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妈妈的藏宝洞
自从认知症找上老妈后,她床旁边的衣柜,渐渐地对她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甚至已经成了她不能离开的东西。
这么说,可能会让人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其实,要不是三八妇女节那次折腾,我也意识不到这一点。
话说三八那天,我以女同胞应该享有半天假日为由,中午直接从丰台的打工子弟学校回到位于复兴路的老妈家。我打算把她接到北五环外的我家,希望能让她在我这里过完周末,这样她就有机会见到我的女儿——平时打电话给老妈,她总会问起她的外孙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世界上她唯一惦记的人,因为连我们做儿女的,似乎都没有这份“殊荣”哈。
当然我知道让她离开熟悉的环境是有风险的。不过这难不倒我:正好先生出国了,老妈可以和我睡在一起,半夜她有啥动静我都可以照应。
如意算盘打好了,带上保姆,三人打的长途奔袭到我家。先给她理了发,我又亲自给她洗了澡。
吃完晚饭迎来漫漫长夜,考验到了。
总不能吃饱就睡,根据上次的经验,可以给她放电影。我收集了不少好片子,但估计她能看进去的不多。选了一部韩国导演李沧东的《诗》,放给她和保姆两个人看。这部片子的女主人公,也是一位照顾老人的保姆,所以我家保姆看得津津有味,不断发出感慨。但老妈看到一半,就站起来说不看了。问她想做什么,她说“睡觉”。于是安顿她上床。
我知道她上了床也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便在卧室陪着她。她躺在干干净净、软软乎乎的被子中,望着我说:“我不习惯睡在外面。”
我说:“是啊,到一个新地方会不习惯。不过你上次来,不也住了好几天吗?你睡睡看,我会陪着你,一直等你睡着。”
但老妈还是瞪着我,嘴里叨叨着:“这怎么办呢?我怎么能睡在外面呢?在外面我睡不着啊。”
我只好问她:“你觉得怎么好?”
老妈表示她要回家。
彼时,已经21点过了。但我看老妈这架势,怕是一夜都不肯睡了,只好让她起床穿衣服,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再次长途奔袭,把她送回家。一来一回,花掉小200。
后来保姆说,她在家的时候,没事就收拾她的衣柜。在你这里她没有衣柜可收拾,心里就难受。
我终于明白,现在她已经离不开她的衣柜了!
老妈倒腾衣柜,已经至少有两三年了吧?先是藏存折、藏身份证、藏钱。《红灯记》里日本鬼子鸠山曾说:“一个共产党员藏的东西一万个人都找不到。”这话真是再正确不过。最终,我老妈找不到她自己藏的工资折了!
当然,她不会怪她自己,而是怀疑有什么人偷了。我们把她支开,在衣柜中翻找,从犄角旮旯的化妆包里,找到一个旧钱包,终于找出身份证。但工资折,真的是“让共产党员藏瓷实”了。无奈,只好带她去挂失,然后将她的证件和存折统统“收缴”,代她保管起来。
待我们用“苦肉计”“调虎离山计”“买一送一”等N多计,使她终于接受了保姆后,生活费就由我每周交给保姆,老妈实际就不再需要什么钱了。开头,她还会想起打电话找我要钱,我就把大钞换成零钞再给她。她拿着一摞钱,以为是很多钱(她已经数不清了),心满意足地又藏到某个旮旯里。
渐渐地,老妈不再主动给我打电话,我知道她已经失去打电话的能力了。偶尔,她也会说“我没钱了”,但说完马上就忘了,不会再记得向我要钱。
手中没钱的老妈,开始了另一个藏匿游戏,就是把手纸撕成一截一截的,藏在衣柜里、枕头下,甚至塞在身上。我们给她洗澡的时候,一脱衣服,纸片就会像雪片似的掉出一堆来。甚至半夜三更,她把厕所的卷纸拿到卧室去,撕好后藏进床边的大衣柜“坚壁清野”。
我们想,也许老妈把手纸当成钱的替代品了?如果这样撕纸、藏纸,能让她觉得安心的话,就让她撕吧,无非是让保姆多买点手纸就是了。
无事可做,或许也是老妈倒腾衣柜的一个原因?原来她挺喜欢做饭的,做的饭也好吃,我还曾经想把她做的菜写一个“陆氏菜谱”,奈何她不肯配合。后来,我们不敢再让她动火,做饭的事情让阿姨接管了。长日仍漫漫,但老妈可做的事情却越来越少了。这个时间的富人,就找上了衣柜吧,毕竟那还是她的领地,在她的掌控之下。
当保姆做饭的时候,老妈就会去倒腾她的衣柜:把衣服拿出来叠,叠好再放进去;把钱藏在衣柜里的某个角落或者某个包里,然后再找来找去。因为有衣柜可以倒腾,她就有了可做的事情。有了可做的事情,她心里就少了一些茫然和焦虑吧,我猜。
对老妈而言,衣柜早已升级为保险柜,或者干脆就是“四十大盗”藏宝的山洞了。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她觉得宝贵,都会往衣柜里藏,不仅有被她当作钱币的手纸,还有点心、饼干、鞋子,甚至吃剩半截的香蕉!有时我们一打开衣柜门,居然会有小虫飞出来!还好这藏宝洞没有什么“芝麻开门”一类的暗号密语,要不她今天设明天忘,就更热闹了。
我们知道衣柜里正在发生某种骚乱,可是如果未经许可就去清理,她立刻就会变脸。好吧,你的地盘你做主,我们就借口给她洗澡帮她拿衣服,悄悄地清理一下。有些时候,还需要我和弟弟妹妹打配合:一人给她洗澡,另外一人就赶紧打开衣柜往外扔东西!
每次回家,都能看到老妈把衣柜里的东西拿起来,放到床上,我知道那是她正在“工作”。对于她的这些行为,我们也已经可以接纳,知道那是她应对她的困境的方法。甚至,当今天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老妈不能在我家住下,是因为她无法在这里干她翻衣柜的“工作”,这说明她还能意识到自己是在我的家中,她得尊重我和我家里的秩序。或许,虽然患认知症多年,但她还没有完全丧失自我意识,没有失去他人与自我之间的分辨力,这难道不值得庆幸吗?
初稿于2013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