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1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2 。
1 关关: 鸟雌雄和鸣声。犹言“呱呱”,状声词。从叫声可知为扁嘴,旧说鱼鹰,不确。 雎鸠: 又名王雎,喜食鱼,随季候迁移,从其叫声和雌雄相伴习性看,为绿头雁或与之相近的水鸟。古人认为此鸟雌雄感情深挚、形影不离,又不过分亲昵。
2 窈窕: 联绵词。女子内有气质,外有仪容,称窈窕,庄重高雅的意思。 淑女: 贤德女子。 君子: 指贵族男子,《诗》中多“君子”一词,有时指周王,有时指官,有时是女子称自己丈夫。 逑: 配偶。字亦作“仇”。
◯诗之首章。以河中沙洲鸟鸣起兴,祝福婚姻美满。《毛序》:“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也。”鸟鸣、沙洲、波光粼粼,乃至微风拂面,融为一境。古诗艺术的灵魂,初露于此。方玉润《诗经原始》:“此诗佳处,全在首四句,多少和平中正之音,细咏自见。”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3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4 。
3 参差: 长短不齐。 荇 (xìng) 菜: 今名杏菜,又名水荷、金莲儿,生水中,叶圆形,浮在水面,花朵数瓣组成伞形,茎白可食。古代宗庙祭祀时用此菜为祭品,表思淑女而先以采荇菜为比兴或与此有关,是文化积淀下的自由联想,貌似无关,实际有深层联系。 流: 求取,捞取。 牟庭《诗切》: “流即摎之假音,故训为求。……今俗语取于水中谓之捞,诗人之遗言也。”意思是,“流”为“摎”的假借,而“摎”即“捞”。
4 寤寐: 寤,醒着;寐,睡着;不分睡着醒着的意思。
◯诗之二章。前一章言“求”,此章则“寤寐求”,意思深一层。许谦《诗集传名物钞》:“以荇起兴,取其柔洁。”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5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6 。
5 思服: 思,语助词,如《楚辞》“兮”字。 服: 想念,放在心上。一说思、服同义。
6 悠哉: 悠,思念深长。悠哉可指夜漫长,也可指思绪悠长。 辗转: 翻来覆去。双声叠韵词。 反侧: 与辗转同义。
◯诗之三章。求之不得故辗转反侧,求女之意更深,甚至于苦。好婚姻难得,诗人对生活有体味。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7 。
7 琴瑟: 两种木质弦乐器。琴,传说为神农或伏羲发明,今见最早古琴器物遗留多为战国时期,如曾侯乙墓出土的十弦琴,琴身用整木雕成,有音箱和尾板两部分。又,荆门郭店还出土过七弦琴。瑟,出现的时间与琴一样古老。今所能见战国遗物比琴多,其器身多刻文和彩绘,此乐器所以名“瑟”或缘此。据出土实物,瑟一般为二十三或二十五弦。友:亲近,加深情感。金文字形为手挽手,本义指亲兄弟,后推而广之为志同道合者。以兄弟关系喻夫妻关系和谐,《诗》中屡见。
◯诗之四章。以琴瑟喻君子、淑女的般配,预言婚后和谐。后世以“琴瑟”比夫妻,发源于此。文义至此转回典礼。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8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9 。
8 芼: 择取,一说,摸。( 《诗切》 )
9 钟: 青铜敲击乐器。我国古代青铜钟始见于商代,有发现于江西新淦县大洋洲商代墓葬的“兽面牛首纹钟”为证,该钟系纽钟(也有认为此器为“镈”,而非钟),至西周又有长足发展,陕西长安普度村曾出土三件套的编钟,形制为甬钟。 鼓: 木质敲击乐器。鼓的制造比钟还早,在山东大汶口文化晚期墓葬曾发现鳄鱼皮蒙制的陶鼓,稍后还有山西陶寺遗址发现的土鼓和用鳄鱼皮蒙制的木鼓。商周时期鼓之形制更趋多样。 乐之: 使之精神愉悦。
◯诗之五章。以钟鼓和鸣再申和谐之义。诗因琴瑟、钟鼓而具强烈“礼乐”气息。近人姚菼《二南解症》谓此诗有七胜:格局、运笔、文法、字法、造词、用韵、音节。又云:“此诗擅上七胜,情文并茂,所以独有千古。”
《关雎》,西周贵族婚姻典礼上的乐歌。
此诗主题,自古至今误解颇多。最早正面评价《关雎》者,为孔子,据《论语》《礼记》及《韩诗外传》等文献,孔子言《诗》,特重《关雎》。近出竹简《孔子诗论》载孔子言曰:“《关雎》以色喻于礼。其四章则愈矣,以琴瑟之悦,拟好色之愿;以钟鼓之乐,□□□□好,反纳于礼,不亦能配乎?”文字有脱落,意思大体还清楚:《关雎》之所以被孔子重视,即在其“以色喻于礼”。孔子认为,在“色”和“礼”之间,诗篇更重视“礼”。竹简文字就诗篇内容说,颇为平实。“琴瑟之悦”即以琴瑟和谐喻男女和睦,正是“拟好色之愿”的意思;“好色”而“喻礼”(即知礼、重礼),男女才能成就好的婚姻。如此,“不亦能配乎”的“配”即婚配的意思。孔子之后,西汉今文家解《关雎》,以为“刺康王”,东汉古文家则以为诗篇歌唱的是“后妃之德”,如此诗篇实可为天下夫妻的人生榜样。古文家的说法,即在怀疑精神很强的欧阳修《诗本义》,也大致沿袭不改,直到很晚近的时期才有一些学者跳出其藩篱,另立新说(如程晋芳《勉行斋文集·读关雎》、方玉润《诗经原始》等)。其实,汉人上述两个说法,都从篇章内部找不到任何证据。不顾篇章内容宣讲“大义”,正是经学家说诗的特点。
近现代学者在抛弃旧说的同时,又提出新说,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这也是一种不顾篇章本身、不能知人论世的说法。其实,早在《孔子诗论》,就间接地告诉读者:《关雎》是一首歌唱婚配的篇章。这从诗篇本身也可以读出。首先,诗是关乎贵族男女结合的。王国维《释乐次》:“金奏(即敲击钟、磬、鼓等——引者)之乐,天子诸侯用钟鼓,大夫、士,鼓而已。”诗言“钟鼓乐之”,往高里说,可视为周天子的结婚用乐。同时诗篇的“君子”“淑女”之称,也不是指一般国、野之人。其次,它是婚仪性的诗篇,诗既言“淑女”是“君子”的“好逑”,“君子”“淑女”都是第三人称形态,可知诗的口吻既不是“君子”,也不是“淑女”的,而是第三方即歌唱者的。“好逑”之“好”,是旁人对眼前婚姻缔结的评价和赞美,只有理解为婚礼中对新人祝福,才是最恰切的。有人因《礼记》一些对婚礼的记载而怀疑《关雎》为婚礼歌唱是不正确的,《礼记》为西周之后数百年文献,编写者为东方儒生,时间相差数百年,地域相去千百里,所以,在诗题材的确认上,应据诗篇所表现而定,而不是胶柱鼓瑟地理解儒家怎么说。就诗内情感而言,与其说表达的是“爱情”,不如说是“恩情”。爱情属于生命意义,恩情则属伦理范畴。诗中“寤寐思服”确实表达的是“爱”,但“恩情”之“爱”是限定在夫妻伦理范围内的。在诗人看来,“恩情”之“爱”是“君子”配“淑女”配得好的条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好姻缘”实属难得,诗篇制作者对此有体察,所以才有恩爱的深愿。
读诗应知人论世,即尊重古人的时代与观念。《关雎》是《诗经》的开卷之诗。据记载,在古代饮酒礼进行到“歌乡乐”环节时,所歌即以《关雎》为首,后来编诗者遵循了这一次第,列为三百篇之首。若问饮酒典礼何以以《关雎》为首?回答是她歌唱了婚姻的缔结。那么,当时婚姻缔结及夫妻恩情何以如此重要?答曰:这是一个古典的中国逻辑:《易传》不是说“天地
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吗?男女结合竟如天地交泰,有“生万物”的重要。《礼记》不是说婚姻可以“合二姓之好”(《
昏义
》),婚姻可以“附远厚别”(《
郊特牲
》)吗?《礼记》的说法强调了这样一点:婚姻中有政治。周王朝是以人数相对弱小的姬姓一族,统御众多异姓人群,王朝要走联合进而融合众族的路线,以婚姻为手段达致与异姓人群的联盟,就是不能不采取的方式。这样的现实,最终映现在哲学的层次,就是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夫妻然后有父子人伦这样一个文化逻辑的表述。这正是古人歌唱以《关雎》为首,编《诗》列《周南》为第一的主要原因。《诗经》诞生于中华文明缔造的关键时期,她不仅记载了当时的生活,也深蕴着影响深远的精神线索,准确理解《诗》篇的真实意蕴,有助于理解民族文化的个性。从这个意义上,今人以“爱情”解读《关雎》,未免无视《诗经》的文化意蕴。
此诗在分章上有分歧,有人作三章,也有作两章。《孔子诗论》明确地说到“其四章”,所以郑玄分作五章、章四句与之接近,今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