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念
季羡林先生去世10周年之际,熟悉季先生的友人都对我说,应该再写点文字,因为没有人能像你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季先生,了解季先生,熟悉季先生。
此话不虚。季先生去世的那一年,正是我从因工作而认识季先生的工作岗位上调离的一年,与季先生的工作联系连同季先生的去世戛然而止。与季先生相识整整15年,15年中没有一年不见季先生,或者说15年期间年年与季先生见面交流,几乎没有中断过。
季先生去世已经10年了。10年间,我虽然答应了出版社,再版修订《季羡林传》,却迟迟没有交稿。静水流深,我喜欢这个词,对亲人、对敬爱之人是要用心来怀念的,而不是泛泛而谈的文字。这10年间,无数次在梦中与季先生交谈,季先生还是那样不温不火地静听着周围人的高谈阔论,并不多言。留在我印象中的季先生,就是这样安静地听别人讲话,虽然我们之间有很多交谈。10年后的今天,尘埃落定,我觉得怀念季先生的文字可以写出来了,于是,修订了季先生的传记。那本传记1998年问世的时候,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本其他版本的《季羡林传》。而这本传记是得到季先生的支持,并从他那里获得了第一手资料的。
20世纪末,我和季先生在国家图书奖的评奖工作中相遇,从此,每次国家图书奖评奖我都是季先生的联络员。不评奖的日子里,又因为编书写书出版书不断地与季先生联系,以至于在我供职的工作单位,有关季先生的所有联络工作都是通过我来联系和落实。
认识季先生的时候,正是季先生失去老伴、失去女儿,也与自己的儿子不相往来的时候。除了一个小阿姨在他身边,就是他心爱的猫们,还有一直在他身边做联络工作的、他的秘书李玉洁老师。我们直接或者间接地也替季先生以及李玉洁老师办一些对外联系的事情。而我因为与季先生同是山东人,就荣幸地成为季先生的“小老乡”。我有了女儿后,女儿便成了季先生的“小公主”,这是季先生给女儿的称号。季先生,已经成为我们大家的季先生,成为我的亲人。季先生留学德国10年,许多生活习惯还有留学的影子,比如他爱吃起司。我每次出国也给他带回国外的起司,虽然很少一点儿,但因为怕被海关查,总是提心吊胆,可每当看到他很惊喜的样子,便从心里感到高兴。所以,每次去北大朗润园看望季先生的时候,我也都要去西点店挑一些他爱吃的各种酥软的小西点。看望季先生的社会贤达之人很多,他们带给季先生很多高大上的礼物,名贵花草花卉,高级营养补品,唯独没有这些生活中最普通的食物。
季先生喜欢吃烤鸭,有一年春节我和我先生一起去朗润园,请季先生以及经常给他送好吃的的邻居乐黛云、汤一介夫妇。乐黛云、汤一介夫妇是季先生的邻居,两家是世交。季先生刚到北大时,汤一介的父亲汤用彤当北大文学院院长,他大胆启用还是青年的季羡林,做副教授还不到一个月,就让季羡林成为北大最年轻的一级教授。汤一介夫妇住在季先生隔壁,两家经常互相登门拜访。乐黛云教授汤煲得很好,也经常给季先生送她煲的鸡汤等。季先生最爱吃乐黛云教授做的红菜汤,那是一种牛肉和西红柿酱混合味道的汤汁。季先生住院期间,乐教授也经常煲好一锅他爱喝的红菜汤送到医院去,我们在季先生家里也见过乐教授给他送汤。所以,大年初一,就请乐黛云夫妇一起去北大南门的烤鸭店吃烤鸭。
季先生对吃烤鸭很有感觉。后来认识了季先生的孙女季清,她也回忆说爷爷喜欢吃烤鸭,每次全家聚都是吃烤鸭。我们请季先生吃烤鸭很有意思,都是要两套,吃一套带走一套。看到季先生大开胃口,我们一起去的人都很高兴,这个时候季先生也很幽默,经常给我们讲一些留学时期生活中的趣事。可以看出,季先生的留学生活仍旧在意识深处影响着他的生活。
回忆与季先生在一起的日子,幸运而又感佩。尽管从年纪上,我们与季先生属于祖孙辈的关系,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与季先生像朋友般的相处。尤其是当我们一起工作时,也就是参加国家图书奖评奖期间,作为工作人员的我们大都是年轻人,季先生特别喜欢与我们聊天。经常是晚上吃完饭后,年轻的联络员们都跑到了季先生的房间,大家聚在一起,没有那么多椅子,就干脆席地而坐,挤在一起听季先生讲古。
讲古的时候也讲他的奇闻逸事。一些他在文章中写到的段子我们都知道所指是谁。比如讲人老了容易话多,某教授一上台讲话就有老师起身回家做饭,常常是回家做饭的老师做完饭回来了,大教授还在台子上面讲。季先生说的这个教授就是北师大的某位民俗学老专家。还有一个他称之为老兄的学者,在《牛棚日记》里提到,他不知是怎么想的,用草纸写毛主席语录,后果可想而知。这个我们也知道是与他关系很好的一位国学老教授,属于国内首屈一指的古籍专家,也是我们评奖专家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国家图书奖的专家委员会都是国内一流的学者,像季羡林、任继愈、王朝闻、靳尚宜、常沙娜、卢良恕、王乐等等,这些专家都像季先生一样属于主任专家,他们也都很敬重季先生,见了他,都愿意跟他讨论学术问题。听这些学术泰斗讨论学术真是一场精神大餐,一些史料方面的问题也让我们大开眼界。专家们不但学术水平高,政治评鉴也很高。曾经有一本国外整理的关于国外收藏的敦煌佛典和经书的书,常沙娜等老专家就坚决不同意该书获奖,说这些都是强盗们的赃物。
专家们学术水平都很高,但我们却都喜欢往季先生的房间里跑。季先生给我们讲的段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但他却并不笑,总是严肃地讲着他的笑话。后来,与季先生走动勤了,我们就像家人一样了,对他就如同自家长辈一样地爱戴。每年春节,我们第一要看望的人就是季先生。
季先生在同仁医院做眼睛手术时,我们一起去看望季先生,那时季先生的一只眼睛已经做完手术,还要再等另一只眼睛做手术,陪同他做手术的李玉洁老师就给他念报纸。季先生一听我们去了,很高兴地笑了,季先生一般都是不苟言笑的。我们就不停地给季先生讲出版的事情,讲又该进行的下一届评奖活动。虽然季先生的社会头衔和社会活动有很多,在国内外享有很高的社会声望,但可以看出,他对国家图书奖的评奖工作非常重视,也非常愿意为国家图书奖做工作。国家图书奖每两年评选一次,季先生都是初评终评的评委会主任,是文学组的主任。他对出版信息很关注,这也与他不时被出版社要求供稿有关。所以,每次见到季先生,他除了问询出版奖的有关情况,还对出版信息很关心。我曾经受出版社委托,编一本季先生与文化名人交往的文集,季先生很爽快地接受了这一邀请,并且还主动写了一篇序言,把我的特点也写进去了。他对我的总结比我的领导还要到位,还要准确,真让我心生感激。此时,我们对季先生的感情已经升华为对长辈的依赖,生活中工作中有什么苦恼,也都会去找季先生倾诉。
有一次,我在职场受到了误解和委屈,去季先生那里找安慰。我问季先生,是否也遇到过生活中的不平,怎么处理。季先生没有马上回答我,他说话总是思考以后再说。过一会儿,他对我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清浊而不,何乐而不为。”说完并没有过多地解释,只是说了两个字:正常。但却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只要你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任何人的误解都无所谓,越解释越不清楚。而此时,评奖办公室确实也收到过一封信,反映、批评季先生的秘书李玉洁不顾家庭,只为季先生服务。我看了这封信,心里很难过,季先生的为人如此高洁尚有人戚戚,更何况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普通人。我见了季先生和李玉洁老师也从未提过此事,他们也淡然处之,事情就这样也无风雨也无晴地过去了,这让我懂得,生活中,无聊的事情应让它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