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大一周
离开江西之前,我在吉安买了一本《新生日记》,准备记载到昆明后的新生活。入联大后,上了一个星期的课,只记了一天的日记,那就是茅盾演讲的那天。
但是留下了一张选课表。根据课表,还可以想起第一次上课的情景。印象最深的是皮名举教授的西洋通史。他上课前几分钟就进教室,在黑板上用英文写下讲课的大纲,有时还要画出地图。上课铃声一响,他就开讲,讲得非常有趣,能把枯燥的史实讲得生动好记。如他把埃及女王克利奥佩特拉
的名字简化为骷髅疤,并且说:她的鼻子如果长了一寸,世界历史就要改写,因为这样罗马大将安东尼就不会“不爱江山爱美人”而放弃罗马帝国了。这对我影响很大,我后来把这个故事翻译成了中文,是我出版的第一个剧本。西洋通史考试成绩最好的同学是外文系的张苏生,她和我同在江西考入联大,她考第一,我考第二,吴琼考第三。来联大后,她几乎所有课程考试都是最高分,使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大一英文甚至比杨振宁还高十分。
政治学教授张佛泉先生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部分的总和并不等于全体”。这句话使习惯于2+2=4的我大吃一惊。后来做文学翻译的时候,发现句子并不等于字的总和,这才对翻译的认识进了一步,全句多于部分总和的就是言外之意,所以翻译不但要翻译字内之意,还要翻译字外之意,这就是创造了。这句话为创造性翻译打下了理论基础。其实《老子》中的“道可道,非常道”早就说出了这个意思。如果用第一个“道”来表示句子的话,第二个“道”(知道)就可以理解为翻译,第三个“道”指的却是字的总和。全句意思是说:句子是可以翻译的,但并不是翻译字的总和。这就可以解决直译和意译的矛盾。由此可见政治学和哲学对翻译学可以起到的作用。
自然科学规定要选一门,我对数学比对理化更感兴趣,但是数学不算自然科学,而物理化学,我在中学时考试都不及格,于是不得已只好选最没兴趣的生物学了。很多人都说清华大学的通才教育好。对我而言,至少这一年生物学等于浪费了时间和生命。甚至社会科学,我觉得无论政治经济,也不必读三个学分,只要指定书读,提出重点要求,再做几次辅导报告,可能花的时间更少,得的好处更多。学习主要是靠自己,老师如能引起学生兴趣,就很不错。我的理化考试虽不及格,但是后来报上看到“超导”的消息,却能把“超导”和翻译理论联系起来。可见学习有了兴趣,就条条大路都通罗马了。
大一课程除了三门必修、三门选修之外,还有全校共同必修科,那就是体育和军训。大一体育在农校大足球场上,第一次来上课的是久闻大名的马约翰教授,他满头银发,无论冬夏,都只穿一件衬衫,一条灯笼裤,满口英语,不称呼我们为“同学”,而叫我们作young men(年轻人)。他说话有劲,有一股魅力,能使平淡无奇的事也显得自有意义。每次上课,先要大家绕场跑八百米,他第一次还不顾高龄,陪着我们同跑。在他亲身榜样的鼓舞下,哪个同学能不尽力跑八百米呢!在大家争夺冠军的情况下,我记起了在中学时代学到的,先跑第二,紧跟第一,到了最后冲刺时,再拿出全力超越。果然,在联大第一次上体育课,我居然第一次跑了八百米的第一。
至于军训,我小时候是崇拜少年英雄的,如《三国演义》中的孙策、《说唐》中的罗成。甚至父亲问我想买什么东西时,我说想要军装皮带。但到了高中一年级在南昌西山受集中军事训练时,天不亮,人未醒时就得起床,在烈日下上操,晚上睡得正好却被叫起来站岗放哨,真是苦不堪言,所以对军训恨之入骨。不料到了大学还要军训,而我已从初中时代的排尾,高中时代的排中,进到大学时代的排头了。好在军训就在昆中北院大操场上,得便就溜到宿舍去休息,只有一次爬到院后城墙上去学习筑城,其实是看风景,倒还有点意思,就这样混过了一年。
1月9日,星期一
“真纯的友谊好像健康,失去时才觉到它的可贵。”但常常留恋着逝去了的美丽的梦,朋友,告诉我,你可能得着些什么呢?我劝你还是努力去利用那过去之石,来磨砺这现在之刀吧。因为生活本身就有许多失败,你多得着一次,不就是减少了一次吗?
昨夜吴琼叫我别去升旗。今晨号声一响,教官的点名声一叫,大家都去,他也去了。但升旗之后,他又对我说:“教官不对,要好好来教训一番。”我看吴琼要学政治不行。谈起学政治,其治倒还不错。记得在永泰时,我不顾失败和副官室硬斗,他称赞我;我乱批评朋友的短处,他不高兴我。但当时我并不觉得他对,因为我的眼睛只看见别人,看不见自己啊!
补记5
1月10日,星期二
早晨,经过洒满阳光的旷野去上个三四堂课;晚间,在黑夜包围下的课堂里谈谈逻辑。大学生活,真个别有风味。我发现我自己变了,现在的我,已不再是中学时代的我。中学时我希望老师不来上课,现在却恐怕老师不来。中学时有几门课听不太懂。现在,有几科竟懂得有余了。我不应该自满,但我很喜欢自己的变。
补记6
1月14日,星期六
到宿舍登记时,要我住二十二室。但我看见二十三室靠窗的床位还没有人睡,就先占了那个位子,但没有去登记,可见我喜欢僻静的角落。不料后来的人登记了那个床位,我先占了地方也没有用,只好还是让位搬到二十二室去。 (当时不太愿意,现在看来,二十二 室出的人才多于二十三室,对我的好处也更多,正是塞翁失马,安知祸福了。)
左边靠窗占第一个床位的是数学系的廖山涛,我们是在桂林认识的,还一同买汽车票到柳州,然后我走贵阳,他走海防
,先后到了昆明。他穿一件蓝布长衫,说一口不好懂的湖南话,真看不出是数学系考第一名的新生。我有意要考考他,有一次我用六根直线画成了二十个三角形,问他能不能做到?不料他回答说:只要六根线中没有平行线,总是可以画出二十个三角形的。我只有感性经验,没有理性知识,口里说不过他,心里却不服气。
二十二室进门左手占第一个床位的是数学系的邓汉英,他是我在桂林青年会认识的第一个联大同学,那时他住在附近一个中学,并且介绍我去中学包饭,既省钱,又省事,并且吃得热闹。他和廖山涛同走海防到了昆明,人比廖山涛更灵活,更喜欢说话。邓汉英的知识面广,当时翻译了一篇稿子,寄去报上发表,这使我第一次知道了学生时代就可以既赚钱又出名的方法。他还喜欢打桥牌,并且和同寝室的张迪懋合作,商量了一种别人不懂的叫牌暗号,可见他的多才多艺。后来他成了南开大学数学系教授,还兼了领导职务。
左手第二个床位住的是经济系的周庸规,是广东人,常去其他寝室找广东同学,说广东话,在寝室的时间不多。我只记得他爱唱的歌是唐代李颀《古从军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听得如此多,我都会背会唱,并且把诗译成英文了,这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第三个床位是靠窗第二个位子,就是留给我住的地方。但是靠窗第一位的廖山涛睡时头靠窗户,周庸规睡时却要头靠门,结果两个人都把脚对着我的床铺。我无论睡哪头,闻到的都是脚味。我和廖山涛说,他不肯换头睡,因为怕头受凉;我和周庸规说,他也不肯换头,因为广东人不怕凉,要呼吸新鲜空气。于是我只好两头受气。回想在永泰高三时和匡南两个人睡一房,简直是天上人间。如以生活而论,大一时代似乎还不如高三时期自由快活呢!
二十二室右手靠窗第一个床位住的是哲学系的周基堃,是湖北人。他去年报考清华外文系,没有录取,因此对考取外文系的学生,往往另眼看待,这有点以考试成败论英雄的观点了。其实他的英文不错,知识面也很广,知道许多清华外文系的故事。
右手靠窗第二个床位住的是中文系的项琦,也是从桂林和我、邓汉英、廖山涛同坐汽车到柳州的。他是杭州人,是个典型的白面书生,秀秀气气,斯斯文文,写得一手娟秀的毛笔字,白话文也一样清丽,所以一到联大,他就当选为中文系学生会的秘书。
第三个床位也是进门第二个,住的是政治系的张迪懋,就是和邓汉英打桥牌的搭档。他人也很斯文,不太说话,显得比较随和。

右手进门第一个床位住的是机械系的刘伟,和张迪懋都是江西人,他的哥哥是贵州的专员,家庭经济比较宽裕,请我们去北院门口小店吃过米钱(就是米粉),他的文章写得不错,作文课分在朱自清教授那一组,我买了一本朱先生的《踪迹》,是他同我去找朱先生签名的。 (后来江西同学会办天祥中学时,他是总务主任,我没有钱用的 时候,总是去找他透支下个月的薪水,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使我可以苦中作乐。他 后来成了云南公路局总工程师。) 这些就是我二十二室的室友。
不是我的室友,但往来并不比室友少的同学是土木系的张燮,他是江西著名的天才,是全省数学竞赛的冠军,在南昌二中比我高一班。他的父亲是江西省公路处的总工程师,母亲是我三姑父的九妹,我称呼他们作九姑父、九姑妈,所以他也算是我的表兄。我家住南昌土地庙三号时,他家住在一号,我只去过他家一次。到联大后,我去昆中南院大一宿舍找他,他立刻认出了我,还说得出我们的家庭关系,并且带我到他家去吃饭。他的学习成绩特优,工学院的功课特难,考试分数特紧。外文系的王佐良、许国璋等人原来都是工学院学生,但是大一时数理考试成绩不合格,进不了工学院才转学外文系的。工学院有一门功课考试特严,全班有一半人不及格,张燮却只花了一半时间就交头卷,并且得了满分,于是名声大震,成了工学院的状元,和理学院的状元杨振宁齐名。后来张燮参加公费留美考试,成绩高于很多学历比他更高的助教,和杨振宁同榜出国了。
在联大江西同学会迎新会上,我还见到了几个高班次的同学。一个是历史系的程应镠,笔名流金,是我二中同班程应铨的哥哥。流金在二中比我高三班,是江西著名的长跑运动员、二中篮球队的中锋、排球队的主力。我还不知道他的文才,如他说过:李白是站在人之上的诗人,杜甫是站在人之中的诗人;《诗经》是言语的艺术,《楚辞》是文字的艺术。一字之差简单明白地说明了李杜风骚的不同,是我闻所未闻的新见解。他在联大常写文章,和沈从文先生关系很好,沈先生介绍他担任云南《中央日报》副刊的主编,因此和联大的青年作家多有来往。他和闻一多先生的关系也很好,是闻先生介绍他加入民盟的。后来他和我的联大同班李宗蕖结了婚。
1月19日,星期四
上星期四第一堂课,叶柽老师走上讲台,一声不吭,在黑板上写了作文题目:What I Like。我学林语堂《有不为斋》
的写法,但学得不好,大有画虎不成之慨。但我想还是画虎好些,因为画虎不成虽然类犬,但慢慢地总会画得像虎的;而刻鹄就是成了,也不过是鹄而已。
昨晚计划今天有什么功课的时候,忽然想到今天也许又得作文了。果然,今天第一小时,老师走上讲台,一声不吭,又在黑板上写下了作文题目:Why I Came to College。我想到今天要作文,但并没有预备,不是懒,却是想认真地练习自己一小时内写一篇短文的能力。
军训科目班战斗教练,使我记起南昌西山三个月的丘八
生活。奇怪!那时以为最苦的生活,现在却也觉得别有风味。主观的痛苦,客观也许是美丽的,有如一幅美丽的图画,如果你置身于美丽的最高点,再来环看四周的风景,自然不如旁观更美。
补记7
1月20日,星期五
校门口有两条路:一条是公路,一条本来不是路,因为走的人多了,慢慢地也成了路。现在走那路的人更多了,但是谁也不知道谁是磨穿鞋底走酸大腿的开路者。
我不喜欢走那条路,因为大家都走那条路。
我喜欢一个人走我自己的路,在虔南,在赣州,在吉安,在永泰,我都有我喜欢走的路。——特别是永泰,在黄昏,在雨晨,在有月的夜,在无月的夜,如果有人能把我的影子,我的足迹,在河堤畔的,在公路上的,在石道中的,描绘下来,那对于我是些如何美丽的梦啊!
我过去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我现在也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我将来还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
补记8
1月22日,星期日
在朝阳撒下的树影里,在古木参天的大道上,我独个儿走到大观楼去。在路上,信步走着,信眼看着,啊!多妙的风景啊!尤其是路旁的那条小河,简直太像永泰去大观桥的那条了,而它也是到大观楼去的。多巧啊!名既相同,实也相仿,真使我怀疑是造化有意要把我推到回忆之谷里去了。
到大观楼,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一湖春水,两岸帆影,真想登高望远,但再一看楼门高锁,只好望洋兴叹了。于是坐上一叶扁舟,放乎中流,任其东西。想起南昌夏天的东湖,倒也有点意思。但再想起峡江之险,乘长风怎敢破万里浪?想到过去的苦,才更会感觉到现在的乐。
补记9
1月27日,星期五
(英文日记)晚饭后在翠湖散步,沿着一条蜿蜒的小径往前走,眼里没有看见一个人,心里没有想一件事,只望见碧空中的一弯新月,碧水中也有一弯新月。我想,翠湖有点像我心中的茵梦湖,不过湖中找不到水莲而已。回到北院的时候,我眼里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心里还是没有一件事。
补记10
1月28日,星期六
(英文日记)我有两个希望:一个是暑假期间,想去西山住上十天半个月,半夜可以起来欣赏美丽的月色,白天却睡到太阳晒热了湖水,再去湖中游泳,或湖上荡舟。我希望中学时代的好友能来昆明,和我同享这水天一色的湖光山影。第二个希望是到了年底,抗日战争可以胜利结束,联大可以迁回北京,我们可以取道香港南昌北上,重享北国故都的古香古色。
补记11
1月29日,星期日
(英文日记)下午去游圆通公园,环绕小池种了许多美丽的花,很像我同茀生、燮昌在永泰萧公庙摘到的奇花异葩。正要伸手去摘,忽然记起萧公庙的鲜花,插到瓶子里却枯萎了,于是手又缩了回来。
补记12
1月30日,星期一
(英文日记)上午在图书馆读英文本爱伦·坡的故事,因为那是林语堂爱读的书,现在见了原本,自然不能放过,于是一边查林语堂推荐的《简明牛津辞典》,一边阅读。下午读英文本《圣经·旧约》,想了解西方人为什么信基督教,为什么我却不能相信。晚饭后读巴金的《春》。我发现要读的书太多,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之生,求无涯之知,即使一天到晚求知,时间也不够用,何况还要劳逸结合?在我看来,求知是要求乐。如果知而不乐,那应该何去何从呢?
补记13
1月31日,星期二
(英文日记)在武成路三一圣堂三层的小阁楼里,十几个联大同学坐在椅子或凳子上,和美国牧师贝克用英语谈话。我们并不想听他讲什么,而是想看他是如何讲的。因为听得越多,讲的能力也会提高。因此我每天下午一点到两点都去参加会话。
补记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