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7月1日，星期六

淋浴，理发。买白胶底球鞋、梳子、小刀。梳子很美，小刀铜柄上有打网球或高尔夫的姿势，颇有希腊奥林匹克风味。晚上换了夏装：白府绸衫，白帆布裤，白胶底鞋。同万兆凤、何国基去游大观园。路上月亮很圆，但是谈话太多，欣赏太少。谈到“夜神张开了帷幕。用一颗星把它钉住”。比喻绝妙，游倦而返。

7月2日，星期日

剪断电线，拆下蚊帐，卷起被子，搬回北院二十二室。回想昨夜，灯光如昼，通宵不熄。光明世界忽然消失；面对一张空床，两行烛泪，能不兴起怅然之感！如果不搬，可能记过，还是得搬。从今以后，事要少做，觉要少睡，但愿暑假能够收复失地！

7月3日，星期一

准备政治考试。得洵兄信：赣州家中房屋已经炸毁，还好人没有受重伤，已经全部搬去乡下。比起赣州搬家来，我搬宿舍算得了什么呢？不要得福不知感啊！

7月4日，星期二

西洋通史上最后一课时，皮先生说：“不读本国史不知道本国的伟大，不读外国史不知道本国的落后。”“我们既要有爱国的热心，又要有科学救国的决心。”读了一学年的西洋通史，学到不少历史观点（historical perspective）。

7月5日，星期三

学年考试开始。上午考西洋通史，下午考政治学。体育考试得80分。晚上温习生物。读冯友兰《从哲学观点看艺术》。他说哲学表现“共相”，艺术表现“个相”。“共相”如圆，“个相”如圆的东西。艺术要通过“个相”来表现“共相”。

7月6日，星期四

生物考试。下午复习国文。荀子《天论篇》说：“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曹丕《典论·论文》（刘文典讲）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唐兰讲刘知几《史通》时说：叙述历史文字的杰作，需要史实本身就是杰作，如果史实本身不是杰作，文字很难成为杰作；如果把以前杰作的文字来形容不恰当的事实，那就不是史实了。精辟见解不少。晚上读完徐纡三幕剧《月亮》，觉得他把曹禺的《雷雨》和《日出》合在一起了。

7月7日，星期五

以前上国文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今天早晨，我已经忘记了那个梦，一阵无意的微风却把我吹回到梦里去。梦的颜色是粉红的，梦的声音是幽静的，梦的滋味是香甜的。我在梦的影子里待了七十分钟。梦要走了，我就先离梦而去。下午再想找梦，梦里已经回不去了。梦，我怕，不是我的。

7月8日，星期六

晚上买朱光潜《文艺心理学》，Turgeniev’s First Love （屠格涅夫小说《初恋》，丰子恺的英汉对照本），巴金译的A.托尔斯泰的剧本《丹东之死》（Tolstoy’s Death of Danton ）。有书可读，又有时间，非常高兴。从翠湖归，小堤寂无一人，水中房屋倒影如画。真想睡在那儿做一个梦，我现在只缺少梦啊！

7月9日，星期日

作文考试。梦的眼睛又出现了：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但是一寸相思一寸灰。

7月10日，星期一

考完逻辑，大考完结。如果一天既要做事又要玩，我总是先玩后做事的。昨天直到晚上才准备逻辑考试，夜深才睡。以后要先做事后玩，做事有味，玩也放心。开始读屠格涅夫的《初恋》。我现在应该多读点英汉对照的作品，因为读原文书可能查字典太费时间，减少兴趣；读翻译作品又不如读创作感到痛快，只好借对照作桥梁。对照既能看到英汉之同，又能发现双语之异。如《初恋》中形容女主角each inch a princess（每一寸都像个公主），和李商隐的“一寸相思一寸灰”，就可进行对比。

7月11日，星期二

西洋通史学年成绩75分。下午去南院阅览室读《司汤达小说集》。《迷药》写一个漂亮的女人嫁了一个年老的富翁，后来同一个漂亮的男戏子私奔，不料男戏子骗了她的钱跑了，但她还是热烈地爱着他，好像吃了迷药一样。这写的是情感和理智的矛盾。晚上在宿舍读《文艺心理学》第一章《美感经验的分析——形象的直觉》。朱先生说知识有两种：直觉知识是美感，逻辑知识是真感或善感。那司汤达写的漂亮女人就是吃了美感的迷药，男戏子却是按照逻辑做事了。

7月12日，星期三

（英文日记）在大西门看见梦中人，真是名副其实的颜如玉，穿一件既艳丽又高雅的旗袍，使人不得不注目，却又不敢正视，仿佛害怕世俗的目光会亵渎了圣洁的美一样。于是回到北院，偷偷地写了一封英文信寄去。信中还用了从钱锺书先生那里学到的句法，说是一见倾心，想约一见，但是又怕口齿不够伶俐，说话词不达意，只好以笔代舌，希望能得回音。在你不过费神片刻，在我却是受惠一生了。

补记51

7月13日，星期四

听冯友兰先生讲《中国哲学的发展》，他说小孩被石头绊倒会发怒，大人却不会，因为小孩是用情感，大人是用理智。中国道家的哲学就是“以理化情”。如死是最动情的，但知道有生必有死的道理，就不会动情了。话虽如此，实行起来却难。我们只能做到有情而不为情所累。如某甲打某乙，我们愤愤不平，事后也就算了；如果打的是我，事后还是会愤愤不平的，这就是为情所累。只有无私，才能有情而不为情所累。

读朱光潜先生《文艺心理学》第二章《心理的距离》（Psychological distance），如海上遇雾觉得危险，海边看雾却会觉得有朦胧美，因为后者与实用的态度有一段距离。距离不能太远，太远不容易了解；也不能太近，太近容易恢复实用态度。距离有三个要素，就是艺术家的剪裁、空间和时间。时间距离太久，空间距离太远，都会使实用态度有所减少。艺术家的审美态度，不去计较利害得失，自然和实用态度拉开距离了。

读司汤达《法妮娜·法尼尼》，写一个革命党人的情妇为了不让他离开而去告发，这就是为情所累；后来她去救他，又是实用态度。总之，就是距离没有拉开。

7月14日，星期五

太阳出来了，天气很好，同吴琼、万兆凤、何国基、陈梅到黑龙潭去，走了远路，身体很疲倦，心里不高兴，这就是拉不开距离，完全实用主义，没有一点艺术态度了。忽然一辆汽车开到我们身边，停下来问我们是不是去中正医学院 的。我们说是，就坐上汽车走了。到了中正医学院，找到两个南昌二中女同学丘建春和欧阳筱源。她们招待我们吃饭，饭菜都比联大好些；参观她们宿舍，却比我们拥挤。当年在二中没有说过话的女同学 （她们两个都在理组， 丘建春先分到文组，后又转了出去。歌雪曾感慨系之地说：一只蝴蝶飞进花园，没 有发现盛开的鲜花，又飞了出去） ，现在都觉得亲近了。这却是时间和空间的远距离反而拉近了心理的距离。饭后去黑龙潭，又走了远路，口又渴，忽然发现了桃林梨树，于是也不欣赏美景，摘下果子就吃，还是实用态度战胜了艺术态度。先到白龙潭，潭水不白而清；后到黑龙潭，潭水不黑而绿；虽然名不符实，反而觉得更美。在绿荫下石桌上打桥牌，颇有古人下棋风味。归途中大谈选择女性的条件，按二十六个字母的顺序排列如后：Ability（能力），Beauty（美丽），Character（性格），Degree（学历），Equality（平等待人），Family（家庭成分），Generosity（慷慨大方），Health（身体健康），Idea（思想清楚），Justice（公平正派），Kindness（和气），Love（爱情），Manner（风度），Nicety（雅兴），Optimism（乐观），Property（财产），Qualification（资历），Respect（尊重），Spirit（精神），Trust（信任），Unity（言行一致），Virginity（静如处子），Work（工作能力），X-radiation（照光体检），Youth（青春年华），Zeal（热心）。我和吴琼认为美最重要，他们却说性格关系更大，我说美可包括内心和外表两方面，大家争个不亦乐乎，乐而忘倦，简直是归途恨短了。

7月15日，星期六

读《文艺心理学》第三章《移情作用》。移情不是联想，如因哀悼亡友而觉得亡友的房屋凄惨，那是联想；因房屋本身的色调、形状而觉得它凄惨，那才是移情。移情不是美感经验本身，因为审美有两种：分享和旁观。分享是移情，旁观却是联想。晚上去大逸乐电影院 看苏联五彩片《夜莺曲》，写格露齐亚和母亲、叔叔正在家中过圣诞节，忽然工厂起火，她的父亲和许多工人都被烧死，而厂长却得到了火灾保险金。第二年厂长盖了新厂，格露齐亚和母亲不得不去做工，当他们知道厂长是为了保险金才纵火烧厂时，大家都愤怒起来，在格露齐亚的歌声引导之下，砸了新工厂，打了工头。宪兵来镇压时，工人又群起反抗，把宪兵打个落花流水。全剧充满了群众的反抗情绪，是一部典型的苏联电影，格露齐亚是一个典型的苏联新女性。因为是彩色片，美的镜头很多，艺术性和思想性都很高，和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夜莺曲》同名异趣，诗歌和电影中都有移情，但诗人移情是个人的，电影移情是集体的，并不相同。

7月16日，星期日

买翻皮皮鞋一双，花国币十二元，配上一套白帆布学生装，颜色很不协调。穿上去开江西旅滇同学会，碰到泽兄在二中的同班：全省状元万发贯、数理冠军丁浩等。

7月17日，星期一

政治学学年考试成绩65分。读瑞典作家斯特林堡的《爱情与面包》英译本，写婚前的理想和快乐，婚后的现实和困难，对比之下，很有意思。从前读中译本不感兴趣，现在读英译本却感觉不同，可见翻译好坏差别之大。

7月18日，星期二

逻辑学年考试成绩80分，这可能是我大学一年级学年考试的最好成绩了。读《文艺心理学》第四章《美感与生理》。说凡是形象能引起有益于生命的身体变化，就可产生快感，就是美的；否则就是不美的。是否如此？我还没有用经验来印证。晚上看电影《飞车警网》，觉得没有意思，是不是没有产生快感呢？

7月19日，星期三

读《文艺心理学》第五章《美感经验》：1.美感是无所为而为的，快感是有所为而为的。2.美感是直觉的，批评是理性的。3.了解是欣赏的准备，欣赏是了解的成熟。下午在师范学院图书室读郭沫若译的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作品是世界名著，译者是著名作家，但是读来兴趣不大，是不是不够了解才不能欣赏呢？恐怕不是。文化发达，先要文人生活有保障，生活困难，就很难希望翻译作品能得到读者欣赏了。

7月20日，星期四

读完屠格涅夫《初恋》，去师院读伍光建 译的《十日谈》英汉对照本，兴趣也不大。得歌雪自赣州来信，谈到赣州被炸的惨状：“空庭寂院，凄凉伤感！梧桐花落满了台阶，没人来扫；屋檐底下的鸽子也没有人管了。”又谈到他们离散的情况：“一阵风偶然把几片浮萍吹到一起，突然又各自飘开了。”轻描淡写的忧郁把我的心也染成灰色了。

7月21日，星期五

读《文艺心理学》第七、八章《文艺与道德》。1.为道德而文艺的错误是：（1）误解美感经验，如西门庆和潘金莲在道德上不好，在艺术上却是成功的。（2）人生观太狭隘：人性是多方面的，需要也是多方面的，不能用理智压制情感。2.为文艺而文艺的错误是：（1）美感经验只是艺术活动中的一部分，前者是直觉，后者还有意志和思考。（2）艺术活动不能划为独立区域，人的心理活动可分为科学的、伦理的、美感的，美感的人不能从整个人中分割出来，因为部分之和不一定等于全体。所以文艺和道德有些地方有关，有些地方却没有关系。晚上买《少年维特之烦恼》和《巡按使》的中译本，准备做英汉对照之用。今晚是北院小楼的最后一夜了。

7月23日，星期日

同万兆凤、何国基游金殿。万绿丛中露出一角黄瓦，使人遥想当年吴三桂和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往事。然后盘旋上三天门，二百四十坡，眼界时时更新。金殿完全是黄铜的，用大理石铺地，殿前旗杆高耸，两株古木参天，四围墙上盖满了青苔，是不是还在怀念平西王的盛世，或者是发思古之幽情呢！

7月24日，星期一

英文学年考试成绩79分，在钱锺书先生班上只是第二名，心里很不高兴。因为第一名是周基堃，考试时他坐我旁边，抄了我的答案，改头换面，结果竟比我高两分。可见我重名不重实，读了《文艺心理学》还是实用主义思想，没有一点艺术家的风度。读完郭沫若译的《战争与和平》，主角其实是托尔斯泰的化身，写私生子继承了百万遗产而成了美人的丈夫，又因为妻子不忠而信仰宗教。另一主角安德雷参加过拿破仑战争，负伤退役；乐士妥夫却是崇拜拿破仑的青年军官。书中没有我喜欢的英雄人物。

7月25日，星期二

读《文艺心理学》第九章《自然美与自然丑》。自然美可以转化为艺术丑，如月份牌；自然丑可以转化为艺术美，如《红楼梦》中的刘姥姥。读法国莫里哀著，傅雷译的《恋爱与牺牲》。译者在序中说：“人生有幻想和现实两个世界。彻底牺牲现实的结果是艺术，把幻想和现实融合得恰到好处亦是艺术，唯有彻底牺牲幻想的结果是一片空虚。”前两种可以说是使现实转化为艺术美，后一种可能是没有使现实转化为艺术。

吴琼从前劝我学世界语，我因为世界语没有伟大的文学作品而拒绝了。今天他又给我讲世界语的二十八个字母，非常容易，只要三个月就可以学会，我又学起来了。

7月26日，星期三

读完《世界语入门》上编。世界语发音简单，见字能读，听到能写，文法容易。只十六条，没有例外。何乐而不学之？晚上就同吴琼去听了两堂课。

7月27日，星期四

读完《恋爱与牺牲》。第一篇写歌德失恋后写《少年维特之烦恼》，用艺术美弥补了现实的缺陷。第二篇写巴尔扎克的读者向政治家的夫人求爱，用艺术美取得了现实的成功。第三篇写英国女演员的两个女儿都因爱画家而死，女演员用艺术表演发泄了自己的悲哀。第四篇写英国小说家李顿婚后不愉快，但能用艺术态度来对待人生。傅雷认为这四篇写的都是艺术和人生相结合的人物。

7月28日，星期五

听曹禺讲戏剧：第一要多搜集材料，创作如十月怀胎（incubation），搜集的材料不一定可用，但灵感（inspiration）一来就用上了。因为人生复杂，不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如有一个人外号叫“蛋炒饭”，他做官几十年没有升迁，又怕人瞧不起，所以有人请他吃饭时，他总要先吃碗蛋炒饭才姗姗来迟，吃了两个菜就推说应酬忙，又安步当车而归，归来再吃碗蛋炒饭。这种材料要多搜集。又如曹禺十年前有一个美丽的女朋友，现在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见面时只谈油盐柴米，直到送他出门时才指着她的女儿问他：“你看她还像十年前的我吗？”他忙说：“你现在并不老呀！”这种意味深长的对话都要注意收集。第二，人物不要写得太典型化了。太坏的汉奸和太好的爱国青年都很少见，起的作用不大。第三，对话应当是白话，不是文言，如“憧憬”是好文字，却不是好对话。好对话常是出人意料的，如不受欢迎的客人在客厅里等待，主人偷偷问仆人：“没有走吗？还？”这种不合逻辑的对话却很生动，并且真实。第四，方言要紧，因为方言最能打动当地人的心，引发他们的感情。周基堃告诉我，他听过曹禺这篇讲话。

7月29日，星期六

读《文艺心理学》第十二章《艺术的起源与游戏》。游戏和艺术有四个重要的类似点：1.它们都是意象的客观化，都是在现实之外另创意造世界。2.在意造世界时，它们都兼用创造和模仿：一方面要沾挂现实，一方面又要超脱现实。3.它们对意造世界的态度都是“佯信”，都把物我的分别暂时忘却。4.它们都是无实用目的的自由活动，这种自由活动都脱离“有限”而求“无限”。纯粹的游戏缺乏社会性，而艺术则有社会性。

7月30日，星期日

读《文艺心理学》第十三、十四章《艺术的创造》：1.想象与灵感：创造的想象可分为意识的和潜意识的，后者就是灵感，是突如其来，不由自主的。2.天才与人力：天才得诸遗传、环境、时代、个性，但天才要有人力来完成：（1）积蓄关于媒介的知识；（2）模仿传达的技巧；（3）写作的锻炼。

晚上月色朦胧，同万兆凤、何国基出北城门，沿城墙行，到了桥上，仰观白云，俯听流水，自得其乐。谈起《茵梦湖》来。我说故事很美，但作者以老人回忆往事来开始和收尾，使人读到Reinhard时，想到他是老人，怕会减少美感。万兆凤却说减少了刺激，会增加伤感。我说：对老年人来说，增加时间的距离，会减少实用的态度，增加伤感；但对年轻人来说，增加了伤感可能反而会减少美感。

7月31日，星期一

读《文艺心理学》第十五章《刚性美与柔性美》。前者如骏马秋风冀北，后者如杏花春雨江南；前者是气概，后者是神韵；前者是动的，后者是静的；动如醉，静如梦：醉的产品如音乐舞蹈，静的产品如图画雕刻；刚性美雄伟（sublime），柔性美清秀（graceful）；雄伟是精力雄、数量伟，清秀是精神清、质量秀；雄伟使人先惊后喜，秀美令人始终愉快。分析相当精辟。晚上读完屠格涅夫的《罗亭》，写一个能说不能行的贫穷青年罗亭，爱上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当小姐不顾母亲反对，要和他私奔时，罗亭却要她服从母亲，结果既没有得到母亲的欢心，又失去了女子的爱情，两头落空。

国文学年考试成绩68分，意外地低。现在大一成绩都知道了：英文79，逻辑80，西洋通史75，政治65，生物64，平均72分，不高不低，考入联大时是外文系第七名，学了一年，还是中等水平。总结一下，上课似乎不如自学所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