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美女经理的魔鬼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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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路过Eileen的座位，我都忍不住要朝她多看几眼。金发碧眼，眼神在几个屏幕间敏捷地移动，手指修长，但敲击键盘的声音不大。
忙季时大家难免会在神态上垮一垮，相逢在茶水间时吐槽一下难搞的客户，累的时候会在座位上趴一趴。唯有Eileen，早上9点，中午12点，晚上9点，看到她时都是一个样，整个人的状态和她身上的西装连衣裙一样，永远笔挺，永远带风。
得知有机会直接跟着Eileen做项目，我暗自开心了一下午。听别的实习生说，Eileen用最快的速度升上了经理，非常拼。也有人说，Eileen的衣服一个月不会重样，每天早上6点半就在公司楼下的健身房练瑜伽了。
没想到的是，项目开始的第一周，我就被Eileen训了好几次。
第一次是我早上刚到公司，被叫过去参加一个电话会议，整个过程节奏很紧凑。Eileen语速很快，对方语速更快，会议过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了。
“等下写一份会议纪要，中午之前发邮件给我。”Eileen交代完便被同事叫走了，走进了一个大老板（合伙人）的会议室。
之前在国内实习时知道了，如果一件事情你做不到，一定要在一开始就说，不能等到逼近最后期限时不得已才说。但Eileen丝毫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写。
临近中午，Eileen才从会议室里出来。我战战兢兢地走到她面前，带着一套说辞。
“Eileen，邮件我发您了。但早上的电话会议我跟得有点困难，写得简洁，可能您还得改一改。”
Eileen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低着头继续看文件。原来靠近Eileen时会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柑橘香中带着一些檀木和胡椒味儿，总之不是一种典型的女性香味儿。
“你为什么会跟得有点困难呢？”她还是没有抬头。
“我觉得是因为我对这个项目的背景完全不了解，您之前好像也没有发过相关资料给我。”我想提醒Eileen是不是她忘记了。但不管是使用“好像”这样的模糊词，还是开始下意识地推卸责任，都已然在传递着内心的某种惶恐。
过了几秒，Eileen放下了手中的资料。“那你之前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了解项目的背景资料，是你要主动做的事情，是你的工作。”她碧绿的眼睛没有流露明显的情绪，但似乎又可以一眼洞穿我。
还有一次就更委屈了。也是电话会议，全程很顺利，我还帮忙和客户沟通了几个辅助性问题，自我感觉良好。几小时之后，Eileen在电脑上发信息给我：“怎么样，会议纪要完成了吗？”我连忙回道：“Eileen，您这次真的没跟我说要写会议纪要。”
Eileen没回我。我赶忙开始写，写完交给Eileen时，她说她自己已经写完发给客户了。
当周周五晚上团队聚餐，大家围着长桌子一起吃比萨，Eileen选了我旁边的位子坐下，递给我一盘比萨：“相信我，我挑的这些比萨的口味是最棒的。”我知道Eileen有话对我说，她果然也不拐弯抹角。
“Since，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只是事事有回音还远远不够。工作中的积极主动并不只是你主动去帮我印个文件那么简单，而是要把工作当成自己的事情来做，主动思考项目中的哪些环节应该由你来完成，然后把这些事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这是我的期待。”
“可是，每个经理的风格不一样，我不知道‘主动’的度要怎么把握。比如会议纪要，我不知道您有没有让其他实习生写。如果抢了别人的活，是不是不太合适呢？”
Eileen顿了顿，笑了一下。“要不我们去那边聊？”Eileen指了指餐厅外面的小吧台。
“我很开心你有自己的想法，但在职场中永远不要为自己过于主动而感到难堪。”Eileen娴熟地帮我倒了一杯柠檬水，她的指甲是裸色的，修剪得很干净。
“首先，绝大多数的经理都喜欢主动的小朋友，这是帮我们减轻分配工作的负担。即使有人不喜欢实习生太主动，也不会减分太多。如果做一件事，极大可能会加分，减分的情况下也不会减分太多，那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去做。另外，永远以更好地帮团队完成工作为导向，你们这个阶段不需要有‘抢活儿’是否得体的顾虑。等到你真正入职了，慢慢往上走，也不要害怕去‘抢’。”
当晚，Eileen还跟我说了许多话，有的我记得清，有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离Eileen特别近，她的睫毛很长。还有，她当天大概是换了一种香水，那是一种非常温柔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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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项目的第二周，忙季进入巅峰阶段。茶水间里开始不间断地出现曲奇饼、胡萝卜蛋糕和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公司希望用食物给疲惫的大家一些安慰。
我并不觉得之前和Eileen有过一次谈话后就多了任何的熟络。Eileen还是那样干练、高效，还是那样直接。
“为什么表格会打印成这个样子？字太小了，没法读。”
“PPT横着打印和竖着打印时订书针的位置是不一样的，这点常识没有吗？”
“这些东西随便上网就可以查到，不需要问其他同事。”
“邮件一定要自己检查无误后再发，对内补发一封邮件还可以接受，对外尽量不要再发生了。”
“……”
还好我已经越来越清楚要怎样和Eileen一起工作——要主动，要有明确的交付时间，遇到问题要及时反馈不要拖，被指出的错误不要再犯第二次。
越来越了解她的风格后，我不再那么害怕和Eileen说话，我把茶水间的水果和甜点端给Eileen。
“谢谢你，但是我从来不在工位上吃这些。喏，看见啦？都是材料。”
我脑子飞速回忆之前给Eileen的材料是不是不小心溅上过水果汁儿，极有可能是的。之后我便再没有在自己的位子上吃过。
Eileen的项目是一个税务咨询项目，客户是一家跨国食品生产商，其生产的巧克力和糖果在北美、欧洲和亚洲都大受欢迎。当年，该生产商旗下的品牌在进行规模性重组，我们的任务是为其提供涉外业务的税收筹划方案。据说，这是一个新客户，Eileen也是第一次接手这个行业，光是关于行业和公司本身的调研，我们就开了三个会。从产品构成到消费者趋势，从渠道效益到上下游产业，从连年的完整财报到竞争者关键指标曲线，我感受到了Eileen的严谨和认真。但其实我有点不解，这毕竟不是一个市场或管理咨询项目，对业务本身的理解有必要细致到这种程度吗？
后来，Eileen带我们去客户的公司开会，头一天晚上，整个团队改PPT到凌晨，不只是关于字体和排版的小改，是整个呈现结构的大改，一改再改。犹记得最后大家目光都涣散了，Eileen还是目光如炬。第二天的报告很成功，Eileen脸上绽放了放松的笑容。结束时，客户给我们换上了全身消过毒的服装，带我们去参观了工厂——高科技的巧克力生产线，精细的质量控制设计，令我大开眼界。Eileen开始疯狂提问：
“从研发新品到试生产的周期大概多长？”
“AI技术引进可否使得现场管控实现完全自动化？”
“残次品会如何处理？”
“原料库和辅料库的温度储存条件会大致消耗多少费用？”
“……”
这些问题显然跟项目本身没有很直接的联系。“Eileen可真是个好奇宝宝。”我心想。但不管怎么说，当时的我已经被Eileen训练出了某种感觉，她一边跟客户沟通，我一边帮忙在手机上速记，回公司后主动把速记笔记发给了Eileen。
后来，我参加了公司的一次内部培训，Eileen是主讲人。她告诉我们：“专业服务是靠细节去赢得客户的尊重和信任的。仅仅靠态度，还不足以达到我所说的‘细节’的要求，细节是一种眼界，也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来自对客户业务的真正理解，知道他们最在意的是什么，你才知道在哪里下功夫。”
当时的我还无法理解Eileen所说的“对业务的洞见真正区分了财务专业服务的水平”。我只是觉得当时台上的Eileen在闪闪发光，尽管她很少夸人，要求也很苛刻，但我还是期待跟她有更多的相处。
以前看过一种说法：“领导力是一种让人没有缘由地想去追随的能力。”我很认同，我对Eileen就是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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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惊喜的是，Eileen后来又邀请我加入她手上的另一个项目。我想这应该已经算是一种认可。也正是那个项目，让我真正脱了一层皮。
美国的税收体系非常庞杂，而且与中国差异巨大。听同事说，美国联邦税局与美国国防部、美国中央情报局并称为美国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三大政府部门。其中，联邦税局以从业人员的强势、专业以及各种突如其来的税务稽查而著名。Eileen这个项目的客户被质疑近年所得与投资比例不相吻合，我们作为乙方，要帮助客户向联邦税局拟出一封解释信。
而我的第一个任务是，打印。行业内竞争对手近三年的财报，美国主流财经媒体近一年对行业的相关报道，各大咨询公司对利润率的分析报告，美国联邦税、州税和城市税的相关政策以及公司内部的类似案例存档。团队成员分工搜集这些信息，各式各样的PDF和压缩包像雪花一样飞进我的邮箱，而我的工作是分门别类，确保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内容不重不漏地打印出来。那天我像螺旋一样奔跑于打印室、Eileen所在的会议室和自己的座位，所有文件一式三份，装订成册，由于其中的彩印部分过多，不得不去走一遍向公司打印中心申请打印的行政流程。Eileen当然不会理会这种琐事，我必须自己摸索着处理。
当我抱着最后一摞三百多页的资料送给Eileen时，已经晚上9点半了，我才意识到在过去的10个小时里，我既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忙季里每个人手上都同时做着各种项目，Eileen手头明显人手不足。“Since，你用过彭博数据库吗？”
“没有。”
“你帮忙画过柱状图吗？”
“没有。”
“你给美国联邦税局打过电话吗？”
“没有。”
Eileen顿了两秒，说：“过来吧，我教你。但我只教一遍。”
我看这架势，Eileen是想把一个实习生当作初级税务咨询顾问用了。我虽然有点小高兴，但也分外紧张。尤其是与美国联邦税局打电话，我常常看到邻桌的同事为了一个电话而耗费一整个下午。尽管当时的我已经考完了ACCA（特许公认会计师公会）的所有考试，商业英文不错，但也自觉还没有达到可以独当一面用英文去交流专业问题的程度。
Eileen当然不会理会我这种借口：“很简单的，让对方告诉你是哪个条例就可以了。听不懂的地方你记笔记，反馈给我就行。”
我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了。在打每一个电话之前，我内心都要默默预演很多遍，电话的连通过程中，我既希望能快点有人接，又害怕被过快接通。好在美国联邦税局的热线接听人员强势归强势，但很热情，也很耐心。Eileen交代我千万不要暴露自己是公司的员工。当时我以为她是担心我发挥不好，让公司的专业形象受损，后来才知道，大家打电话都不会暴露公司，这是对客户和项目所处阶段的私密性的保护。
当项目逐渐进行到准备交付的阶段时，Eileen进入了一种更为疯狂的状态。相关文件一天之内要更新无数个版本，每改一次都需要我放大两个规格字体，重新打印出来交给她。Eileen的目光像老鹰一样，“这个引用字体应该用斜体，你去改一下，再打印一份给我。”
我们在解释信的第二个部分加入了一个行业的平均基准对标柱状图。好不容易完成了，我刚出电梯，Eileen的信息就过来了，“Since，你还没出大楼吧？我觉得基准对标还是改成横向的比较好，不然你再上楼改一下？”
当我修改完要离开的时候，Eileen还没有走。已经快晚上10点了，她应该还没有吃过晚饭，我走到她的桌子旁边跟她打了一声招呼：“注意身体。”Eileen轻轻地“嗯”了一下。她和其他美国同事不一样，好像不太和大家寒暄。
出于好奇，我在公司内网查了一下Eileen的资料，原来她大学学的是一个跟财经毫不相干的专业。有的时候，我跟其他实习生一起吃午饭，有人说Eileen的项目太苦了，不要接，有人说Eileen家里很有钱，她在离公司很近的地方租了一个高级公寓，她自己上下班近，却从不体谅住得远的同事。我想替Eileen反驳，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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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4月15日，也就是每年美国联邦税申报表提交的截止日期，忙季就告一段落了。全部门在芝加哥半岛酒店的鸡尾酒廊开派对，这个位于繁华的密西根大道的酒吧有一个开阔的大型露天阳台，据说是感受芝加哥华灯初上的最佳地点。派对的隆重程度相当于上半年的年会，大家都华服而来，谈笑风生。
以Eileen的身段和时尚品位，绝对可以在这样的场合艳压群芳。但是当晚我没有见到她，我也不知她为什么没有来。
后来，Eileen好像去波士顿出差了，我一直到实习结束也没有再见到过她。我离开芝加哥的时候，同事们为我办了一个小型的欢送会，我与他们一一拥抱。我给Eileen发信息，她跟我说：“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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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同事们都很喜欢用社交网络，回去后我也一直关注着他们。Eileen却不怎么用，她只用领英（LinkedIn），但也很少更新。回国的两年后，我看到Eileen跳槽去了一家知名律所，换了一张新头像。
当时在美国实习的我还很青涩，纵使对Eileen很关注也很欣赏，也从不敢主动开口跟她约一顿午饭，更不敢去跟她聊起除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情。
但好像也没有关系，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是会时常想起Eileen，想起她像老鹰一样盯着屏幕的眼神。我总觉得她用无声之语告诉过我，做好自己的事，做硬核的事。
我很感谢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