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小结
来联大一个月,觉得收获不小。首先,谈谈上课读书。叶公超先生说我朗诵英语流利,但不能扼要说出朗诵的内容,这是形式主义的结果,一语中的,说出了我的弱点。给我敲响了警钟。他在文章中应用了艾略特的话说:一个人写诗,一定要表现文化的素质,如果只是表现个人才气,结果一定很有限。这削弱了我对个人英雄主义的向往,使我注意克服自我中心的思想。朱自清先生讲大一国文对“比兴赋”的解释,说中国诗词重“比兴”,西方文学直赋胸臆,使我注意到中西文学的异同,并且明白了为什么我喜欢他的《匆匆》而不喜欢《背影》,因为《匆匆》一开始用了排比: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而《背影》却只是直述其事。陈梦家先生讲《论语·言志篇》“吾与点也”,使我看到孔子不只是一本正经的圣人,而且还是通情达理,既爱山水,又爱自由的凡夫俗子。皮名举先生讲到“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罗马大将安东尼,引发了我对情理矛盾的思考。后来再读到陈寅恪先生“玉颜自古关兴废”的诗句,联系到商纣王、周幽王、楚霸王、唐明皇,直到平西王吴三桂,更加深了对英雄造时势的了解。张佛泉先生讲政治学时说:总体并不等于部分的总和,这对我的翻译思想很有启发。并且联系到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体会到“名”就是部分的总和,“实”才是总体。名不可能完全等于实,所以译文不可能完全等于原文。其实,原文也不太可能完全等于所写的现实,译文倒不是没有可能比原文更接近现实,因此,译文有可能胜过原文,这是翻译的哲学。钱锺书先生文章中往往妙语惊人,令人应接不暇,也就提高了学生的眼界,要求作家语不惊人誓不休。因此我认为茅盾的演讲《一个问题的面面观》虽然深入浅出,但只是以理服人,不能以情动人,听来如喝白开水,只能止渴,不能如兰陵美酒,令人口角生香,心醉神迷。这是一个月来上课读书的主要收获。
其次,谈谈联大同学对我的启发。第一个是理学院的状元杨振宁,他引起我的注意。是他能发现异常现象,例如上大一英文讲《荒凉的春天》(Barren Spring)时,他问叶公超先生,及物动词的过去分词一般表示被动,在课文中为什么只表示完成?这说明他观察细致认真,已经是后来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先声,因为物理学家都相信宇宙守恒,他发现弱作用时不守恒,这不就是异常现象么?他不但在微观上细致入微,在宏观上概括力也很强,如他认为中国文化是综合性的,西方文化是分析性的;中国文字宜于作诗,英法文字宜于立法。学术研究,在主观上要有兴趣,在客观上却要从现象入手,不能从理论到理论。这就说出了流行的空头理论的大问题。有些看法我本来有同感,听他一说,就更增强了信心。他并不特别用功,毫不费力就考试特优,别人很难学到他那种程度。像我对有些不感兴趣的课程不想费力,结果就只勉强及格而已。他虽然是工学院的学生,但外语学得又多又好,大一英文比我要高三分,法文、德文、俄文、世界语都学过。我要学他,觉得他是以博见长(know something about everything),如要发现他的弱点,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就要以专对博(know everything about something),看看能否赶上他,甚至超越他。后来我搞两种外文的中外互译,就是因为前人没有达到过这么高的水平。同房廖山涛后来成了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我用六条直线画成了二十个三角形,问他能否做到?不料他却从理论上讲,六条直线只要不平行,都可以画成二十个三角形,这就使我知道了感性知识要上升为理性知识的重要性。同房邓汉英是数学系的,却在课余翻译文章投稿,这使我体会到充分利用业余时间的好处。(The best of all ways / to lengthen our days / is to steal some hours from the night.)政治系张迪懋是共产党员,当时毫不外露,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我们才知道。机械系刘伟的父亲曾是赣州专员,是蒋经国的前任,但是也不外露,并且对人慷慨大方。吴琼天天见面,不容易看出与众不同的优点。其实我到昆明那一夜他让床给我睡,就比我更会体贴人。回想起来,老师同学给我的影响还是不小的,这就是后来补写的小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