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道中人
1920年2月10日,北京。
晨曦初露,凛冽的空气有了点暖意,白杨和垂柳耷拉着脑袋,一丝不挂地兀立在路边,似乎还没从梦中醒来。一夜空寂的朝阳门,渐渐有了声音。
一辆骡车从城里缓缓驶出。坐在前面的车把式,左手拎着缰绳,右手微举着杨树条,指挥着骡子朝城门走来。
车把式后面,布帘半掀着,里面坐着两位男子。前面那位年约三旬,长着一张国字脸,刚刮过的脸上显得青白,头戴瓜皮小帽,架着一副眼镜,身穿灰布长衫,手上攥着旱烟袋,旁边放着几本账簿,账簿上印着店家的红纸片子;后面那位四十出头,胡子拉碴的,一顶毡帽遮住半张脸,一身短褂打扮,外面套着油渍麻花的棉坎肩。看模样,前面那位是账房先生,后面那位是伙计。那伙计大概是牙疼病犯了,左手托着腮帮子,歪着头,皱着眉,不时龇牙吸气。
骡车驶到守门警察旁边,自觉停下来。“两位老总辛苦了,这大冬天的还在这恪尽职守,令人佩服!”账房先生操着一口京腔,边赔着笑脸与警察搭话,边扬腿跨下车,从怀里掏出一包纸烟,给每人递了一支。
趁警察不注意,牙疼的伙计悄悄把右手伸进怀里,轻轻掖了一下。
两个警察接过纸烟,将烟夹在耳朵上,懒洋洋地问了一句:“去哪儿啊?”边问,边抬起眼皮,朝骡车睃了一眼。
“去乡下收点租。唉,今年收成不好,到处闹饥荒,收点账真难哪。”账房先生摇着头,向警察叹苦经。
年纪稍大些的警察皱皱眉头,挥挥手,示意骡车过去,账房先生一哈腰,跨上骡车。年关到了,正是生意人去各地收账的时候,这样的生意人,警察见得多了。
骡车不紧不慢,驶出警察视线后,账房先生叮嘱道:“加把劲。”
“得嘞!”车把式一扬鞭子,那头健壮的骡子甩开蹄子,拉着车子绝尘而去。
两个懈怠的警察,如果知道骡车上人的真实身份,肯定会吓出一身冷汗:那位貌似牙疼的“伙计”,正是上司严令要抓的“过激派”首领陈独秀;沉稳的“账房先生”,则是“过激派”的另一首领李大钊!
所谓“过激派”,是段祺瑞政府扣的帽子。因北京大学是五四运动发源地,段政府视为眼中钉,对北大教授具有先进思想的,或赞成苏俄革命的,都称之为“过激派”,对陈独秀、李大钊等则称之为“过激派”首领。
陈独秀,字仲甫,安徽怀宁人,1879年10月生,这年41岁。李大钊,字守常,河北乐亭人,生于1889年10月。两个人都曾留学日本。
陈独秀回国后,于1915年9月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宣传新思想、新文化,次年9月改为《新青年》。因为《新青年》的影响力,陈独秀在很短时间内声名鹊起。1917年初,蔡元培到北京大学任校长后,因为文科教员中,顽固守旧的人物不少,是北大前进的障碍,亟须寻找具有革新思想的人物来主持文科,遂三顾茅庐,聘请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相当于后来的文学院院长。
陈独秀住在北池子大街箭杆胡同9号(今20号),《新青年》编辑部也随之由沪迁京,设在他的住处。于是,箭杆胡同9号成了新文化运动中心。十月革命胜利后,《新青年》又成为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阵地。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陈独秀在推动新文化运动中,拯救了一位千古人物——鲁迅。
1917年4月,周作人任北大文科教授、国史编纂处编纂员。经他牵线,陈独秀认识其兄周树人。此时,周树人正处于极度悲观中。从日本回国后,看到辛亥革命及其后的一系列失败,他就“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直到新文化运动开展两年了,他仍站在运动的大门之外,感到非常“寂寞”。他说,“寂寞”就像“大毒蛇”,缠住了他的“灵魂”,使他“太痛苦”,他就“用了种种办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自己“回到古代去”,办法就是“钞古碑”,以使自己的生命“暗暗的消去”。陈独秀发现他的才华后,多次派周作人和钱玄同开导他,并一次次约稿、催稿。
在陈独秀的督促下,1918年5月,周树人第一次用笔名“鲁迅”,在《新青年》第4卷第5号上,发表小说处女作《狂人日记》。随后再接再厉,相继在《新青年》发表《孔乙己》《药》《风波》《故乡》4部小说,还有4部翻译自日本和俄国的小说,以及多则随感录、通信等。在中国文学史上,《狂人日记》具有划时代意义。当时,中国文坛如死一般沉寂,《狂人日记》就像霹雳春雷,文坛“春笋”纷纷破土。从此,鲁迅闻名遐迩,成为中国新文学巨匠。鲁迅后来说,要不是陈独秀把他唤醒,他很可能将在“昏睡中死灭”。
让陈独秀欣喜的是,另一个后起之秀,成为他坚定的同道中人。他就是李大钊。
李大钊进北京大学比陈独秀晚一年。1917年,任北大文科教授兼图书馆主任的章士钊,推荐李大钊接任图书馆主任。1918年1月,李大钊上任。1920年,李大钊兼任文科教授。论年龄,陈和李相差10岁。论个性,陈独秀激情澎湃,才思敏捷,口无遮拦,有时还表现出几分天真;李大钊机智沉稳,思想深邃,沉默寡言,不擅长高谈阔论。虽然个性迥异、风格不同,但两个人都胸怀大志,救国救民之心相通,都矢志拯救苦难的中华民族于水火之中。
他俩在日本留学时,开始并不相识。1914年至1915年,陈独秀在江户协助章士钊创办《甲寅》杂志,1914年11月10日,在杂志第1卷第4号上,陈独秀首次用“独秀”之名,发表《爱国心与自觉心》。文章虽揭露袁世凯的反动统治,但言论太过悲观,竟认为中国还不如亡国好,这在中国留日学生中产生不良影响。李大钊特地从东京赶到江户,同章士钊谈了自己的观点,章士钊鼓励他写出来。李大钊遂写出《厌世心与自觉心》,寄给章士钊,还附了一封信,希望约见陈独秀。章士钊深被李文新颖的立论、严密的逻辑所折服,便把文章给陈独秀看。
开始,陈独秀有抵触,认真阅读后,觉得很有说服力,精神一振,欣然答应面谈。在章士钊家里,两个人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遂成莫逆之交。
1915年8月10日,《甲寅》第1卷第8号,刊出《厌世心与自觉心》。
之后,两个人先后回国,投入创办《新青年》的伟大事业。
陈独秀在北大就任之初,地位显赫,仅次于蔡元培。有两物可以证明。1917年12月28日,北京政府教育总长傅增湘签署的教育部文件上,附有北大领导人名单,第一位是校长蔡元培,第二位即文科学长陈独秀,第三位是理科学长夏浮筠。在北大工资表上,第一位是蔡元培,月薪600元;第二位是陈独秀,月薪300元;第三位的夏浮筠,虽比陈独秀多50元,也只能屈居其后。当时,作为文科教授兼图书馆主任,李大钊只拿120元;而作为图书馆助理员,毛泽东仅有8元。
1918年12月,陈独秀和李大钊创办了《每周评论》。这份杂志,很快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镇,陈独秀则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惹得北洋政府恼羞成怒。在北洋政府施压下,1919年3月,北京大学被迫免去陈独秀的职务。
职务被免,对陈独秀是个不小的挫折,不过他并没有沉沦,依然为国家的命运奔波。在北大同人眼里,他也照样是领军人物。
转眼到了6月8日,箭杆胡同里的杨树绿叶婆娑。这天上午,大概是星期日的缘故,胡同里显得很安静,来往的人不多,偶尔传来一两声小摊小贩的叫卖声。几辆人力车陆续停留在箭杆胡同9号门前,下来的客人个个文质彬彬,有的穿着西装,有的穿着长衫,多数还戴着眼镜。
不一会儿,客厅里飘出一股绿茶清香,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这些客人中,除了李大钊,其余都是陈独秀的安徽同乡。
坐在陈独秀身边的,是北大文科教授胡适。胡适是安徽绩溪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学识非常渊博,一生获得36个博士学位,在文史哲以及考据、教育、伦理等领域都很有造诣。但他却是有名的“胆小君子”,在美国求学时,与美国女郎韦莲司交往密切,两年间给她写了100多封情书,后来又与留学美国的中国才女陈衡哲情意绵绵。最终,因屈于母命,与一个乡下小脚女人结婚,以至“胡适的小脚夫人”成为民国史上的“七大奇事”之一。
刚摊开本子准备做笔记的,是北大编译委员高一涵,安徽六安人,曾留学日本明治大学,攻读政法,回国后与李大钊同办《晨报》,经常为《新青年》撰稿,并协办《每周评论》,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力军之一,具备深厚的西方政治学素养,是继严复之后的又一学院派思想启蒙大师。
忙着给大家沏茶的年轻人,叫邓初,是内务部佥事。陈、邓两家是世交,陈独秀与邓初弟兄仨像亲兄弟一样。他俩在日本时,邓初几乎成了陈独秀的影子。陈独秀晚年穷困潦倒时,多亏邓初鼎力相助。值得一提的是,邓初的弟弟邓以蛰,有个儿子叫邓稼先,后来成为新中国著名的“两弹元勋”。
室内,还有北大理科教授王星拱和预科教授程演生。王星拱是著名教育家、化学家、哲学家,字抚五,安徽怀宁人,后来担任武汉大学副校长。程演生也是怀宁人,曾留学英、法、日等国,获法国考古研究院博士。
陈独秀清清嗓子,拉开话头:“第一次世界大战祸害了多少国家!我看到一个最新的统计数据,大约有6500万人参战,1000万左右的人丧生,2000万左右的人受伤,经济损失约1700亿美元,这是一场大灾难哪!”
李大钊接过话题:“这场在欧洲爆发的战争,中国竟也成了受害者。你瞧瞧,日本对德国宣战,作战地却是在中国,最后还把胶州湾占领了。这还不算,日本向中国蛮横提出的‘二十一条’,居然被北洋政府接受了。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陈独秀接着说:“本来中国也是战胜国,日本政府却要求接管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英、法、美不讲道义,拱手把山东权益割让给日本。这哪里还有王法可讲!”
陈独秀的话,触到大家心里的痛处,一个个低头喝茶。
胡适放下茶杯,打破沉默:“你就不用演讲了,这前因后果我们都知道,你就干脆直言,今天邀我们来,是商量什么应对之策?”
陈独秀端起杯子,呷一口茶,抿了抿嘴唇,从抽屉里取出两页文稿,言归正题:“我和守常拟了一份《北京市民宣言》,还没定稿,有待斟酌,今天请各位乡贤来,就是想集思广益,补充完善。”
邓初一听,把茶壶往桌上一搁,挡开胡适伸出的手,将文稿一把夺过:“我们早该行动了,我先看看。”胡适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
邓初浏览了一遍,递给胡适。胡适慢条斯理地从头看到尾,方才交给高一涵。
这份《宣言》列出多项要求:维护国家领土主权的完整;废除北京政府与日本订立的密约,收复山东权利;革去交通总长曹汝霖、驻日公使章宗祥、币制局总裁陆宗舆等卖国贼的职务;给予市民集会、言论自由权等。并警告,如不答应要求,将采取行动。
大家顺次看了一遍后,赞成里面的大部分内容,提了几条修改意见,还补充了一些新内容。比如,京师卫戍区司令段芝贵,仗着是段祺瑞的嫡系,狐假虎威,镇压群众运动,作恶多端。他们建议加一句,“枪毙段芝贵”。
改定之后,李大钊说:“为了扩大《宣言》的影响,我和仲甫的意思是,把它翻译成英文,印成中英两种文字的传单,在一些公共场所散发。”
大家纷纷说好。
陈独秀将《宣言》交给胡适:“这翻译的事,交给咱们的大学问家最合适。”
陈独秀这么一捧,胡适感到很受用,从上衣口袋取出一支派克钢笔,这在当时是很稀罕的东西,还是美国女郎韦莲司送给他的定情物,胡适爱惜得不得了。只一杯茶工夫,他就麻利地把《宣言》译成了英文。
陈独秀接过译文,夸奖了几句,仔细叠好,放进西服内袋。
王星拱问:“这个传单到哪去印刷呢?”
陈独秀回答:“这事交给我,我有办法。”
高一涵自告奋勇:“我给你当助手。”
陈独秀赞许地点点头:“好!你今晚就随我行动。”
临散时,大家约定,传单印好后,分发给各位,6月10日一同去散发。
当天晚上,陈独秀领着高一涵,来到北大校园附近的一个小印刷所。这家印刷所是为北大印讲义的,陈独秀经常去,他大名鼎鼎,印刷工人都认得他。
印刷所夜里只有两个工人值班,事情不多。陈独秀把《宣言》内容同他们讲了一遍后,两个工人非常赞成,满口应承,一直忙乎到半夜,将一摞传单交给陈独秀,然后把底稿和废纸全部烧尽。第二天,陈独秀将传单交给高一涵,让他分发给其他人。
6月10日是星期二。下午,陈独秀和高一涵等人揣着传单,来到中央公园。中央公园离北大不远,公园里有个露天茶室,是游人歇脚会友的地方,一些外国人也喜欢上这来。他们几个乘人不备,把传单悄悄放在空茶桌、椅子上,还在结账台上放了一沓,然后躲到一旁观察。客人来后,都好奇地取来看,有的还高声读出,传单里的内容成为热烈谈资。陈独秀看了很高兴。
就在这一天,大总统徐世昌迫于舆论压力,下令撤销执行亲日政策和订立的丧权协定,免去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的职务。也是在这一天,上海全市工人大罢工,走向街头示威游行,上海水陆交通全部中断。
晚上,陈独秀与散发完传单回来的李大钊等人会合。这时,徐世昌的命令已经传开,大家都很受鼓舞,兴奋地议论开来。
邓初问:“既然亲日政策被撤销,几个卖国贼被撤职,我们已经达到部分目的,这个传单还要继续发吗?”
陈独秀坚定地说:“发!政府正是迫于社会舆论压力才让步,我们应该乘胜追击,迫使政府答应我们的全部要求。”
大家商定,第二天晚上继续行动,行动路线作了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