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假面神祇
开复导读
本章的故事围绕西非尼日利亚的一个视频制作者展开,此人被招募来制作一段真假难辨的Deepfake(深度伪造)视频。如果他成功地做到瞒天过海,将引发灾难性的后果。在故事中的未来世界里,伪造者和鉴别者之间高精尖版“猫抓老鼠”的博弈史无前例地上演着。计算机视觉是AI的一个主要分支,它的目标是教会电脑“看懂”世界。自深度学习发明以来,我们在计算机视觉领域所取得的种种突破,一方面使得AI感知技术达到了空前的水平,另一方面也引起了世人对AI的重视。
在故事后的解读部分,我会为读者分析深度伪造及其背后的计算机视觉、生物识别、AI安全这三大相关技术,探讨从现在到未来在这几个领域可以期望的技术突破点在哪些方面,以及有哪些办法将可能帮助我们避免走入所有视觉影像都真假难分的死胡同。
真理与早晨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光明。
——非洲谚语
电动轻轨缓缓驶入亚巴站台。还没等它停稳,阿玛卡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了体味浓重的车厢。为了方便,在拉各斯大部分的轻轨车门都是自由开合的,轻轨的行驶速度自然也是慢得像瘸腿的老牛一样,但至少比堵成一锅木薯糊糊的地面交通要快多了。阿玛卡跟在一个老头身后穿过检票闸机。摄像头会通过人脸识别自动扣取乘车费用,但是它并没有识别出阿玛卡是一个活人,这多亏了他脸上戴着的面具。
这座西非第一大城市的常住人口数量,经常在2700万到3300万之间变化不定,具体是多少,完全取决于当局的统计口径。自从拉各斯在5年前开始限制外来人口流入之后,像阿玛卡这样没有固定职业的寻梦者,便只能在街头、天桥下、农贸市场或者车站里寻找暂时的栖身之地。他见过许多的无家可归者,他们无家可归的原因各不相同,有的是因为棚屋被强拆了(为了建设新的商业中心),有的是因为在东北部地区受极端组织频繁袭扰不得不背井离乡,但更多的只是因为贫穷。为保持尼日利亚令人惊叹的活力(国民年龄中位数仅为21岁),他们不遗余力地繁衍后代,但并没有从尼日利亚这个非洲第一人口大国的崛起中分到一杯羹。
亚巴被称为西非的硅谷。与拉各斯的其他区不同,这里秩序井然,空气清新。行人会通过身体动作激活广告牌上的卡通动物,并用手势与之互动。清洁机器人扫描街道上的垃圾,将它们收集、分类后汇总到回收中心,变成可再生材料或生物燃料。由竹纤维织成的建筑物外立面和服装是新的潮流,象征着科技企业实现碳中和的决心。阿玛卡举着smartstream,通过XR功能在街景上叠加的一条虚拟路线,他终于在一座不起眼的灰色建筑物的三层找到了这家名为“列里”的公司。
两天前,他收到一条神秘讯息,说有份工作适合他,但必须现场面试。
前台的接待员善意地提醒阿玛卡取下面具,进行身份信息核对。男孩略带紧张地把面孔暴露在镜头前。父辈们把面具奉为神圣节日仪式的一部分,如今面具却变成了年轻人标榜性格的新时尚。他戴的粗糙面具是3D打印的,和摩洛哥市场上高价卖给游客的精致手工艺品无法相提并论。它的表面喷涂着类似于安珂蛱蝶翅膀花纹的图案,能够对抗一般摄像头的人脸识别算法,让阿玛卡在AI眼中变成一个“无脸人”。这为他省下了不少钱,更重要的是,避免了被警方驱逐的麻烦,毕竟眼下他还没有合法居留身份。
阿玛卡被带到一间会议室里。他僵硬地坐着,脑海中盘算着被问到工作经验时该如何回答。他没有太多选择,只能撒谎。
过了10分钟,面试官并没有出现,投影墙却开始播放一段他再熟悉不过的监控视频。
午夜。灯光昏黄。一座高架桥下零散地躺着几名无家可归者。一个男孩从画面中的阴影处走出,在一名熟睡者身旁站了许久。画面放大,那竟然是一个白人男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穿着条纹睡衣,脸上毫无表情。熟睡者忽然惊醒,发现了男孩,便询问他的名字和住处。男孩摇晃着身体,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突然男孩的面孔一变,露出利齿朝那人的颈部咬去。被咬者大叫,惊醒其他人,男孩带着满口鲜血逃离现场。
这段名为《白人吸血鬼男孩袭击拉各斯无家可归者》的视频,在24小时内的点击量便达到了数百万次。之后,平台鉴定其为伪造,根据相关法规全网删除,上传用户“Enitan0231”的账号遭到封禁,该用户的所有广告收入也被冻结。
“干得漂亮!把电影画面、群众演员和实景拍摄结合得天衣无缝。难以相信这竟然是在伊凯贾的地下网吧里做出来的。”一个男性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响起,带着浓重的伊博口音。
“你是谁?想要干什么?”阿玛卡起身,警惕地望向四周。
“放松点,你可以叫我齐。难道你不想要一份工作吗?你有多久没吃一顿饱饭了?”
阿玛卡重新坐下。齐说得对,没有居留证,他没法找到工作,那些靠出卖体力的活儿甚至更脏的活儿又轮不到自己。他已经走投无路。
“为什么是我?”
“你很有天赋,想要靠技术在尼莱坞出人头地,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电影人,不然也不会来到拉各斯。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一个自己人。”
阿玛卡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尼日利亚有250个民族,这些民族有着不同的语言和文化,其中许多民族彼此敌对的历史长达数百年。拉各斯是约鲁巴人占据绝对主流地位的城市,而阿玛卡是来自东南省份的伊博人。约鲁巴和伊博族分别是尼日利亚第二大和第三大民族,近年来围绕利益和权力分配多有冲突。他不得不隐瞒自己的口音和身份,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你要我做什么?”
“你最擅长的事情……伪造一段视频。”
“我猜,这肯定不是合法的。”
“这取决于你是否被系统抓住破绽。”
“哈!”阿玛卡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你也看到了,靠我现在的工具和免费算力,撑不过24小时。”
“我们会提供所需的一切。”
阿玛卡眯起眼睛,鼻翼翕张,像是在嗅这份工作背后的危险气息。
“如果我拒绝呢?你会杀了我吗?”
“比那更糟。”
墙上出现了另一段视频,像是在夜店的私密舞池里。镜头从天花板的某个角落俯瞰整个房间,几个男孩赤裸着上身,正在闪烁的激光束中贴身热舞。镜头拉近,阿玛卡认出了自己的面孔,他和身前的一个脸颊上闪烁着粉色荧光的男孩疯狂舌吻,然后又扭过头去吻背后的另一个爆炸头男孩。视频定格在这一幕,3张面孔像交叠的杧果树叶难分彼此。
阿玛卡面无表情地盯着画面。过了一会儿,他露齿微笑。前台的面部扫描提供了伪造视频的素材,而在社交媒体上的六个点赞就能暴露一个人的性取向。
“也许那确实是我的脸,可脖子却不是我的。”阿玛卡掀开连衣帽,露出从右耳下方斜跨到左侧锁骨的粉色疤痕,那是一次反抗街头抢劫留下的纪念。他说:“何况这里是拉各斯,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拉各斯的确算不了什么,可这段视频能让你坐牢。想想你的家人。”齐的声音带着一丝同情。
阿玛卡陷入沉默。这源于尼日利亚社会对性少数群体根深蒂固的偏见。违反该法案者,就算不被判刑,也将面临漫长的诉讼过程以及那些腐败警察的勒索。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家庭将承受多大的压力,尤其是一直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哪怕这个视频不是真的。
男孩咬了咬嘴唇,把帽子重新拉过头顶,这让他感到安全:“我要一笔预付款,加密货币。还有,目标信息越详细越好,我不想浪费时间查资料。”
“你说了算,小鸟恩扎 。至于目标,你不可能错过他的……”
阿玛卡看着墙上浮现出的人像,脸上露出见了鬼一般的表情。
* * *
约鲁巴人习惯把拉各斯叫作埃科,意思是“农园”。受赤道季风性气候的影响,每年6月的拉各斯最为凉爽,雨量也最充沛。阿玛卡躺在廉价旅店的床上,戴着XR眼镜,听着窗外滴答的雨声,烦躁不安地摆弄着新机器——一台暗绿色的Illumiware Mark-V。
这项新工作和他以前那些小打小闹完全不同。
阿玛卡最经常玩的把戏,是在交友网站上伪装成富家小姐。先从网络上抓取视频素材,主角最好穿着色彩明艳的V领布巴上衣和伊罗长裙,头上包裹着盖勒头巾,经典的约鲁巴风格。背景一般是卧室,光照稳定;主角最好表情丰富、夸张,以便AI能提取出足够多的静帧图像作为对象数据集。除此之外,还有阿玛卡用smartstream拍摄自己的脸部(不同角度、光照和表情)自动生成的数据集。
接下来把数据集上传到云端,以超对抗性生成网络(Hyper-Gener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H-GAN)的方式训练模型。训练时间从几小时到几天不等,取决于对分辨率及细节的要求,当然也要考虑算力成本。最后得到一个DeepMask模型,将这副算法“面具”应用在任何以阿玛卡或那位富家小姐为主角的视频上,便可以实现肉眼无法分辨的换脸效果。
如果网速足够快,还可以实时换脸,乐趣更多,但也需要付出更多的额外劳动。比如将英语或伊博语实时翻译成约鲁巴语,用TransVoice和Lipsync开源工具包合成语音和与之相匹配的嘴唇动作,替换视频中相应的部分。但这会面临一定的风险,如果对方使用了付费版本的防伪检测器,视频中的异常区域就会变红并发出警告。那样,阿玛卡的所有心血就付诸东流了。
20年前的Deepfake技术还很脆弱,一旦网速波动,或者表情过度夸张、头部动作幅度过大,都会导致脸部边缘模糊、有伪影,唇形与语音不同步。哪怕只有0.05秒的错位,经过千万年进化的人类大脑也会响起警报——“这张脸看起来不太对劲。”但现在的DeepMask,其逼真程度已经超出了人类肉眼的分辨力极限。现在,防伪检测器成了保障网络安全的一项标准配置,在欧美、亚洲等地已被写入信息安全法,但在尼日利亚,只有主流内容平台和政府网站才要求配备。
原因很简单。过于严苛的防伪检测器设置会消耗大量算力成本,同时让视频加载速度变得缓慢,影响用户体验。一般来说,政府网站和官方新闻网站数据流量有限,其防伪检测器会采用最高级别的设置。而一般的社交网站和视频平台,则会针对当下最流行的伪造算法进行精确打击,其防伪级别会根据内容传播的数据量动态调整,数据量越大,检测越严苛。
每次视频约会结束后,阿玛卡都会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腐烂的食物和泥土散发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附着在质地粗糙的再生材料衣服上,让他感到很真实。他会反复回味那些男孩的细微表情和甜言蜜语。那些都不属于他,而是属于长着同样面孔的另一个约鲁巴女孩。阿玛卡曾尝试把那个女孩想象成失散多年,在异族长大的孪生妹妹。可是,他心底却无比清楚,双胞胎只有在约鲁巴人的传统中才会受到重视,而在伊博人看来却是冒犯大地之母的禁忌。
占卜师在阿玛卡出生之时就告诉他的父亲,这具男性婴孩的身体中,困着一个转世投胎的女性灵魂。这是整个家族的耻辱,和那个中性名字一起,伴随他度过了整个童年。这也是阿玛卡离开家乡来到拉各斯的原因。他身体里的女性灵魂,会因为其他男孩无意中的触碰而战栗,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在现实中面对那些男孩。
使用DeepMask的次数越多,阿玛卡就越难以摆脱这副面具,越难以让自己的情感和想法自由流淌。他既不能变成真正的约鲁巴女孩,也无法回到伊博人中间。就像不断转生、死去又重返人间的灵童,作为一条卡在轮回之网里的鱼,无论被叫作阿比库还是奥班杰,都需要忍受永无止境的痛苦。
这次任务是阿玛卡逃出轮回的唯一机会。他或者赚到足够的钱实现心愿,或者彻底完蛋。可眼下,他却遇到了棘手的难题。
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他,是好心的房东大妈奥齐奥玛,她带来了一盆切好的柯拉果种子。奥齐奥玛是20年前移居拉各斯的伊博人,虽然她已经完全融入了异族社会,但还是一下子听出了阿玛卡的口音。
“在我老家,只有男人才有资格切开柯拉果。”阿玛卡咀嚼着浅咖啡色的果实,熟悉的苦涩在口中蔓延开来。
“所以我才搬到这里。”奥齐奥玛大笑,“不管叫它‘奥比’还是‘奥吉’,只要一吃,难题自然解开。”
“Ndewo ,老人说的总是对的。”阿玛卡想把门关上,却被房东的手拦住,她指着机器屏幕上定格的那个头像,眼露忧虑的神色。
“你和他没有关系吧?我是说,他是个好人,可是……我不想有麻烦,你懂的。”
阿玛卡故作轻松地笑笑:“只是碰巧看到这条新闻,我还想拿到居留证呢。”
“好孩子。愿上帝保佑他,不管他是站在哪一边的。”奥齐奥玛的脸消失了。
阿玛卡松了口气,跳上床,那张脸正在盯着他。
这是一张充满力量的面孔。额头和脸颊上涂抹着象征部落精神的白色颜料,双眼中仿佛能够喷射出火焰,双唇微张,似笑非笑,像是有一番新的言辞正在酝酿之中,即将掀起风暴。
这张脸的主人,传奇的非洲敲击乐之父,尼日利亚的民主战士,音乐人费拉·阿尼库拉波·库蒂,已经去世44年了。
* * *
阿玛卡遇到的难题是,如何让假的变得更假。
这个盗用面孔假冒费拉·库蒂的虚拟人自称“FAKA”,也就是“Fela Anikulapo Kuti Avatar” 的缩写。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玩笑。因为众所周知,真正的费拉·库蒂死于1997年。视频内容主要是针砭当下时政,换脸的效果又非常粗糙,不可能误导观众以为费拉·库蒂真的说了那些话。因此被内容平台归为“讽刺”或“模仿”类,而不是必须被删除、封禁的虚假内容。
然而,FAKA的影响力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数百万的追随者变得愈发狂热,在网络上组建加密讨论组,分享相关视频并自发扩散。视频被AI翻译成不同民族的语言,加以配音和口型合成,对于文化程度不高的边缘群体更具感染力。后来,费拉·库蒂基金会甚至主动站出来,表示愿意将费拉·库蒂肖像的使用权无偿授予幕后的神秘组织。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谁干的。视频初始信息经过加密,上传账号是一次性的,服务器地址经过多次跳转。各种阴谋论甚嚣尘上,许多人认为这是极端组织或境外势力所为,目的是动摇当前民主政府的统治基础。
但是阿玛卡的雇主列里公司并不这么认为。列里公司不过是伪装的外壳,其实它就是地下极端民族主义组织“伊博荣耀”,齐只是台前代表。列里公司分析了FAKA的所有视频内容后得出结论,在FAKA背后的,恰恰是国内的约鲁巴极端民族主义势力,其目的是有步骤地影响民众心智,进而操纵舆论与政策风向,打压其他民族——尤其是伊博族的经济利益与政治权力。
核心事件便是FAKA呼吁把在伊博人的土地上新发现的大型稀土矿床作为“全尼日利亚人的共同财产”,由中央政府监管和直接开发。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发生过许多次,伊博人的土地盛产石油,但伊博人却并没有享受到由此带来的发展红利。更多时候,伊博人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国家身上的蜥蜴尾巴,割了长,长了割,没人管你疼不疼、流不流血。
这一次,他们不愿意再逆来顺受了。阿玛卡的任务便是其中的一个关键环节——通过伪造FAKA的视频内容扰乱舆论方向,就像在池塘里不停地搅起泥沙,让鱼群惊慌逃散。
这在技术上并不难,阿玛卡用H-GAN镜像了一张FAKA的脸,从眨眼频率到唇部动作,甚至包括嘴部与头部不自然地分离,都完全是像素级的复刻。他并不在乎面具背后那个真实的操纵者到底是谁,他只需要做到数学上的完美映射,便足以骗过防伪检测器和所有人类的肉眼。
难的在于FAKA嘴里说出的话。阿玛卡看完了所有的视频,这些话涉及多元社会议题、复杂的政治立场和价值观判断,还不时引用费拉·库蒂生前的名言和民间俗语。作为年轻一代的尼日利亚人,阿玛卡很多时候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完全理解了这些话的意思,更不用说去模仿了。
FAKA说尼日利亚需要一种超越民族的新语言,“要把我们思想和词语中的那些白色毒液清除干净”。
FAKA说尼日利亚的母亲是“至高无上的、受苦最深的人”,她们用自己的双手“迎接过多少孩子的降生,又埋葬过多少孩子的死亡”。
FAKA说“音乐是未来的武器”,只有让教育和财富“像鼓点一样在空气中均匀播撒,人们的心脏才能按照同一个节奏跳动”。
……
这些诗歌般的句子敲击着阿玛卡的心扉,像一粒粒冰雹落入久已干涸的土地,悄无声息地融化成水滋养万物。那是他早已丢弃在拉各斯街头的希望。
可眼下,他需要的并不是认同感,而是伪造出可信的FAKA演讲词。
齐却不以为然:“就让他胡说八道好了,这正是我们想要达到的目的,人们会对他们的偶像产生怀疑,共识会分崩离析。很好!非常好!”
“也许人们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蠢。他们会发现真相,然后变得更加团结,把愤怒的矛头指向伪造者。”
“但FAKA本来就是假的,不是吗?”
“给人们的希望可不是假的。”
“我只是提醒你,时间不多了。有消息说FAKA会参加下届总统竞选。”
“虚拟人有资格吗?”这回轮到阿玛卡惊讶了。
“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 * *
一场盛大的游行在街头上演。阿玛卡躲在旅店的公共阳台上,远远地看着那些赤裸着上身的男孩如尘土一样在阳光下起舞。他们像费拉·库蒂一样在脸上涂了白色颜料,背部黑色油亮的肌肉如鲇鱼般突突跳动。他们的手臂时而高举过头顶,时而齐齐地伸向前方,并抖动手掌,仿佛在施展某种看不见的魔法。
各个民族的乐器和谐地共振着。阿玛卡能分辨出约鲁巴人尖锐的巴塔鼓和低沉的阿罗鼓,也有来自伊博人的铁质手铃奥根尼和悠扬灵动的奥皮笛子。空气颤动着,像一张拉开的弓渐渐绷紧。男孩们仿佛雨季里木薯的嫩芽,随着鼓点的节奏不断改变动作。他们如此整齐划一,仿佛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没有一个人落单,正如他们口中不断重复的口号“一个尼日利亚”(One Nigeria)一样。这个口号,也是FAKA的竞选口号。
阿玛卡心情复杂。他羡慕他们,想要加入他们,可心底有一种像叛徒害怕被揭穿时的恐惧在阻止他。齐要求的最后期限马上就要到了,阿玛卡却发现这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根本不存在一个整合的FAKA虚拟人格。它的幕后团队利用内容平台的智能标签系统,向不同用户推送不同的视频,从议题、口号、语气到动作,都会做出相应的微调,就像广告公司一直在干的那样。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阿玛卡的能力范围。不知为何,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必须面对接下来的严重后果。
“你怎么不去?”奥齐奥玛靠在阳台的铁栏杆上,抽着伦敦牌香烟。
“我……不太会跳舞。”阿玛卡勉强地笑了笑。他没有说谎,从小到大,因为跟不上男孩们的步点和动作,他一直遭到嘲笑,只能被驱逐到女孩的队伍里去。
“我可是我们村的舞会皇后。”奥齐奥玛嘴角轻扬,“不是吹嘘,男孩们看到我跳阿蒂洛格武舞时,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可我老爹就是不让我去跳舞。他说只要我跳一次就打一次,直到把我的腿打断为止。”
“后来呢?你听他的话吗?”
奥齐奥玛大笑起来:“哪个孩子会听父母的话……不过我倒是找到了一个办法,能够让我把舞顺利跳完。”
“什么办法?”阿玛卡好奇地问。
“每次跳舞我都戴上Agbogho Mmuo的面具。”
“什么?”阿玛卡惊呆了,他知道那是北部伊博人最有名的面具,代表死去少女的灵魂,也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母亲。
“没错。我父亲当时也是这副表情。可他还是得行礼,表示对面具的尊敬。等到我跳完舞,摘下面具回到家后,他再把我痛打一顿。”奥齐奥玛面露得意的神色,好像变回了当年的少女。
这个故事触动了阿玛卡。他眉头紧锁,努力抓住思绪中的那条滑溜溜的鱼。
“面具……”
“没错,孩子。那是我所有力量的源头。”
“摘下面具?摘下……摘下面具!”阿玛卡突然跳了起来,在奥齐奥玛脸颊上亲了一口,“谢谢你,我的舞会皇后!”
阳台上只剩下奥齐奥玛在喧闹的鼓声中一脸茫然。
阿玛卡回到他的机器旁,他被自己的想法激动着。他告诉齐,要想让FAKA的信徒们抛弃自己的偶像,除伪造谎言放进他的嘴里外,更有力的莫过于揭下面具,让背后操纵傀儡的人暴露在聚光灯下。
“可是……没人知道背后究竟是谁。”
“这正是方便我们下手之处。”阿玛卡兴奋不已,“你还不明白吗,那可以是任何人,想想看!”
“你是说……”
“我可以让FAKA摘下面具,变成任何一个你想让他变成的人。”
屏幕那头的齐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你真他妈的是一个天才!”齐终于明白了。
“谢谢。”
“等等,那意味着你需要伪造一张真实存在的脸。”
“没错。”
“需要通过防伪检测器的所有检测,包括色彩失真、噪点模式、压缩率变化、眨眼频率、生物信号……你能做到吗?”
“我需要时间……和不受限制的云端算力。”
“等我消息。”
屏幕暗了下来,像镜子般映出阿玛卡的脸。兴奋退去后,那张脸上留下的却只有疲惫和不安,就像他真的背叛了某个守护神。
* * *
一切都关乎成本,无论是造假还是打假。
如果不考虑所耗费的时间与算力资源,理论上,任何人都可以伪造出完美的图像或视频,可以骗过所有的防伪检测器,直到对方训练出下一个更强大的版本。
这是一场永无休止的矛与盾之战,因此聪明的策略就变得尤其重要。
阿玛卡对自己所要面临的考验了如指掌。他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了一件事上,它就是矛头,它必须能一举刺透最坚硬的盾牌。
齐想让FAKA在摘下费拉·库蒂的数字面具后,露出雷波的胖脸。雷波是臭名昭著的约鲁巴激进主义政治家,向来以攻击和贬低其他民族为己任,甚至不惜捏造各种虚假信息。可以说,雷波是站在“一个尼日利亚”对立面的头号公敌。这样一来,FAKA追随者的信心便会崩塌。
这也意味着这段视频将被播放和转发数百万次,触发最严格的防伪检测机制,包括传说中最难通过的VIP检测器。
所谓VIP检测器,针对的正是那些流量最大的意见领袖——政要、官员、明星、运动员、知名作家……为了防止这些赛博空间里的超级节点遭到仿冒,对现实秩序造成巨大破坏,网站不得不采用融合了多种信号的检测器算法。这些算法包括但不局限于超高分辨率的面部识别,结合传感器和人体工程学的步态识别、手/指几何学识别和体态识别,涉及语音、语义及情感计算的说者识别,从真实视频中采集生物信号进行脉搏识别,等等。
所有这些数据均来自真实的名人,交给H-GAN进行深度学习,在不断与伪造者升级对抗后得到近乎完美的模型,再融入一个更大的监测系统以发挥作用。VIP检测器甚至会将一个人的病史档案作为数据参照,前提是这个人足够重要。雷波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超级VIP。
对于阿玛卡来说,一旦知道了渔网是如何织成的,也就知道了如何利用纵横交错的网线中间的空隙。无论空间多么狭小,漏网之鱼都能找到机会。
单一的GAN模型无法生成如此复杂、精细的伪造视频。阿玛卡就像那位把尸体碎块拼凑成崭新生命体的弗兰肯斯坦博士,以雷波的一段真实视频为基础,再将由H-GAN分别生成的新面孔、嘴唇、手指、声音……用AI一层层精细地缝合上去。这样做的好处是,所有的步态、手势和体态都来自雷波本人,大大降低了被防伪检测器判断为伪造的风险,也减少了计算量。
一面立体的工作墙在阿玛卡的XR视野中展开,他挥舞双手,用手势移动、放大、缩小飘浮在空中的图标和素材,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施展魔法的巫师。但在别人看来,他更像一个正在烹饪一桌大餐的星级厨师。
阿玛卡熟练地为不同的视频素材挑选最合适的开源软件(就像把食材放进不同的厨具一样),再调整参数、模型、训练算法(就像加调味料和把控火候),然后放到算力强大的云端AI上进行“烹制”。每组视频素材经过机器学习后生成一系列缩略图,在虚拟的墙面上无限延展开去,就像一条挂满了雷波身体不同部位海报的长廊。
在这面工作墙的背后,是在云端进行的一场无声激战。战果被可视化地呈现为每条海报长廊下方的一条蓝色曲线,它如下坡的过山车般快速下降,这代表着视频的损失函数不断降低。这条曲线越接近X轴,就意味着生成的视频越逼真。
阿玛卡用软件不断调整参数、迭代模型。每一次,都可以看到那条蓝色曲线进一步下降,无限逼近X轴。他就像一个细细品尝菜肴的大厨,不仅要顾及每一道菜的色香味,更要考虑整桌菜的搭配次序和整体感,以确保最终合成视频的效果。
他的精神像猴面包树般不可动摇,他的目光聚焦在无数看起来只有细微差别的画面上。五彩斑斓的像素点几乎要刺瞎他的双眼,汗水在额头上凝结、滑下,不停地从鼻尖滴落,却丝毫没有影响阿玛卡灵活挥舞的手指。
任务几乎就要完成了。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无法转世的灵童奥班杰一样扰乱了他的心神。
那个声音反复说道:“你在亲手杀死一个神祇……”
他不是我的神。他是一个约鲁巴人。
阿玛卡反复告诫自己,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直到他面露惊喜。数据显示,他一整晚的努力没有白费,伪造视频成功地骗过了最强悍的模拟检测器。他终于支撑不住了,像一条被丢到沙滩上的鱼,往床上一倒,很快陷入沉沉昏睡。
半夜,阿玛卡听见有人幽幽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黑影站在床尾。他惊恐地伸手去开灯,却怎么也摸不到开关。那个黑影已经来到身旁,长着一张FAKA的脸,带着不真实的电子荧光和粗糙像素,正在冲着阿玛卡笑。
“你、你想干什么?”
“别害怕,我的孩子。我听到了你的召唤,所以来看看你。”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阿玛卡的声音颤抖着。
FAKA大笑起来,发出豹子般的呼吸声。
“没人能伤害我,孩子。你不能,他们也不能。”
“他们?”
“那些企图杀死尼日利亚未来的人。那些把神灵叫作齐内克、奥洛伦、阿巴斯甚至更多名字的人。那些引诱你走入黑夜丛林的人。”
“我很抱歉……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当然有,我的孩子。你可以去尼莱坞,去讲述真正的尼日利亚故事。”
这句话戳中了阿玛卡的心事。他一直想要讲一个自己的故事,一个在现实与传统夹缝中挣扎的伊博族男孩的故事。
“我的守护神抛弃了我,因为我生活在约鲁巴人的土地上……”
“没有那回事!”FAKA突然打断了阿玛卡,那口气听起来竟然有几分熟悉,“还记得你小时候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我小时候?”
“我教你认各种鸟儿的名字,用什么树枝做弹弓力气最大,用象草做成笛子……你难道都忘了吗?”
“不可能,那都是我的父亲……”阿玛卡突然停下,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的孩子。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伊博人有一句格言——一个人说是,他的守护神也只能说是。只有人抛弃自己的神,神永远不会抛弃人。”
“可是父亲,我不想让你失望。”阿玛卡想起了齐的威胁,那将摧毁整个家庭。
“阿玛卡,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
“我并不在乎占卜师说的话。我不在乎我孩子的身体里藏着谁的灵魂,不在乎那灵魂是男是女。只要我的孩子快乐、善良、敬畏神灵,就足够了。”
“父亲……”阿玛卡伸出手,想去摘掉那副面具,他想念父亲粗糙的脸。
“阿玛卡,去看看‘新非洲神社’里供奉的那些神祇。我相信你足够聪明,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然后,回来看看我。”
就在阿玛卡即将触及那张闪烁不止的像素面孔时,FAKA突然消失了。阿玛卡从睡梦中惊醒,床头的灯还亮着。那台暗绿色的Illumiware Mark-V的屏幕上正显示着一张熟悉的笑脸。
* * *
新非洲神社坐落在伊凯贾区,看上去像满是涂鸦之作的破旧厂棚。里面能够容纳2000人。每到周末,这里都会举办小型音乐会,都会摆满生意火爆的餐饮摊档。原先由费拉·库蒂创办的位于帝国酒店的“非洲神社”俱乐部,在1977年被警方焚毁;新非洲神社是他儿子费米为了纪念父亲,在2000年重新修建的。
阿玛卡来过这里许多次。和附近社区的年轻人一样,他来这里不仅是为了吃吃喝喝、歌舞派对,更是为了朝圣,似乎在这里能够对接半个世纪前的某种反叛精神。在这里,人们仿佛可以抛开民族与阶层的纷争,真正团结起来,然后喝个酩酊大醉。
今天,他是来告别的。
舞台上方供奉着黑皮肤的神祇:克瓦米·恩克鲁玛、马丁·路德·金、马尔科姆·X、托马斯·桑卡拉、纳尔逊·曼德拉、钦努阿·阿契贝、沃莱·索因卡、埃丝特·伊班加……这些伟大的灵魂都曾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来捍卫人民的自由、民主与平等。在表演中,表演者经常会停下来,以传统的沉默方式祭拜先人,这已经成为一种标志性的仪式。
阿玛卡默默地把那些面孔牢记在脑海里,祈祷这些神祇守护自己。
他要离开拉各斯,回到自己的家乡,向父亲坦白一切。至于未来做什么,他还没有想好。也许使用GANs的好手艺能帮他找到一份正经工作,不用再去伪造什么,而是真正地帮助一些人:给医疗AI的训练数据集换脸以保护隐私,同时保留患者的面部病征;或者给老旧的黑白影片上色、提高分辨率,甚至修改演员嘴形以配合不同的语言;或者通过图像快速评估水果和农产品质量;或者一些他不太敢去想的事情,比如拍一部真正的尼莱坞电影。
Smartstream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币声,阿玛卡低头查看。齐承诺的报酬到账了。这也意味着那段足以乱真的视频正在网络上以核爆的速度传播开了,冲击着数百万FAKA追随者的信念。
历史上,由AI伪造的视频曾引发加蓬共和国兵变和马来西亚政坛风暴。阿玛卡不敢想象他伪造的视频将给尼日利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阿玛卡站在舞台正前方,面向高高在上的费拉·库蒂的黑白肖像,双手举过头顶,伸向前方,像是在连接神祇的力量。
“我将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并决定死神何时带走我。”
这句带有魔力的咒语从男孩口中说出,它是费拉·库蒂对自己起的中间名“Anikulapo”的解释,“Anikulapo”在约鲁巴语中意为“我把死神装在口袋里”。
阿玛卡在smartstream上输入指令,然后随手将它丢进垃圾桶。他重新戴上那副粗糙的3D打印面具,希望在齐发觉这一切之前,逃得越远越好。他将远离这座到处写满“Eko o ni baje” 的巨大城市,回到充满泥土芳香的家。
他选择通过制造谎言来消除谎言。
第二段用DeepMask伪造的视频已经上传到了网络上,即将引爆。与第一段视频的不同之处在于,当FAKA摘下数字面具,露出雷波那张能够通过所有防伪检测的完美面孔之后,他将继续摘下自己的面具,一层又一层的面具,无穷无尽的面具。
尼日利亚人将会惊奇地发现,它们正是新非洲神社里供奉的那些神祇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