在一旁,在助手的搀扶下,围绕着工地上的标语“建筑优质工程,展示安全品质”,发表重要讲话,真抓实干,力争在月底前把地基打好。不到五分钟,搀扶的助手在叶书记的耳边言语几下。叶书记腾出一只手压了下头发,说,工期紧张,希望兄弟们咬紧牙关。他问侯学中,中午饭菜是什么?侯学中说,这我得去问一下厨师。叶书记说,不用问了,再加一个炖排骨。工人们听到,响起一阵稀松的掌声。叶书记笑起来,指着腿说,注意安全,别像我踢球摔骨裂了,今天还得去医院。
半个月过去,连日的降雨,土方比当时矮小了许多。脸盆里几条胶囊大的小鱼游来游去,王能好踢了一脚,鱼晃荡着潜入水下,贴着盆面,摇晃鱼尾,想稳住自己的身体。已经是月底,要不是这没完没了的雨,地基挖好,叶书记也应该再来视察了。说不定一高兴,再让食堂做炖排骨。王能好也不是惦记排骨,南方做法,味道偏甜,里面还放玉米;也不是想再见这个叶书记。他想见的是叶书记的随行助理。后来,他向侯学中打听女助理的情况。侯学中说,去干你的活,什么女的你也敢想?上次来,女助理上身穿着黑色风衣,下身穿着侧面开口的紧身黑色长裙,长发盘在脑后,道姑头。叶书记讲话,她站在一旁,腰板挺直,扫向大家,眼神和王能好交汇过几次,不时嘴角上扬。匆匆一见,这么多天,王能好晚上没事,一些不知真伪的细节,又在脑海中补充了不少,她颧骨有点高,法令纹明显,嘴唇涂着口红,眼神像是一床当季棉花做成的被子,让人躺进去就不想再起来。
同屋的工友老孙,家是徐州的,和王能好同龄,一儿一女,儿子在武汉念大学,女儿在老家上高中。老孙说起儿女,脸上的褶子能种几垄麦子。其余的工友,不是谈着对象,就是也结婚了,无不心有所属。晚上歇工,他们在宿舍里喝白酒——附近的超市没有买散装的,食堂的小史从八公里远的郊区市场进菜,帮他们捎的白酒。半个月,王能好和工友们喝掉了三桶两升装的牛栏山二锅头。酒后聊起女人,问王能好平时怎么解决。王能好回,肏的又不是你们老婆,瞎操什么心?工地旁边有个青年公寓,五层楼,四方形,中间镂空。公寓的入口处,有个样板房,一比一的比例展示公寓内部,面积二十多平,上下两层,一楼是卫生间、洗手台、沙发,二楼是床、写字桌。装潢设计走现代简约风。现在的工地就是照样再建几个这样的公寓。
晚上八点多,在市区上班的青年男女下班,陆续坐地铁回来。王能好他们趁着酒劲,坐在公寓入口处的马路沿上。穿着体面、挎着包、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在他们灼热目光的注视下走进公寓。望着那些亮灯的窗口,王能好想象这些年轻的姑娘们走进房间后的情形,她们会先脱掉鞋子……想象总是在她们行将褪去衣服时停滞,这过于考验他的想象力。王能好看着样板房,不止一次幻想自己也住进去,和晚上走过他面前的某一个姑娘共处一室。当从保安的口中得知,月租金要三千多时,他打消在这里住的念头,问老孙,这些人一个月能赚多少钱,舍得租这么贵的房子?老孙回,这不贵,租在这里就是图便宜,要是在市区,一个月起码七八千。王能好无法想象,干什么工作能赚这么多钱?花这么多钱租房子,心想,还是在老家好,地方宽敞,就这些装修和家具,花钱也能弄成这样。王能好感慨说,这些人也不容易。老孙说,来大城市,都不容易。王能好说,这都几点了,才下班。老孙慢条斯理,瞥了他一眼说,自己光着腚还嫌别人穿得不好。
工地西南角的围挡彩钢板倒了。钢板原本插在土里,几日来的雨水,地基松动,加上风吹和钢板自身的重量,拐角处连着倒了几十米。王能好和几个工友拿着工具,先把钢板拆卸下来,用锨挖坑插上,再夯实,又从工地找来钢棍,从两侧顶住钢板中间的横梁处。完工,王能好用脚踹了几下,说,行了,这下不倒了。老孙不放心,也跟着踹了脚,钢板又倒了几块。收拾妥当回去,侯学中正指挥工人从货车上卸抽水泵。四台抽水泵,从坑底抽水,抽了半个小时,王能好滑下坑底,把水带扔到更深的位置。往回走,发现两只脚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侯学中站在上面喊,老王,先别上来,待会还要挪水带。王能好索性一屁股坐下,小鱼在身边抽干水的泥里扑腾。他用手在泥里摁了个坑,一条条捡起小鱼,扔进坑里,双手舀进去水,自言自语道,你们没事来这里干什么?旁边就是河。
中午,老孙下坑替换王能好。王能好坐在工地外的公路上,拽着水带口,冲洗身上的泥巴。浑浊的水,在公路上冲刷出一道灰色的痕迹。回宿舍换好衣服,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王能好打过去,问什么事?老二说,手机也不接,你在外面干什么?王能好说,干活呢,还能干啥!老二说,老三死了。王能好问,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二弟说,刚才,我在医院办手续,别问了,赶紧回来。
挂完电话,王能好看着先前老二的五个未接来电。他是后来知道,这些时间点,亲属们当时正在经历的一切。
九点零五分。救护车拉着老三往城区的人民医院赶。急救人员对老二说,瞳孔已经开始散了,也没心跳,提前做好准备。老二问,要花多少钱?对方说,往多了准备吧,不一定能花得着。为了医药费,老二打了第一个电话。没人接。车到医院,老三被运到急诊科。
九点半,老二守在急诊科的外面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工语音还没讲完,急救人员拿着单子,让他去缴费。老二把身上带着的不到三千块钱递进窗口。病人的情况不容乐观,两个护士推着担架床在医院的走廊里穿梭。老三一只眼睛微睁,身体晃荡着。老二陪在边上说,拉着你做检查,听见了吗?护士说,多和他说点话,说说老婆孩子。老二说,他老婆早就跑了。护士问,孩子呢?老二说,上小学了。护士问,男孩还是女孩?老二说,男孩,长得比我都高了,就是不爱吃饭。护士问,你有一米六吗?老二说,差不多,我们兄弟三个,老三最高,小时候,好东西都让他吃了,老三,我没说错吧,小时候大家都让你,你吃那么多好的,都去哪了?
十点十五分。父母赶过来,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窗户向里张望,自己最小的儿子躺在床上,脸上挂着氧气罩,袒露的胸前贴着白色的电极片,心电监护仪上几条线正缓慢波动。其他的床铺也都躺着病人,姿态一致,身旁堆放着各类医学仪器。王父说,让他别喝酒,没点数。老二说,都这时候了,就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王母率先哭了起来,念叨昨天人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老二说,人还没死呢,哭什么。他又给王能好打电话。没人接。他去厕所,站在背阴的窗口抽了根烟。
十点四十分。核磁共振结果出来,医生指着几排片子上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脑部结构,讲述病情。脑部缺氧,发现太晚,已经脑疝了。专业术语过后,见众人没有反应。医生又说,病情很重,你们要做好准备,治还是不治。老二拿不定主意,又给王能好打电话商议。没打通。
十一点二十分。在知情书上签字时,老二又给王能好打了电话。仍没通。他们三个人隔着玻璃,看到护士们拔掉老三身上的氧气,撤下呼吸机。一切像医生之前说的那样,不出一分钟,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一个护士用白布把老三蒙上。老二和父亲走进去,摸着身上,已经凉了。老二说,人早就没了。父亲掀开白布,小儿子的脸上青紫,早上发现时嘴角干枯的血迹还在。王父手扶住床头,垂着头问,老三,你说你这是弄得什么事啊?他们和护士一道,把老三抬到一张床上,推进楼道拐角的杂物间。
没顾上吃饭,王能好找到侯学中,把事情简单说了下。侯学中不信,问老三怎么死的。王能好说不上来。侯学中生气,老王,正缺人手的时候,你不能干,也别找这种理由。王能好说,我找什么理由,也不能找这种啊。见侯学中不信,王能好给老二打电话。老二正在杂物间给老三穿寿衣,人僵了,胳膊不能弯曲,袖子伸不进去,下身一只脚套不上。裤子松垮地堆在大腿根,下体耷拉着歪在一边。老二一只手接电话,一只手拽着老三的裤腿,示意父亲接手。王能好打开免提,问,老三怎么死的?老二说,喝死的。王能好看了眼侯学中,又问,怎么喝死的?老二没好气,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王能好说,他们不信,不给我准假。老二问,不信啥?王能好说,不信老三死了。看着躺在担架床上的老三,老二骂道,他娘了个×,这种事能随便说啊,他不信,让他自己来看。王能好慌忙挂掉电话。侯学中脸色有些难看。王能好不好意思地说,表弟,人真死了。侯学中问,你弟多大?王能好说,不到四十。
在医院那头。老三袒露着胸,深蓝色的寿衣松垮地盖在身上。王母吃力地拽着胳膊往袖口伸,伸不进去,在儿子的耳边说,听话,穿上衣服咱回家。老二和父亲,一起搬着老三,让他侧身,将裤子包住屁股。穿好衣服,寿帽戴端正。王父说,也没给老三擦下身子。母亲说,按理应该擦下,身上怪脏的。老二说,别瞎折腾了。一个护士推门进来,递给他们“医学死亡证明”。殡仪馆的人还没来,他们坐在楼道等。本族里来了两个人,知道老三人没了,惋惜片刻,商议接下来怎么处理。有人说,拉回家。有人说,按照习俗,家里老人都健在,一切从简,直接拉到火葬场烧了。老二不同意,人活一辈子,早上拉来的时候,孩子的面还没见上。老二问父母的意见。王父没说话。本族的人说,你们家的事,商量着来吧。
老二又给王能好打了个电话。王能好正和侯学中掰扯这二十五天的工钱,说好的一天三百。侯学中说,还不到一个月,会计走账也需要时间,我也想现在给你钱,这不符合程序。王能好说,身上没钱,车票都没法买。王能好接了电话,老二告诉他,现在两个选择,一是直接火化,二是拉回家,你拿个主意。电话那头有些嘈杂。王能好说,该咋办咋办。老二对那边的人说,我说吧,问老大屁用没有。王父发话,拉回家,什么习俗不习俗的,得让孩子见他爸一眼。王能好在电话里附和,按照老爷子说的办。
当天的高铁票已经售罄,绿皮车还有站票,十几个小时,下午五点发车,明天上午九点到站。票价两百多,侯学中在手机上买好票,王能好让他到时候从工资里扣。王能好回去收拾东西,穿上湿漉漉的解放鞋,心想还回来,没干的衣服和旅游鞋没带,二十五天也没添置什么多余的东西,背包轻了不少。白酒还有个桶底,他倒进了塑料透明水杯里。这个水杯他用了七八年了,平时泡茶叶,内胆是一层茶垢,外面布满着细密的划痕。临出门,他闷了一口酒,转头看了眼宿舍。工友们问他,怎么要走了?王能好说,家里有点事,过几天再回来。工友说,下次回来,带点特产。王能好少见地没回话。这个来自山东、四十五岁的中年人,留给他们最后的记忆就是这样:矮小的身材,背着包,踏着公路上的水洼往前走,消失在雨雾中。
雨水在出租车的玻璃上分成细流,被吹散,再汇聚。上了高架,车速快起来,远处云雾中的高楼大厦逐渐变得清晰。公路上的伸缩缝让车有节奏地震动。去年秋天,济青高速临淄路段维护,王能好干了半个月,用马路切割机,每隔六米,切一条缝,防止路面热胀冷缩。车过一条江,王能好问,这是黄浦江吗?司机回,是。王能好伸头,车在过桥,他看着远处,这条江也不大。司机看样子有六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用带着吴语口音的普通话问,来打工的吧?王能好回,嗯。司机用手指了下东边,江那边是外滩,天好的时候,能看到东方明珠。王能好顺着看过去,阴沉的天空中只有几片惨淡的云,建筑物被笼罩住,确实看不清什么,摇下车窗,冷风吹进来,他仰起头,几片雨滴落在他的脸上,冰冷得如同被细针反复扎。千里外的老家,老三躺在殡仪馆的后车厢里,也正在回家。路面有些颠簸,他的身体被亲属扶住,头左右摇晃,用肢体抗议,心有不甘。
候车室的人不算多,确认好检票的窗口,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王能好去超市买了两桶方便面、两根火腿肠、两个卤蛋、一包花生米。超市旁边是福利彩票站,几个和他打扮类似的民工,或蹲或站,手里拿着纸和笔,思索要选择的号码。接上热水,王能好坐在背包上,等待面泡开。他问旁边在选号的男的,中过奖吗?对方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深思。王能好说,我命里没偏财,算命说的。男的扭过身。王能好问,看你样子,二十几了,也来打工的?男的回,关你什么事。王能好笑起来,没事,你这是在做好事,你知道不,支持国家福利。又问,你中奖了,拿这些钱干什么?男的没说话。王能好说,我就买过一次彩票,一晚上没睡着,老想有了这些钱怎么办?后来就不买了,没有这个命。男的转过脸。王能好掀开方便面盖,一阵热气升腾出来,他撕开火腿肠和卤蛋,放进去。王能好笑着说,有这钱买彩票,不如吃肚子里。男的听着他吸溜的声音,走远了。吃完方便面,身上出了一层细汗,肚子里有了东西,王能好一脸满足地望着候车室过往的人,想找人说会话,用迫切的倾诉,来抵消内心的缺失。这么多年,他这么爱说话的人,怎么熬过来的,就是找人说话,逮着谁也能随便聊几句,对方说不说是对方的事,他说不说是自己的事。多说几句话,也没人拿走你的嘴。
火车站的公厕里有卷纸,王能好卷了几道,给老二打电话,说自己快上车了,明天中午能到。老二责怪,怎么不买动车?省钱也不看什么时候,找人看了黄历,明天九点发丧,不能为了等你一个人。王能好急了,票卖光了,能有什么办法,又说,我赶不上发丧,还喊我回去干什么?早知道我不回去了。电话那边的老二语气有些哽咽,你是老大,老三没了。挂掉电话,开始检票,人流陆续往前挪动。王能好背上包,眼前的人流经过泪光的反射,变得模糊。他想融入人群中,拥挤了几下,总是被推到外面,只好站在原地,等队尾经过自己。
上了车,王能好站在门口,不往里面挤。车门关上,在其余乘客还爱惜自己的衣物,没疲倦到不注意仪态时,王能好抢先坐在地上,用背包和身体,划出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车还没到下一站,王能好已经把周围五六个人的情况问了个遍。微胖、面色白皙的中年妇女,去南京看生病的小姑。右侧额头长着肉瘤,穿着保安棉袄的老头,在常州下车,快一年没见到孙子了。戴着口罩,瘦弱,拿着行李箱的姑娘,回徐州老家。宽腮,脸黑,戴着眼镜,说话细声,看样子也就三十出头,是个出差的工程师,到徐州转车郑州,再去下面的一个县城。那个穿着红色球鞋,一直戴着耳机听歌的大学生,没有回话。他们没问王能好的情况,似乎不用问,这个健谈且席地而坐的中年人,是个常年在外的农民工,在火车比在家还随便。王能好自报,我弟弟死了,回去奔丧。大家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他看了眼车窗外,日渐暗淡的天色,间隙掠过江南特色白墙灰瓦的小楼。雨还在下,经过了几条河流。上海也没什么好的,说完,王能好打开水杯,喝了口白酒。中间到站开门,乘务员喊他起身,新的乘客上来,他也守在门口,关门后,继续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乘务员踢醒王能好,注意看好自己的包。旅客换了几张新面孔,地方空了一块,他伸直腿,脱掉解放鞋。窗外漆黑一片,车厢里飘荡着方便面味、脚臭味、烟味。抽烟处的铁盒里烟头已经满了,掉落在地上几根。王能好平时不抽烟,偶尔喝了酒抽根别人的。除了酒,没有能让他花钱的地方,酒也是劣质的,花不了几个钱。到了这个年纪,只有那日益见涨的银行里的储蓄数字,维持着王能好内心的底气。接热水回来的路上,他问推车经过的售货员,这到哪里了?售货员说,下一站,枣庄。
到站,下人,上人。周光权背着一身油渍的帆布包,拖着的行李车上捆着尿素袋。他放下包,搓着冻得发僵的手。王能好打量着他,心想,是一类人,能说上话。大半个月,王能好终于不用刻意放慢语速咬文嚼字,两个山东老乡很快熟络起来。周光权拿出老婆炒的咸菜丝、煎饼、葱杆。王能好还剩一包花生米和半杯白酒。他们盘坐在地,喝着酒,吃着花生米,你一言我一语。
王能好问,你去哪?
周光权说,去天津,我二叔家的堂弟在天津弄了个快递点,让我去帮忙。
王能好说,这趟车到青岛,你坐错车了。
周光权回,我先去济南,再转车到天津。
王能好问,你去济南干什么?
周光权说,儿子在念大学,大一,国庆没回家。冬天了,他妈怕他冻着,做了件棉袄。
王能好问,送快递多少钱?
周光权说,堂弟说至少一个月四五千,比在家强,种地不赚钱,厂子里起早贪黑也才三千不到。
王能好说,外面的钱没那么好赚,赚得多,花销也大。
周光权回,我都问了,没啥花销,吃住一起,自己的弟弟,也不会亏待。
王能好说,可别这么想,现在的人都是为了钱,哪有什么亲情滋味。
周光权回,你说得也对,分人。
王能好说,还是家里好。
周光权说,那你还出来。
王能好说,我出来不是为了赚钱。
周光权回,不为钱,你出来干啥?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就行了。
王能好说,见见世面,发现也就那样。
周光权问,你孩子多大了,也上大学了?
王能好笑起来,你猜。
周光权说,这有啥好猜的,咱俩同岁,我二十五岁结的婚,隔两年有了老大。你能比我差哪里去。
王能好说,不是块学习的料,没念大学,在家里待着。
周光权说,那也得上学,这么小在家待着容易学坏,没文化,能干啥?到头来还是和咱一样卖力气,还是要念书,至少也得学一门技术。
王能好回,以后的路让他自己走,咱还能管到什么时候。
周光权说,你可不能这么想,咱都是为人父母,这一辈子拼死拼活为了个啥?不就是让孩子有个好的发展,干点不出力气的活,别跟咱一样出门还坐绿皮火车,让人瞧不起。
王能好说,学习好的能有几个?不都是卖力气的。都坐办公室,还没能干咱这差事的了。
周光权说,你管别人干啥?咱说自己家的孩子,听我的话,回去了让孩子学门技术,你这当爸的不能这么不上心……
王能好打住,我没孩子,老光棍了。
周光权不说话了。
王能好又说,不过也算是有孩子,我家老三刚死了,侄子上小学,他妈刚生下他就跑了,以后可不得我这个当大伯的管了。
周光权说,老王,咱就是见这一次,以后也碰不到,用不着编瞎话,说点交心的话,没事。
王能好说,我家老三,不是个东西,死也没死出个好,留下孩子,净给我添麻烦了。
周光权说,死了的事,就不提了,你这回去,还出来吗?王能好回,出来。
周光权说,那你刚才还说在家里好。
王能好说,家里好,待着没意思;外面不好,有意思。再多几年,想出来也没劲头了,你说是不是这理吧。
车到兖州,下去一批人,又上来一批。寒风吹进来,对面车门空出来。两个人拿着行李挪过去。停站时间有点长,旅客来往。他们一人一口,半瓶酒,快要见底了。后半夜,列车在山东丘陵地带行驶着,北风中的车厢隆隆作响,其余旅客都沉默着,他俩性情所致,在酒精的烘托下,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后来,他们也自顾说自己的事,交谈变成了各自的倾诉。
周光权说,我不想出去,四十五的人了,不出去有啥办法,孩子一年学费七八千,这才几个月,要了四回钱了,我得去问问,这钱到底花在哪里了?前些年,家里养猪,我对象腰椎病,现在干不了重活,拾掇拾掇家里还行,怪自己没本事,赚不来钱,老婆孩子也跟着受连累,晚上睡不着,想这四十多年,过得什么意思呢?人活着又是为了啥,你看你多好,一个人吃饱……
王能好忙打断,这些话我听得多了,娘了个×的羡慕我,那你们一个个地结婚生孩子干啥,平时瞧不起我,这时候又说这种话,×他娘的,我不想结婚啊,结婚这么容易啊,我还真就不想结婚了,我王能好不能这一辈子都让你们瞧不起了。我才四十五,还没死呢,你们就知道我不结婚了,你别在这里跟我卖苦,你是和我比惨吗?你心里是比惨吗?你心里根本不把我当回事,觉得我这辈子白活了。你愿意,咱俩换了,你过我这日子试试。日子再苦,关起门来,你们还是一家人。我晚上关上门,就我自己,说句话也没人听得着。家里没人把我当回事,出去见到人,不喝点酒,换不来别人嘴里的话,你不喝我这酒,也没几句是心里话。
周光权问,你几月的生日?
王能好说,九月初八。
周光权回,我正月的,比你大。
周光权晃着瓶底的酒,说,你不是少个兄弟吗,我补给你一个。
王能好说,这个咋补,你还能让人起死回生了。
周光权说,你少一个弟弟,补给你个哥,我没兄弟,上头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想有个兄弟,遇到事能商量。
晨光透过薄雾,逐渐渗透着大地。列车行驶在泰安的丘陵中,王能好和周光权起身,望向窗外巨大的山体,松树点缀其间,更多的是干枯的杨树。他俩跪下,面对上万年前形成的山体磕头。三个头磕完,看着彼此。
王能好说,哥,你得说句话。
周光权问,弟,说句啥话?
王能好说,不说同日生又是同日死什么的,听着就不吉利,说点吉利的。
周光权问,说什么吉利?
王能好说,哥,恭喜发财。
周光权说,弟,万事如意。
王能好说,哥,身体健康。
周光权说,弟,事事顺心。王能好说,哥,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周光权说,弟,你回到家向咱爸妈问个好。
王能好说,哥,和侄子说一声,好好学习。
周光权说,弟,你也早点找个弟妹,哥等着喝你喜酒。
王能好说,哥,你在外面混好了,喊我过去。
周光权说,混不好,我也喊你。
王能好说,你记下我的手机号。
周光权说,你说,我打给你。
列车自西向东行驶,阳光穿进车厢,王能好蜷缩在地上,身上冒着丝丝热气。他睁不开眼,眼前一片血红,勉强坐起身。大家在吃早饭,车厢飘荡着方便面和卤食的味道。周光权在济南站下的车,下车前他喊了王能好几声,没喊醒,就走了。王能好醒来,看到包上放着没吃完的咸菜和煎饼,把咸菜卷起来,咬了几口,笑起来。笑里有几层意思:一是,忽然多了个哥;二是,以前喝多,也认过哥,也认过弟,有熟人,也有见过就忘的,醒了也就那样,没差别。喝多了做的事,不能算;三是,这个周光权人还行,把吃的留下,正好肚子饿。吃完煎饼,王能好去接热水,杯子里还有酒味,他冲了一遍,抱着水杯暖身。阳光挺好,窗外一片萧瑟,只有地里种着的小麦泛着点绿。今天要把老三埋进土里,想到这里,王能好呼出一口长气,在玻璃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车厢颠簸,水珠汇聚,向下流动。
▲周东山(1996—)
周东山非常明确一点,他让周遭的人失望了。这里包括远在枣庄农村的母亲、几公里外铁路小区里的罗元及其父母。他本不是多在意外界看法的人,软弱也轻易不示人,只是内心的挣扎,逃脱不掉至亲和爱人的眼睛。他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眼下的处境无法对任何人倾诉。
多年来,周东山保持着每晚和母亲通电话的习惯。转过年,母亲六十岁,手机还是老年机。周东山只能从母亲的言语中,想象此刻她的处境,没办法视频通话,也无法和她共享各地农村疫情封路流传于网络上的那些视频。他每天把本村微信群里订购物资的信息告诉母亲,母亲更多担忧春节储备下的蔬菜和肉,若不招待亲友自己吃起来有些费劲。周母抱怨说,它们都开始烂了。对于儿子所说的,自己多吃点。周母说,能吃多少呢?整天在家里不出门。那赘在末尾的叹息,是她设想,如果儿子在身边就好了。村里封路,电视里播报着新冠新增病例。电话中,周东山对着手机上的丁香医生复述疫情最新进展,那些危言耸听的小道消息也一概不落。周母说,这是人瘟,和鸡瘟差不多。至于防护措施,口罩、消毒水、酒精等,母亲说,还有。村里统一给了一批。问完这些,周东山急忙挂掉电话,不给母亲任何打听自己的机会。
丈夫杳无音讯,唯一的儿子又不在身边,周母这个春节过得尤为漫长和难以忍受,换作往年,她早就去邻村的小作坊,一天八十块钱,把窗帘配件装袋打包,攒下钱留给儿子日后结婚买房。村里的扩音喇叭每天放着村书记录好的喊话:今年情况特殊,大家都打个电话拜个年就行啦,春节年年有,亲戚今年不走明年走。没事别串门,老实在家待着,憋不死人。谁要是没说性,不戴口罩出来溜达让我抓住,扣你全家一年的福利,到时候别怪我不留情面。
平时一年到头无休,忙得没自己时间,一旦空闲下来,指望电视节目不是长久之计。和儿子每晚的通话,成了周母一天的期盼。她没让儿子回来过春节,以赏赐的心理,把儿子留在未来儿媳罗元的身边。两个人操持培训班倒是其次,主要是想给未来亲家留个好印象。农村家庭,自觉身段上矮一截,委屈儿子也是无奈之举。晚上,思绪纷乱,担心儿子在那边受委屈,她给大姐和小妹打电话。大姐七十多岁,主张要门当户对,不然孩子受委屈,长久不了。又举例,谁家的孩子就是男方高攀女方才离婚的。小妹给她出主意,你一个人在家,姐夫生死不明,入赘等封建思想要不得,又举例说谁家的儿子找了个有钱的丈人,房子车子都不用买。听完大姐的,她心想,我谁的也不听,我自己做主。听完小妹的,她心想,她说得有道理。
罗元的亲戚中有个政府部门的处级干部,周母不懂这些,隐约从儿子那得知,如今罗元和他的培训机构,也多依附于她小姨是某幼儿园的园长。这也解释了,为何儿子大学毕业后,放弃在省会济南当医生的机会,跟随罗元回到老家淄博。当初对儿子的埋怨成了如今儿子的深谋远虑,是否如儿子口中所说的爱情,也没那么重要,可能也有。只要罗家能接纳儿子,让他少奋斗几年,有个好的前程,她放低姿态也没什么关系,何况自己本身就是在地里刨食的。周母已经计划好出现在未来亲家的面前,去迎合,去恭送。白天,周母爬梯子上屋顶,寒风中,站在屋檐上,看着村里空旷的胡同。偶有村里的党员带着入党积极分子,驾驶着电动三轮车穿过胡同,举着消毒枪,一阵轰轰声,留下白色的烟雾。周母捂住嘴,转过身,看到东侧邻居家的屋顶——搭建的葡萄架下几盆花早已枯萎,自从老陈去年查出胰腺癌,就再没人爬上屋顶打理这些花草。疫情后,经济停转,空气比往常好了些许。她抬头看着天空,蓝天白云,闭着眼睛,设想远方儿子的疫情生活。
周母从儿子的口中得知,他和罗元住在一起,罗父间隔几天送来吃的用的,蔬菜,肉,应有尽有。除了缺乏运动有了小肚腩,没有其他困扰。未来亲家对儿子如此关心,周母有些动容,下定决心,要把多年积蓄拿出来,彩礼多给一些。几次她想和罗元说话,都被儿子以各种理由拒绝。似乎罗元不是在洗澡就是在睡觉,时机总是不到位,这就是年轻人的疫情封闭生活吧。
挂完电话,周东山走进厨房,拆开罗父早上搬来的一箱方便面,烧热水,放进锅里。冰箱里还有三个鸡蛋。他昨晚和罗元说,让她爸带点鸡蛋过来,是她没说,还是说了也没用。他希望是前者。闭上眼,他脑海中又浮现罗父早上送东西来时的眼神。他戴着一次性蓝色医用口罩,表情没看清,但不妨碍传达他鄙夷的眼神。罗父扔下方便面,在房间里环视,讨论了下疫情的走向。这样下去,培训是干不下去了,问他有什么打算?周东山说,疫情过去就好了,元元喜欢培训。罗父说,当初我就说,还是要考公务员,在体制内,这样有保障,你说你俩,干这个培训班。年轻人不走点弯路,总觉得长辈的话是在误导你们。周东山沏茶,罗父指着自己的口罩说,小周,考虑下以后吧,新闻上说人类的生活就要被这次疫情改变了,何况是我们呢。
十几个小时后,周东山吃着泡面,回味着罗父这句话。这个国企人事科的科长,任何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有所指向的。一年多前,罗元带他见父母时,就说过这句话。这是罗父在三十多年国企的基层斗争中磨砺出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其实不用说透,周东山也早已有所察觉,他只是心有不甘。两年的时间,当初一起实习的几个同学,已经在各自科室站稳脚跟,车房齐全,谈婚论嫁,在朋友圈不时晒出各地美食。疫情爆发后,有两个同学跟随山东医疗队去了湖北,大家在群里发送祝福,搭配英雄等字眼和词汇,让周东山眼眶湿润,心中默念着刚入学时所发出的誓言: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著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网络上充斥着对医护人员的赞美、泪水和祝福,对他完全是一种嘲讽。同学里,完全脱离本专业的,也只有他。在他们分享各自医院的备战情况,穿着厚厚的防护服熬夜求安慰时,他越来越沉默以对。
罗元没回消息,包括视频的请求。客厅里的几排桌椅板凳保留原状,年前最后一次培训班,周东山写到黑板上简单加减法的算术题还没有擦去。预备春节后,第一次开课,给小朋友们准备的礼物堆在角落,箱子还没有拆包。不时有学生家长问,是否开网课?孩子在家里不学习,快把他们逼疯了。是应该为自己的以后作打算了,罗元如果不继续办培训班,招生资源都来自于她的阿姨,他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他只是不明白,罗元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冷淡下来,是另有新欢,还是迫于父母的压力?一周后,疫情得到控制,凭借健康码可以出门时,罗元告诉他,要陪父母去海边住些日子。周东山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罗元说十天半月的,不确定。三月底,小区解封。两个人没见面。花呗和微粒贷已经透支了八千块,学校的开学日期未定,培训班等聚集场所更遥遥无期,他告诉罗元,自己要去找份工作。
四月中旬,天气转暖,周东山对每日的疫情提醒早已麻木。生活逐渐恢复秩序,警车开道,援鄂医疗队归来,组织市民夹道欢迎。医护人员见到亲人后相拥而泣的画面,让周东山眼含热泪,这热泪的背后,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呢?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周东山背着一书包的优洁士,按照公司的划片,从市区坐上公交车,在岭子镇美食街的站牌下车。早上九点多,街上没什么人,他一手拿着产品,一手拿着一小块白色抹布,来到快递点。一个男的正在取快递,妇女在满地的包裹中来回翻找。店门口,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面带微笑,抖动着粗壮的双腿,看着眼前的一切。周东山在男的旁边站了几秒钟,喊出一声,哥。举起干洗剂,介绍产品。男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手里的东西,说,这个我有。周东山朝抹布喷了一下,作势要擦。男的说,你在这里推销没用。他指着前面的店面,加重语气命令,你去那。妇女在翻找的间隙,应和道,我们不买这东西,别在这里添乱了。
周东山进店。店主杨美容坐在躺椅上,拿着手机,见有人进来,作势要起身。周东山喊了声,姐,瞄准按摩椅上的一块污渍,擦拭起来。杨美容问,你这是干什么?周东山介绍说,我们这产品是顽固污渍干洗剂,对皮具、衣物、鞋子、布料的效果特别好,轻轻一喷,一擦就干净了。他继续擦,见按摩椅上的污渍淡去,欣喜地说,姐,我没骗你吧。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推销东西的。刚才男的取完包裹,坐在车上,朝他招手。周东山走出去,说,哥,买一瓶吧,现在搞活动,一百块钱两瓶。他边说,两只手伸进车窗内,对着边框上的污迹擦拭起来。男的打断他,不用推销了,我买一瓶,多少钱?周东山说,搞活动,一百块钱两瓶。男的说,我只买一瓶,五十,可以吧?周东山说,一瓶原价是七十。男的有些不耐烦,我赶时间,我家里有,只是想支持下你,我以前也干过这个,五十,给你,好吧。
周东山目送汽车离开,他庆幸因疫情戴着口罩,遮掩掉推销时的殷勤。陌生人的善意让他的泪水还在打转,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心情,走进杨美容的店里。杨美容问,刚才那人你认识?周东山摇头说,不认识。杨美容说,我和他一个村,我还以为你认识。周东山恢复推销的口气,姐,我们这个产品真的是特别好,一擦就干净,省事。杨美容问,你家哪里的?周东山说,枣庄的。杨美容问,枣庄的,来这里干什么?周东山没作答,笑了下,收拾下东西,向外走。他沿街走,又去了几个店,超市、理发店、服装店,再没卖出去,两个小时后,他坐上回去的公交车。
一些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这天晚上,母亲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在周东山的追问下,她说中午在沙发上睡午觉时,梦见周光权,眼看快夏天了,还是穿着离家时的那身衣服。她问,你穿成这样不热吗?他说,没衣服换。她说,你脱下来,我给你洗洗。他说,黏在身上了,脱不下来。她问,你看你瘦得,没吃饭吗?他说,吃不饱。她问,你想吃啥?我给你做。他说,白菜猪肉馅的水饺。她说,行,你等着。他说,不吃水饺,太麻烦,有啥给我啥,我等不及了。还没复述完,母亲哽咽了,问,你说,你爸到底去哪了?都六年了,这个谜团一直盘旋在家庭上空,像是个黑洞,只要一想起周光权,所有的情绪都被吸走,在内心留下彻底的空白,没着没落。媒体报道,自疫情以来,走投无路的在逃犯自首,若是父亲杀人或者犯了什么事,他在何处呢?或许,他早已死了。周东山心里汇聚着各类猜测,说出来的是,他早晚会回来的。他不确定这会不会减轻母亲的痛苦,还是母子应该在周光权的死亡上达成共识,翻过这一页,开始新的生活,才是更妥帖地面对生活的态度。
六年前的初冬,周东山读大一,周光权去天津打工,在济南下车。父子二人并肩走在校园里,不时有穿着白大褂刚从实验室出来的学生经过。周东山因周光权农民工的打扮,羞怯地低着头,刻意和他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前方,几个学生推着平板车,上面放着棺材式样的木盒。周父问,那是什么?周东山说,解剖用的尸体。他问,尸体哪里来的?周东山说,有人捐献。他问,你解剖过了?周东山说,还没,要到大二,现在只解剖些小白鼠、青蛙什么的。他问,你害怕吗?周东山说,习惯就好,怕还当什么医生。周光权想着几年后,儿子穿着白大褂治病救人的样子,跟着笑起来。平板车从身边经过,周光权停下,看了几眼,抬头,发现儿子已经走远,他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
周东山穿着从老家带来的夹袄、老棉鞋,驮着后背,低垂着头,混迹在衣着光鲜的同学间。走出校门,父子俩蹲在花坛边。周光权手伸进上衣里兜,拿出钱,递给儿子,说,我要去天津了,这次能赚点钱,你……那些积了一路、想质问儿子生活费都花在哪里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周母做的棉鞋合脚、舒服、保暖,周东山只穿过这一次。父亲走后,他拿着钱,置办了一身行头,羽绒服、牛仔裤、高帮皮鞋。当时,他喜欢罗元,脑子里也都是她的身影,至于父母以及背后的家乡,没那么重要。周东山只想在喜欢的姑娘面前,不至于太过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