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6月1日，星期四

买小活页本（Loose Leaf），花国币一元，记下了美国女诗人蒂斯黛尔 （Sara Teasdale）的Night Song at Amalfi（《亚美菲夜曲》）：

I asked the heaven of stars

我问星夜的天空：

What I should give my love

——对情人该送什么？

It answered me with silence,

天空回答我：

Silence above.

无边的沉默。

I asked the darkened sea

我问茫茫的沧海：

Down where the fishers go

——对情人该送什么？

It answered me with silence,

沧海回答我：

Silence below.

无底的沉默。

读何其芳《刻意集》，记下了一句：“对于那些已经消逝的岁月我是惋惜、追悼，还是冷冷的判断呢？我无法辨别我的情感，我感到那不是值得夸耀的好梦，也不是应该谴责的过错……”对于那些消逝了的岁月，我却只是流连忘返。

6月2日，星期五

国文作文自拟题目，我写历史小品，仿何其芳的《王子猷》，想写出我对梦、雪、忆、夜、静、河、孤独和想象的爱好，结果完全失败。晚上同万兆凤谈高尔基，他说《马加尔周达》和《在筏上》是写野性的发展，我想野性是否能够发展呢？

6月3日，星期六

遮伞的另一个功用是避免和半生不熟的人打招呼。下星期要考英文、生物、逻辑。下午复习英文，完全心不在焉。晚上同刘伟在北院南门外一个小店吃米线。既干净，又不热闹，而且有清汤面，小有南昌风味，于是吃了一饱。

6月4日，星期日

读完萧乾的《梦之谷》，写一个北平青年在广东，因为语言不通，谋生非常困难，后来当了一个中学的国语教师，很受一些学生欢迎。为了提倡国语，他们演了一场话剧，但同时他却和剧中的女主角发生了恋爱。不幸的是，女主角的生活费是由一个校董提供的。当我读到他们两人在可以望海的果园里夜话的时候，怎么能相信她后来会失身给那个校董啊！“呵！青春的海誓山盟！一棵木本植物比那个长寿得多了。”女人是多情的，但女人也是斗不过环境的。如果爱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不可为了试验她对你的爱情的缘故，而让她孤独地去和环境斗争。

6月5日，星期一

下午一时在教职员宿舍乒乓球室和职工联队比赛，结果四比一，我们（混合队）胜了。得歌雪信，说符达已去浮梁工作。那里离日本占领区很近，太不安全，但有什么办法呢？

6月6日，星期二

午睡醒来，房里一个人也没有，非常寂静，却觉得很快活。回想在永泰午梦醒来时，发现房里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多空虚啊！同一件事，同一个人，感觉却是两样。自己如此，别人如何？

6月7日，星期三

上午生物月考，晚上逻辑月考。学年考试时间表公布了：七月五日开始考试，十日结束。回想去年此时，正在参加高中毕业会考。抚今思昔，能不感慨系之！

6月8日，星期四

读朱光潜《谈美》，知道了许多我想知道而没有知道的见解，摘抄于后：1.“一件事物，一个平常人只看见它对人的效用，这是实用的态度；一个科学家只看到它和别的事物的关系，这是科学的态度；一个艺术家却只看见事物本身，这是艺术的态度。”2.“美是心物婚媾后所产生的婴儿。美感起于形象的直觉。形象属物而不完全属于物，因为无我即无由见出形象；直觉属我而却不完全属于我，因为无物则直觉无从活动。”3.“自然美不是艺术美，自然好比一本字典，艺术好比一本书。”4.“创造必定要想象。想象可以分为分想和联想：分想就是选择材料，联想就是把具体的事物来代替抽象的概念。”5.“创造必有情感，写自己的经验的作品，必须退处客观的地位；写旁人的作品，必须设身处在旁人的地位。”6.“创造应该循格律而能脱化格律，模仿古人而脱化古人。”7.“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兴趣丰富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枯竭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拼命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是艺术家。”

我正在研究庸人和天才的区别。看来朱先生说的俗人就是庸人，艺术家就是天才。不过衣食足而后言礼乐，不先争温饱也很难成为艺术家的，恐怕要先温饱再寻求趣味，这也是规律吧。创造和规律的关系，也同自由和纪律的关系差不多。自由要在纪律的范围之内自由，违反了纪律要受到处罚，但突破或修改了纪律，自由却可以得到新的发展，但这个自由一定要对人有好处，否则就不能说是突破，而只能算是破坏。创造应该推陈出新：推陈是破坏陈规，出新却是出新规律，如不出新就不能算是创造了。

6月10日，星期六

国文发还作文，《王子猷》竟得了75分。我想浦先生并没有看到这篇文章的缺点，我只是推陈而没有出新；他修改的地方也看不出高明来。是不是我对人要求太高了？下午在南院阅览室看郑振铎编的《文学大纲》，插图很多很好，讲到的作家太多，每个作家又讲得太少。但作为大纲，质和量的关系已经处理得很不错了。如果要对名家名著作进一步的了解，那可以看茅盾的《世界名著讲话》等书。如果能有一本像杜朗特的《哲学的故事》那样的文学史，那真是再好没有了。买了一本鲁迅翻译的高尔基《俄罗斯的童话》，这应该是名著名译了，但是我觉得可以取法的地方不多，可以批评的地方不少。《雾雨电》《秋天里的春天》《踪迹》寄去赣州洵兄。

6月11日，星期日

报上说江西省要办中正大学 。二堂兄从贵阳来到昆明，住在九姑妈家，就住闰子 （张燮小名，因为他是1919年闰月中秋生的） 在家住的那间房子。晚上同去看电影《弃邪归正》（ Conflict ），是杰克·伦敦（Jack London）的小说改编的。讲一个拳击手为了赚钱，当赢不赢，反而假败，最后受到感动，改邪归正，击败了无敌拳王的故事。

6月12日，星期一

英文小考，只要写篇作文，题目是：《样板的竞赛就是世界的历史》（The Rivalry of the Patterns is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如果不知道样板指的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等社会类型，这篇文章是不好写的。晚上看《火箭破飞船》（ Rocket Ship ），是一部火星要毁灭地球的科幻影片，片名比内容更惊险，这也是样板的竞赛吧。

6月13日，星期二

看电影《铸情》（ Romeo and Juliet ） ，是莎士比亚（Shakespeare）的名剧改编的，写罗米欧和朱丽叶一见钟情，两相情愿，楼台相会，私订终身。但两家是世仇，不能结婚，于是女方服药假死，男方不知，真在女方灵前自杀，女方醒来也和男方同归于尽。子女的死亡感动了双方的父母，消解了双方的世仇。女方由Norman Shearer 扮演，演员漂亮，使人忘了她的年龄；男方由Leslie Howard 扮演，年纪太大，演得再好也不像个青年。可见美能恢复青春，艺术却不一定能。

6月14日，星期三

早上第一堂英文课，钱先生讲美国心理小说家William James（威廉·詹姆斯）写的Habit（《习惯》）。习惯几乎人人都有，看来平常，但却影响人的一生，关系重大。詹姆斯说得好：一个人如果没有养成习惯，什么事都犹疑不决，抽一根烟，喝一杯酒，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能作出决定，那没有人比他更可怜的了。日常生活细节越自动化，越不费事，高级智力才越能得到解放，越能应用得当，得其所哉。晚上同吴琼、万兆凤、何国基打桥牌，打到一点半钟才去睡觉。不过这并不是习惯，是不是解放智力呢？

6月15日，星期四

上西洋通史课，皮名举先生讲到拿破仑时说：“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没有好环境，英雄无用武之地；没有英雄，有好环境也没有用。英雄和时势是互为因果的，不能偏重任何一方。”下午军训考试，总算通过了，轻松地叹了一口气，不禁又想起了高一的西山军事训练，四年过去了，梦一般的。环境虽然恶劣，我也走过来了，但并没有成为英雄，可见环境的好坏和英雄的成败有时是成正比，有时是成反比的。环境越好，成就越大，或者环境越坏，失败越大，或者环境不好不坏，成就不大不小。这是正比。环境越坏，成就越大，那就是反比了。

6月16日，星期五

做西洋通史习题九，晚上画完地图五张，真是出我意外。因为明天要交，今夜不画完不行，所以下决心要画，并且立刻就画，画了一张又画一张，居然在三个半钟头之内画完了五张。可见做事一定要先下决心，立刻实行，始终如一，没有不成功的。这是不是成功的大小和环境的好坏成反比呢？画完了万兆凤请吃点心，又在他的小楼打桥牌，打了一局又一局，不知不觉就玩到曙光偷进了窗帘，鸟雀叫醒了大地。啊！人生如夜，人生如戏，人生如梦！

6月17日，星期六

四点钟天就亮了。幽冷的空气，悄静的大地，早起多么幸福！可惜我不能够，赶快争取睡一小时，就去上《西洋通史》，上课时头重脚轻，心不在焉，笔记都写不好，别说作文，于是国文课就自动放假了。回宿舍的路上同万兆凤谈如何做人，倒有精神。我觉得自己的观察力、欣赏力都有所提高，几乎可以推测到某些人对某些事的态度。但我在中学时怎样呢？想起来真是浪费了六年的光阴，如果站在做人的观点来看的话。回到宿舍又睡了一小时，下午大睡五个小时，晚上才算恢复正常。是否得不偿失？

6月18日，星期日

搬到万兆凤小楼隔壁的房间七号，一人一间，倒很自由，但不自在，因为未经批准。读朱光潜《孟实文钞》。我们应该为人生而艺术，还是为艺术而艺术呢？我想艺术好比英文，可以为学英文而读英文，也可以为研究科学而读英文，所以艺术既可以是目的，也可以是手段或工具。老万说我变了，没有中学时的生气勃勃。我想我中学时的勇敢是幼稚的、盲目的，但太老成持重又会使人一事无成。我到底应该何去何从呢？应该不忽视一件事的困难，但也应该看到它的可能。我要心细，但是也要胆大。我早就发现自己是一个中庸主义者。

6月19日，星期一

上英文课时，钱先生说：“有人看了 Romeo and Juliet , 自己就想做一个Romeo, 去找一个Juliet。”这的确是大多数人看电影时的心理，也是把实用态度用到欣赏艺术上的一个错误。但我想爱美是人的天性。如果看戏不能入迷，那倒是艺术的失败了。

6月20日，星期二

读沈从文《废邮存底》。他说：“幽默使人世故，但一个人世故愈深，对黑暗势力愈旁观。”这是幽默过度的害处。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能得其利而避其害，那就成功在望了。有些事应该用实用的态度去对待，有些应该用艺术的态度，要能够随机应变。得洵兄信，内有他和涵、深、平弟，还有淑姐六子女在赣州的照片，见照如见人了。

6月21日，星期三

英文课读Arnold（亚诺德） 的Why a Classic Is a Classic? Arnold说："A classic is entirely independent of the majority, but is made and maintained by a passionate few."他认为经典所以成为经典，和大多数人完全无关，是少数人的热爱造成了、维护了经典的存在。这和钱锺书先生认为作品的好坏和读者的多少没有必然的关系，似乎是相通的。

买三张报纸二十个图钉，把房子布置得焕然一新，最小的成本，最长久的享受，何乐而不为？Logic月考得九十五分，我很高兴，因为我对Logic有兴趣，至于Biology，一百分我zero，于我何哉？与我何哉？如果不是为了学分和奖学金。

张佛泉先生讲政治学，连讲两小时，又是晚上，听得人极疲倦。他讲得虽好，但他不知道做事应有限制。王宪钧先生讲Logic又太随便了。只有皮名举先生顶好。

6月22日，星期四

检查过去的行为，发现我做事常常犹疑不决。起床时觉得应该早起，却又留恋帐中被里的温暖舒适，于是想起又睡，想睡又起，结果睡得既不舒服，起得也不早，最浪费时间了。今天下决心醒了就起来。胡适之说得好：A bad decision is better than no decision at all.（不好的决定也比作不出决定好一些。）洵兄寄来府绸衬衫两件，每件三元五角，比去年贵了一倍，但比昆明的还便宜一半。这就是时间和空间造成的结果。

6月23日，星期五

我做事常想做得最好，如不是最好，就爽性一点也不做，这样一来，一件事也做不成。其实世界上的事哪有一下就可以做得十全十美的？Rome was not built in one day.（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只应该在可能的范围内做得尽善尽美。晚上读完高尔基的《俄罗斯的童话》，共十六篇，最后几篇的寓意是：（9）迎合上司也难。（10）忍耐也有中庸之道。（11）从前土地公有，人是自由的。现在土地私有，人却不自由了。（13）商人鼓励人民战争，人战死了，商人却发了财。（14）平民为贵族打仗，贵族反而剥削平民。（15）人是有奴性的，有时自由还不如做奴隶时满意。几篇都言浅意深。

6月24日，星期六

虽然吃饱了饭，看书也正来劲，如果有人请吃一点东西，立刻丢下书不看，这样做事不分轻重缓急，非改不可。晚上七时，外文系在农校三楼大教室开联欢大会。吴琼和万兆凤都不去，我也想不去，但到底还是去了。结果吃了许多点心，听了各种音乐，还猜中了两个谜语：“何以见江东父老？”打《水浒》中人物一绰号，我猜到是“没面目焦挺”。“少牢头，少娘脚，像美人，实在辣。”打一个字，我猜到是“姜”。还有一个没猜到的是"Riddle"，打一人名，谜底是“胡文虎” ，如说"Tiger"就好猜了。到九点半才尽欢而散。如果吴、万不去，我也不去，岂不错过了一个好玩的机会？这种做事没有主见，人为亦为，随波逐流，最要不得，非改不可。

6月25日，星期日

《茶花女》上映了，小仲马的名作，又是嘉宝 主演，不可不看。但是票已卖完，只好花九角五分坐月楼，太划不来！故事讲一个青年爱上了一个名妓，父亲为了家庭的荣誉要他们断绝关系。又是一个爱情和荣誉的问题，结果自然是为荣誉牺牲了爱情。嘉宝表情还好，但不如朱丽叶美；男主角比罗米欧好，但是演得并不动人。

6月27日，星期二

6月12日日本飞机轰炸赣州，邻居中了燃烧弹，家中不知损失如何。政治课读拉斯基（Laski）：Right is a condition without which the individual lacks assurance that he can attain happiness.（没有人权，个人就失去了幸福的保障。）战争时期，生命失去保障，还谈什么幸福！今夜月色很美，别人想到“云破月来花弄影”，我却只想弹落屋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