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语
季先生住进301医院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减少了,主要是考虑到季先生的身体,大家只是有事情的时候才去。季先生没有什么大病,因为年纪大,德高望重,医院出于爱护要他长期住院。他主要是皮肤过敏和哮喘,其实这两样病都与他养的猫有关。
季先生与猫的故事家喻户晓。我每次看见季先生家的猫,都感到它们可比季先生高冷多了,对来客多是冷漠地扫一眼,很不情愿地离开现场,仿佛是来访者占用了它的地盘。最淘气的是一只叫虎子的猫,也是季先生最疼爱的,它根本不顾来的是什么人,偏要跳到季先生身上黏着,以彰显它才是主人最宝贝的。季先生确实宝贝他的猫们。有一次我去季先生家,他正在写文章,一只大白猫就卧在他的桌面上,眼巴巴地盯着他的钢笔。季先生写作都是用钢笔。他跟我们讲过,有一次,可能是过于专注写文章,大白猫,也就是虎子不干了,它趁季先生不注意,抬腿就照稿纸上撒了一泡尿,季先生赶紧把尿甩掉,抢救了文章。我问季先生,那你打它吗?他笑着说,打它干吗?它是畜生,又没有犯错,错在我没有把稿子及时收起来。
每到晚上7点《新闻联播》的时间,猫们就集合在沙发前,它们听见《新闻联播》的音乐一响,就知道主人要在沙发上躺着听《新闻联播》。这时猫们就在季先生身上各自找到舒服的地盘,卧着躺着黏着,与他一起听《新闻联播》。有时《新闻联播》播完了,猫们舒服得还没有睡醒,季先生只得静静地保持姿势继续躺着。有时都躺得腿麻胳膊麻,季先生也不舍得惊醒猫们的美梦。
我去采访季先生的时候,曾经一起在季先生家门口的朗润园湖边散步,小猫就跟在我们后面,亦步亦趋,从不远离,可乖了。
季先生这样爱猫,自然就有些与猫有关的病,比如哮喘,比如皮炎。后来病情严重时就把猫与季先生隔离开,猫们就住在季先生的书房里。季先生住在医院也惦记着他的猫们,时不时找理由回来探望一下他的猫。但随着他的年纪越来越老,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待他如同家人,他回家的次数便减少了。
到301医院看望季先生,手续很麻烦。每次不能进人太多,而且还要提前预约。李老师在的时候,我们进出比较频繁。后来换了杨老师,杨老师很严谨,严格遵守医院的规定,没有特殊理由一般外人很难见到季先生。这确实保障了季先生的休息。所幸我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尤其是春节期间,每次安排春节期间季先生的接待名单,我们一家都是必在其列。
到301医院找季先生,房间很好辨识。一进病房的长廊,就会看到有一个房间的门口、窗台上、地板上堆满了各式名贵鲜花,不用说,是各界朋友来看望季先生时带来的。他们并不了解季先生,不知道他最害怕这些有花粉的鲜花,尤其是百合花,花粉会掉下来,这对季先生的皮肤和呼吸非常不利。所以,他们探望季先生带去的花,基本上就都放在走廊上。因此,不管季先生换哪一个病房,根据门口花的簇拥,就能判断出他的房间来。
季先生住院后,他并没有闲着,他的精神状态似乎更好了。也许是因为医生的精心治疗,也加上医护人员对季先生的由衷地尊敬,季先生在这一段时间里的写作速度似乎更快了,许多高质量的散文都出自病房里。有时,我去医院看望季先生,碰上季先生那里没有其他人员,我们就会漫谈一些话题,比如名声,比如讲不讲真话。季先生的话语很简洁,他声音不高,语速缓慢,还有比较重的山东临清口音,但他的话都很精彩,如:绝不讲假话,但真话不全说;不管你给我的帽子有多大,我若是不戴,多大都跟我无关;等等。当时光顾听了,觉得太精彩了,回家后才发现都没有记录下来。后来又发现,季先生讲的这些话,都是他深思熟虑后才说出来的。因为他对我们讲过的这些话题,都写成了一篇篇散文。也许,他是已经写成了文章后才对我们说起的。比如他的《绝不说假话,真话不全说》《辞国学大师》等很有分量的文章,都是曾经与我们交谈的话题。
社会上的一些人,看到季先生的声望越来越高,党和国家领导人也在节假日去探望季先生,便有些微词,认为季先生似乎过热了,他与上层的交往也过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季先生最不热衷交往,对名誉也处之泰然。因为他早在半个世纪前就获得了许多人在那个年纪所不能获得的荣誉,1956年,45岁,中科院社会科学部委员,北大最年轻的一级教授,等等。他是一个特别喜欢安静也享受安静的学者。
毫无疑问,季先生在301医院度过了他人生平静的最后岁月。医院生活是乏味的,但季先生把病室作为他的书房,有文章就写,有求字就书。医生护士对季先生关爱有加,季先生便向去看他的新闻出版总署领导提出买一些他的传记。领导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一看书单,有些汗颜,书单上季先生推荐的正是我写的季先生画传。这本书也在香港出版过。我自知自己水平有限,虽然季先生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几乎使我成为他的小朋友,但写季先生传记我始终认为自己只是画了皮毛而已,季先生的大家风范、学术贡献我写得很不够。因此,我从不将书送与身边的人。没想到季先生很认可这一本通俗易懂的小传。我的领导拿到书后才吃惊地说,原来这是你写的。
春节的时候,我带着被季先生称之为小公主的女儿去看望季先生。我们带给他山东的酥锅和酱包瓜。酥锅是托时任山东文艺出版社社长的路勇英专车送来的,季先生非常喜欢。那时还没有真空包装,一大砂锅酥锅吃不完,李玉洁老师便用食品袋分开包装,存在冰箱里慢慢吃。我女儿从小不爱说话,见到季先生也是很严肃地坐在他怀里,很像个认真的小学生,慢慢长大后,她也会趴在书桌上看季先生写字,季先生这个时候都很高兴,还把朋友从香港带给他的曲奇饼干留着给我女儿。
我们每次看望季先生,都惊叹于季先生的身体和精神,他直到生命的最后岁月,也在一直不断地写作。但我们也担心,毕竟,他已经是一位90多岁的老人了。来医院看望他的人有很多,但是,很少看到季先生的亲人。关于季先生的家事,季先生从来不提,我们也不问。他与儿子季承之间的感情曲折,也只有他们自己了解。但每逢佳节,我见季先生神情落寞,也总是在想,季先生是否在想念他的家人。
季先生住进301医院几年后,李玉洁老师突然脑梗,也住进了301医院。后来由杨睿接替李老师的工作。杨老师的管理比较严谨,也是为了季先生的身体健康,减少了他的社会交往。
我后来几次见到季先生,感觉他更不愿意说话了。虽然春节的时候我们也还在探望季先生的名单中,但越来越觉得季先生的精神不如从前。以前李老师是在医院全天候式地替季先生迎来送往,杨老师则有上下班的时间。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杨老师还年轻,有自己的家需要照顾。但漫长的晚上时间,就只有护工和季先生在一起。对于一个耄耋老人,家人的陪伴恐怕是最需要的。这个时候,我们都在心里默默替季先生祈祷,希望他能够适应新的生活方式。不久,我调到了出版社工作,出差任务繁忙,较长时间没有去看望季先生。又后来,听到了季先生与儿子季承恢复父子关系的消息,父子一场,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我们也替季先生松了一口气。
季先生父子团聚,社会传闻很多,但相信季先生的感情生活得到了填补,至此,我没有再和他联系。但关于季先生的传闻不断。作为一个与季先生有过亲密交往的人,其中的曲折却也看不清楚。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静观其变。
2009年的夏天,有几天,无来由地总是梦到季先生。这在我们一帮同事之间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我的一位老领导也经常梦到季先生,他一梦到季先生,工作繁忙中也不忘提醒我,给季先生打个电话,问问身体怎样。经常是我给李老师打电话,李老师就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又梦到季先生了吧。于是,两下皆欢。
这次梦到季先生,也仅是想想而已,觉得季先生已有儿子在身边,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好像也无法与季先生取得联系,季先生的身边已经没有我们可以联系的人。李老师在医院,听说杨老师也回到学校了。
消息就是这样在突然中来临。
季先生走了。
一时间,顿感天际茫然一片。季先生不是亲人,已胜似亲人。心中伤痛的不仅是一个亲人的故去,而是始终觉得季先生有没有说出的话。悲伤至极,我和先生默默地在家悼念着季先生,在北大的季先生追思会上,也随着学生们的队伍,去给季先生献上我们最后的哀思。回来后,我和先生分别在我们的博客里记录了这一天的感想。两则博客文章特意摘录在此。文章里记录的,恰好是我们那段时间的美好的记忆,也有我们的挂念。
另一个季老
这些天,季老的仙逝总让我的眼里蒙上泪水。虽然白天仍旧还在为尘世忙碌着,但看着一些纪念文章都在想,其实人们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季老存在着:他在晨曦中静坐,在病房里沉思,在尘世的喧嚣中冷眼旁观。
因为工作的关系,因为是老乡,我与季老有较多的接触。而今,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在我的感知世界里,却只留下了一种深刻的记忆,那就是季老那双温凉的手。
每次我到301医院去看望季老,在经过寒暄后,我都是坐到季老的桌前,握着先生的手。他的手是温凉的,没有任何欲望的平静,就像他的表情。
我们每次去,都是经过秘书的联系和同意,无论是热情的李玉洁老师,还是端庄的杨睿老师,季老每次都是扬扬手,就在桌子后面坐着,听着我们与秘书之间的交谈,有时是公事,有时是闲聊,主题都是围绕着先生。先生是,你不开口问他,他绝不开口。我在交谈的时候注意着季老,会用手握着他的手,体会着他的心情。每次这样做,我都感觉到先生的内心是安静的,同时也是寂寞的。在他的病房门外,全是拜访者送的名贵花,你到病房去看望他根本不用记房号,只要看到门口都是盆栽的花,那就是他的房间。但是他却不能欣赏,因为花香的气味会使他犯哮喘。也是因为猫的掉毛,会引发他的哮喘,他才不得不放弃了养猫。尽管先生是当今中国的国学大师,是东方鸿儒,是一个有着很高社会名望的人,但此时此刻,在病房里,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个寂寞的老人。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善解人意,并不去争辩社会上加给他的种种高帽。偶尔也会反抗一下,比如,他觉得“国学大师”的帽子有些沉重的时候。其实,在我看来,是不是国学大师不是凭量化的衡量,而是依精神的境界。季老的精神世界,我们无法企及,甚至无法参透,但读他平实而又有些小小幽默的文字,我觉得,在季老的精神领域里,他堪称一代大师。不仅是国学的,也是文学的,甚至更是哲学的。
是大师,肯定难免是寂寞的。但季老厚道,他绝对不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人,更不是一个桀骜嚣张的人,当外界给了他那样多荣誉的时候,当每次他的生日充满了世界上最多的祝福的时候,我猜想,他的内心一定是寂寞的。不然,为什么我们热闹着的时候,他总是安静地看着我们。当我们握着他的手时他也是安静地让我们爱护着。到不得已的时候,他会笑着自我嘲讽一下,说自己是世界上的第一大懒人,光吃不做。无论是李玉洁老师营造的热热闹闹,还是杨睿老师为保护他而制定的清规戒律,他都接受。个性既不膨胀,也不喧哗,他就是自己,始终保持着自己。但是,他并不去阻止别人的安排,这也是一种善意,不是为了迎合别人,而确实是不想让别人因为他的拒绝而不快。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是完美无缺的。有的人为了追求完美无缺而愈发显现出了虚伪。但是在我见到的名人中,季老是很少有的那种近乎完美的人。杜甫诗云:“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
一个完美而寂寞的老人。这是另一个季老。
草于2009年7月15日,为纪念季老而作
站在季羡林先生的灵堂里
季老去世的第二天,北大设灵堂,供各界人士吊唁,是日下午,我与内子(于青)去了,门前已排起长长的队,不用说,大家心情都很沉重,肃穆,我们把工作人员递来的小白花佩戴胸前,队列里氤氲着一片寒云般的哀思。
我与内子均不出身于北大,更不曾师从季先生,有些僭妄地说,大约可称为季先生的较年轻的朋友或熟人吧,承先生不弃,这些年一年都会有几次去看先生,倒也不是有什么学问要请教,或有什么要事要磋商,只是每次与他的助手——先是李玉洁后是杨睿联系,她们都说欢迎欢迎,季老想你们的“小公主”呢。这是指我们的小女儿,噫——此女何来一点“公主”尊贵的气象,大约是看我们过于珍爱而戏称之吧。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就过去。我还记得301医院西区旧楼的那条长长的略显阴暗的过道,走来走去若干次,每次走过,我的心情就像是去探视一个自己的亲人,有种惘惘的义务感。老先生名满天下,即使住进门禁森严的医院,求见者也是奔走于途,病房常有贵宾到访,来意虽或各异,寒暄大致相同,在一个常常栖居于诗意境界营构美文的心灵里,或者总有一些难言的大寂寞吧。这寂寞便使他愿见一见像“小公主”这样天真未凿的孩童,和我们这样没有什么鸿猷大计的人。
以前是在他的朗润园的客厅,后来是在他的病房,我们坐下,随意地说些“闲言闲语”,李玉洁则是“快人快语”,老先生笃厚安详地笑着,不时用他浑沉的低音补充几句“逸语”,又或者是“小公主”站在他面前咿咿呀呀背唐诗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王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老先生若有所思,赞许地不住点头,大家一阵喧笑,以资鼓励。老先生题赠新书时,决不以小“觑”她,也一笔不苟地写上她的名字。从老先生运笔时的心情看,他是发自内心地高兴的。我这时便想,对于这样一位老人,我们能做什么呢?虽然内子以老乡的身份,有时也送来一些他爱吃的山东“酥锅”,或者特意挑选几色酥软的西点带来,但大概都不如这一场小小的精神宴乐吧。
有一次,竟也接触了“正事”了,老先生分明在生气,那是有一家出版社签约出他的一本散文集,瞒天过海地改了个书名,是他所不愿见到的。借用王蒙的话说吧,就是为了书大卖,自己赚钱,将先生推出去做“斗士”或“烈士”,签约时一套,出书又一套,责任编辑还不认错,无理搅三分。老先生向来耳根软,好说话,老来头脑虽不糊涂,目力却日渐衰退,所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此辈遂大打“蒙”他的主意,实是欺人太甚。内子供职于出版管理机关,正好投诉于她,助手替他叙述,而老先生虽不言不语,脸上还是掩抑不住一种少见的愠怒,看得出他是如何在强忍不发。人们或常见先生外在的尊荣和辉煌,却不知他一直到晚年,还有如此难以忍受的委屈与损伤。
而现今,他总算摆脱,“纵浪大化中”了。我们的队列缓缓移动,也终于进入灵堂,一眼就看见了先生光风霁月般的巨幅照片,先生的笑容是我们所熟稔的:亲切,慈祥,朴厚,所着的蓝色中山装,已然具有标志性,是他那种“天下莫与之争”的朴素美的表达。我犹记得,有次在他家里,李玉洁女士还拿出先生的刮胡刀来给我们看,说是半个多世纪前,先生在德国留学时买的,至今还在用,先生当时淡然一笑,道:不是还没有坏吗?先生不喜奢华,节俭物用,绝非吝啬,以他的大智,岂能不知“甚爱必大费,厚藏必多亡”之理,他倾平生节省下来的财力购置的书籍、字画,不是都捐献了吗?坊间季先生谈人生的书多多,我以为留在纸上的,怕已是“言语道断”。从此再无直面先生感受他的心境的机会,这或真是我此刻所能感到的莫名的悲哀了。
队列缓缓移动间,已来到签到处,我援笔写下名字,正放下笔,忽然,感到队列里起了一点点骚动,似有人越过肃静如深夜的排队人群,径直往先生的巨像走过去,步履间挟着一股声势,断非寻常人等。总还有一点好奇心如我者,便不免侧身望去。但见一黑衣男子,身旁数人陪同,立定于先生像前,笔直,跪下,两手触地,尽力向外扩开,叩首。我之所以如此注视并略有惊异,一则是“吾生也晚”,尚未见过有如此娴熟地依古制在亡者像前行大礼的,二则不知行礼者何许人也。恰好旁边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悄声指着说:“他就是某某某。”我于是方恍然,这名字近来倒是颇为耳熟,乃时下一位“闻人”。
然而,问题就来了,我虽向来处事随便,偏好简放,紧随其后上去,只是鞠躬如仪,与前者“反差”太大,先生在天之灵不会责我不恭吗?也或者我可以稍稍迟疑之后,等下几位鞠躬者过去,我再上前,亦示“随大流”或为“大流”所裹卷之意?短暂的犹豫中,也想到前者乃是遐迩皆知的弟子,我则非也,似不必多虑。不过,据网上搜索家们称,似乎此君也并非“必行如此大礼者”,也就是季先生的一个学生罢了,听过季先生的课者,北大数十年间,何止成百上千!况且,世间又有“私淑弟子”之说,则不才如我者,似也可混迹其间,且对外发布一下的。前面这位弟子的举止,在这凛凛然的灵堂里,无形中画上了一条难以逾越的界限,一时间倒让我茫然了。
不过,也容不得多想,已轮到我上前了,便惯性地在先生像前立定,仍是深深一躬,道是:请先生再受我一礼吧。先生固然多有他人所加的各种煊赫头衔,我却一向敬先生是一位粹然儒者,若干年前,内子所写国内第一本《季羡林传》行将付梓,一时想不出恰如其分的书名,求助于我,我不揣浅陋,拟为“东方宏儒”,后来也为先生默许,先生以为称他为“儒者”,乃至学问宏博的儒者,并不过分。我至今还以为这较什么“大师”“泰斗”为好。于此定位,我们读书人对先生抱有最高的尊敬。先生素来尚质抑淫,不事张扬,不居浮华,这一躬之礼,想必是可以接受的吧。
礼毕,出得门来,吊唁的队列依然蜿蜒着,闷热的天气中,看得出人们多么渴望一种使人静定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