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1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2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3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4 。
1 南: 南方,周人所谓的南,即今东起淮水中下游两岸,南至汉水、长江中游沿岸地区。从周文王时周人就开始经营南方,至西周中后期,更因对上述地区物产的依赖而多次动武,以控制此地。 乔木: 高大的树木,树枝上耸,荫凉小。 思: 语气词,一作“息”。
2 汉: 汉水。源出陕西省宁羌县北,东南流经湖北省境,至汉阳入长江。 游女: 野游的女子,因不知其来历,故称。 求: 追求。
3 广: 江面广阔。泳:裸衣泅渡。
4 江: 长江水。 永: 深长。 方: 用小筏渡水。
◯诗之首章。以江汉的不可泅渡,喻游女的不可追求。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5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6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5 翘翘: 高而挺拔貌。 错薪: 杂乱的柴草。翘薪刈楚往往与婚姻之事有关,《诗》中屡见。 言: 语词。 刈: 割取。 楚: 荆棘,此处指错薪中之高大者。
6 秣: 用草料喂马。
◯诗之二章。翘薪刈楚,喻合礼法的婚姻。秣马,喻结婚应做的准备。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7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8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7 蒌: 又名蒌蒿,多年生草本,茎高二米左右,夏秋间开小头状花,色淡黄。根芽可食,可入药,叶可为艾之代用品。
8 驹: 即马。驹本义为小马,但在《诗经》只一例指小马,其他均指成年马。金文如《兮甲盘》言赏赐有“驹车”,其“驹”即指成年之马。
◯诗之三章。汉广、江永句三章反复咏叹,韵味悠长;重复句置于篇后,为《诗》中别调。
《汉广》,告诫周家子弟不要追逐南方女子的诗。
《孔子诗论》论《汉广》,计有“汉广之智” (第 10 简) ,“汉广之智,不求不可得也” (第 11 简) ,“……[不求不]可得,不攻不可得,不亦智恒乎” (第 13 简) 数语。意思很明白,孔子称道《周南·汉广》一诗中的“智”是“不求不可得”。这与通常人们对此诗解释的差别不啻天壤!照《孔子诗论》解释,篇中反复咏叹“不可求思”的“不可”,其义应为“不要”,而非“不能够”;表达的是禁止意,不是困难意。多少年来人们将诗篇理解为表达着望洋兴叹、求而不得的爱情篇章,恰好是将“不可以”读成“不能够”,致使诗篇意味全变。
误解从《毛序》起。《汉广》篇《序》说:“《汉广》,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既然“南国”人都已接受周文王的德化,个个守礼,“求而不得”,那么,难道说“南国”姑娘们为守礼法就得都老在家里不成?《毛序》之说情理难通。后人另立新说,如晚清方玉润《诗经原始》谓:“此诗为刈楚、刈蒌而作,所谓樵唱是也。”这已是近现代“爱情说”的雏形了。现代人说《诗》,只是把“礼法”的意思去掉,再把“求不可得”的意思改造一下,诗就成了一位热恋南国女子的人儿,望着汤汤汉水徒发浩叹的爱情篇了。那么,竹简中孔子“不攻不可得”“知不可得”的意思,又从何说起的呢?
第一,诗篇中“游女”一语可以为证。诗称好女,或言淑女,或言静女,此处称“游女”,“出游之女,尚安得许其端庄静一”( 管世铭《说汉广》 )?《国语·周语》:“恭王游于泾上,密康公从,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于王。……’康公不献,一年,王灭密。”密康公从周恭王作泾上之游,不合礼法地接受了三女的私奔,结果招致灭国之灾。奔女出自泾上,与《汉广》的“游女”出汉上,虽地点不同,但都是河干水畔之事,很有几分类似。两者的相通之处,很可能指向同一上古风俗。史言商人远祖契,是其母在水边吞卵生出的;《郑风》中“溱洧”之俗,及战国时“濮上”之音等,都与水畔有关。放宽一点看,周人始祖弃也是其母在“野外作业”中怀上的。近年出土过不少汉砖,上刻男女交合的“野合图”,应是远古婚俗遗存的写照。就文献记载看,周代婚姻特重礼法,且特别重视妇德的培养,其实是一种新文化。《国语·郑语》尝言“谢、郏之间……未及周德”,为考古发现所证明( 参看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 )。这表明,周礼新文化普及,尚有许多“未及”之域,至春秋仍然如此。考诸载籍,周人大规模经营南方,是在昭、穆之世,然而武力征服与普及“周德”难以并行,且泾上还有“奔女”,简直是“周德”的“灯下黑”了。这都说明“游女”在诗篇中不是一个好词语。
第二,证据来自诗篇之内。篇中重复出现的“错薪”“刈楚”和“秣马”意象,在《诗经》见于《唐风·绸缪》《齐风·南山》《豳风·伐柯》及《小雅·车舝》等,都是喻示婚配之事的惯语,都表的是合乎礼法的正当婚配,此处与“游女”正相对。“伐薪”“刈楚”喻婚配,据研究与远古的婚姻习俗有关。魏源《诗古微》曰:“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起兴。盖古者嫁娶必以燎炬为烛……”此俗至今犹存,如《浙江民俗大观》记载开化齐溪一带的“偷亲”风俗,有“讨亲队由几个大火把照明引路,赶在天亮前,囚男方家”云云。“秣马”同样与婚嫁有关。《召南·鹊巢》言“百两御之”“将之”,当然是指车马,而今文家注解《召南·何彼
矣》一篇,谓古有所谓“留车反马”之礼。周礼多因袭旧俗,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唐风·绸缪》篇谓:“此诗‘束薪’‘束刍’‘束楚’,《传》谓以喻男女待礼而成,是也。”用“待礼而成”来理解《汉广》的第二、三章,就豁然明白了。“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前四句是说要娶妻就娶好的,要结婚就得合规矩。后四句则是补足文意:无端地追求那些南国“游女”,就像裸衣渡汉、小筏过江一样,将招致灭顶之灾。《孔子诗论》赞此诗“智(知)恒”“不求不可得”的言说,昭示出“爱情”之说,南国“被文王教化”之说,都与诗篇的本义南辕北辙。
诗篇内涵既明,其创作时间也大致可定。周人跑到南方的江汉一带追求当地女子之事,一定发生在周昭王大举征讨江汉土著人群之后。出土器物铭文表明,周家在这里长期驻扎军营,军士不守纪律,欺压良善,必招致明暗各种反击,因此一些军士吃了亏,《汉广》的告诫就针对这样的情况。同时,诗篇主题的认清,还使我们对一个旧说有了新认识:今文家解释此篇,谈到一个郑交甫故事,说郑交甫到南方做买卖,遇见当地美女见猎心喜,送上大礼定情。结果一回头,女子不见了。现在明白,今文家是用这一看上去神秘的事,表达南方女子不可求的训诫。就是说诗的创作本意,在今文家那里难得地保存了一点。诗篇的特点在其吟咏,先是正面告诫,继而是对合法婚配的礼数的咏叹,语殷意切,不嫌繁复。诗人对军士“求游女”的危险的提醒劝诫是全力的,对士卒这种做法的无德,却全然不提,偏向是很明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