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3月5日,星期日
(英文日记)今天是元宵节,一个人去看了秀兰·邓波儿主演的电影《过去与现在》( Now and Forever ),在一个小咖啡店吃了牛奶鸡蛋,冷冷清清地度过了一个应该全家欢聚的元宵夜。
3月7日,星期二
(英文日记)在北院西边的二楼教室里准备生物考试。教室里堆满了桌椅,一个人也没有,正好温习功课。但是生物讲些什么蛋白质和脂肪,温习起来没有兴趣,于是就开始浮想联翩了。晚上到食堂去继续复习,看见厨子正洗碗抹桌,天天如此,年年如此,自己能够读书温课,已经是天上人间了。
补记38
3月8日(星期三)至9日(星期四)
上学期的考试周:8日星期三考生物。9日星期四考大一国文和大一英文,记得考场不在原来的教室,叶公超先生来监考,他不留在考场,老是走进走出。考题要求写篇英文摘要,但是不能写成outline,我不知道summary和outline的分别,当堂提出问题,叶先生没有拒绝回答,告诉我们摘要不能分行,而要写成一段文章。考试规定时间是两小时,杨振宁只用了一小时就交卷,我却因为摘要字斟句酌,足足花了两个小时。
3月10日(星期五)至14日(星期二)
第一次领贷金,每月七元。记得公布贷金名单时,我在外文系没找到我的名字,姓许的学生只有一个许国璋,不免大失所望。后来才知道一年级新生还没有入系,应该在新生领贷金的名单中找我的名字,这才放下心来。3月11日考逻辑,13日考政治学,14日考西洋通史。上学期考完了,下午同北院二十二室六个同学廖山涛、周庸规、邓汉英、周基堃、张迪懋、刘伟去大观园拍照,后去共和春聚餐。这是我来联大两个半月第一次参加集体活动。
3月15日,星期三
公布英文考试成绩了,我得79分,是全组的第二名;第一名是杨振宁,得80分。我又有点沾沾自喜了。因为我离开江西时,有一个江西作家来看我,他说江西教育落后,连一个大学都没有,到外地去读大学,英文成绩定不如人。我居然考了全组第二,而且比第一名只少一分,所以有点得意,可见我很容易自我陶醉。我不想想我是外文系的学生,而杨振宁是物理系,他只用了一小时,考试成绩还比我两小时更好,这实际差距就不只一分了。而从各组大一英文成绩看来,甲组第一名张苏生(也是江西考区第一名)得90分,乙组第一名张燮得82分,我的差距就更大了。但我有报喜不报忧的心理,不去比分数高的文理学院同学,却看到二十二室六个同学,没有一个英文比我强的。这既暴露了我的分数观点和阿Q精神,却也使我孕育了不切合实际的超越别人的思想。说来奇怪,我在高中二年级时,英文成绩一般,后来背熟了三十篇短文,成绩居然跃居全班第二。于是我就产生幻想:现在英文成绩全组第二,如果再加点劲,不也可能超越得90分的第一名么?这就是我大一英文考试后的思想活动。
3月16日,星期四
考试完了,成绩陆续公布,生物学64分,及格就算不错。明天参加美国教会三一圣堂组织的西山之游,下午上街去买了一卷柯达软片,准备去西山照相。我想要拍一张独立船头,面对仰卧昆明湖上有如睡美人一般的西山,横渡满湖碧玉似的绿水,春水共长天一色的照片,来弥补去年2月18日横渡赣江没有留影的遗憾。回来时在青年会参加乒乓球双打,单打时居然打败了青年会冠军林润堂。他和叶笃正的打法不同,叶是远台抽杀,林是近台快攻,左右开弓,得心应手。我总把球推到他的正面,使他不能左右逢源,居然找到了他的弱点,使他的优势不能充分发挥。这可能是以弱对强,取得胜利的好方法。
3月17日,星期五
早上同吴琼、邓汉英、周基堃、刘伟等联大同学参加美国教会组织的西山三日游。我们在篆塘上船,从大观河进入草海。在船上,美国神甫康登托教我们唱英文圣歌,现将我记得的英文歌词抄录如下:
Lay up treasure in Heaven!
Life will pass away.
Lay up treasure
In abundant measure
For the great accounting Day!
Lay up treasure in Heaven!
ough men count you poor,
You shall be with the Son of God forevermore.
我并不信仰宗教,也不信上帝。那么,我怎样理解上天呢?我理解的天就是孔子在《论语》中说的“天何言哉”。原文为:“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都是天道,所以我理解的天就是天道,就是自然之道。冯友兰解释礼乐之道时说:礼模仿自然外在的秩序,乐模仿自然内在的和谐。所以在我看来,礼乐之道就是模仿天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也是模仿天道。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第一个道指天道,第二个道是知道的意思,第三个道就指礼乐之道。全句是说:天道是可以知道的,但不一定限于孔子说的大道或礼乐之道。我所理解的天就是孔子加老子的天道。
这样男女合唱,此起彼伏,有如《诗经》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过我们是男女同游,在河之舟罢了。因此音乐引起了美感,美感带来了乐趣。“乐”模仿自然内在的和谐,流露了自然的感情;“礼”模仿自然外在的秩序,表现的是自然的理智或智慧。至于宗教信仰不是理智,所以上帝禁止人吃智慧之果;宗教信仰更是情感的事,所以需要音乐,因为乐是最重要的感情。
其实,孔子的哲学可以说是“乐”的哲学。因为《论语》一开始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见无论是精神上的学习也好,生活上的朋友交往也好,重要的都是愉悦和快乐。孔子还说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所以孔子思想的精华可以说是一个“乐”字,就是“乐的哲学”。而西方基督教的苦行赎罪,重点却是“苦”字或“罪”字,也就是“苦的哲学”或“赎罪哲学”。圣歌中要人把宝藏在天上,因为宗教把人间看成是苦海。而孔子在《论语·雍也》中称赞颜回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可见“乐的哲学”甚至赞美苦中作乐。这是中西哲学的一大不同。这次西山之游,我们口里唱的是赎罪的圣歌,其实既没有罪感,也没有苦感,感到的只是乐,这也是中西哲学的结合,化苦为乐的哲学吧。
中午船到西山脚下,男女同学下船上岸。我和邓汉英、周基堃、刘伟三个挚友同住在半山腰的海宁寺。午餐之后,我们四个人直奔西山的奇景龙门峭壁。从远处看来,龙门高耸千丈悬崖之上,下临一片汪洋的五百里滇池,地势险峻,气象雄伟。但是如果想拍这个远景,要在船上或到隔水的海埂去;现在到了龙门,反而只能拍近景了。正如拿破仑在仆人眼里并不是一个高大的英雄,我们拍摄的龙门也就看不出异峰突起,只有我们四个人像四根柱子站在龙门之前,树荫之下。我站得离湖水最近,在悬崖边上,穿了一身法兰绒的学生装,眼睛微微露出不到龙门非好汉的喜悦,嘴巴稍稍张开,仿佛在说:我总算可以跃龙门了。
晚餐后我感到不舒服,又流鼻涕又流眼泪,可能是在船上吹了风感冒了,于是散步后立刻打开了地铺,很早就睡觉了。
3月18日,星期六
清晨天还不亮,就听见有同学要上山看日出。我感冒得起不了床,只好辜负这日出的美景了。中午在华亭寺露天吃午餐,青年会的林立干事安排:每桌五个男同学,三个女同学,仿佛人在和园中花比美,秀色真可餐了。康登托夫妇安排大家唱圣歌,先由女同学合唱一句,再由男同学接着唱一句,男声女声此起彼伏,有如潺潺流水,听来分外悦耳。可惜我感冒还没有好,下午和晚上只好在梦中度过了。
3月19日,星期日
今天康登托牧师和林立总干事组织大家去打猎,但猎物并不是野鸡野兔,而是蜜橘、鸡蛋、花生等等。猎物藏在小树林中,找到蜜橘的人就会交上甜蜜的好运,找到鸡蛋的人就会得到圆满的结果,找到花生的人却会妙笔生花。美国人真年轻、外向、活跃;中国学生却显得少年老成、含蓄、内敛。从这西山三日游也可看出中美青年的异同。中国大学生需要吸收美国人的优点,生活情趣可能会更丰富。
3月20日,星期一
早晨坐船回昆明城,同吴琼在沙滩上照了一张相,但碧波万顷的滇池和金波荡漾的赣江已经相距千里了。开船后康登托跳下水去游泳,滇池的碧波使我想起了赣江的清流,人又沉浸到回忆中去了。回想永泰游泳之后,在民生饭馆三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吃上一餐的情景,我就不愿去北院食堂按时就餐,于是在大西门外一家小饭馆花十二元包了一个月伙食。但是能不能旧梦重温呢?
3月20日(星期一)至26日(星期日)
上学期的考试成绩公布了,生物64分,逻辑70分,政治60分,西洋通史72分,国文67分,英文79分。除了英文全组第二以外,其余成绩都不足称道。但是分数不能看得太重。如果分数不能表示学习成绩,那就应该重成绩轻分数。例如国文,我在中学成绩不错,分数也高;到了大学,怎么分数反而更低?是我退步了么,还是要求提高了?
3月23日,星期四
得匡南自成都来信。告我金陵大学情况,他对金大教学水平不够满意,打算转学来昆明上联大。于是我就回信把联大的教授宣扬了一下。文学院我宣扬的是潘家洵教授,他翻译了易卜生的戏剧,上课时教室内外都挤满了人,因为他能用中文说出英文的妙处。理学院我宣扬了吴有训教授,他做的物理实验帮他的美国导师康普顿在1927年得到了诺贝尔奖,他讲物理胜过了《大学物理》的作者萨本栋。我希望匡南能转来联大,这样我们又可以在昆明湖畔重温赣江之滨的旧梦,在西山峭壁之上同跃龙门了。
3月24日,星期五
今天下午万兆凤忽然从江西来到昆明,上联大外文系。他是江西全省出名的才子。1932年南昌第一次举行全市小学毕业会考,他是全市第二名,保送入南昌第一中学;1935年全省初中毕业会考,他又是全省第四名,保送进了南昌第二中学,和我同班,但不同组。1938年全省高中毕业生会考,他的总成绩超过80分,又被保送升入联大。
补记39
3月26日,星期日
晚上同吴琼、万兆凤去看一部非洲探险的电影,最惊险的场面是狮子斗老虎,老虎斗鳄鱼。看到十二点钟才回北院,大门已经关了,怎么也敲不开,只好越墙进来。
3月28日,星期二
南昌被日本侵略军占领了。故乡沦陷之前,我并不感觉到多少留恋。沦陷之后,却觉得意义不大的往事,都具有不可忘怀的深情厚谊了。在大西门遇见叶公超先生,他也是江西出生的,但故园已在敌骑蹂躏下了。
3月30日,星期三
洵兄自赣州寄来英文本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林语堂的《小评论》。前一本使我想起了在永泰河滨读《维特》之乐和秋水共长天一色之美;后一本却使我回忆起买林语堂《大荒集》之夜,正是日本飞机狂轰滥炸南昌车站之时,那夜我带着书藏在书桌底下,仿佛书桌能保护我的生命和我爱读的书似的。现在书虽寄来昆明,但那书桌却在故乡代人受苦受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