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哀歌
唐天宝年间,玄宗以“为太子和诸王选妃”为名,每年遣派中官使者到各地选采良家女子,以充后宫,时称“花鸟使”。当时后宫宫女数量惊人,《旧唐书宦官传》载:
开元、天宝中,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大率宫女四万人,品官黄衣以上三千人,衣硃紫者千余人。
天宝五载(746)后,杨贵妃专宠,就此断绝了其他宫人进幸的通路。被嫌弃者,尽皆安置在长安本宫以外的别所。上阳宫也变成了这样的一座冷宫。比如与杨贵妃争宠落败的梅妃,就被贬到了上阳宫。梅妃在上阳宫作《楼东赋》,尾段哀婉凄切: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悉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安史之乱后,北方和东南藩镇频频作乱,唐朝虽然已无力东巡,但仍旧维持了盛唐的两都体制。于是大量妙龄宫女被留置上阳宫,空耗青春,虚度年华。她们居守旧宫,期待长安的帝王再度东幸,这个期待延续了数十年,守望逐渐变作绝望,昔日的曼妙佳人也变成了白发老妇。
玄宗末年起,这些女性的悲剧命运就牵动人心,催发了宫怨诗的书写。
施蛰存先生《唐诗百话》“王建:宫词八首”一章提到:“从齐梁以来,已有许多诗人以宫女的生活和情感为题材,例如乐府诗《长门怨》,都是写失宠的妃子。王昌龄有《长信秋词》五首,《西宫春怨》《西宫秋怨》各一首,韩翃有《汉宫曲》四首,也都是代宫中妃嫔申诉失宠或不得宠的情感。崔国辅有《魏宫词》一首,开始出现了‘宫词’这个名称。但这些诗都写的是古代的宫女,即使作者用以影射当代的宫女,至少从文字上看来,还是赋咏古事。这一类的诗,后世称之为‘宫怨’,因为它们的主题是宫女的怨恨情绪。”
宫怨是古老的诗材。乐府古辞中就有《怨歌行》,相传是汉代班婕妤作,以秋扇见弃来譬喻恩遇不再: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王昌龄的《长信秋词五首》是盛唐宫怨诗的佳作,乃假托班婕妤长信宫旧事加以渲染发挥。这首组诗当写于天宝年间王昌龄第二次被贬之前。此前开元二十六年(738)他被贬岭南,天宝七载(748),又从江宁丞被贬龙标尉。官员被贬与宫人被打入冷宫可以说境遇相似,怨愤同一。其三即重写《怨歌行》本题:
奉帚平明金殿开,
暂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
犹带昭阳日影来。
安史之乱后,宫怨题材发生了一个范式转换。由借取古题发挥,转而开始直陈现实。比如曾吟出名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刘长卿,就写了一首《上阳宫望幸》:
玉辇西巡久未还,
春光犹入上阳间。
万木长承新雨露,
千门空对旧河山。
深花寂寂宫城闭,
细草青青御路闲。
独见彩云飞不尽,
只应来去候龙颜。
刘长卿是洛阳人,探入上阳宫女性的集体悲剧的时间比较早。尾句以彩云乱飞之貌状,暗喻宫人心思,形象又贴切。
此外,随着政治重心重新移回长安,唐人在书写上阳宫人命运的同时又有了新的寄托。
早在景云二年(711),张说因不肯依附太平公主,“罢知政事”后留司东都。此后,代宗、德宗、宪宗三朝被贬出长安的官员中,很多人就被安置在洛阳。从大和年间起到唐末,分司洛阳的官员更是大量增加,尤其“牛李党争”期间,长安官员被罢黜或分司洛阳,或就自请分司。此时,前代的上阳宫人中尚且留存者已垂垂老矣,东都的分司官员们虽然地位、身份与她们不同,实际境遇却有相似之处。
在这样的环境下,之前的宫怨诗体式发生了进一步演化,不再借用古题,也不再假托讽喻。诗人们借助了“新乐府运动”带来的手法,开始融入大量来自现实的叙事材料,表达为直接寄寓同情的哀歌。
其中最重要的作品,当数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这首诗是他《新乐府》50首中的第七首。诗题下有自注:“天宝五载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白居易以上阳宫中白发老妪作为典型人物,叙写了她悲凉寂寞的一生,可说是宫人哀歌的绝唱:
上阳人,
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
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
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
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
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
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
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
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
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
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
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
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
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
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
大家遥赐尚书号
。
小头鞵履窄衣裳,
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
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
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
,
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白居易写这首诗可不是单纯为了文学上的玩赏。元和四年(809)三月,他曾向唐宪宗上奏状《请拣放后宫内人》,剖陈禁锢宫人之弊:“宫内人教,积久渐多。伏虑驱使之余,其数尤广。上则虚给衣食,有供亿靡费之烦;下则离隔亲族,有幽闭怨旷之苦。事宜省费,物贵徇情。”
由上可知,《上阳白发人》是为革故鼎新的政治目标而写的作品,有着很强的现实关怀。
元稹是白居易政治与文学上的双重盟友,因此也有同题咏作,收在他的《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中。相关的一首包含了丰富的历史细节,内容与白居易诗类同。其中“宫女三千合宫弃”一句透露出当时上阳宫女的数量之多。
元稹还有一首五绝《行宫》,语言平实精警,只20字便道尽人世沧桑,历来评价很高,成为经典名作: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到中晚唐时,吟咏上阳宫人悲愁的诗作层出不穷,其中亦有佳作。
杜牧分司期间写有一首《洛阳》,首联咏元和十二年(817)裴度平定淮西吴元济事,使得洛阳恢复了往昔的盛唐姿容,尾联咏上阳宫人西望长安:
文争武战就神功,
时似开元天宝中。
已建玄戈收相土,
应回翠帽过离宫。
侯门草满宜寒兔,
洛浦沙深下塞鸿。
疑有女娥西望处,
上阳烟树正秋风。
下面雍陶这首《天津桥望春》中,宫莺衔出上阳花的譬喻看似轻盈浅淡,寓意却深。自宫苑飞出的莺鸟,仿佛就是宫人寄托的化身:
津桥春水浸红霞,
烟柳风丝拂岸斜。
翠辇不来金殿闭,
宫莺衔出上阳花。
在晚唐林宽的《闻雁》诗中,以冬日的雪月风为背景,冒雪飞过上阳宫上空的大雁,是宫人的又一化身:
接影横空背雪飞,
声声寒出玉关迟。
上阳宫里三千梦,
月冷风清闻过时。
最后来看张祜的《赠内人》。这首诗虽然诗题中有“赠”字,读后感觉也是拟代,并没有实际的投赠对象。诗中“剔开红焰救飞蛾”一句,刻画宫人悲剧命运无比深切:
禁门宫树月痕过,
媚眼惟看宿鹭窠。
斜拔玉钗灯影畔,
剔开红焰救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