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产阶级物质文化及其重要功能
资产阶级的物质文化是消费社会的起源。要理解这一点,要先了解什么是资产阶级身份。然而,我们很难定义资产阶级的人群是什么样的,因为它涵盖了各种职业、各种财富水平和各种生活方式的人。“资产阶级”这个叫法通常说的是商业家、金融家、食利者
,但也适用于政治家、律师、小商人这类群体。有时,阶级的划分并不像一层层楼房那样清晰、界限明确,现实生活中,各个阶级更像是一片片紧密排列的鱼鳞,细密交织、错综复杂。对此,阿德琳·多马尔(Adeline Daumard)这样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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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阶级很难建立起严格的边界,因为划分阶级有很多个平行的等级标准,人的家庭背景、职业领域、居住地等条件都会影响他的社会地位。在19世纪,资产阶级是处在普罗大众和贵族精英中间的阶级。尽管银行家、记者、小商人、医生这些人群在各方面都不相同,但作为资产阶级,他们都有着同样矛盾的身份认知:他们来自工人阶级却不喜欢工人阶级,渴望往上爬,然而得不到贵族阶级的认可,甚至被贵族们瞧不起。
因此,资产阶级努力逃避体力劳动,他们认为这种劳动是低级而“非贵族的”。就算对于那些上班族的资产阶级来说也是如此,“他们靠才智、知识,或是提建议以及监督他人的能力来创造价值,但从不靠双手。……因此,资产阶级总要去做有创造性、有指挥性、有智慧的职业,而把执行性、服从性的体力劳动职业留给大众阶级” 2 。一方面,资产阶级试图把自己与普通民众分开,但另一方面,他们却遭到贵族的嫌弃。法国的布里萨克公爵(le duc de Brissac)就曾表示“资产阶级不是贵族,这是写在定义里的” 3 。无论一个资产阶级拥有何种财富和实力,他也永远无法与老贵族们平起平坐。法国古典喜剧作家马里沃(Marivaux)在1717年说:“资产阶级是贵族和平民混血而成的动物,当他试图表现出贵族的举止时,看起来却像猴子;而当他做出些粗鄙的行为时,倒显得很自然。他贵族的一面是装来的,平民的一面是生来的。” 4 于是,遭鄙夷的资产阶级不得不通过生活方式的改变来接近贵族文化。
资产阶级并不甘于处在两个阶级的中间地带,因此这里成了努力争夺社会文化威望的战场。在这场战斗中,财富是必要但不充分的条件。金钱只是一块敲门砖,更重要的是文化、教育和行为举止。资产阶级有一套必要的生活守则,埃德蒙·戈布罗(Edmond Goblot)把它总结为:“资产阶级和别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们太追求‘区别’了。” 5 资产阶级把“人力资本”的重要性附加在子女身上,他们大力投资儿童的教育。通过漫长而昂贵的学习阶段,他们的子女进入社会、遵守固定的规范、获得维持资产阶级身份的文化资本,甚至可能提高全家的社会地位。资产阶级的声望依赖于这种生活方式,并体现在物质文化中。资产阶级信奉一套“占有体系”,物质的占有就是他们存在的方式,他们用财产、动产和不动产来证明自己的品味。这也让模糊的阶级边界变得清晰了。资产阶级注定要一直生活在竞争中,而竞争的主要体现就是他们居住的房子。因此,19世纪的资产阶级乐于举办“招待会”(réception),通过这种社交仪式,他们互相拜访,并对彼此的房屋评头论足,这是他们社会存在的真实体现。
房子展现出了阶级之间的界限。阿尔伯特·巴博(Albert Babeau)在1886年写道:“如今,我们可以根据家里房间的数量来把人分类。住在连炉灶都没有的小单间里的人是底层穷人;房间里有能做饭的设施,就差不多达到工人阶级的等级了;如果有独立的厨房,那说明主人的经济程度宽裕很多;如果家里有餐厅,那就更加高级一些;如果还有客厅的话,那么阶级地位就更高了。” 6 有充足经济基础的人们可以住在宽敞的房子里,不同功能的房间彼此独立:厨房要和餐厅分开、餐厅要和客厅分开、起居区要和就寝区分开、每个孩子还都要有自己的房间。在上层资产阶级家庭中,房子会分为三部分:接待区、仆人工作区和私人区。宽敞的豪宅里还设有专门给工作人员使用的楼梯,把家务劳动力“藏起来”,最大程度地减少主人与仆人见面的机会。这样,舒适又温暖的“家”既与社交空间隔离,又与家务劳动空间隔离,使上层资产阶级在自己的家庭圣地里享有私密的生活。

图6 法国摄影师尤金·阿杰(Eugène Atget)的照片:“小食利者D夫人的家,位于巴黎皇家港大道。”(1910—1911,来自法国国家图书馆)
这种“一分为三”的房子是资产阶级住所的最高标准,只有上层资产阶级才负担得起,较小的资产阶级家庭住房条件也稍差一些,可能会分为公共区域和私人区域两部分。因此,通过房屋,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房主的身份地位,在小资产阶级家中,一些功能空间是合并的,而大资产阶级家中各区域则尽量分离。黎欧拉·奥斯兰德(Leora Auslander)曾这样评论巴黎皇家港大道上一户人家的摆设(见图6):“餐厅里摆着巨大的文艺复兴时期的餐边柜,有一张餐桌,角落里还有一架钢琴,而一间小卧室里放着铁架床和类似路易十五风格的床头柜。这些都是小资产阶级住所的标志。他们试图把家里布置成资产阶级风格,但实际上驴唇不对马嘴。因为在真正的上层资产阶级家中,饭厅里是不该放钢琴的,而只有仆人才会用铁架床。” 7
资产阶级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拥有客厅,它既是把资产阶级内部上下层分开的“屏障”,又是一种“级别”的象征,那些拥有足够财富的“客厅级”资产阶级们会互相认可、互相团结。在资产阶级的家里,客厅通常是装潢最好的房间,有最好的灯光和最漂亮的天花板。客厅里基本没有功能性家具和私密物品,纯粹是为了摆排场而设计的,要在接待客人的时候彰显出房主的贵族感。上层资产阶级家里还可能有两个客厅,一个是私人区域里的家庭客厅,用于日常休闲;另一个客厅则专门用于社交。
资产阶级客厅里常摆的东西有烛台、绘画、瓷器、玻璃器皿、地毯、边桌、雕塑、帷幔等,目的是用这些凌乱的小物件填满空间。就像1877年一本美国的装潢指南说的那样:“只要人还能走得进去,房间内的东西就不嫌多。” 8 客厅里的一切布置都遵循着与实用主义背道而驰的逻辑,无用的东西大量散布,房间像剧场一样展览着各种物品。资产阶级的家里可能既有摩尔人的手工艺品和中国古玩,又有文艺复兴、哥特式和巴洛克式的家具。这些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元素结合在一起,让家里的摆设像博物馆一样丰富。这些不协调的组合方式表现了19世纪资产阶级的“创意无能” 9 。在法国,每位古代君主的名字都代表着一种独特的风格,每种风格都是和谐统一的,像亨利二世、路易十三、路易十四、路易十五等,都是各自时代风格的代名词。而帝国时代结束后,仿古风潮则把过去的各种风格杂糅了起来。大多数评论家都认为,这些和古代贵族毫无关系的资产阶级,是在用复古主义的方式来象征性地接管权力。资产阶级通过使用旧贵族风格的物品,产生了一种自我陶醉的力量感,他们怀揣着与旧时贵族同根同源的想象,也就愈发强化了自己的地位。
资产阶级的房屋内饰和物品主要就是为了表现其财富,所以他们常用织物和丝绸来美化家具和摆件,如床上的帐顶、地上的地毯、墙上的挂毯等。同时,织物也用来盖在家具上,不让家具难看地裸露在外,有时候盖在家具上的毯子甚至比家具本身还贵。在本来就已经充斥着家具和小摆设的客厅里,还要强加这些织物装饰,是为了让资产阶级的家和普通大众的家差异更大。这就是为什么铸铁炉灶刚发明的时候没有受到欢迎,这种炉灶虽然高效但不美观,因此资产阶级不愿使用,而是更喜欢壁炉,因为壁炉除了能取暖以外,还有装饰功能,也可以用来摆钟表、烛台和其他小装饰品。
此外,资产阶级的摆阔气还体现在两件“活的物品”上,一个是仆人,一个是女人。对房子主人来说,配置仆人的方式和配置装饰的逻辑是一样的,仆人数量越多越好,干活越专业越好,每件家务最好都有专门的人来干,而不要一人兼顾多角,这样就会显得主人的社会等级更高。上层资产阶级的家里配有大管家、男侍、管家、财产管理人、家庭教师、厨师、马车夫、园丁、守卫和贴身女仆。而小资产阶级则负担不起这样庞大的支出,他们只能雇佣一个杂工,把家务劳动全部交给一个人来完成。就像拥有客厅一样,拥有仆人也是资产阶级维护自身形象的“屏障”,是其财富“级别”的展示,是拥有资产阶级身份的象征。
另一件“活的物品”指的就是家中的女主人了。资产阶级妇女要通过她的身体、她的服饰和珠宝来彰显她丈夫的身份,就连在家里的时候,她们也要穿着有坚硬的衬架支撑的大裙子,上面还装饰着丝带和褶皱。“当我们翻阅1840年代以来的女性时尚杂志时,我们会看到女人的裙子上的褶皱、绉泡、花边和面料,这就像把窗帘穿在身上一样。” 10 对花花公子们来说,拥有女人更是一种有钱的标志,怀抱着一位美女在各种沙龙里四处游走,可比穿金戴银更能显示出自己的财富。“女人打扮得如仙女一般,既没有年龄,也没有姓名,她们就像资产阶级家里的陈设一样,被审美的变化所左右着。她的身体不再属于现实,而是和外物捆绑在了一起,被偶像化、理想化,也被操纵和控制着。房子和女人都变成了商品。” 11 资产阶级的女人为了彰显出家庭的经济能力,必须要炫耀、消费她们的身体,用她们的身体取乐子。用索尔斯坦·凡勃伦的话说,她们是在行使一种“代理有闲” 12 :她们为家庭执行着有闲的义务,因此她的衣服必须沉重,让她什么都做不了,才能展现出闲散。

图7 布雷昂-卡斯特尔夫人的服饰,发表于1874年11月11日《时装画刊》 [1]
空间、布局、家具、摆设、生活用品,这些所有东西交织在一起,成为一门语言,表达着一家之主的社会地位。每件物品都是一个社会记号,是一个工具,让拥有它的人随时丈量与理想的距离。像所有的语言一样,这种语言也要有一种语法来把各个单一的元素进行有序的排列、整合,资产阶级想要让自己显得地位显赫,就要掌握这一风格语言的复杂语法,选择正确的布料搭配精美的物件,并使其熠熠生辉,不同凡响。这复杂而变换多样的语法,需要专门的人来学习并尝试,而女主人则花了不少时间与物力担任这一职责。 13 为了尽量在家装中彰显品味,女人常寻求各类手册或专门的室内装饰人员的帮助。要想在资产阶级的竞争里不落败,会摆排场是必需的。能否掌握风格语法,也衡量着女主人的价值。因此,资产阶级必须要娶一个最能彰显其财富、最能展示其地位的女人为妻。
尽管只有上层资产阶级才能负担得起那些真正的艺术作品和金银器件,但是囤积、陈设和炫耀的风气却已经蔓延到资产阶级的每个角落了,小资产阶级也受到了影响。工业生产带来的现象是,买不起真正艺术品的人也能够买一些不贵的小玩意儿以及一些假冒的奢侈品。由于19世纪的技术革新,艺术品既变小了,也变多了,工业艺术开启了一个消费假货的狂热时代。商品的繁多使得人人都可以通过购物来彰显自己的地位,人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家填满装饰品和家具,并给妻子买些镀金首饰和漂亮衣服,无论哪种经济条件的资产阶级都可以借此肯定自己的阶级身份。这种人人效仿的风潮也促进了消费社会的蓬勃发展。这一切都是通过社会金字塔中的“涓滴”
一点点建立起来的。然而,要想了解物品是如何多到泛滥的地步,我们需要先了解社会的模式是怎么从等级转变为阶级的。
[1] La Mode Illustrée ,被视为现代时尚杂志的开端。办刊宗旨是:通过严谨精确的图画,教授家庭主妇和年轻女士们自制居家实用的服饰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