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殊途同归
1920年2月12日,陈独秀抵达上海。此时,距他上一次离开上海,刚刚3年。在惠中旅舍滞留几天后,他搬到法租界环龙路老渔阳里2号。这是民国元老柏文蔚的旧居,是许德珩和张国焘帮忙找的,他俩都是陈独秀的学生。前些天,许德珩接到李大钊的电报,让他帮陈独秀找房子。
说起许德珩和陈独秀的关系,可谓不打不相识。
据许德珩回忆,蔡元培到来之前的北大,校风很腐败,学生自由散漫,纪律松弛。蔡到校后,力图改革,整顿校风。陈独秀任文科学长后,和蔡元培一起,积极推动北大改革。当时,许德珩是北大文科英文专业学生,有个同学是黎元洪的侄儿,经常缺课,叫人代他签到。陈独秀误听人言,以为是许德珩,勃然大怒,未经调查,就在布告牌上贴出布告,称许德珩经常旷课,记大过一次。其实,许德珩是个穷苦学生,冬天只穿着夹衣,宿舍又没有生火,平时不是在讲堂上,就是在图书馆里,从未旷过课。他血气方刚,见到布告后,极端愤怒,就把布告牌砸碎了。陈独秀性格一贯急躁,闻讯愈加恼怒,又将许德珩砸布告行为记了一过。许德珩毫不相让,再次砸了布告牌,并站在陈独秀办公室门前,要他出来说理。此事惊动了蔡元培,经过调查,才知道是陈独秀搞错了,遂让陈收回成命,并劝慰许德珩,这才平息事态。
五四运动爆发后,许德珩起草《五四宣言》,是五四运动著名学生领袖,后来成长为著名政治活动家、教育家、九三学社创始人和杰出领导者。陈独秀因散发传单被捕后,他对陈独秀肃然起敬,改变了过去的看法。陈独秀出狱时,他也到李大钊办公室,一起欢迎他,并同他座谈。
1919年秋,许德珩准备赴法勤工俭学。10月12日,国民杂志社举行成立周年纪念会,并欢送许德珩等人,陈独秀和李大钊等人也到会欢送。陈独秀在致辞时,对五四运动评价甚高。随后,少年中国学会欢送许德珩等人时,陈独秀和李大钊也参加了欢送会。当年冬天,许德珩到上海,等候乘船赴法。李大钊知道他的行程,所以请他帮忙。
张国焘也是北大学生,开始时埋头学习,后来,受李大钊和《新青年》的影响,对社会主义产生浓厚兴趣,开始思索和关注国家的命运。1919年6月,当全国学联在上海成立时,他作为北京学联的代表,到上海出席大会,住了一个多月。1919年底,为躲避警察搜捕,他从北京逃到上海,直至1920年5月才返回北京。所以,许德珩接到李大钊的电报后,便约张国焘一起,帮陈独秀找住所。
陈独秀脱下西装和长袍,犹如蛟龙入海,接近工人群众,做工人思想工作,向工人宣传马克思主义,着手筹建马克思主义研究会。
要宣传马克思主义,就需要马克思主义理论作指导。忙碌之中,他没忘记李大钊的嘱托,四下物色合适对象,尽快翻译《共产党宣言》。这时,他想到了戴季陶。
戴季陶,原籍浙江吴兴(今湖州),1891年1月生于四川广汉,谱名传贤,“季陶”是他青年以后常用的名字,家中兄妹7个,他最小,长兄叫传薪。
1902年,因戴传薪在成都谋事,11岁的戴季陶随长兄来到成都,进了东游预备学校,一年后,考上成都客籍学堂高等科。在这里,戴季陶萌发最初期的革命思想,发誓要推翻清政府统治。不料,因指责监督(校长)不公正,得罪了监督。监督是道台兼的,位高权重,竟仗势开除了戴季陶。在长兄帮助下,戴季陶换了一个名字,进入华英学堂。3个月后,官府查出真相,又勒令其退学。这年,戴季陶仅14岁。
为了弟弟的前途,戴传薪毅然卖掉祖传的30亩沙田,得到700块大洋,资助弟弟自费赴日留学。
1905年,14岁的戴季陶告别亲人,与族兄相伴,顺长江而下。到汉口时上岸,打算找个客栈住下。他把700块大洋分两处,身上背500块,提篮里放200块。码头上有个大斜坡,他刚停下歇息,身后蹿上一彪形大汉,一把夺过提篮,快步闪进人群。等他反应过来,对方早就不见人影了。戴季陶号啕大哭。
到东京后,戴季陶进入一所师范学校,1907年秋毕业,以“戴良弼”的名字,转入日本大学,专攻法科。这是一所著名的私立大学。
初进日本大学时,戴季陶先攻语言关。早在东游预备学校时,他就开始学习日语。到十三四岁时,已能讲一口流利日语。但真正坐到日本课堂里,听读写还是很吃力。他坚持每天阅读报纸,并大量阅读日文书籍,终于突破语言关。他曾在日本《新闻杂志》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和散文,文笔超过一般日本人。后来,孙中山称赞他,“日本话说得比日本人更好”。
其时的日本,是中国革命党人汇集的大本营,孙中山于1905年在日本成立中国同盟会。戴季陶因此结识了许多革命志士,思想发生很大变化,开始思考历史赋予的使命。日本大学有千余名中国留学生,读二年级时,他与几个积极分子一道,冲破清政府官员的阻挠,发起组织日本大学中国留学生同学会,并当选会长。这时,他才18岁。
当选会长时,戴季陶十分激动,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从那以后,每逢遇到激动的事情,他总会放声大哭,以此宣泄情感,即使人到中年,也常如此。
同样是留学生,官费生和自费生境况迥异。官费生月有结余,自费生却捉襟见肘。因家境窘迫,三年级时,戴季陶已不名一文,无力偿还旅馆的食宿费,被迫放弃学业,办理肄业手续,于1909年提前回国。
戴季陶先到上海,后到江苏省城苏州,求见巡抚瑞澂,毛遂自荐。瑞澂与其深谈之后,甚为赏识,收在门下,委任其为江苏地方自治研究所主任教官。谁知好景不长,次年2月,瑞澂调升湖广总督,戴季陶被排挤,愤而离开苏州,回到上海,担任《中外日报》编辑,发表了一些评论文章,因文风犀利、措辞激烈,渐渐为报社所不容。
这时,上海另一家报纸《天铎报》,面向全国招新闻编辑,戴季陶慕名而去。这家报社的董事长汤寿潜,浙江萧山人,是晚清立宪派的领袖人物,因争路权、修铁路而名重一时。社长陈屺怀,浙江慈溪人,是后来成为蒋介石文胆的陈布雷之兄。戴季陶过人的学识、精湛的文字,博得陈屺怀赏识。戴季陶入职后,以“天仇”为笔名发表评论,从国际问题到内政外交,内容涉及广泛,针砭时弊,笔挟风雷,词锋犀利,观点激越,一时名满海内,但也引起清政府官吏嫉恨。
1911年春,戴季陶刚刚完婚,清政府指名缉拿戴季陶。他匆匆告别新婚妻子,登上海轮,前往日本避祸,在长崎住了两周,以为风头过去,秘密返沪,未料形势愈恶,只好躲到浙江吴兴,匿居于道观。不久,经好友介绍,来到马来半岛的槟榔屿,担任《光华日报》编辑。
其时的槟榔屿,是同盟会革命党人的重要活动场所,孙中山、黄兴等同盟会主要领导人,都在这里从事过革命活动。戴季陶如鱼得水,在《光华日报》频频发文,鼓吹革命。这些文章,又由革命党人带回国内,成为一股清新的革命力量。同盟会十分满意戴季陶。就在辛亥武昌起义前夕,经著名的老同盟会员黄金庆主盟,雷昭信(即雷铁崖)、陈新政介绍,他在槟榔屿加入同盟会。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当胜利的消息传来时,戴季陶兴奋得放声大哭,当即决定回国。10月20日,他来到武汉,直接参与战斗,表现出色。武汉失利后,他来到上海,协助陈其美,组织上海起义,亲率民军冲锋陷阵,建立了很大功劳。
上海光复后,戴季陶奔赴大连,担任关外都督府交通部长,准备在东北举事,直捣清朝政府的大后方。因缺乏武器,陈其美派沪军将领刘基炎,押运大批枪支弹药,准备从烟台运往东北。岂料,刘基炎竟心生歹念,悄悄将军火改运登州,欲占为己有。
胆识过人的戴季陶获悉后,假托有事,邀请刘基炎到海容舰议事。刘基炎毫无戒备,来到海容舰。待其登舰后,戴季陶与关外都督府外交部长彭怀汉一起,突然掏出手枪,勒令其交出军火。刘基炎大惊失色,答应交出半数。
清朝最后一个皇帝溥仪退位后,袁世凯窃取中央政权,倒行逆施,对外卖国,对内独裁,下令取消关外都督,戴季陶黯然离职,回到上海,创办了《民权报》,担任总编辑,仍以“天仇”笔名,纵论时政,鞭挞袁氏,引起袁的嫉恨,被捕入狱,虽只关了几天,但对黑暗的专制制度认识更清了。
在戴季陶的成长过程中,孙中山对他的影响很大。他第一次见到孙中山,是1905年在日本。此时,孙中山39岁,是同盟会领袖,戴季陶听过他讲演。1911年,戴季陶避难到槟榔屿时,孙中山已离岛,但其家属仍在岛上。经雷昭信介绍,戴季陶担任孙家私人教师,为孙中山两个女儿金琰和鑫琬讲授国文,每天讲授两小时,成了孙家的常客,但未曾与孙中山谋面。
1911年12月25日,孙中山自海外回到上海,戴季陶以同盟会员兼新闻记者身份,参加欢迎活动,第一次与孙中山近距离接触。
12月29日,上海同盟会总部举行欢迎孙中山大会,戴季陶参加会议,再次见到孙中山。开会前,当两个人简单交谈时,孙中山才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戴天仇,并且是自己女儿的国文教师。第二天,孙中山主持召开同盟会本部临时会议,戴季陶以记者名义参加,又与孙中山见面。两个人渐渐熟悉起来。
1912年秋,戴季陶被孙中山聘为机要秘书,从此追随孙中山。不久,他又担任孙中山的专职秘书。
1913年2月,孙中山访日,戴季陶随行,以其流利的日语、广博的知识、辛勤的工作、娴熟的外交能力,赢得孙中山高度信赖,两个人关系升至师友之间。
此前,在宋教仁主持下,同盟会修改纲领,改组为国民党。1913年初,在国会选举中,国民党获得45%议席,成为议会第一大党。袁世凯为维护专制统治,穷凶极恶,1913年3月20日,派人在上海火车站暗杀宋教仁。
孙中山从日本赶回上海,兴师讨袁,“二次革命”爆发。戴季陶奔赴南京,协助黄兴策反军队。失利后,他力劝黄兴离开,自己留下坚持斗争。北洋军张勋部攻占南京,欲捉拿戴季陶。
这天,戴季陶外出办事,回到住处宾来馆时,正赶上北洋军包围宾来馆。他来不及避开,索性大摇大摆进去,北洋军盘问他时,他以流利日语对答,然后携一日本妓女离开。宾来馆是日本人经营的,北洋军以为他是日本人,便放他走了。他赶紧离开南京,前往上海。
“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遭通缉,于8月4日被迫离开中国,前往日本。戴季陶也在通缉之列。他没有退缩,而是赶到大连,欲聚集旧部,东山再起,无奈人心涣散。他深感已无力回天,听说孙中山已去日本,遂化名岛田政一,装扮成日本记者,于9月25日再次东渡扶桑,与孙中山会合,继续任其机要秘书,协助其创立中华革命党。
1914年7月8日,中华革命党在东京成立,孙中山当选为总理。戴季陶以创始者身份,成为最早一批党员,并担任浙江支部长。
在日本期间,戴季陶第一次接触到马克思主义。朦朦胧胧中,他感到心中的一些困惑,在马克思主义观点里都能找到答案,遂对马克思主义产生兴趣。
有一次,戴季陶在东京逛旧书摊,看到一本《社会主义研究》创刊号,是1906年3月出版的,里面刊有《共产党宣言》,是最早的日文全译本,由幸德秋水和堺利彦共同翻译。两位译者在译序中说,他们是以1888年英文版《共产党宣言》为底本译出。这一英文版本,由马克思的朋友、翻译了大部分《资本论》的塞缪尔·穆尔所译,并由恩格斯亲自校订,译文质量最为可信。
戴季陶如获至宝,便买了下来。他想译成中文,然而细看一遍后,觉得难度太大。《共产党宣言》语言独特,观点深邃,要想翻译成中文,既要熟悉马克思主义理论,又要有很深的中文功底,还须懂得德文或英文。戴季陶虽然精通日文,国学功底也不错,但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很陌生,要想准确翻译出来,仅凭一本日文版《共产党宣言》,难度太大,便放下了。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宣布复辟封建帝制,遭到全国人民唾弃。12月25日,唐继尧、蔡锷、李烈钧等向全国通电,宣布云南独立,反对帝制,武力讨袁。南方各省也纷纷宣布独立,史称“护国运动”“护国战役”“护国战争”。迫于内外压力,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数月后,因病一命呜呼。
护国战争爆发后,为指导全国各地进行反袁斗争,1916年4月27日,孙中山离开东京,秘密回到上海。戴季陶随同回国时,将《社会主义研究》创刊号也一起带回。
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继任中华民国大总统,实权却在国务总理段祺瑞手里,北方政局换汤不换药,南方各军阀则为抢地盘大打出手,局势进一步恶化。
1917年6月,张勋利用黎元洪与段祺瑞的矛盾,借调停为名,率5000“辫子兵”进京,撵走黎元洪,把12岁的溥仪抬出来,闹了一出复辟丑剧。
7月1日复辟当日,李大钊愤然离开北京,南下上海。正在上海的孙中山,立即发表讨逆宣言。全国各地声势浩大,很多省都召开万人大会,齐声讨伐张勋。这场丑剧,仅持续12天,就草草收场。
9月1日,孙中山在广州成立中华民国军政府。戴季陶担任法制委员会委员长,并兼任大元帅府代理秘书长、外交部次长,集三项要职于一身,成为重要角色。为把驻守汕头的陈炯明部队改造成革命军队,孙中山派出文武两员干将,帮助陈炯明整顿军队。文为戴季陶,武是蒋介石。
因受军阀排挤,1918年5月,孙中山愤然辞去大元帅职,戴季陶也共进退,辞去一切职务,陪同孙中山离开广州,来到上海。然而,面对人生挫折,两个人却截然相反:孙中山依然百折不挠,发奋著书,总结成败得失,等待时机;戴季陶却心灰意冷,举家迁往吴兴,当起寓公,寄情山水。
五四运动爆发,戴季陶闻讯后,重新燃起革命热情,回到上海,来到孙中山身边,摩拳擦掌,欲再干一番事业。
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深深震撼了孙中山。此前,他只注重少数人武装起义、依靠地方军阀进行共和革命,不重视发动群众运动,也没认识到新文化运动的价值。五四运动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看到群众运动的伟大力量,并认识到其与新文化运动的关系。戴季陶回到上海后,他十分高兴,立刻指派戴季陶,以《新青年》和《每周评论》为榜样,创办《民国日报》副刊《星期评论》。
戴季陶欣然应允,立刻与沈玄庐、孙棣一起,紧锣密鼓地忙起来。1919年6月8日,《星期评论》正式创刊。随后,李汉俊也加入编辑队伍。与此同时,朱执信也受孙中山指派,于8月1日创刊《建设》月刊。两个刊物加入新文化运动,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发挥了积极作用。
戴季陶比陈独秀小12岁,因为机缘,他十分崇敬陈独秀,陈独秀也很欣赏他,两个人成为忘年交。陈独秀想找人翻译《共产党宣言》时,自然就想到了戴季陶。
这天,陈独秀来到三益里17号,《星期评论》编辑部就设在这里。戴季陶一看是陈独秀,赶紧迎上去:“哎呀,稀客,稀客!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东南风!”陈独秀朝门外一指,随口吟道,“安得东南风,吹散八表外。”
戴季陶顺口接上:“使之天下人,共见尧眉彩。”
吟罢,两个人哈哈大笑。他俩吟的,是唐代诗僧齐己的《浮云行》后4句,前4句是:“大野有贤人,大朝有圣君。如何彼浮云,掩蔽白日轮。”
戴季陶把客人让到他的座位上,泡了杯西湖龙井,双手递上,然后拉把椅子,坐到旁边。
陈独秀四下环顾,面露赞许:“你们的《星期评论》办得好啊!我每期必读,从头到尾,一字不落。我相信,年轻人读了以后,一定会大受裨益、擦亮眼睛的!”
“仲甫先生过奖了。”戴季陶摆摆手,态度谦恭,“您带头发起的这场学生运动,声势浩大,席卷全国,激起全国大众的爱国热情,给中国人以新的觉醒。过去,我所参与的护法运动,之所以会失利,最大的教训,就是没有唤醒广大民众的热情。”
陈独秀点点头:“革命最要紧的,是教育民众,发动民众,让民众踊跃参与。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您说得对。”戴季陶说,“按照中山先生的意图,我们的办报宗旨是:介绍世界大势和思潮,唤起不满社会现状的青年,使他们能够了解该打破的是哪些,该解放的是哪些,该建设的是哪些。”
“你们做到了。”陈独秀说,“现在的《星期评论》,已经是一份权威性的急进报纸。”
戴季陶接着说:“中山先生要我们办这一报一刊,是为了更好地宣传革命理论,以‘激扬新文化之波澜,灌溉新思想之萌蘖,树立新事业之基础,描绘新计划之雏形’。”
“说得好!”陈独秀一拍桌面,“我们就是要揭露帝国主义的罪恶,宣扬社会主义新思潮,唤醒沉睡的劳工大众,一齐行动起来,打破这黑暗的旧世界,重新建立一个崭新的大同世界!”
戴季陶拉近椅子,盯着陈独秀,压低嗓子:“仲甫先生,您这么忙,今天不会来串门的吧?有什么吩咐?”
陈独秀呷了口茶,缓缓放下茶杯:“你知道《共产党宣言》吗?”
“当然知道,这是马克思、恩格斯的杰作。”戴季陶面露景仰之情,“马克思和恩格斯称得上是天才,马克思可谓是近代经济学的大家、近代社会运动的先觉。”
“说得好!”陈独秀赞许道,“记得你在《星期评论》上撰文,里面有这样一段话,‘翻译马克司的著作和研究马克司批评马克司的著作,岂是可以禁止的吗?又岂是能够禁止的吗?’”
戴季陶点点头:“是的,那篇文章,是批判压制思想解放的人的。”
陈独秀挪一下椅子,离戴季陶更近些,压低嗓音:“我今天来,就是想同你商量翻译的事。”
戴季陶问:“您想翻译什么?”
陈独秀一字一句:“《共产党宣言》。”
戴季陶一听乐了:“不瞒您说,我就有一本日文版的《共产党宣言》,是我前年从日本带回来的。”
陈独秀大喜过望:“你译成中文了吗?”
戴季陶摇摇头,面露羞赧:“如果光是看,我尚能囫囵吞枣。但要想完整、准确地译成中文,我的功力还不够。”
“啊?”陈独秀吃了一惊,“你的日语水平,中山先生可是大加赞赏的。你的国学造诣也蛮深,怎么功力还不够呢?如果你不够,还有谁能胜任呢?”
“日文版有些地方译得也欠火候,理解起来费劲。还有,我对马克思理论也只知道点皮毛,《共产党宣言》里的很多观点,我看着很陌生,用中文不知道怎么表达。”戴季陶解释,“对了,您为何问起这呢?”
“巧了,我有一本英文版的,是守常临别时送我的,嘱我找个合适的人,翻译成中文。我正为这事发愁呢。”
“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戴季陶一拍胸脯,“将来译好后,可以在《星期评论》上连载。”
“这个主意好!你物色到合适人选后,告诉我,我把书送过来。”说罢,陈独秀站起身,兴冲冲地拱手告辞。
送走陈独秀后,戴季陶就琢磨起这事儿。他把周围的人排了个队:朱执信、李汉俊、沈玄庐,都是留日归来的,都是不错的选择。特别是朱执信,写过《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翻译过《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的片段,评价《共产党宣言》是“马尔克(马克思)之事功,此役为最”。但真论起来,多在伯仲之间,比自己强不了多少。他想,要找,就要找比自己和身边人更强的。
戴季陶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合适人选。“对了!”他急中生智,“找不到千里马,就先找伯乐吧!”
他立马想到一位“伯乐”:《民国日报》主编邵力子。
邵力子,初名景奎、凤寿,又名闻泰,字仲辉。生于1882年12月,绍兴陶堰邵家溇人,1902年中举人,与陈敬第(叔通)、沈钧儒(衡山)同科,同年9月赴上海,考入南洋公学“特班”,校长马相伯,国文教习蔡元培。学习期间,他与同学黄炎培等人组织“任会”,“以造新中国为己任”。
1905年,邵力子入上海震旦公学,结识同学于右任,成为一生莫逆之交。因不满法国天主教势力控制震旦,同年9月,校长马相伯愤而辞职,带领学生离开。邵力子协助马相伯,筹建“复旦公学”,在校边工作边学习。取名“复旦”,既有“复我震旦”之意,又与《尚书大传》“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句意相吻合。
1906年10月,邵力子与于右任一道,离开复旦,赴日本学新闻学,次年初回国,协助于右任,创办《神州日报》,进行反清宣传。同年,邵力子再赴日本,在东京见到孙中山,次年加入中国同盟会。1908年,因隔壁琴行失火,神州日报社被焚,无力再办。
随后,邵力子协助于右任,相继创办《民呼日报》《民吁日报》《民立报》,因三报针砭时弊,直抒胸臆,遭当局查封,寿命分别仅92天、48天和3年。但三报犹如闪电划破长空,惊世骇俗,振聋发聩。
在为《民立报》撰稿时,邵力子从《后汉书》“游子天所弃,力子天所富”这两句话中(“游子”意为懒散之人,“力子”意为勤勉之人)得到启发,取“力子”作为笔名,后来成为本名,伴其一生。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时,因信息传递不发达,清政府刻意封锁消息、歪曲真相,邵力子利用《民立报》优势,率先报道武昌起义的真实消息,成为公开报道辛亥革命的第一人。
1916年,邵力子与陈其美、叶楚伧等人创办《生活日报》,即《民国日报》前身,并主持该报笔政长达10年。其中,主持《觉悟》副刊6年,开介绍革命理论、推进新文化运动的风气之先,多次刊发李大钊、陈独秀、瞿秋白等人的文章,自己也发表《提倡社会主义绝不是好奇》《布尔什维克的真相》《共产和公道》《主义与时代》等社会主义专论,还译载介绍苏俄经济、法律、文化情况的文章,每逢十月革命纪念日,都发出“特号”或纪念文章,使《觉悟》成为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平台。在他的主持下,《觉悟》风行一时,与北京《晨报副镌》《京报副刊》,上海《时事新报》的副刊《学灯》一起,被誉为全国报纸的四大副刊。
别看邵力子矮小文弱,却浑身上下一团火,古道热肠,经常包一辆黄包车,奔走于上海滩各界,人脉极广,朋友众多。他与戴季陶是好友,所以,戴季陶首先便想到他。
戴季陶找到邵力子,并不寒暄,开门见山:“我想找一个高手,把《共产党宣言》翻译成中文。你帮我物色物色?”
对《共产党宣言》,邵力子并不陌生,直接问:“你是什么版本的?”
戴季陶说:“我有日文版,仲甫先生有英文版。”
邵力子奇怪:“你的日文功底不是很好吗?怎么不自己动笔?”
戴季陶挠挠头:“我本来也想自己干,真动笔时,才发觉才疏学浅、力不从心,难担大任啊。”
“啊?”邵力子吃了一惊,“又不是鸿篇巨制,就那么薄薄一个小册子,有这么难吗?”
戴季陶认真地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明白了。”邵力子点点头,“连你都作难,那必是难了。你想找怎样的高手?”
“起码要具备三个条件。”戴季陶掰着手指,“一是要对马克思主义有深入的了解,二是至少得精通德、英、日三门外语中的一门,三是有较高的语言文学素养。”
邵力子略一思忖,脱口而出:“此等重任,非杭州的陈望道莫属!”
“是‘四大金刚’的陈望道?”戴季陶问。这半年来,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的“四大金刚”力推白话文的做法,特别是学生施存统的文章《非孝》引发的风波,已经在上海传得沸沸扬扬,陈望道也成为文化教育界的风云人物。
“正是他!”邵力子点点头,“我和他是同道至交,对他很了解。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就接受马克思主义学说,精通英语和日语,还常给《觉悟》投稿,汉语功底深厚。”
“太好啦!”戴季陶以掌击节,“你是不是给他写封信,请他来一趟上海,我们当面交流一下?”
“哈哈!他已经‘自投罗网’了!”邵子力显得有点得意,“《非孝》发表后,‘四大金刚’受到很大冲击,遭浙江省省长和教育厅厅长解职。前些天,陈望道刚来上海,希望我帮他谋一份职业。眼下,他正在当我的助理,帮我编辑《觉悟》呢!”
“哎呀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戴季陶喜不自禁,“我恨不得马上见到他,你快快把他请来!”
“嗯,嗯!没问题,我这就去!”邵力子兴高采烈,转身急急离去。
送走邵力子,戴季陶还沉浸在喜悦中,喃喃自语:“望道,望道,追望大道!正所谓‘好马配好鞍,宝剑赠英雄’啊!如此神圣使命,只有追望大道之人才能担当。天意,天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