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5月2日，星期二

（英文日记）西洋通史考试成绩98分。得燮昌信，说符达在南昌沦陷时，匆匆逃到吉安，不知近况如何，非常挂念，立刻写信去问消息。

补记47

5月3日，星期三

（英文日记）生物考试成绩78分，意外的高，我本来想得60分就不错了，得了78分也没什么高兴。这是我的短处，还是我的长处呢？

5月4日，星期四

（英文日记）得树椒信。据兆凤说，他已有了情人。晚上写作文，自选题《翠湖》。满意的句子是：大家要把翠湖的通幽曲径和羊肠小道都铺成又平又直的道路，正如人们要使天才和蠢才都化为庸才一样。

5月5日，星期五

（英文日记）上了两堂课后，看见农校侧门开了。出外一看，满目是青翠的稻田，难得见到这样的农村景色。看了一个小时，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昆中北院。

5月6日，星期六

（英文日记）同兆凤、吴琼去郁郁葱葱的英国花园，再往前走是更美更静的莲花池。据说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兵败之后，红颜就在莲花池畔与红莲为伴了。

5月7日，星期日

（英文日记）高原文艺社 请沈从文在西楼二层小教室开座谈会。他的湖南土音不太好懂。我记得的要点是：要把生活当作小说看，又要把小说当作生活看。

补记48

5月8日，星期一

（英文日记）得洵兄信，说我到吉安看大堂姐时，她正生病；现在病已好了，全家住在赣州。下午看黄二南舌画。

补记49

5月9日，星期二

（英文日记）去云南大学网球场打网球。从前以为网球比乒乓球高级，现在却觉得打乒乓还是比打网球更有趣味。

5月10日，星期三

（英文日记）英文小考。下午和作文教师张振先个别谈话，我提出作文是不是应该先模仿自己喜欢的作家，再发展自己的作风？他不同意。

读《沈从文选集》，他的小说写平凡的人物，但他们是正直而诚实的，平凡中看得出伟大。沈先生说过：“不要觉得别人平庸，其实自己就该平庸一点。伟大的人并不脱离人生，而是贴近人生的。”

补记50

5月11日，星期四

（英文日记）写英文作文，题目是《吃得太饱的一个好处》，要我们读了《打鼾大王》之后，写一篇模仿的文章。我就说一个人吃得越多，睡得越香，他会梦见他的妻子对他说些甜言蜜语，不知道她正在隔壁房间和人偷情。等他醒过来时，她没听见他的鼾声，赶快从隔壁房间跑过来，给了他一个吻，他高兴得不得了，自以为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就这样他长得越来越胖了。其实，这是不懂夫妻关系的人凭空捏造出来的瞎话，我却妄想博得钱先生一笑。不料改作文的是助教，我的妄想也就落空了。

5月13日，星期六

（英文日记）去公园中的同济大学宿舍，看老同学余传文、周绪阳等。余传文在南昌二中比我高一班，人很漂亮，功课也好，还喜欢打篮球。他来同济大学，正在学习德文。他说他们的德文老师很好，名字是冯承植 （后来我才知道就是联大的冯至教授） ，教了他们很多实用的德文，如电灯泡等。于是我们谈起英文和德文的异同。他告诉我德文名词有阳性、阴性、中性之分，比法文还复杂。法文一个词中的元音太多，德文却是辅音太多。我一听就恼火，觉得还是中文最好。可见我不善于接受新鲜事物。

5月14日，星期日

（英文日记）一个人走去黑龙潭，走到一个黄瓦白柱的亭子，听到铃铛在风中叮当的响声，仿佛听见了“行不得也哥哥” ，就在亭子前的牌坊下面坐了下来，打开一本带来的《西风》半月刊，看了几页。抬头望见青翠的远山，想如果爬到亭子顶上去看，感觉一定不同。但是亭子不让上去，走去山下又嫌太远，就只好半途而归了。

5月15日，星期一

（英文日记）英文课讲《大学教育的社会价值》。课文中说：大学教育使你见到一个好人，就知道他是一个好人。钱先生说：理解就会原谅。这两句话从两方面说明了理解的重要。从正面说，美国教育主要是民主教育，民主又主要表现在选举上，选举就要知道谁是好人，识别好坏就要理解。所以美国教育要求学生会识别，会选举代表，会选举总统，这就是美国的民主。从反面说，我正是因为不理解别人，老是觉得隔膜，别人也觉得我不合群，就彼此疏远了。要互相理解才能有亲近感。

5月16日，星期二

（英文日记）我是不是一个庸人？我想了又想，正如钱先生说的，这还是个问号，而不是个句点。沈从文先生说过：一个人应该平庸一点，不应该脱离人生，而应该贴近人生。我脱离人群，和别人不投机，总觉得格格不入，这是不是脱离人生呢？张佛泉先生讲政治课时引用巴斯卡的话说：“我思故我在。” 又说：“我思想，所以我是人，不是达到目的的工具，而是目的本身。”我是工具，还是目的呢？我来联大目的是做一个能够自立的人，工具却是读书学习，而我又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学生。读书人或学生是不是庸人？是人中人还是人上人？俗话说：读书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见读书人自立之后就不是庸人了。但自立之前呢？这还是个问号，不是一个句点。

5月17日，星期三

（英文日记）上午政治月考。忽然下起雨来，回宿舍时我没有伞，淋得浑身制服都湿透了。我既不是穷得买不起伞，又不是勇敢得不怕淋雨，于是赶快上三牌坊百货公司去买伞。南昌卖油纸伞一元一把，昆明百货公司没有，只有布伞，却卖六元一把，防雨性能反而不如油纸伞。但是没有办法，只好多花钱去买华而不实的布伞。

5月18日，星期四

（英文日记）早晨因为起晚了，来不及洗脸，就没有去升旗。因为下雨地湿，没有去上体育课；因为没有兴趣，又没有去上军训课。我觉得有些课没有意思，上课只是为了怕扣分数。分数并不是评定一个人知识或行为的准则，以后愿意上课就去，不愿意就算了，表面形式总不如实际内容重要。

5月19日，星期五

（中文日记，后同）上课回来，房里没有一个人，记起在永泰的时候，也是在河畔读书回来，上楼忽然发现一只带箭的兔子，心中大喜，正预备等茀生他们回来时大吹其牛，说自己如何捉到这只兔子的，不料他们就回来了，而这只兔子却是他们买来的，准备晚餐请蕃荣和匡南来吃兔肉。晚餐还有鳝鱼，炒得好看，鱼汤拌饭也很好吃。

我发现我常在回忆中找乐趣，仿佛不是生活在现实中，而是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下。回忆虽然有味，但是不能取代现实，要过去为现在所用，而不能本末倒置，要掌握分寸。一个人要什么都知道一点，但有一点却要什么都知道（know something about everythingand everything about something）。说时容易做时难，哪有什么事能什么都知道呢？

5月20日，星期六

买牙刷一把，形状如跳水的美人，颜色如碧绿的翡翠，实价是一元。本想不买，后来又想，与其花五角钱买不好的，不如花一元买好的，可以多用些时候。还买了两本书：一本是朱自清的《踪迹》，准备请朱先生签名；一本是萧伯纳的《人与超人》，因为我想研究一下庸人和超人的不同。然后陪同寝室的周庸规去买了一把网球拍，同去云南大学网球场打了两个小时。想不到刘伟倒能同我合作，我们的双打赢了好几局。晚上又同吴琼、万兆凤、张明试打桥牌，就这样难得地玩了一天。

5月21日，星期日

用新牙刷和新牙膏漱口，从此少说可以不要说的话！在北院后的小楼自习。寝室里别人说话吵得你不能读书，一个人一间房，回忆又在你脑海里跑马了。但还是一口气读完了巴金的《雾雨电——爱情三部曲》（200—524页），写一群青年为信仰而牺牲，内容比《家春秋三部曲》革命性更强一些。有的批评家说得好：“读茅盾的文章，我们像上山。沿路有的是瑰丽的奇景，然而脚底下有的是绊脚的石子；读巴金的文章，我们像泛舟，顺流而下，有时连收帆停驶的工夫也不给。”说得不错。读后我想在书上题几个字：“事业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爱情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点缀。”

5月22日，星期一

起得很早，梳洗室的木条架子、水泥地面，都很干净，梳洗的同学也很少，和平时的脏乱噪的情形大不相同。一个起得晚的人永远不知道梳洗室有干净的时候，一个起得早的人又不晓得它的脏乱噪。萨姆逊说得不错：“一件事，悲观者看起来只有失败，乐观者却只见成功。”我既然知道了脏乱噪的梳洗室，那就应该尽量早起。今天起早后去上英文课，钱先生讲《自由和纪律》，课文大意是自由以不违反纪律为范围。在我看来，纪律是人规定的，也是人可以改变的，所以是主观的，那自由也是主观的了。科学规律是人所不能改变的，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所以是客观的。在科学上，人的自由就少得多了，创造的自由也要在客观规律的范围之内，才有可能。

5月23日，星期二

（英文日记）花六元钱买了一个蚊帐，可以隔离外界的嘈杂，真是物质精神两利。得到父亲来信，从交通银行汇来一百元。

5月25日，星期四

（英文日记）第四堂课闻一多先生在三楼大教室讲《诗经》，他看起来比朱自清先生年纪大，但身量更高，声音也更洪亮，用现代的白话解释古代的白话，非常清楚。读完茅盾译的《回忆·书简·杂记》，其中奥维德拟莎芙、海伦和巴黎思的情诗最好。 但茅盾是根据散文本译的，同时附录了蒲伯 的韵体译文，韵文比散文美多了，希望将来能读到原文本子。

5月26日，星期五

决定继续在外面小饭店包饭，这样高兴吃什么菜就可以吃什么，不高兴又可停一顿或一天；如果肚子饿了，可以早点去吃；如果看书有味，又不妨晚点去，不必担心同桌有人见你没来，就把你的菜也吃光，这样读书的兴趣才不至于被打断。

5月27日，星期六

读萧伯纳的《英雄与美人》（ The Arms and Man ），写一个女人正得到未婚夫打胜仗的消息，忽然一个敌国的败兵逃到她家里，谈到她未婚夫得胜的原因是胡乱冲锋，勒马不住，碰巧敌方的老兵子弹袋里没装火药而装满了巧克力，这样才取得了胜利。后来这女子竟爱上了这个逃兵，同时她的未婚夫也爱上了她的女仆，结果双双成婚。这是萧伯纳对英雄和美人、对战争和婚姻的讽刺，英雄要碰运气，美人却见异思迁，战争完全胡闹，婚姻是乱点鸳鸯谱。这就是萧翁的幽默。

5月28日，星期日

读萧伯纳的《人与超人》（ Man and Superman ），这又是他对超人的讽刺，剧中还有许多零星的妙语警句。高原文艺社请萧乾来联大农校西楼二层小教室开座谈会，我记下了他的一句名言：“用典好比擦火柴，一擦冒光，再擦就不亮了。”谈到理论和实践的关系，他说：“理论充其量只不过是张地图，它代替不了旅行。”对我很有启发。

5月29日，星期一

张佛泉先生讲政治课时引用拉斯基 的话说：“我们都是自己经验的俘虏。”（We are the prisoners of our experience.）梦见同其治、匡南参观一个小学，并且在那里睡了一晚。真怪！

5月30日，星期二

西洋通史月考得75分。

读胡适《藏晖室札记》，抄下《沁园春》半首：“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与诗誓之。看花飞叶落，无非乘化；西风残照，更不须悲。无病呻吟，壮夫所耻；何必与天为笑啼！生斯世，当鞭策天地，供我驱驰！”是文学革命家的口气！

5月31日，星期三

上逻辑课时，王宪钧先生讲两句Paradox真好玩。一句是"I am lying"（我在说谎）。如果我在说谎，那这句话是谎话，我就不是在说谎了。第二句是"All propositions are false."解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