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独秀落难
次日晚,陈独秀、高一涵和邓初去新世界,李大钊、王星拱、程演生等去城南游艺园。
殊不知,危险正在悄悄地等待着伏击他们。原来,他们在中央公园散发的传单已被军警拾去,京师警察厅和京师卫戍司令部的头目大发雷霆,严令在各个游戏场、电影院、戏馆、公园里布下暗探。
新世界里人头攒动,戏场、书场、台球场内灯火通明。陈独秀三人一看,不好下手。陈独秀悄声分工:“仲纯留在这里,我和永浩到屋顶花园去。”
屋顶花园在五楼,没有电灯,黑漆漆地不见一个人。陈独秀和高一涵走到边沿往下一瞧,四楼的露台上正在放映露天电影。他俩各选了一个角落,把传单撒下去。传单犹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往下飘,露台上一阵骚动。
这天,陈独秀穿着西服,戴着白帽。这身打扮在一群长衫大褂的人群中,当然惹人注目。所以,他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陈独秀正撒着,从暗处走出一个戴鸭舌帽的人,踱到陈独秀身边:“你在撒什么呢?给我一张看看。”
“我们正在唤醒民众,你也加入吧。”毫无防备的陈独秀边说边递给他一张传单。
那人口中应着,接过传单。屋顶光线暗,看不太清,他对着有光的地方看了一眼,马上说:“不错,就是这个。”他问道:“你这里多吗?”
“都撒完了,就剩这一点。你需要很多吗?”陈独秀问。
鸭舌帽不接他话茬,继续问:“你这传单是从哪来的?”
陈独秀一听,这才警觉起来:“你问这干吗?”
鸭舌帽又厉声追问一句:“我问你这传单是从哪来的?!”
陈独秀知道不妙,转身欲走。
鸭舌帽一挥手,朝黑暗处吼道:“你们过来!”
“呼啦”一下,暗处蹿出几个彪形大汉,不容陈独秀反抗,一把将他死死摁住。
在另一个角落的高一涵,已经注意到陈独秀和鸭舌帽的对话,一看这情形,把剩下的传单往下一撒,急急往天桥走去。
鸭舌帽朝高一涵一指,大叫:“那边还有一个,快截住他!”两个探子朝高一涵扑过去。
高一涵拔腿就跑,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边走边机智地脱去长衫,丢掉草帽,到了一楼,往戏园狂奔而去。
戏园今晚上演的是京剧经典剧目《三岔口》,正演到摸黑打斗的情节。剧情很简单:一个武生为保护一个花脸,追到乡村小店,在夜晚和武丑扮演的店主人闹了误会,相互摸黑打了起来。灯火通明的舞台上,只有一桌两椅,两个演员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状态表现得惟妙惟肖。锣声时而密集,时而稀疏,营造出紧张刺激的气氛。观众一个个伸着脖子,紧盯台上,不时地大声叫好、鼓掌,顾不上理会身边的人。
高一涵往人群中一钻,若无其事地看起戏来。两个探子追到一楼,一看这情形傻了眼,只好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复上楼去。
高一涵惦记着邓初,挤出人群四下张望,发现邓初还在对过的台球场内,正埋着头发传单呢。高一涵急忙挤过去,扯扯邓初的袖子:“独秀已被捕,别发了,快走!”
年轻的邓初哪里肯信,白了高一涵一眼,嗔怪道:“我还没干完呢,你不要开玩笑!”说完,顾自发着传单。
高一涵一抬头,远远看到几个人正押着陈独秀下楼。陈独秀怕同伴不知道他被捕,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故意大声嚷嚷:“这是什么世道啊,莫名其妙无故抓人,真是暗无天日!”
高一涵猛一拽邓初的胳膊。邓初也听到了陈独秀的声音,一个激灵,把剩下的传单往桌底下一塞,乖乖随着高一涵离开。幸亏周围人的注意力被陈独秀的声音吸引过去,没有留意他们,两个人顺利脱了险。
新世界布置着很多暗探,这些暗探有警察厅的,也有京师卫戍司令部的。一见抓到一个嫌犯,双方争夺起来。京师卫戍司令部人少,警察厅仗着人多势众,把陈独秀抢到手中,立刻推进汽车押解到警察厅。带到厅里一问,发现竟是一条大鱼,这些人如获至宝,连夜就派人抄了陈独秀的家,搜去很多书和信札。
落到警察厅手里,对陈独秀来说算是万幸。因为他散发的传单中,有一条就是要求枪毙京师卫戍区司令段芝贵的,假如落到段芝贵手里,段芝贵还能饶过他?
赫赫有名的陈独秀被捕,成了中国当时的重大新闻,社会各界纷纷声援营救。孙中山与陈独秀素不相识,当时正在上海与北京政府举行南北和议。他警告北京政府代表许世英:“你们做的好事,很足以使国民相信,我反对你们是不错的。”“你们也不敢把他杀死,死了一个,就会增加五十、一百个,你们尽管做吧!”许世英连忙说:“不该,不该,我就打电报回去。”当时,孙中山可谓是全国闻名的革命领袖,也是广州军政府的精神领袖。所以,他的话很有分量,为营救陈独秀发挥了重要作用。
毛泽东因北大教授杨昌济的引导,阅读《新青年》后,十分崇敬陈独秀,视其为楷模,每读到陈文中的精辟论述,都整段抄在笔记本上,写上心得体会,从哲学思想、政治主张,到文章风格,都深受其影响。他采用《新青年》提倡的文风,以繁体字“毛泽东”的笔画数,取“二十八画生”的笔名,撰写《体育之研究》,寄给陈独秀。陈独秀立即发表在1917年4月的《新青年》上。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毛泽东最早公开发表的文章。后来,他到北大图书馆当助理员期间,聆听过陈独秀教诲,从此与陈独秀结下不解之缘。
1919年7月14日,得知陈独秀被捕的消息后,远在长沙的毛泽东,仿效《每周评论》,创办了湖南学联机关报《湘江评论》。在创刊号上,毛泽东撰文《陈独秀之被捕及营救》,充分表达对陈独秀的深刻了解和崇高敬意。文章说:
我们对于陈君,认他为思想界的明星。陈君所说的话,头脑稍为清楚的听得,莫不人人各如其意中所欲出。现在的中国,可谓危险极了。不是兵力不强财用不足的危险,也不是内乱相寻四分五裂的危险。危险在全国人民思想界空虚腐败到十二分。中国的四万万人,差不多有三万万九千万是迷信家。迷信神鬼,迷信物象,迷信命运,迷信强权。全然不认有个人,不认有自己,不认有真理。这是科学思想不发达的结果。中国名为共和,实则专制,愈弄愈糟,甲仆乙代,这是群众心里没有民主的影子,不晓得民主究竟是甚么的结果。陈君平时所标揭的,就是这两样。他曾说,我们所以得罪于社会,无非是为着“赛因斯”(科学),和“德莫克拉西”(民主)。陈君为这两件东西得罪了社会,社会居然就把逮捕和禁锢加给他。
要论最深切了解陈独秀人格魅力和思想价值的人,还是李大钊。陈独秀被捕后,李大钊在《每周评论》上,发表《是谁夺走了我们的光明》。文中借一位爱读本报的人来信说:“我们对于世界的新生活,都是瞎子。亏了贵报的‘只眼’,常常给我们点光明。我们实在感谢。现在好久不见‘只眼’了,是谁夺了我们的光明。”同期,还发表署名“赤”的随感录《入狱——革新》,文中说:“陈独秀在中国现在的革新事业里,要算是一个最干净的健将。他也被囚了,不知今后中国的革新事业更当何如?”
警察厅厅长吴炳湘是安徽人,素来仰慕陈独秀的才学和威望,加上几个安徽名流具名力保,以及社会各界的声援,便做个顺水人情,以“警厅侦查结果,终不见陈氏有何等犯法之事”为由,把陈独秀取保释放了。
9月16日,在受了3个多月的牢狱之苦后,陈独秀被保释出狱。迎接陈独秀出狱的蔡元培,当众宣布:“北京大学为有仲甫而骄傲!”
李大钊则献上一首《欢迎独秀出狱》,发表在1919年11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6卷第6号上,诗作分三段:
(一)
你今出狱了,
我们很欢喜!
他们的强权和威力,
终究战不胜真理。
什么监狱什么死,
都不能屈服了你,
因为你拥护真理,
所以真理拥护你。
(二)
你今出狱了,
我们很欢喜!
相别才有几十日,
这里有了许多更易:
从前我们的“只眼”忽然丧失,
我们的报便缺了光明,减了价值,
如今“只眼”的光明复启,
却不见了你和我们手创的报纸!
可是你不必感慨,不必叹息,
我们现在有了很多的化身,同时奋起:
好像花草的种子,
被风吹散在遍地。
(三)
你今出狱了,
我们很欢喜!
有许多的好青年,
已经实行了你那句言语:
“出了研究室便入监狱,
出了监狱便入研究室。”
他们都入了监狱,
监狱便成了研究室;
你便久住在监狱里,
也不须愁着孤寂没有伴侣。
陈独秀获释后,仍住在箭杆胡同9号。当局对他很不放心,要求他每月都要到警察厅,填写“受豫戒令者月记表”,还在他家附近增设岗哨监视,限制其自由,规定他有重大行动必须得到政府批准。同时,旧派人物视他为眼中钉,恶毒造谣,称他去前门八大胡同嫖妓,与诸生同昵一妓,争风吃醋,挖伤某妓下体泄愤。此谣言最具杀伤力,使蔡元培也无法保护他。陈独秀虽然光明磊落,在两面夹击下,无力抗争,被迫脱离北京大学。
这时,华中地区几所大学邀请胡适作学术讲演,胡适因要陪在华的美国老师杜威,脱不开身,便转荐陈独秀前往,正中陈独秀下怀。因为南方政府要筹办西南大学,负责筹办的汪精卫、章士钊等人,已多次函邀陈独秀出任筹办员。
1920年1月28日,陈独秀摆脱监视,秘密离开北京,乘火车于次日抵达上海,与章士钊等人会面,商议筹办西南大学的一些事情。2月2日,他乘“大通”号客轮离开上海,顺长江水路转往武汉。
2月4日,陈独秀抵达汉口。接着,他先后在文华大学、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堤口下段保安会等处,连续发表讲演,主张教育改革,宣扬社会主义。2月7日晚上,他乘火车离开武汉,于2月8日早上返回北京。
陈独秀的武汉之行,激起社会强烈反响。2月7日,武汉《国民新报》最先用大字刊出陈独秀的讲演重点。2月9日,《汉口新闻报》也予以报道。
2月9日上午,警察厅的一个头目翻开《国民新报》,看到陈独秀在武汉讲演的报道后,暴跳如雷:“陈独秀是保释之人,在京的行动尚受到约束,怎么可以事先不报告,擅自离京?”他立刻派人去传讯陈独秀。不知怎么搞的,命令传下去时,变成去陈独秀家查询其行踪。
这天上午,陈独秀正在家里写请柬,打算约几位朋友一聚。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门外站着一个警察,不由得吃了一惊:“警察先生,有何贵干?”
那警察上下打量一下他,客气地问:“阁下是谁?陈独秀先生在吗?”
陈独秀连忙说:“我就是,我就是。”
警察愣了一下:“不是说你昨天还在武汉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独秀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哪也没有去,一直在家呀。”
“咦?奇怪了,说你在武汉宣传无政府主义呢。”警察摇摇头,叮嘱道,“陈先生,你是刚被保释出狱的,不能擅自离开北京。”
“好的,好的。”陈独秀连连说。
警察走后,吃过苦头的陈独秀知道大祸临头了,顾不上写请帖,简单收拾一下,拎起一个行李箱,溜出家门跑到胡适家,想避避风头。
就在陈独秀因散发传单被捕时,胡适生怕自己受牵连,不敢在家居住,搬到北京饭店躲藏起来。北京饭店在东交民巷附近,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列强划定东交民巷为使馆界,允许各国派兵保护,成为“国中之国”,不准中国人在界内居住,不受中国政府管辖。这回,胆小的胡适一听陈独秀又惹了祸,吓得脸都白了,顿时慌作一团,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口里连连叫苦:“坏了坏了,大家都知道咱俩关系密切,在我家里是躲不住的,警察肯定会找上门来,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往这赶了呢!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陈独秀一看胡适这样子,知道投奔错地方了,想想也是,胡适树大招风,警察一定不会放过这里。他一拍脑袋:“对了,我找守常去!”
胡适一听,像捞到救命稻草:“对对对,守常办法多,事不宜迟,你赶紧去!”
陈独秀连忙离开胡适家,边走边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人跟踪,好在一路上没发现可疑人。
陈独秀料得没错,那个警察回去汇报后,上司已经发现传达错上峰命令,立即加派人手,火速前去捉拿陈独秀,自然扑了个空。
陈独秀一路小跑着,虽然天寒地冻,背上仍渗出汗来,待他敲开李大钊寓所门时,已是满头大汗。李大钊的妻儿长年生活在家乡河北乐亭县,他在北京是租房住的。看到陈独秀的窘态,李大钊赶紧把他让进屋,随即关上大门,拧了把热毛巾,让他擦擦汗。
听罢陈独秀的叙述,李大钊知道问题严重了。与胡适的胆小怕事不同,李大钊临危不乱,沉着冷静。
“仲甫先生,您先别急。”李大钊扶着陈独秀坐下,给他沏了杯热茶。他对陈独秀非常尊重,平时以师长看待,以学生自居,从不喊陈的名字,张口闭口总称“仲甫先生”。
李大钊接着说:“我这里来往人多,地方小没处可藏,难遮人耳目……”
未等李大钊说完,陈独秀霍地起来:“那我赶紧走,别连累了你。”
“看您想哪儿去了。”李大钊连忙按住陈独秀肩膀,双手把茶杯端给他,“我有个主意,抚五家比较宽绰,交通也方便,咱们先去他家暂避一避。您看妥否?”
“就听你安排。”陈独秀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抚五即王星拱,家在府右街12号。府右街因坐落于民国时总统府右侧而得名。从前,府右街南半部为皇城,北半部为中南海的一部分,民国二年(1913)10月10日,袁世凯就任大总统,总统府设在中南海,总统府西侧的灰厂夹道遂改名为府右街。
李大钊和陈独秀当即赶到王星拱家。几个人商议,在京城是不可久留了,趁警察还没展开搜捕,必须尽快出城。
如何出城呢?
“万万不能乘坐火车或小汽车出城,那样目标太大。”李大钊沉吟了一会,果断地说,“这样吧,我去雇辆骡车,现在正是腊月,生意人忙于出城收账,我和仲甫先生就化装成收账的生意人。抚五,你给仲甫先生找几件衣服。”
“这主意好!”王星拱说。
“我一口南方话,一张口就露馅了。”陈独秀有点担心。
“这好办,”李大钊胸有成竹,“我扮作账房先生,您就扮作伙计,路上别开口,凡事我来应付。”
“抚五乃一介书生,家里哪里有伙计的衣服?”陈独秀有点发愁。
王星拱急中生智:“有了,我让家里的厨师找几件。”
厨师连忙找出一顶毡帽,又脱下身上油光发亮的坎肩。陈独秀套上一看,嘿,还真有点伙计模样。
计划停当后,李大钊先行告辞,回去收拾行装。陈独秀当晚就宿在王星拱家。
第二天一早,李大钊坐着骡车来了。乍一见面,陈独秀差点没认出来:李大钊一身账房先生的打扮,上唇两撇浓密的胡须没了。
李大钊取出一本薄薄的书,郑重地交给陈独秀:“这是我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来的,您把它藏好,想办法把它译成中文。欲知马克思主义为何物,共产党是什么样的政党,这是第一本入门之书,是第一把开锁钥匙,中国的出路和希望就在这里!”
陈独秀接过一看,是一本英文小册子。他轻声念出书名:“《共产党宣言》,太好了!”
陈独秀去日本留学前,一点日语也不懂,更不要说英语和法语。第一次留日时,补习了日语。第四次赴日后,专攻英语。3年后,便为群益书社编辑了一部4册的《模范英文教本》,可见他英文学习用心之深。待第五次赴日本时,又在东京进修了法语。
“记得去年4月的《每周评论》第16号上,你发表了成舍我翻译的《共产党宣言》第二章部分段落,包括十大纲领。”陈独秀记忆力很好。
“对,去年我发在《新青年》上的那篇《我的马克思主义观》,里面也摘译了《共产党宣言》的重要思想。”李大钊补充道。
“是啊,那篇文章系统完整地介绍了马克思主义学说,在国人中的反响很大啊。”陈独秀以赞赏的口吻说。
“过奖了。”李大钊摆摆手,“这本《共产党宣言》系统反映了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我认为,应该把它作为指导我们今后行动的指南。”
陈独秀深有感触:“是啊,中国不能再盲人摸象了,这些年我们东突西奔,这主义那主义的没少信奉,却一直没有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碰得我们头破血流。”
陈独秀当然知道《共产党宣言》的分量,他把它小心翼翼地裹在一件衣服里,藏在随身携带的行李箱内,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妥,又取出书,掖在怀里,还用手在外面按了按。
临别前,陈独秀两手抱拳,与王星拱互道珍重,转身上车。他和王星拱都有点感伤,因为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事实上,陈独秀这一去,再也没有回过北京。
车把式一抖缰绳,骡车拉着李大钊和陈独秀,朝着朝阳门驶去。
于是,出现了开头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