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仁
季先生的朋友很多,尤其是年轻的朋友。这大概与季先生的生活状态有关。我们认识季先生,是在1991年前后,那个时候,是季先生的家庭发生重大变故的时期。他的女儿、太太、老祖,都相继离世。而他唯一的儿子季承,又因为家庭矛盾与季先生断掉联系。季先生与他儿子之间的矛盾,我们从与季先生相识以来就知道,清官难判家务事,对这个问题我们从来不问,季先生更是不提。但我们还是能看到季先生感情的落寞。当然,季先生的感情生活并不代表他的精神生活,季先生的精神世界永远是丰盛的,也是充实的。他有众多的大小朋友,也无论职位高低。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书商,他都能亲自出门表示答谢,把没有见过这种世面的书商也吓跑了。其实,书商从季先生那里赚到的钱真不少,但季先生却从不提稿费的事情,因为他都不经手,从这些生活小节上都可以看出季先生大仁大慈的胸怀和高洁的精神世界。
也正是因为季先生本身的仁厚,年轻人都特别愿意接触他,特别愿意与他交谈,我们从季先生那里听到了许多有趣的故事,有时,季先生也会跟我们开玩笑。有一次,大家在开会之余去唱卡拉OK,年轻人去季先生的房间邀请他,季先生就说,我唱歌就是一条人命。此话怎么讲?季先生慢慢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人,特别爱唱戏,但没有人爱听,他便拉着路人,给路人一块大洋,请路人听他唱戏。他才唱了几句,路人就把大洋塞回唱戏人手里,说,你还不如杀了我,杀了我我也不听了。可见这戏没法听。季先生说,他就是这一条人命的水平。我们听了自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笑话让我们记忆犹新,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季先生太幽默了。
季先生的仁厚多有口碑。在他的传记中,就有此类记载。他在学校门口被新生截住,被认为是看门的,让他帮看行李。季先生也并不说破,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大太阳底下给学生看行李,而此时他已是北大的副校长。后来是在开学典礼上学生才认出,给他看行李的是北大副校长。
由于季先生的仁慈,他的访客很多。他家住在一楼,你随时都可以敲门进去,实在很耽误季先生的工作和生活。于是,学校便在他居住的朗润园宿舍门口上贴了条子,上面写道:为了保证季先生的生活和健康,希望来访者访问不要超过15分钟。但实际上,凡是到季先生家访问,大都超过一个小时。他基本上有求必应,有的时候也极容易被一些人利用。随着季先生散文的出版,季先生的书很受市场欢迎,有些书商就利用他的随和而随便出书,书名乱改,也不征求季先生的意见,出书了也不给稿酬,还偷偷加印,等等。李玉洁老师经常让我帮助解决此类问题。我每次去见季先生,都是听着李老师激动气愤地说着,而季先生却在一边沉默不语,倒好像与他无关。季先生从来没有为这些事情找过我,他只问过我一次,是不是他的书不让出版。我回答从未听说,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季先生不断被媒体打扰,被采访,被出席,确实都是被动的。他从来都是默默地答应着社会对他提出的各项要求和任务,却也在默默坚持着自己的写作,在写作这个问题上他从未有过懈怠。我采访季先生的时候也都是利用与他一起开会的时间,每天早晨陪季先生散步,与他对话,记录他的感想。那时年轻贪玩,晚上睡得晚,有时早晨起晚了去见季先生的时候,他说已经写完了一篇文章。他的文章就是这样在见缝插针中完成的。也只有在早晨这个世人都沉睡的时候,时间才真正是属于季先生自己的。而在世人们醒来的时候,他却始终被世人所打扰。对于那些荣誉,那些名利,季先生从来都是淡然处之;他对自己的待遇,对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季先生真正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季先生最初住301医院时,据说是不够条件进干部病房。李玉洁老师便找到我,问我是否认识301医院的人。我们是因为工作而结识了季先生,又因季先生的魅力而凝聚在他身边,季先生有困难,我们自然责无旁贷。我给总政新闻出版局的一位山东籍的大校打电话,请她帮忙。总政的老乡马上联系了总政老干部局,他们答应帮助解决。等季先生住进医院以后才发现,他本身就是副部级待遇,完全可以进301医院的干部病房。而季先生早已经忘记了他还曾经担任过副部级的北大副校长。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季先生对自己的地位从未看重,他更在意的是是否能够满足那些提要求的人。自然不能全都满足。那几年,季先生的书出版得很多,也很杂,这都不是季先生自己所为,一部分是因为有人先斩后奏,更多的是因为他不愿意拒绝别人所造成的。
但是,季先生绝不是那种没有自己判断而泛爱的人。经常的情况是,季先生总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默默地听来访者的诉求,他从不打断来访者的话,也不会很快回答那些看上去有些琐碎的要求,比如题字、作序、出席会议、担任挂名主编等等。代替他应酬的,大都是李玉洁老师。实话说,季先生的一些社会活动,除了一些国家层面上的会议,比如国家图书奖之类是通过正常组织层面安排的,其他许多社会活动都是主办方通过自己的途径找上门的。只要找上门,季先生一般都不会拒绝,但不拒绝不代表他愿意去。
其实,从旁观者角度看,季先生晚年生活环境的热闹状态与他的性格截然相反,这是很矛盾的事情。秘书李玉洁老师是一个直率、热情、通达的人,有李老师在场,话题从不冷场,人脉也越聚越多。当然,通过李老师,我们也间接得知了许多季先生生活中有趣的事情。比如,季先生常年着一种深蓝色涤卡质地的中山装。这几乎成了季先生的标识,除了这套服装,其他款式的服装他一律不穿。但市面上这种涤卡布料已经没有卖的了,家人只好到乡下去买,最后是在季先生劳动过的南口买到了这种布料。
季先生平时用的刮胡刀也还是他留学德国时带回来的。李老师拿给我们看,季先生仔细到连刀片也是从德国带回来的。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德国刀片锋利如新,刮胡刀也跟随着主人穿越凡俗世界,直到季先生最后在301医院的岁月里,也一直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