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异国他乡打开社交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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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方便与我联系,爸爸摸索着开通微信,那个灰白的系统默认头像在头一周里闪动无数次:“感觉怎么样,至少交流没问题吧?”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交流永远是分很多层级的,你在这个层级的交流无障碍,并不意味着随着交流层级加难加深,你还能应对自如。坦白讲,还不错的口语加上去之前已经臆想了无数可能出现的场景,生活和基本的工作交流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也是因为大家都充满善意,面对一张外国人的面孔,会放慢语速,会使用相对浅显、夸张的表达方式。
但这并不是说,交流没有问题。
作为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全球总部,这里有着非常棒的运营流程和企业文化,对所有的实习生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每周大概有两到三个中午,HR会组织部门的“实习生&合伙人午餐”或“实习生&经理午餐”或跨部门的“实习生午餐”活动。借助共餐时间,让不同层级不同部门的人相互交流相互了解;每周五,都会接到同事们欢度“星期五晚上(Friday Night)”的邀约;每半个多月一次的“欢乐时光(Happy Hour)”,或在酒店或在酒吧,婀娜的女服务员端着各种形形色色的甜点和饮料在你身旁走来走去,大家倚在长长的西式桌子旁边,只谈生活不谈工作。
早就听闻在美国绝对不会缺少社交的机会,看来确实是如此。而这,也成了我起初最大的困难:当你不是唯一的被表达对象,你就不会得到特殊的照顾。当所有人都开始用他们自有的话语体系交流时,别说融入,连完全紧跟思路地听懂都不容易。常常会出现的场景是,谁似乎讲了一句非常地道的笑话,全桌人齐刷刷地迸发出笑声,我没有听懂,但为了不显得太突兀,也只好皱着眉头跟着笑。问题在于,哪怕你反应再快、演技再好,你的笑声也会延迟零点几秒。而恰恰是这一点点的延迟让尴尬升级。
人都会因为尴尬的感觉而不自在,不自在的感觉会让人本能地想逃避。哪怕场地再豪华,气氛再热闹,食物再精致,我还是犯怂地想过要不要这次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掉?难以融入的社交活动绝不会是一场愉快的游戏。可是很快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本就在异国他乡,若自己不主动还一味退缩会让自己更加容易被边缘化。以前看过一篇写社交的文章,分析得很透彻很深入,大意是哪怕是旁人眼中再健谈再有魅力的社交高手,也不会永远都得心应手,也会时常感到不适或语塞。没有百分百的社交者,只有百分百的让你融入的环境,勇敢克服心理上的不适,是主观能动地去降低边缘化程度的第一步。
于是我在微信上跟国内的一些好友聊天,倾诉烦恼,寻求帮助。Lee是我所认识的人中对英语钻研最深,也是对英语最为热爱的人,他跟我说:“这很正常,语言依托的是文化背景,你不足够了解文化就没有办法彻底掌握好一门语言。如果你被动着很难插话,很难顺着聊下去,试着主动发起话题,去聊你擅长的事情。看看当地的电视新闻和报纸杂志,把有意思的小故事记下来,主动地去跟别人谈论。如果他们讲的笑话你不明白,时机合适的话你可以问,他们或许会因为你的不解而觉得可爱。”
大三暑假时,我在香港参加了ACCA的一个活动。有一次我起来问了一个问题,具体问的什么倒不记得了,但是答案却记得很清楚:“你们要不停地跟别人聊天,不断地去和不同职业、不同年龄的人聊天,解决问题的勇气和灵感很多都是聊出来的。”当时没有太大感觉,但逐渐越来越相信这个观点是对的。不要羞于讲出自己的困难,朋友真的会给予你很多好的建议。
和Lee聊完之后,我想我不应该再以懵懵懂懂的状态,任其自然地去参加派对了,我开始系统性地去准备各种各样的话题。我要把它当成一个项目来做,当作一次考试来完成。职场社交作为工作延伸场景的一部分,我必须攻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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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步是找到同事们的社交媒体,包括脸书、ins(一种社交媒体)和领英等,一边翻阅一边做笔记,尽最大努力去寻找蛛丝马迹,作为可供聊天的突破口。

一般来说,在社交媒体上动态更多的人会更外向,也更方便我去猜测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准备好如上的聊天卡后,接下来就是与英文相关的准备。针对一个话题可以随便聊两句,和可以让别人真的和你聊得开心,所需付出的努力是完全不一样的。
比如想要聊烘焙,你需要先自行收集至少100个相关词汇,确保这个话题下基本无生词。

如上面关于“烘焙”的词汇示例,重点不在于词汇的绝对数量,而在于哪怕是背单词也要有一个逻辑框架,无论是从制作角度还是品尝角度去聊,都要有相应的词汇储备。任何一门语言的基石都是词汇,我每次在整理、背诵完一个话题的词汇后,就瞬间具备了起码的底气与信心。
但这还不够。紧接着,我会在YouTube(视频网站)上搜索关键词“烘焙”,看10个左右的相关视频,但逢碰到可学性很强的句式或表达方法,就一字不漏地摘录下来。仅凭背诵会非常木讷和做作,毕竟是去聊天,这些话一定得像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才自然。我的方法是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练习,从语音语调到语气手势,不顺口的地方就改成自己更上口的词。好在真的越练越上瘾,越练越有感觉。当你很有方向感地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努力的过程从来不会太痛苦。
准备得再圆满和顺遂,到了实操环节也还是状况百出。其实我并不知道每次的派对都会去哪些人,即使我准备过的人正好在场,也有可能就那么不巧的,全程都找不到搭讪的契机。好不容易讲上话了,但对方并不一定按牌理出牌——你和她“烘焙”正聊得好好的呢,谁突然一加入,话题就迅速转了风向,你又变成了那个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你。这些都是正常的。我也为自己准备的话题常常聊不出来而沮丧过,但我能感受到,由于自己的储备在增强,即使聊天并没有落在自己预期的方向上,无形之中我还是自信了许多。
那段时间,只要不加班,我就在家里准备聊天卡,睡前的最后一项活动就是对着镜子练习自己的聊天卡。一方面要全心全意准备,另一方面也要容忍自己全心全意的准备在短期内毫无效果。现在想来,在这个过程中,语言与聊天能力的提升都是次要的,为做成一件事情所磨炼的心性,才是永远不会再遗忘,永远留痕体内历久弥新的。
量变到质变的故事终会发生。中间那些来来回回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记得好像从某一个阶段开始,我不再需要去准备聊天卡了,我也不需要只瞄准那些我准备过的人去说话了。因为我发现,无论和谁讲话,无非就是那些话题,无非就是那些应对方式,一次一次演练下来,在最开始颇感陌生和窘迫的一切,竟然也有了些“信手拈来”的意味。
当然,要感谢同事们的善意,我不知道他们是看到一个中国实习生变得越来越健谈而觉得有意思,还是一早就看穿了我那份拙劣的努力而有心鼓励。渐渐地,大家对我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礼仪式、关怀式的问候,开始跟我打趣儿,开我的玩笑。这种“我是他们的一部分”的感觉,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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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组的六个实习生,三男三女,三个月朝夕相处下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临近实习的最后一天,大家在我的公寓里小聚了很多次。在习以为常的嬉笑、调侃和吐槽后,我们谈起未来,惊喜地发现年纪相仿的我们其实有一样的迷惘、焦躁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又爱又恨,也谈起各自的家庭,各自的爱情。酒和离别是使人变得感性的两剂良药,这一点似乎不太分国界。
可是,越谈越尽兴之后,他们开始问我一些这样的问题:
“Since,既然你说你们也很想有自己的兄弟姐妹,那你们有表达过对独生子女政策的不满吗?听说你们都习惯被政府控制,是吗?”
“买车摇号也太荒唐了吧?”
“我一个朋友的爸爸研究过中国文化和你们近些年的发展,他说中国人一直觉得自己在19世纪受到了欺负、受了伤,所以抱着一种复仇者的心态,一种特别想向世界证明点什么的心态,才能发展得这么迅猛。Since,你觉得呢?”
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人,在实习过程中给了我非常多的帮助和关怀,我知道这些话与挑衅完全无关。我心里甚至有那么一丝自豪和开心,因为这至少说明,他们对中国是感兴趣的、是关注的。
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猛地意识到:身处异国,去理解他们的文化,适应他们的思维,让自己有能力去融入他们很重要,但在他们眼中我们带着自己国家的烙印而来,所以我们更有义务去向他们解释一个真实的中国是什么样的,让他们理解在不同的国情下我们采用不一样的政策和发展模式,这并不影响我们崇尚幸福和自由,向他们展示中国的年轻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或许和西方主流媒体所塑造的有所差异。
最后一周,每一个实习生都要做一个“告别演说”,在宽敞而明亮的会议室里,在全部门的同事面前。演说完回到电脑前的10分钟内,我的Lync(一种办公用的即时通信软件)爆了。很多鼓励和赞美,其中有一句让我很感动:“你的表现非常自信非常精彩,完全超出了我对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孩儿的预期。”他将来会忘了我的名字,但他可能会记得我来自中国。
是,我们都是太普通的人,我们的力量都太渺小太微不足道。关乎整个国家的形象,我们似乎无力触及,但这不代表我们不可以做些什么,不应该做些什么。我们是非常幸运的一代人,比起我们的祖辈父辈,我们有着多得多的机会去海外交流、实习、深造、工作,每个人的身边都有外国的朋友,或许在他们的眼中,你就是一整个中国。
况且我笃信:每一个人的行为都能具备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