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鹅之家
在东西方文化史上,有两部著名的爱情绝唱。一部源自中国晋代民间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一部源自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2005年3月,“梁祝”的故乡人——浙江省宁波市文化交流使团飞越千山万水,应邀访问“罗朱”的故乡——意大利名城维罗纳,实现两部爱情绝唱的第一次牵手。我是使团成员之一。访问期间,我们途经布鲁塞尔。一到下榻处,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到布鲁塞尔大广场。
这座大广场的历史,几乎与布鲁塞尔一样长。12世纪之前,这里曾是一大片沼泽,水草丰茂,栖息着成群的白天鹅。后来,由于城镇的发展,人们抽干沼泽,开始建造布鲁塞尔的首座广场。在法国大文豪雨果的笔下,它是“世界上最美的广场”。
但是,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这“最美广场”,而是奔一个小旅馆而来。这个我心仪已久的小旅馆,就在广场旁边,叫“天鹅之家”。
“天鹅之家”始建于1523年。1695年,被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军队的大炮夷为平地。1698年,“天鹅之家”得以重建。1959年,这座旅馆改名为“白天鹅饭店”。在熙熙攘攘的布鲁塞尔广场,这座5层小楼默默矗立,色彩斑驳,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向游客静静讲述它400多年的历史。
饭店的正门上方,有一只振翅欲飞的白天鹅雕塑,两侧的墙上各挂着几块金属牌子,写着法语、荷兰语、英语和德语。牌子铜锈斑斑,文字依稀可见,写着同一句话:“卡尔·马克思1847年在此度过。”
进餐厅后,左手边角落里,有一块铜牌,上面刻着一个名字:卡尔·马克思。当年,马克思总是习惯性地选择这个角落坐下,或是独自思考,或是与人讨论,或是埋头写作。很多重大决定,都是在这里做出的。据餐厅经理介绍,他们把这个位子永远留给马克思,也把这段记忆留给那些寻找马克思足迹的人。
满怀敬意地望着这个座位,我的思绪回到1843年的马克思身边。
就在马克思、恩格斯合力回击鲍威尔时,麻烦已经缠上马克思。
在巴黎期间,马克思结识了一批流亡法国的德国精英,海因里希·海涅便是其中之一。马克思与海涅邂逅于1843年。这一年,马克思25岁,海涅46岁,两个忘年交,有着心灵上的沟通和默契。有趣的是,作为马克思少年时期的偶像,海涅此时却被马克思渊博的学识和独到的观点所深深折服,把马克思看作是领袖般的人物,每当受了委屈和伤害时,总是跑到马克思家里寻求安慰,马克思的幽默风趣和燕妮的温柔热情,给他带来莫大力量。在马克思影响下,海涅由对共产主义的藐视,转向对共产主义的赞美。
1843年整个冬季的晚上,海涅都是在马克思家的壁炉旁度过的。他将自己写的新诗读给马克思及其家人听,两个人一起讨论一首诗的创造,反复推敲,反复诵读,直到双方都感到满意为止。海涅的许多著名诗篇,如《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西里西亚织工之歌》,以及《时事诗篇》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马克思思想影响下写成的。他与马克思密切交往的1844年,也成为其诗歌创作的巅峰期。
巴黎有一份德文报纸《前进报》,是德国激进民主派办的。这个时期,马克思在报上发表多篇文章,严厉抨击普鲁士国王威廉四世。海涅也发表11首诗篇,讽刺、嘲骂威廉四世和普鲁士内政。在《西里西亚织工之歌》中,海涅吟唱出纺织工人的悲愤,还有对普鲁士专制制度的憎恨:
悲愤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
他们坐在织机前咬牙切齿,
古老的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
我们要织进去三重的诅咒。
我们织啊,我们织!
一咒那既瞎又聋的上帝,
我们怀着孩子般的虔诚向他祈求,
我们的希望和期待都落了空,
他竟然把我们欺骗和愚弄——
我们织啊,我们织!
二咒那富人的国王,
我们的呼号打不动他的心肠,
他把我们的最后一文钱榨光,
还要叫我们像牲口一样在刀下命亡。
我们织啊,我们织!
三咒那虚伪的祖国,
这里只有骗子和恶棍才过幸福的生活,
这里只有腐朽和尸臭;
古老的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
我们织啊,我们织!
普鲁士当局对马克思和海涅等人恨之入骨。由于海涅是全欧洲闻名的诗人,法国人几乎把他看成是本民族的诗人,法国内务大臣基佐怕惹众怒,授意普鲁士驻巴黎公使向国内谎称海涅只发表过两首诗,所以海涅没有受到刁难。
1845年1月,在普鲁士政府的施压下,基佐下令驱逐马克思和《前进报》其他几位撰稿人,包括卢格、巴枯宁、伯恩斯坦等。办报的伯恩斯坦因保证停止出版《前进报》、卢格因四处托人说情表白忠心,均得以留下来。
这时,有人悄悄向马克思表示:“只要你承诺不再从事任何反普鲁士的活动,你就可以留在巴黎。”
马克思不屑地回答:“对不起,我的腰有病,无法让我弯下来,我会尽快离开巴黎的。”
事实上,马克思手头的工作千头万绪,那本大部头的《神圣家族》也即将出版。但他还是义无反顾,不肯低头妥协。
马克思流寓巴黎,虽只有一年多时间,却获得丰富的阅历和经验,其中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一位赤胆忠诚、终生相伴的亲密战友。
离开巴黎,马克思来到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比利时原是西班牙王室领地,1815年与荷兰联合组成尼德兰王国,受荷兰奥伦治王室的威廉一世统治,1830年独立后,迅速走向工业化,既有天主教保守派的政府,又有自由派的反对声音,有点像政治逃难者的避风港,比欧洲大陆的任何国家有着更大的言论自由。
在布鲁塞尔,马克思同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先后9次搬家。普鲁士政府对马克思穷追不舍,企图通过外交途径,唆使比利时政府将他逐出。得知这一消息后,1845年12月,马克思被迫申明,放弃普鲁士国籍。
一个深爱祖国的人,竟然失去国籍,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马克思后来称自己是“世界公民”,并在《共产党宣言》中声称,“工人无祖国”,这是马克思真实而深刻的感受。
让马克思深感欣慰的是,在他遭遇种种磨难之时,恩格斯始终不离不弃,成为他坚定的同盟军。一得知马克思被驱逐出巴黎,恩格斯等人就闻风而动,从朋友那里筹集募捐近1000法郎,援助马克思一家。恩格斯还把自己著作《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版税给了马克思,甚至搬到布鲁塞尔,在马克思家的旁边租房子,以便尽可能地靠近自己的朋友。
1846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完成第二部大部头《德意志意识形态》。这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标志着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它宣称: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社会发展的历史是人民群众实践活动的历史,而阶级斗争的最高形式就是进行社会革命,夺取国家政权。
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恩格斯的两大发现之一。另一个发现——剩余价值学说,此时也在萌芽之中。
1847年初,马克思一家找到较为稳定的居所,在奥尔良路50号。这里距“天鹅之家”不到两站地,所以马克思成了“天鹅之家”的常客。
1月20日,马克思的寓所响起叩门声。马克思打开一看,门外站着一位头戴鸭舌帽、身穿工装的中年人。他恭敬地问道:“请问这是卡尔·马克思博士的家吗?”
“我就是。”马克思回答。
客人机警地四下环视一番,轻声问:“能进屋谈吗?”
“请进。”马克思把客人让进屋。
一进屋,客人双手紧紧握住马克思的手:“终于见到您了。我叫约瑟夫·莫尔,是正义者同盟的领导人之一。”
马克思一听,热情地请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咖啡。
马克思对这个神秘组织并不陌生。正义者同盟成立于1836年,是被流放到巴黎的德国手工业者创立的,成员一半来自手工业者,一半来自固定职业者,包括裁缝、木匠、鞋匠,还有钟表匠、排字工人等,最初的目标,是把“人权”和“市民”引入德国。同盟由三人团卡尔·沙佩尔、亨利希·鲍威尔和约瑟夫·莫尔领导。沙佩尔是一个贫苦农村牧师的儿子,鲍威尔是鞋匠,莫尔则是钟表匠,也是他们三人中最有才华的人。
莫尔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马克思:“同盟中央委员会特地委托我来,邀请您加入同盟,这是委托书。”
马克思展开委托书,沉吟起来,并没有马上回答。
莫尔介绍了同盟中央委员会的情况,坦率地说,同盟内部存在严重的分歧,已经影响到同盟的发展。他言辞恳切:“同盟中央委员会准备在伦敦召开代表大会,将在会上提出一篇宣言,宣布您和恩格斯先生的批判观点为同盟的学说。可是,保守派分子和反对派分子肯定会持反对意见。为了与他们作斗争,需要你们亲自参加大会,这就要求你们必须加入同盟。”
马克思点燃一支雪茄,在狭窄的屋里缓缓地踱着步,莫尔的眼光追着他的背影。
一会儿工夫,屋子里烟雾腾腾,马克思朝莫尔歉意地笑笑,推开窗户,然后面对着莫尔,一字一句地说:“我接受你们的建议,但有一个条件,既然共产主义的科学见解已经被同盟所承认,那么我希望同盟不要有任何的个人崇拜,一切助长迷信权威的东西都必须从章程中摒弃。”
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嫌恶任何个人迷信。他们认为,就共产主义事业的本身来说,任何一个科学共产主义的拥护者,只能是一个具有批判能力、富于创造性,从不盲从和只信奉教条的人,个人迷信只会阻碍群众的创造力。
“没问题!”莫尔兴奋地搓着手,“同盟中央委员会会认真考虑您的要求。恩格斯最近在巴黎,我要马上赶去,当面征求他的意见。”
马克思信心满满:“凭我对恩格斯的了解,他肯定会全力支持你们的。”
莫尔咧开大嘴:“太好了!有你们的支持,代表大会肯定会开得很成功!”他朝马克思拱了拱手,转身急急离去。
果然不出马克思所料,接到莫尔的邀请后,恩格斯欣然同意。他也提出要求,希望赞同他和马克思理论的人,是一些善于独立思考和有分析批判能力的人。
1847年6月,正义者同盟大会在伦敦召开,决定改组同盟的民主基础,把同盟的名称改为“共产主义者同盟”。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马克思并没有如约赴会。后来,人们才知道原委:马克思因家境窘迫,一时凑不齐赴伦敦的路费。身在巴黎的恩格斯,则代表巴黎成员出席。事后,恩格斯埋怨马克思,怎么不事先告诉他,他会寄钱给他的。从那以后,家境富裕的恩格斯,成为马克思一家坚强的经济后盾。
正义者同盟原来的口号,是“人人皆兄弟”,但马克思态度非常明确,他声称,“有很多人,我绝不希望是他们的兄弟”。根据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建议,共产主义者同盟将口号改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从此,这句口号传遍全世界,深刻影响至今。
马克思虽没有亲自赴会,但率先响应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号召。同年8月初,他就在布鲁塞尔成立共产主义者同盟的支部和区部,并亲任主席。正是同盟广泛的实践,使“工人协会”得以公开建立。8月底,德意志工人协会在布鲁塞尔成立,每星期三和星期日的晚上,都要在“天鹅之家”开展活动,民主协会和比利时工党也经常在这里聚会。
马克思是“天鹅之家”的常客,他给工人讲课,与工人交流,还在后院举行过多场讲座,向工人讲解资本家如何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在听马克思的讲座前,工人们一直以为,自己付出劳动,资本家付出工资,是公平合理、天经地义的。有的甚至还感激资本家,以为自己是靠资本家发工资养活的。听了马克思的讲座后,他们才茅塞顿开,搞清楚了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
久而久之,“天鹅之家”成为共产主义的通信站。别看马克思才29岁,由于他思想深邃、观点犀利、口才了得,比他年长不少的工人们,都十分尊敬他。
有一次,一个新加入的年轻工人,见大家都对马克思毕恭毕敬,加上马克思外貌老成,冒冒失失地叫了声:“马克思老爹。”
“马克思老爹?”马克思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什么?马克思老爹?哈哈哈!”在场的工人们听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从那以后,“马克思老爹”的称呼就传开了,成为工人们的口头禅。这称呼中,既有戏谑成分,更多的是崇敬之情。
1847年11月底,共产主义者同盟第二次会议在伦敦召开,300多人参加。因为与会者大多数是工人,很多人白天还要上班,会议只能晚上开。会上,辩论十分激烈,持续整整10天。
这次大会上,一位年轻人无可争辩地成为主角。他演说简明,逻辑严密,令人信服,声音铿锵有力,爱用生动的手势,从来不说废话,每一句话都包含着深刻的含义,每一个观点都是论证链条中的关键一环,犀利的言语令对手胆战心惊。与会者牢牢记住他的名字:卡尔·马克思。
经过长时间的辩论后,所有的分歧和怀疑都消除了,大家一致通过新原则。
散会后,恩格斯兴奋地擂了马克思一拳:“老伙计,你果然是能言善辩,所有反对的人,在你面前都偃旗息鼓!”
一位叫弗里德里希·列斯纳的参会者,很久以后,依然清晰记得马克思留给他的印象。他叹服道:马克思是一位天生的人民领袖,绝不会对自己抱有任何幻想。“当我越来越认识到魏特林时代的共产主义与《共产党宣言》的共产主义之间的不同,也就越清楚地认识到马克思代表着社会主义思想的成年。”
激烈辩论的结果是,一直在盲目摸索的工人获得精神武装,历史上第一个按照科学社会主义原则建立起来的无产阶级政党诞生了。
大会结束后,马克思和恩格斯领受一项重要任务:为共产主义者同盟起草一个正式纲领,以宣言的形式,公开阐述共产主义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