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前奏:万里长征
清江天水笺,白雁云烟字。
——元·乔吉《雁儿落》
1938年7月7日,我离开了清江之滨的永泰镇
,但怎么也忘不了清江上的青天白云,清江中的波涛滚滚:那青天碧波,就是我青春的留言簿;那白云烟霞,却是我生命书写的字迹。我怎能忘记那江上彩虹的歌声,江中欢笑的身影,堤上的清风明月,堤下的古庙塔影?那里无处没有留下我十七岁的青春。
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青年们在中学毕业之后,也总要各奔前程。那时中学毕业生的向往,理科成绩好的要考上海交通大学,文科要考清华或者北京大学,一般只要能上国立大学,无论浙江武汉都行。想“学而优则仕”的则考中央大学或政治学校。恰好抗日战争时期浙江大学迁来赣江之滨的泰和,我就决定在浙大参加统一考试了。
我的理科成绩不好,只能报考文科。但是一看全国大学统一招生简章,却找不到清华大学,于是大失所望,不知所从。后来一问,才知道清华、北大、南开联合组成昆明西南联合大学了,于是第一志愿报考联大外文系,第二志愿报联大师范学院英语系、第三报武大、第四报浙大。这是我一生的重要决策。
我报名时还是考虑了一番的。当时师范学院不收学费,还管食宿,我家经济条件不好,我对教书也有兴趣,本想第一志愿报师院英语系。但是后来一想,只知道清华外文系出人才如钱锺书、曹禺,没听说师院有大师,还有觉得外文系有可能去四川会见中学的老友,就决定第一志愿不报师院了。这一糊糊涂涂的决定结果对我一生起了重要的作用。
考英文时,记得要写一篇英文作文,题目是《团结就是力量》。我开始说:一支箭容易折断,一束箭就不容易了。接着说一个中国人好比一支箭,如果全中国的人都团结起来,像一束箭一样,那就不怕敌人来侵略我们,不会被他们鲸吞蚕食了。这次英文考了八十五分,是我在中学英文考试中从来没有得过的高分数。其实“鲸吞蚕食”是我在英文《进步周刊》上读到的,记住了应用于大学考试,就取得了好成绩,这使我慢慢改变了小学时代形成的分数观点,以为高分数就是聪明的标志。
师范学院考生还要参加口试。口试地点在浙大泰和校园中的树荫下,主考是三位浙大教授。他们问我为什么要考外文系,我引用鲁迅的话回答:读中文书死气沉沉,读外文书生气勃勃。
他们要我举例说明,我举了富兰克林和托尔斯泰的作品为例,但并不能说明外国作家的生气是中国作家所没有的。于是主考就说:还是应该中外作家兼容并蓄,取长补短。这使我明白了我中学时代读书并不深入,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次口试给我敲响了一次警钟。
其他考试成绩平平。只有文科数学,五个考题我做对了四个,大出意外。因为我在高中,只有代数排列组合还感兴趣,初中时感兴趣的几何,高中考试竟不及格,三角也只勉强过关,因此成绩最多只能说是中等。不料考大学时,国、英、数三门主科都成绩优秀。更意外的是,中学时代考试成绩全面比我高的同学,到了大学反而不如我出成果多。但在泰和,我并不知道考得如何,所以回到父亲的工作地点虔南钨业十二所去等消息。当时写了一些日记,现在看来是难得的真实记录,于是摘要抄在下面。
1938年10月31日
经过了一日五百里的颠簸,我终于在晚上到达虔南了。首先使我发现到了虔南的,是旧年民族复兴节我和涵、深、平弟曾在上面刻过字的竹丛。虔南还是从前的虔南,不过从前正在兴建的公路,现在已经通车了。从前我们常在上面奔驰的网球场扩大了。钨业十二所中新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流来了大量的紧张的空气。我独立在桥上,看着云中的一钩新月,听着桥下的潺潺水声。月,渐渐地被密集的、灰色的云吞食;水,仿佛也是受了紧张空气的压迫,而发出更急的响声。啊!人仍前人,景仍前景,可是我这时的心情啊!谁有那江淹的仙笔?!
补记1
11月1日
久别后的虔南的第一个早晨,密云遮着晨曦,和风拂着头发。在所里的木栏外面,我读完了鲁迅译的《死魂灵》。啊!还有什么比自由阅读更有兴味的呢!愿读就读,不愿读就玩,读既读了,玩也玩了,人也快乐了!记得从前读书,只是贪多贪快,结果在过去的十八年中,真正领受了兴味的书有几本呢?说起来真浪费了过去十多年的光阴,特别是六年中学的。
补记2
11月2日
读福尔摩斯,竟觉得不如读《死魂灵》有味了,这也许是我欣赏的能力提高了吧!那么,我应该很高兴了。
《福尔摩斯》长于结构,初读时吸引力非常大,但一读之后,奥妙全得,便不愿再读了。《死魂灵》却长于写实。书中所描写的主角的性格都是活的,我们随时可以在我们自己或我们认识的人之中发现些“乞乞可夫”气。它暴露了俄国民族性的弱点之后,又运用了艺术之笔,加以很巧妙的讽刺,《死魂灵》真可以不朽了。
补记3
11月3日
我喜欢一个有雾的清晨,一个有人伴着谈心的黄昏,和一个照得见影子的月夜;但我不喜欢午后,除了六月永泰的河滨。我不要太阳,除了严寒的冬晨;我也不要雨,除了一两阵小的,并且最好下在夏季的半夜里。
补记4
11月4日
今夜月很亮,喝了两杯酒,带着三分醉,走到草场上,看着半圆月,忆起往事,更是心醉神迷。
记得也是一个虔南的月夜,我拿着一根司的克
,在月下和影子徘徊。想起了各自一方的朋友们,恨不得举起司的克来,把地球打碎,变成许多月亮,每一个都是水晶般的透明,以至能够看得清朋友们的影子。
但这之后的一个月,果然得到了学校迁移永泰的消息,于是我又同燮昌、含和扬起北上的征帆,踏上重来的旅程。
在永泰的第一个月夜,恰是久雪之后,我同含和、其治、匡南等在河滨看了落日。
归来时发现一轮寒月,高照在远山积雪之上,相映而成一种说不出的奇趣。
“我们走堤上回去,好不好?”匡南第一个提议。
“好的。”我第一个响应。
“路太远了。”是含和的反响。
其治、燮昌也说不愿意走远路。
“既然大家都不愿走堤上,那就不走好了。”匡南也改变了初衷。
但我看到这样好的景色,真有点舍不得走了。但又不好勉强大家,只好质问匡南:“他们不愿走堤上,那没有办法。你第一个说愿的,为什么又不愿呢?”
“为了服从大家的意见。”
“大家的意见难道就是对的吗?你的意志为什么如此不坚定呢?”
“我的意志不坚定,所以我服从大家。你的意志坚定,你一个人走堤上去好了!”
说完,他生气似的催着大家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堤上。但他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叫我:“渊冲!”
“什么?”
“来!”
“不!”
“不来算了。”说完,他真的走了。
我这时也生气了,回转头来就往前走。但在堤上走时,忽然给寒风一吹,气又息了。抬头一看,前面一个人也没有。觉得这样一个人走,实在有点恐怖,哪里还有心情赏月?终于不再走了,于是站在堤上,望着他们的去路:
“匡南!”
没有回答。
“匡南!”
“什么?”很低,很远。
“来!”
说完,我就停在堤上等着。渐渐地我听到一个脚步声自远而近,慢慢地我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转角的树影下。啊!匡南到底来了!我胜利了!
……(未完)
补记5
11月5日
读10月30日《江西民国日报》,知道我考取了西南联大外文系,同校同系的有吴琼,其他歌雪 (李祥麟) 取浙大师院英语系,树椒取史地系。取是取了,去不去呢?
如去,交通不便,不知要走多久,不知要用多少钱,万一在中途遇到战事或轰炸,又如何办法?或到后交通断绝,经济不能接济,又如何处理?如不去,也不愿老在这儿,也不愿找事,也不好休学,又怎么办?去呢?不去呢?
11月6日
虽然考取了西南联大外文系,但自己读过的外国文学不多。英文本的只有《茵梦湖》
《莎乐美》《温德美夫人的扇子》
和一本还在读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如不去,预备写信给匡南,要他在四川买几本书寄来。现在选择于后:果戈里的《巡按使》
,易卜生的《娜拉》
或《群鬼》《社会支柱》,屠格涅夫的《父与子》,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补记6
11月7日
钨业处汽车自赣州开往吉安、莲花、衡阳,而到桂林。公路处汽车自桂林经柳州、南宁、百色而到昆明。交通既便,或可揩油。决定入滇,不日搭所中车回赣州。
补记7
11月8日
月高气寒,大地如洗。披着睡衣,站在场上,看到这儿的世界,如此光明,如此美丽,真不会想到,也不愿想到,几百里外的日本刽子手,正在进行罪恶的屠杀。但如果现在不愿想,又怕人家说:“等到刽子手的屠刀架到你的脖子上,你再想就来不及了。”如果常常想呢,自己又会说:“常常想到又有什么用,想坏了身体也于事无补。”那只有想到的时候就想,做事的时候就不想了。至于别人说些什么,只好根据情况考虑。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件事可以不受批评的,我们只能以不危害人类、不危害国家为原则,尽力去做自己愿做的事。
补记8
11月9日
昨夜还说这儿的世界光明、美丽,今晨就来了两架敌机,在离所三十米的地方添了两个直径十米、深三米的圆锥窟窿啊!没有集体的安全,哪有个体的安全?!
补记9
轰炸之后,大家都来看洞,谁也不记得算人。半点钟后,才发现一个担任警戒哨的卫士失踪了。又议论了一点钟之后,才开始挖。再挖了半个钟头,才发现那个卫士已活埋了。虽然施以人工呼吸法,也没有效用,于是大家都说:“为什么早不知道啊?”于是又议论了几点钟,或说是“命该!”或说是“不会躲!”结果就是“尽忠职守,奖励三十元”。
11月12日
读《鲁迅杂感选集》。记得从前老是在午饭后至上课前的一点钟,或是在晚点名至吹熄灯号间的半点钟,躺在床上看个一两篇,然后模模糊糊地睡去,觉得分外有味。现在时间有了,书也有了,但反而觉得不如从前忙里偷闲有味。读其中《文学与革命》诸篇,鲁迅的意见以为文学是没有多大力量的,它并不能改革时代,只有改革时代才能改革文学,所谓超时代的文学不过是和“自己提起自己的耳朵就能离开世界”一样地自欺欺人。但我学文学,目的本也不是想改革时代,不过想多读几本书而已。科学的确是造福人类最有力量的,但我不能,奈何奈何!虽然也有人说飞机毒弹等是科学的杀人利器,但如果我们有科学抵抗,谁又能侵害我们呢!?
补记10
11月13日
这是一个梦:仿佛自己已经到了昆明,并且参加乒乓球比赛而被选入校队,代表联大出征重庆了。多有意思啊!那时我又和匡南、含和、其治再见了。可惜这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梦而已。
补记11
11月14日
二上大吉山钨矿区,和父亲商量去昆明的事。父亲答应借支三个月的薪水,让我去上大学。刚好钨业所后天有车去赣州,于是决定后天离开虔南。
补记12
11月15日
昨夜临睡前忽然想到:这次一走,也许要四年才能回来。四年之后,父亲也老了,自己也大学毕业了。毕业之后,不论留学或就业,再想这样和父亲在一块,恐怕时候少了。想到这儿,心中不由有点酸酸的。直到这时,我才体会出了游子的心情。但反面一想,如果这次不走,总不能永远不走;即使能够,我愿意永远过这样单调的生活吗?这样一想,还是决定走好。于是又想到鲁迅的话:“革命之后的文学,一种是旧的怀恋,一种是新的讴歌。”我前一种心情是怀恋,后一种是讴歌,那么,我的生活中也有了革命了。

1938年中学毕业时六个同学:前左1.许渊冲,2.阳含和(后为西安交通大学教授),3.贺其治(后为国际宇航院士);后左1.符达(后为南昌电厂总工程师),2.涂茀生(中央大学农学院毕业,后为农业技工),3.戴燮昌(江西医专毕业,后为医生)。
补记13
11月16日
我来虔南时茀生的信等着我,我离开时他的信又来送行了。这封信很长很好,他谈到他的交友观,认为周瑜和诸葛亮是很好的知己。他又谈到他爱读的书:《茵梦湖》和《时代的跳动》
。他说:“《茵梦湖》我有的是一本很差的译本,句子译得不很好,但原来故事是妙的,每一句的意味都很深长,怀着不同的心情去看,每一句便表现其不同的含义。有些句子确实美得流丽,竟不为不纯熟的译法所掩。”他还谈到同班同学符达的情况:“符达他呀!在新淦
有了爱人,打得火热,每天通信一封(因不便晤谈,故代以信),对方样样都和符达差不多:程度、资格、家庭、经济、漂亮。”茀生没有参加我们在永泰的别宴,这封信就等于送我去昆明的饯行酒了。
离开虔南之前,父亲再三嘱咐,要我和司机同吃同住,我自然答应了。不料到龙南后,司机反而设法避免和我同住。我就一个人在东南大旅社开了一个小房间,一个人在外面吃了一顿饭。
这是我独立生活的第一天,从赣江的清水走向昆明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