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4月3日，星期一

（英文日记）升旗之后，听岭南大学 劳滕斯勒格教授讲《欧洲危机和中国》，他讲话生动有力，能感染人。得茀生信，回答我问他婚后的生活。

“真要命！教我怎样答法呢？说吧！赋诗吗？没有那才情。月夜谈什么吗？两下（双方）相差得很远，会谈得牛头不对马嘴，真的是过你们想象不到的生活……我自从哥哥之死，才体仰亲心结婚的。没有欢乐，没有所臆想的一切……我的心情变与不变，自己倒不曾测验。至于看见山是否也带春色，那更不对。其实我见一切东西，即使现在是生气勃勃的春天，我也认为是死的，无希望的……我想：以前知识未开之时，是为生活而生活，现在是为学习而生活，婚后怕是为生活而学习了……悲与喜原是一样东西，笑更是无抵抗无办法的表现……当我向小鸟儿亲善的时候，它们却远我而去；但狗子们却老围着我嚎……老实告诉你，我现在仍有我最大的乐趣——上图书馆，省立图书馆现迁在泰和。说也惭愧，以现在的时局，我还沉淀在文艺书籍里……”

从我们信件的问答中，可以看出我对婚姻毫无了解，问的都是浪漫主义凭空想象的问题，而茀生写的却是现实主义的答案。

4月4日，星期二

（英文日记）上午下雨，整天不见太阳，天气变冷。昆明有句老话：“四季无冬夏，一雨便成冬。”果然如此。买一卷十三期《今日评论》 ，几乎所有的作者都是联大老师，其中有一篇是钱锺书先生写的《偏见》，说：“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的娱乐。”又说：“所谓正道公理压根儿还是偏见。”钱先生的妙语惊人，读来比听讲还更过瘾：讲的妙语是天才冒出的火花，一闪而过，日子一久听过就忘记了；写的妙语却是静水流深，其味隽永，可以反复咀嚼，又如雨天读书，会给心灵带来阳光。

4月5日，星期三

（英文日记）张佛泉先生讲的政治学很有趣味。今天晚上他讲哲学思想中的一元论和多元论。他说一元论看到的是整体，多元论看到的是部分。部分只有在整体中才能存在，部分和整体都是存在的，但整体大于部分之和，正如人并不等于头脑+身体+四肢。

补记41

4月6日，星期四

（英文日记）早晨起床晚了。去农校上课的途中，看见西山笼罩在白雪之下，像是春天和冬天交织的图画。这使我想起了永泰看到的远山雪景，在银色的月光照耀之下，在赣江的荡漾碧波之上，雪山似乎更加令人难忘。上英文作文课，作文题是《谈自由》，我写道：自由是做好事的自由，民主是智者和能者的统治。

补记42

4月7日，星期五

（英文日记）读法国高乃依 的悲剧《希德》。罗德里格和希曼娜是一对情人，他们的父亲都是大臣，同意他们结婚。但是婚前，双方的父亲为了一件小事打了起来，男方的父亲要儿子为他报仇雪恨。儿子犹豫不决，左右为难。如果为父报仇，他可能失掉情人；如果家仇不报，家族的荣誉又要大受损失。考虑再三，最后还是荣誉战胜了爱情，他和情人的父亲用剑决斗，并且杀死了她的父亲。读到这里，我不禁怀疑了：到底是荣誉重要还是爱情更重要呢？悲剧接着发展下去。希曼娜在父亲死后，立刻去王宫要求国王主持公道，惩罚杀害她父亲的凶手。那时敌人入侵，首都危急，幸亏罗德里格带兵打败了入侵的敌人，俘虏了两个将帅。于是全国欢庆胜利，并且尊称罗德里格为“希德”（民族英雄）。他得到的荣誉越高，希曼娜越要为父报仇。但如果她报仇杀了罗德里格，自己会失掉情人，国家会失掉英雄，到底何去何从呢？这就是荣誉和爱情矛盾的悲剧。

补记43

4月8日，星期六

（英文日记）上西洋通史时，皮名举先生讲到英法百年战争 ，说开始总是英国打胜仗；但无论他们打多少胜仗，结果还是法国取得最后胜利。于是皮先生联系我们的抗日战争说：“无论日本占领了我们多少土地，最后胜利一定是中国的。”皮先生的话很有说服力。他上午刚讲完，下午日本飞机就来轰炸昆明了。因为皮先生的话给我们打了预防针，所以我想，无论日本怎么轰炸，中国也是不会屈服的。

4月9日，星期日

（英文日记）空袭警报响了。城里人纷纷向城外跑，只有我一个人向城里走。回到北院宿舍，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宿舍的门都已关上，就像闭着的眼睛。一点人声也听不到，只听见飞机的嗡嗡声，只看见飞机在天上画下了几个三角。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寂静和恐惧之中。虽然有点恐惧，但我还是更喜欢这种寂静。两个小时后，警报解除了，宿舍里又恢复了喧嚷之声，使我更觉得寂静可贵。这说明我来联大一个学期，还是依然故我，没有融入集体。

4月10日，星期一

（英文日记）英文课讲《什么是科学？》，还有一篇供阅读的《大学生日记》。两篇的生词很少，却有新的观念，读来并不乏味。我不喜欢读生词太多的课文，因为查词典太费时间，读得太少又没趣味。如果不查生词吧，那怎么能取得进步呢？为了进步，只好延长一点学习的时间了。

The best of all ways

要延长我们的日子，

To lengthen our days

最好的办法是

Is to steal some hours from the night.

从夜里偷几个小时。

补记44

4月11日，星期二

预习英文课The Durable Satisfactions of Life（《对生活的持久满足》）。生活中有什么能够令人长期满意呢？不记得课文说的是什么。我觉得还是希腊哲学家说得好：生命是自然的赠品，美好的生活却是智慧的赠品。（Life is the gift of nature, but beautiful living is the gift of wisdom.）又说：只要我们有了智慧，其他一切都会源源而来。（If we can but find wisdom, all things else will be added unto us.）真理不能使我们富足，但是能给我们智慧。（Truth will not make us rich, but it will make us wise.）尼采说得更加具体：生活的意义在于经常把我们的存在和遭遇都化为光和热。（Life means for us constantly to transform into light and flame all that we are or meet with.）更加实用的还是另外一位哲学家说的：生活满意的秘诀不是把现实（或成就）提高到理想（或欲望）的水平，而是把理想（欲望）降低到现实（成就）的水平。（The secret is not to make our achievements equal to our desires, but to lower our desires to the level of our achievements.）

4月12日，星期三

（英文日记）读《新文学大系》戏剧卷 ，我喜欢的中国戏剧有曹禺的《日出》，熊佛西的《回家之后》《一个女人和一条狗》 等，外国戏剧有果戈里的《巡按使》，易卜生的《娜拉》，高乃依的《希德》等。可见我喜欢的主要是故事的情节，而不是人物性格的描写和发展。

4月13日，星期四

（英文日记）国文考试75分，作文66分。我在中学很少得这么低的分数。今天又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日本为什么侵占海南岛？》。我对国事不太关心，自然写不出什么好文章。无怪乎作文只得六十几分。中学作文多写自己了解的事，所以分数高些。到了大学，要求就更高了。

4月14日，星期五

（英文日记）得江西教育厅汇来升学旅费补助五十元。实际上花了一二百。能有补助已经不错，有人不是因为缺少旅费就失学了么！万兆凤从昆华工校搬来昆中北院后面的小楼，只有他和何国基两个人住，倒好读书谈天。晚上谈到李后主的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他说有几种解释：一说春天是去天上还是人间？一说过去是天上，现在是人间；一说“春去也”表示“别时容易”，“天上人间”表示“见时难”；一说“天上”指梦中天堂般的帝王生活，“人间”指醒后的现实。兆凤还是知识面广。

4月15日，星期六

（英文日记）读庐隐的短篇小说，有一篇写五个女学生在海滨的快乐生活，日出而起，欢乐度日直到日落，又在月下唱歌跳舞，天真无邪，除幸福外不知还有其他。但是五人结婚之后，生活就大不相同了。 这不禁使我想起了赣江之滨和老同学一起度过的愉快生活。我们会不会也像这五个女学生一样呢？

4月16日，星期日

（英文日记）读《西风》半月刊第32期。林语堂说：青年人开始进牛津大学时热情洋溢，后来就慢慢减退，变得满不在乎了。又说：如果每个人都在深山古庙里住上一年，我想，世界上的战争会少得多，人类的寿命也可以延长一点。还有人说：如果我们想要改造世界，唯一的方法是首先改造自己。各说各的道理，这就是自由的精神。读英国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的小说 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道林·格雷的画像》），没有得到什么唯美的启发。自己没有改造，自然谈不上改造世界了。

4月17日，星期一

（英文日记）英文课讲美国作家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一颗吐露真情的心》。林语堂爱读的第一本书就是爱伦·坡的作品。钱先生讲课时有人提问：...my mind to do...这句怎么没有动词？我一看果然没有，自己怎么没有发现？可见预习课文不够细心。钱先生回答说，这句省略了一个verb to be, 等于说my mind was to do something。我一听就立刻接受，并且模仿造句My mind to make your acquaintance（我的心想要认识你），自以为能学以致用。不料回到宿舍，周基堃告诉我：他查了一下爱伦·坡的原著，发现不是my mind后面省略了verb to be, 而是前面漏了动词made up。可见我不但预习不细心，复习既不认真分析，也不寻根问底。这次应该吃一堑长一智了。

4月18日，星期二

（英文日记）同兆凤打篮球。回想在永泰二中时，我和茀生、燮昌、符达、含和、其治在食堂第二桌就餐，他和树椒、民勋、匡南等在第三桌。我们两桌曾在小学篮球场比赛。结果他们胜了，我不服输，说些气话，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后来我向他们道歉，请他们来我们住的邮政代办所隔壁吃饭，不愉快的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即使不愉快的往事也变成了愉快的回忆。

4月19日，星期三

（英文日记）读郁达夫《沉沦》，这是他留学日本时的罗曼史，生活自由散漫，自得其乐。回想我在永泰预支的大学生活，上午河滨读书，下午江中游泳，晚上家中桥牌，也够自由自在的了，但是当时并不自觉其乐。大约欢乐也像健康，只有失去了才更觉得可贵；欢乐也要戴上朦胧的面纱，才显得更有魅力吧。晚上预习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的《孤儿寡母》。

4月22日，星期六

（英文日记）买巴金的短篇小说集《将军》，这是国文课指定的课外读物。二中同学柴宏业到昆明来读同济大学，我们同班而不同组，他读理科，我读文科。到了千里之外，只要是同班就亲近了，大约空间的距离可以加深时间的密度吧。

4月23日，星期日

（英文日记）写信匡南，要他为我买一本曹禺的《日出》。记得二中高二暑假时金兹曾请第生和我看过演出，当时觉得不如《雷雨》，其实是我对社会的了解不深。

4月24日，星期一

（英文日记）康登托牧师来联大讲圣经课。二堂兄从四川来信，说大表姐没有帮他找工作，问九姑父在昆明能否帮忙，九姑父要他来昆明。老一辈比我们更重情义。

4月26日，星期三

（英文日记）英文测验，题为《〈打鼾大王〉使你笑吗？》。国文作文，题为《给友人的一封信》。

补记45

4月27日，星期四

（英文日记）第一堂课英文作文，题为《学习英文的好处》。第四堂课国文，魏建功教授讲鲁迅的《狂人日记》。这篇小说早就读过，不过读而不知其味。魏先生是鲁迅的学生，他说从作品中可以看出新旧思想的斗争。鲁迅从新观点来看，认为旧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所以要改革。我这才明白了这部作品的意义。晚上准备生物考试。

4月28日，星期五

周基堃给我看林徽因悼念徐志摩的诗《别丢掉》：“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叹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是人不见，／梦似的挂起。／你向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林徽因写的是徐志摩故乡的“隔山灯火”，我想到的却是永泰河滨的远山灯火，并把这首诗译成了英文：

Don’t cast away

is handful of passion of a bygone day,

Which flows like running water soft and light

Beneath the cool and tranquil fountain,

At dead of night,

In pine-clad mountain.

As vague as sighs, but you

Should ever be true.

The moon is still so bright,

Beyond the hills the lamps shed the same light,

The sky besprinkled with star upon star,

But I do not know where you are.

It seems

You hang above like dreams.

You ask the dark night to give back your word,

But its echo is heard

And buried though unseen

Deep, deep in the ravine.

补记46

4月29日，星期六

（英文日记）第二堂课西洋通史考试。第四堂课大一国文发还作文《故乡的风俗》，我觉得文章写得平淡无奇，浦江清先生给了70分，我总想句句有个性，但是做不到。同兆凤、吴琼去同济大学找柴宏业，一同去看美国电影《泰山情侣》，情侣游泳和狮子斗大象的镜头比较好看，但看多了又没有兴趣了。

4月30日，星期日

（英文日记）晚上同兆凤、吴琼踏着月光树影去大观园。月下同游，和白天独赏又有所不同。就这样结束了下学期的第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