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意

2019年7月11日是季羡林先生逝世10周年纪念日。10日，山东省临清市市委、市政府联合聊城大学季羡林学院开展系列纪念活动，举办“运河名城大讲堂季羡林事迹”讲座，拜谒季羡林憩园，参观季羡林故居，召开追思会。我参加了这一系列活动。其实，我内心最向往的是拜谒季羡林憩园。

先生在世的时候，面对先生，他就是他的世界。即使写作先生的传记出版了多种，我也没有到过先生的故乡临清。先生代表了一切，包括他的故乡。但随着先生的离去，我越来越想去一趟先生的故乡。虽然坊间已经有多本《季羡林传》问世，出版社也在先生去世后不久与我签订了修订再版合同，但我一再爽约，不肯动笔也实在不愿动笔，对季先生的怀念仿佛是心中的一块圣地，不愿意轻易去惊扰。

季先生去世10周年之际，突然在长达10年的怀念里醒悟过来，应该把最真实的季先生展现出来。我要去临清，看望季先生，看望季先生的故土。

临清是一个独特的城市。原以为是一个普通的山东中部小县，但去了才感知到她的历史渊源。这是一个古老的县城，一个在历史上有着独特贡献的小城。位于山东、河北两省交界处的临清，曾经借着大运河南北漕运之利快速崛起，明清时期达到鼎盛，有“富庶甲齐郡、繁华压两京，南有苏杭、北有临张”的说法。临清因为运河漕运的繁荣而兴盛，到了近代，也因运河漕运的没落而冷清下来，但历史上的辉煌却给了临清独特的文化营养。她独特的运河拐角的地理位置，使得她接受着来自南北交汇的文化哺育，这恰好也正如季羡林先生的一生经历，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养育，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做奉献于世界的大文章、大学问。

汽车将我们带到了季羡林憩园门前。憩园的门框是水磨石制成，上面刻着书法家欧阳中石题写的白底金字“季羡林憩园”，两边是黑底金字的对联：“集群贤大成学贯中外”“承历代师表德合古今”。一条干净狭长的白色石板路迎接拜祭者，迎面是刻着“季羡林先生”的黑色石礅，季先生的汉白玉半身雕像安置于上方，季先生一如往常，向人们淳朴地微笑着，笑容安详、深沉。

雕像之后就是季先生和夫人之墓，三级台阶高，白色石刻围栏，黑色墓碑，后面是圆形的墓。我望着季先生的塑像久久不愿离去，那个沉静的老人是在里面吗？他的冰凉的双手会不会不再感到冰冷？参观季先生故居，在有着三座厢房的院落里，有枣树独立，有喜鹊掠过，我仿佛听到了季先生的一声叹息。这叹息实际上始终贯穿季先生的一生。季先生终于能与母亲在一起了。

季先生的散文《母与子》里面，记录了在这三间房屋里的女主人的形象：“干皱的面纹，眼睛因为流泪多了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这是季先生的母亲，一个一直占据着季先生心房的唯一的女性。“一想到，我是在怎样的一个环境里遇到了这老妇人，便立刻知道，她不但现在霸占住我的心，而且要永远地霸占住了。”

季先生多次在文章中写道，有一次他听对面的邻居说，“你娘经常说：‘早知道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简短的一句话，透露出一个母亲对骨肉的彻骨连心的思念。可以想见，不知有多少个日夜，母亲眼望远方，期盼自己的儿子回来。不知有多少个春秋，风雨飘摇中，儿子思母的热泪在深夜里流淌。

我曾经问过季先生，当然，是在采访他的语境中，不然这种提问对季先生太残酷了。我说，季先生，您对母亲的感情像我们对母亲的感情一样，您虽然有与母亲的离别之苦，但毕竟您已经成了大学者，母亲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季先生听了，仅说了一句：“我愿意拿今天的一切来换取与母亲在一起。”

不知道季先生生前来到这院落心中有几多惆怅。季先生真的不是一个“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式的多愁善感之人，他的理性和自制力在他普通的家庭生活中可见一斑。他的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即使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他也能平和地与妻子相敬如宾，白头到老。正如大家都了解的，季先生留学德国期间也有意中人，但他能理智地斩断情丝，果断回国。但季先生与母亲的感情却一直没有淡忘，甚至越来越重，成了季先生精神上最大的重负。从小与母亲的离别，几乎成为季先生感情世界最脆弱的一隅，这一击给季先生的情感世界带来极大影响，他只能从抒发对母亲的思念中获得安抚与解脱。可以说，对母亲的思念，成了季先生情感生活缺失的唯一的补偿。

站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我在想，追思代表世人的爱戴和纪念，但季先生真的不需要这些。这不是季先生想要的，也不是季先生喜欢的。季先生心中永远的痛，就是从这个院子起始的。他在这个院落里没有生活过几年，就离开了母亲，从此母子天各一方，成为季先生永久的悔。这是季先生终生难以开怀的一件事，这件事直接影响到季先生的学业、婚姻、家庭以及事业，在冥冥之中，季先生学术人生的一切动力，仿佛都来源于这个痛点。

“天意高难问，人情易老悲”，季先生的一生，鸿儒硕学，遂成大业。但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却是百般滋味，五谷杂陈。否则，也不会成就他的散文世界。他在散文中记录下来他的精神世界，不遮掩，不辩护，磊磊落落地展示一个学者的精神财富，一个儿子的思母之情，一个普通学人的喜怒哀乐，其中的悔恨、立志、忍受、理智、明志……凡此种种，都证实了一个真理：天降大任于斯，必先苦其心志。季先生用自己感情世界的遗憾，为世人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

不刻意而高，无江湖而远。季先生的一生，平淡而丰富，季先生的精神，淡泊而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