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不是生活的全部
昨天晚上我票圈里出现了一篇文章:《写在<共产党宣言>问世170周年之际》原文地址。文章发在公众号“现代资本主义研究”上,可以视作是一个个人的宣言。这篇文章无非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否定日常生活:“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应该意识到,只要不放弃稳定的日常生活,自己的存在就不可能真的对这个世界起到积极的作用——因为那些生产着我们日常生活稳定感的力量,恰恰也是源源不断地再生产着这个世界中无数苦难和不公的力量”。第二件则是要求革命者以政治为中心:“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应该意识到,政治不是自己在维持好日常生活之外有余力采取做的事情,政治应该是生活本身”。
关于这篇文章我打算用一段引文首先来表示我的立场:
先生们,你们不仅可以自由地号召,而且可以自由地走到随便什么地方去,哪怕是走到泥潭里去也可以……不过,请你们放开我们的手,不要拉住我们。
——(俄)列宁《怎么办》第一章第一节
不过,与那位作者不一样,我决定先从他的第二个论述谈起,即“政治为生活的全部”这个命题。
“你或许不关心政治,但政治可关心着你”,这句话总是被拿来证明政治的重要性,可是如果因此而说政治便是生活的全部,实在是荒谬的。我也可以说,你或许不关心电灯,但电灯可关心着你——电灯如同政治一般在我们生活中无处不在(关于这一点其实也不坚实),而我们只有在停电的时候才能意识到它对我们的影响(不能看书写字吃饭),因此我们需要去时时注意维护电灯。上面这段论述可以说得过去,但是如果由此推出说“政治是生活的全部”,就如同说“电灯是生活的全部”一样令人匪夷所思。
再具体来说我们仍然可以说“你或许不关心社会,但社会可关心着你”与“你或许不关心金融,但金融可关心着你”这样的话,可是它当然不能证明哪种事务变成了生活的全部。我们的作者或许会如此反驳:可是社会事务中处处皆政治啊,在分配工资的时候,老板不就是运用权力发钱吗?在家庭里面,家里人不就是运用权力来让你乖乖听话吗(这个权力一开始是暴力)?这难道不是权力吗?这难道不是政治吗?对于这样的问题来说,我们简单地掏出《政治科学》与《社会学》进行对比一下,家庭在哪个章节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当然那位作者还要反驳说,不能将政治视为狭隘的教科书定义,而要认识权力!那么我们的回答是,所谓的纯粹爱情要如何看待呢?两个人不在权力(一般与财富相关)干涉下相爱,是怎么跟政治相关的呢?虽然我们的作者是不会问到这个程度的——他直截了当地放弃了他的感情生活——不过我们仍然可以为他寻找下一步的反驳:没有权力关系也是一种权力关系。当面对这个命题的时候我们只能说,那这个“政治”的意涵得扩大到亚里士多德的程度了,在后者那里,政治意味着与人相关的一切事务。那么我们一路得到的命题就变成了“与人打交道就是生活的全部”。
然而生活却不能到此为止,人的生活离不开与人打交道,但他也同时离不开与物打交道。人还要吃喝拉撒睡的,我们当然可以这样说:你所吃的土豆和使用的马桶都是人所生产出来的,因此人与物的关系脱离不了人与人的关系。可是你不能以人与人的关系为食物,而只是通过人与人的关系获取食物的。那么我们还有可能为那个作者补充吗?比如“人对自己的食物行使了他的权力,这是政治!”?如果我们姑且不考虑权力这个词在内涵上发生了多大改变并且认可最后的这个辩护的话,我们似乎把生活的所有内涵都包括进去了。
可是事实上,这样一来从“政治是生活的全部”出发,我们最后得到的不过是这样一个无意义的命题:生活就是生活的全部。那么我们已经从逻辑上完成了对这个命题的推翻。
当然我们仍然无法无视作者的感性话语,因此我们要从他的第一个论述来进一步考察,即关于“革命者”与“日常生活”。作者仍然可以退一步说他是革命者,所以可以不在乎一些事情(比如爱情亲情等),而将自己标榜成一个只关心于政治的革命者。那么我们要说,这样的革命者是分外肤浅的。他不过是将自己封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无视了政治与社会、经济、文化等等的联系,他当然可以在政治上做出一些事情,可是他不能真的从政治出发然后完成全部的革命;他或许能创造出什么规章,但是却只会是空中楼阁;他也许有一天高呼,看啊这个革命后的地方不一样了,可是他不能理解全面的革命不只是政治革命,他不能理解革命的真实内涵。
革命,从其实质上说是范式转换。革命不一定需要流血牺牲,流血牺牲也可能不会换来革命。我们熟知依靠多少烈士鲜血换来的新中国是一场伟大革命的成果,但是多少农民换来的封建王朝的改朝换代算什么呢?很不幸的是,他们确实不能称之为革命。类似的,伊拉克在美军进入之后变换了政体,完成了“政治革命”,但是这个革命,成功了吗?你当然说政治制度变换了,但是实际上呢?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当然会注重政治上的突破性作用,但是如果他只着眼于政治,最后大概会滑向这样一个后果:
政治活动有自己的逻辑,而不取决于那些怀有最善良的愿望或者号召采取恐怖手段或者号召赋予经济斗争本身以政治性质的人的意识。地狱是由善良的愿望铺成的。
——(俄)列宁《怎么办》第三章第四节
最后作者也意识到自己的宣言多少不切实际,因此说“这样的标准实在太过残忍,不可用来要求他人,只可用来要求自己”,而我打算引用另外一段话来对待这个态度(尽管我并不是一个功利主义者):
人们如果能够放弃自己个人的生活享受,由此对增进世上的幸福总量做出贡献,那么他们的确值得崇敬。但如果有人为了任何其他的目的放弃了自己的生活享受,或自称这样做了,那么他就像高踞于柱上的苦行僧,并不值得羡慕。
——(英)约翰·穆勒《功利主义》
当然我们仍然需要对所谓“革命”与“日常生活”进行辨别,尽管需要被辨别的概念并不清晰,但是我们确实可以进行一定的描述,这里我打算引用马克思的一段话来做一个大致的收尾:
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成改变了的条件下继续从事先辈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改变旧的条件。
——(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
按照那位作者的定义,我可以说前者便是所谓的“日常生活”,而后者则是“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