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驰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 1 。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2 。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3 。
1 唁: 吊唁,慰问。《谷梁传》:“吊失国曰唁。”
2 悠悠: 路途遥远貌。
3 大夫: 来向许国通报情况的卫大夫。 跋涉: 艰难行进。《毛传》:“草行曰跋,水行曰涉。” 我: 指许穆夫人。据《左传》,她是卫宣公遗孀宣姜被强迫改嫁昭伯(即公子顽)所生的女儿,同出的还有宋桓夫人、戴公、文公等。
◯诗之首章。前四句是设想驱车奔赴母邦,后二句则交代前因。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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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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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我嘉,不能旋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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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尔不臧,我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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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嘉: 嘉我的倒文,嘉许、赞成我的意思。 旋反: 回转。反,同返,旋、反同义。
5 视: 此处有“相较”的意思。 尔: 指许国人。不臧:不善,无良策的意思。“视尔不臧”即“相较于你们的不善而言”之意。 远: 有远见。
6 济: 渡河。
7
(bì)
:
密,周密。
◯诗之二章。言许国人不许夫人回卫。叙述与反问相间,一片愤懑之情。辞锋犀利,显示的是性格的坚毅。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 8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9 。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10 。
8 阿丘: 偏高的丘陵。 蝱 (méng) : 字当作莔,贝母,百合科草本植物,据说可以治疗郁积病症。
9 善怀: 多怀,多愁善感。善,在此如古语所谓“岸善崩”“陆云善笑”之善( 杨慎《升庵经说》卷四 )。善怀,当为许人的指责之辞。 行 (háng) : 道路,条理。
10 尤: 责备。 之: 指许穆夫人。 众: 终。与且字构成“终……且……”结构,句型与“终风且暴”相同。 稚: 骄,与后文狂字意思相近。一说,幼稚。
◯诗之三章。直言许人的愚狂。阿丘采蝱,虚写。方玉润《诗经原始》:“缠绵缭绕,含下无限思意。”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11 。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12 ?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13 !
11 芃芃 (péngpéng) : 蓬勃。
12 控: 控告。 因: 依靠。 极: 本义是屋顶的大梁,在此为依仗的意思。据《列女传》,当初许穆夫人曾想嫁到齐大国去,且有“若今之世,强者为雄,如使边境有寇戎之事……赴告大国,妾在不犹愈乎”之语。
13 百尔: 百,百次,百种。尔,你们。意思是你们再多的思虑。 所之: 所想到的。
◯诗之四章。言夫人对摆脱危局的看法。我行句是虚笔。“控于大邦”,见识英迈。牛运震《诗志》:“控于大邦,以报亡国之仇,此一篇本意。妙在于卒章说出,而前则吞吐摇曳,后则低回缭绕。笔底言下,真有千百折也。”
《载驰》,表许穆夫人悯其母邦颠覆,想归唁母邦而不得的忧愤之作。
北狄侵邢犯卫,齐桓公率诸侯相救,是春秋史上的一件大事。此事所以大,不单在救卫存邢,救危难于水火,还在于救难过程中民族大义的彰显。北狄侵邢时,管仲就对齐桓公说:“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左传 · 闵公元年》 )两句话,道出的是“诸夏”的民族意识。这是西周几百年礼乐政教的积极结果,由管仲在华夏诸邦的危机关头将其挑明了,在民族精神史上是有其重要意义的。也正因这样的华夏意识,所以各诸侯在邢、卫之邦遭受危难时,可以放下平日恩恩怨怨,转而簇拥在齐国霸主的大旗下抵御北狄入侵。这就是《载驰》的时代背景。诗篇“控于大邦”的句子,正是“诸夏亲昵”意识的体现,与那时的民族精神高涨是协调的。然而,诗篇也展现了大历史下不和谐音。那就是许国(姜姓诸侯,在今河南许昌一带)的表现。
从“采蝱”“芃芃其麦”的景物看,诗所表之事当在卫文公即位后第二年(前559)的春夏之交。从“既不我嘉,不能旋反”“旋济”诸语句看,许穆夫人在初闻宗国遭难时,就想返国并有所行动。因此而招致“许人”的责难。征诸文献,出嫁之女,想回娘家探亲,规矩十分严格。这就是当时的礼法。至于国君夫人更是因身份特殊,无故不得离境。实际是女子既然已经嫁人,就成为男性附属品,出于个人情感需要的返回母邦,是要受诸多限制的。从礼法上说,许人不许夫人“归唁”,自然有其堂而皇之的道理。问题是,当时的症结并不在此。许、卫既是婚姻之国,就有同恶相恤的义务,这也是周礼的规定,而且“同恶相恤”还是华夏诸侯应当奉行的更大原则。从诗人“视尔不臧”的蔑视及“我思不远”“不
”的反问看,许穆夫人与许国的权力人物在如何救卫的问题上,曾发生过智术上的激烈交锋。而且,从上述的诗句还可以看出,许国的当国男人们,在如何解救卫难之事上乏善可陈,除了阻拦夫人归唁之外,没有任何的良策和善举。于是,许穆夫人与许当权男性之间,既有礼法与人情的冲突,也有礼法陈规与邦国大义的纠结,其重点是如何才是真正遵循周礼、尊重道义的是非较量。较量与抉择中,有高明与鄙陋,远见与短浅之间的不同。诗篇含蓄地向读者展现了这样一点,也就是诗篇最大的成功:诗篇在诗中人的郁闷的自述中,显示了矛盾冲突,也在冲突中展现了许穆夫人不凡的见识和刚毅的性格。
诗篇历来被认为是许夫人自作,甚而有人说许穆夫人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主名的女诗人。有这样的可能,却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诗篇只是取材于许穆夫人故事,是采诗官与乐官合作的结果。诗中反复出现的“我”,看上去很像夫人自道用语,也完全可以是诗人的模拟。诗若真为许穆夫人作,似更应该入《周南》,而不是卫地之风。这一点很关键,不管许穆夫人自作,抑或他人的模拟代言,诗见于《鄘风》这一点又表明,诗篇是用卫地风调演唱的;也就是说,诗篇的流传也是在卫国。无论如何,诗篇的流传是对许穆夫人特有见识、情感及大义的赞许,同时也是对许国男人表现的否定。这是与当时民族意识的觉醒高涨合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