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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2008年我女儿考上北师大后，写的第一篇论文就是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周围的朋友知道我妈的情况后，也常常会发给我一些信息，比如某种东西或药物有疗效等等。
看了若干的文章和书籍后，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个病是不可逆的，药物和良好的照护，只能减缓病程，但绝无可能“治愈”病人。
妈妈的病情在一天天发展着。
妹妹不止一次接到隔壁邻居的电话：你妈又把东西烧煳啦，这太让人担心啦，着火怎么办？
我回到家中，发现大门洞开，老妈却不在家中；
我们带去的水果，她会藏在衣柜里，直到烂掉……
弟弟妹妹和我三人“开会”，觉得老妈已经到了必须有人全天候陪伴的阶段。
让她住到子女家里，那几乎不可能；而我们也难以放弃自己的家人和工作，全天候地陪着她。可以选择的方案，就剩下进养老院和找住家保姆了。
妹妹曾经带着妈妈去参观养老院，在那里竟然碰到了好几拨妈妈认识的人，比如妈妈在国外工作时认识的外交部官员，以前的老同事、老朋友。但是当妹妹问妈妈：“有这么多熟人，你愿意不愿意也住到这儿啊？”老妈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才不呢！”
我们也多次找机会和妈妈提起找保姆的事情，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说：“我这儿也没什么活儿，干吗让生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说我们不想管她了，甚至摔了电话。
怎么才能减少妈妈生活中的危险因素，让她得到更好的照顾呢？在黔驴技穷前，我妹妹想出一招儿。她说，不如春节过后请老家的小姨来北京玩，然后咱们找个保姆，就说小姨来了，需要有人做饭。过个把月，小姨走了，保姆留下，老妈大概也习惯了。
我和弟弟都觉得这个主意值得一试。妹妹看我们心动，就对我说：“你是老大，你来给小姨打电话吧！”
嗯，虽然我这个老大并非特别有主意，但该承担就承担吧。不过，在实施“小姨来京”之策前，我给老妈写了一封信，可能我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得到妈妈更多的理解和谅解吧。信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老妈：
接到这封信你可能觉得有点奇怪，其实写封信给你说说心里话，我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了。今天看完龙应台和她儿子写的书，觉得写信可能是个好方法，能把当面不太容易说的话说出来。我也很希望你能保留这封信，通过这封信知道我们对你的爱，对你的关心。
这些天我和弟弟妹妹一直都很不平静，早上我会醒得很早，醒来就会想到你。我担心你忘记吃药或者多吃药，我担心你把钥匙忘在家里出去进不来，我更担心你煮东西忘了关火……
我知道你看到这里已经烦了：我好好的，你担心什么？谁说我会忘记，我脑子好着呢——你总是这样说。
当你这样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生气了，你觉得我们在说你不好，在挑剔你。我想告诉你，妈妈，不是这样！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我们不是在说你不好、不行，而仅仅是出于关心！
你小的时候在家里受了很多委屈，被父母不公平地对待过。所以你一辈子都要强，要证明自己是好的，比任何人都不差。人在小时候受到情感伤害，就会变得敏感，不太容易分清楚什么是别人对你的贬低，什么是别人对你的关心。
在这个世界上，我想我们姐弟三人是你最亲的人，也是最关心你的人。我们知道我们有个聪明的妈妈、要强的妈妈。可是再聪明再要强的妈妈，也会衰老，也会因衰老而产生身体的衰退，包括记忆力的衰退。我们都愿意帮助妈妈一起来面对这些因为年老而产生的问题，但是前提是，妈妈能够接受自己在衰老、在衰退这样一个现实。当妈妈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的时候，我们就不可能一起使劲儿，甚至我们出于关心进行的提醒，还让你觉得我们讨厌。
妈妈，请你分清楚吧，我们不是你的父母，也不站在他们一边非得要贬低你，我们是因为爱，因为关心，才时时提醒你。请千万不要把我们的关心当作对你的批评，然后就向我们发脾气吧！
你是一个从小受过伤害的孩子，你知道父母的伤害是什么滋味。我想你对自己的家庭没有太多的感情，也和这些伤害有关系。可是你知道吗？你的孩子也是会受到伤害的。我们姐弟三人，还有贤惠而能干的弟媳，凭自己的努力立足社会，在外面受人尊敬。可是我们几乎都没有得到过你的欣赏和肯定。我们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为你买菜、送饭、取药、洗澡、买衣服，陪你散步，可是你脾气一来就骂我们。你骂我们让我们伤心难过极了。你知道，人伤了心，就会躲得远远的，就不愿意回家。我想这一定不是你希望的！
妈妈，我们都特别希望踏进这个家门的时候，我们的心里是暖暖的，妈妈的眼光是慈爱的。如果哪些地方我们做得不好，你可以告诉我们说“我希望你们……”，而不是骂我们不管你，因为那样说对我们是不公平的。你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公平地对待自己，我们也同样希望啊！如果我们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是爱自己的，这个家该是多么不同啊！
妈妈，这些日子我常常会问你过去人生中的故事，知道你有很多的路走得不容易。你很独立，也很坚强，还非常能干。爸爸去世后，你一直一个人生活，到现在快80岁了，还能基本自理。这都很了不起！不过，我想你也需要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因为你一个人的生活正在变得越来越危险，越来越容易出事。
我相信妈妈还愿意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些年。那我们是不是为了这个目标，做些改变呢？我和先生，都愿意你到我们家来生活。如果你觉得我这里没有熟人、不习惯，你更愿意住在自己家里，我们就请一个人，你出去的时候有人陪着，晚上身边也有人。如果你嫌家里没事，可以让她出去半天，到其他人家帮忙，做做小时工。
我相信妈妈也是心疼儿女的。我今年也56岁了，心脏早搏，血脂偏高；弟弟经常出差，血压也高；弟媳不仅工作忙，父母也都80多了，需要她更多的照顾；妹妹忙起来昏天黑地，她最近常常生病，也是抵抗力下降造成的。如果你身边有一个人，也会分担我们很多的压力。如果回到家中，我们有现成的饭吃，可以有干净的床睡，我想我和妹妹都会愿意更多地回来陪你的。
妈妈，如果哪些话你看了心里不舒服，请你原谅。我真的很希望能和你亲密一些，就像我和女儿一样！我也特别希望，你能让弟弟妹妹们知道，你是爱他们的，心疼他们的。你知道一个孩子不管多么有成就，他最盼望的还是能得到妈妈的爱啊！
最后，妈妈，谢谢你帮助我叠衣服，也谢谢你在我们走时嘱咐我们“慢点开”，那个时候我都感到好温暖！还有，昨天我给你打电话和你说我们去联合国儿童发展基金会，你问我“谈得怎么样”，我一下子就体会到了妈妈的关心。我以后也会多和你说说我的工作和生活。
2009年2月8日
这封信我是寄给妈妈的。等我回家的时候，我看信剪了口放在妈妈的床边。我很想问问她看了有什么想法，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过了几天，我接妈妈回家。给她洗澡的时候，我觉得比较放松，就问她：“妈妈，我写的信你看了吗？”
她面无表情地说：“是吗？可能我还没有收到吧。”
我说：“你肯定收到了，我看到信剪开了，放在你的枕头边。”
“是吗？我不知道你的信啊。”妈妈说。
我一边给她擦背一边说：“我们很担心你，想找个保姆陪你住。”
老妈一声不吭。
嗯，不管怎么说，这回她没发脾气也没说“不”。也许那封信对她有点触动？
我给小姨打电话，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来北京。妈妈的老家在江南，兄弟姐妹九个，几个大的在新中国成立前后通过上学、参军都离开了家乡，剩下最小的三个留在了家乡。但妈妈那个大家族有相互支持的传统，在我父亲患病之时，我的外婆和舅妈都来北京帮过我们，现在最小的九姨又要来帮我们了。
我们整理出一个房间让小姨住，同时开始悄悄地找保姆。想来想去，觉得要找个年龄大些的，太年轻了怕接受不了这样一个认知症老人。还得找个南方人，否则北方人做的饭老妈吃不惯。
保姆找到了，我们让她“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我们并没有刻意强调找保姆是为了照顾老妈，而是跟老妈说，小姨来北京，你不能让小姨饿着。但要是你每天负责做饭，就太辛苦了，所以“她”（指保姆）来帮你的忙，帮你去买买菜，做做饭，你和小姨有啥事就交给她。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老妈居然接受了，没把人家赶出门去。而且在小姨回去后，老妈也没觉得保姆多余，可能是已经习惯了吧，甚至在院子里遛弯时，她还劝别的老人：“你也得找个保姆了！”呵呵，这是多么令我们欣慰的变化啊！
不过，找一个让我们放心的、人家又愿意照顾我妈的保姆并不容易。在换了三个保姆之后，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这个保姆快50岁了，丈夫已经去世，有个在高中读书要考大学的女儿，她需要为女儿，也为自己的晚年挣些钱。作为南方人，她能烧出我妈妈喜欢吃的菜，也有耐心陪着我妈说话，一天两趟带老太太下楼散步。
有了这个住家保姆，妈妈不用再自己动火，出门也有人陪在身边，可以说她不再是个“危险人物”，至少她后来再没有“失踪”过。每每看到网上有人寻找走丢的老人，我们都很庆幸妈妈最终接受了保姆。
当然，我的工作又多了一项：每次回家除了陪老妈，也要陪保姆聊天——毕竟，她天天和这样一个头脑一天比一天糊涂的老太太在一起，也需要时不常地诉诉苦，不仅是照顾老妈的不易，还有女儿考学的问题。总而言之，我就当免费为她做心理咨询——学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咨询，我也算用己所长吧。
补写于2020年1月3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