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的回家路
山上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门前的小路,远处的山峦,不一会儿就淹没在白茫茫的雪海中。冬天的时间漫长,动物都躲了起来,村里人也不再到外面闲逛。三五个人围着炉火,喝着古法酿制的粮食酒,炭火的灰烬一明一灭,铜火锅里煮着的肉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香味弥漫开来。几个人说着闲话,夜深了,师父笑着看他。突然,屋门被大风刮开,一股冷风夹杂着雪花刮进来,刮得安顺一脸湿冷,回头望去,师父的脸陡然间也变得冷若冰霜起来……
这个时候,他总是被惊醒。一伸手拿过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凌晨四点多。屋外天还没有亮,黑黢黢的。此刻正是南方湿冷的冬季,躺在潮乎乎的被单上,他又梦见大山深处的老家,梦见了师父……
最近不知怎么了,他总是做这样的梦,总是梦见和师父在山里的那些日子。再也没有一点睡意,他斜靠在床头,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一口。
不知道谁说过,夜晚人都是脆弱的。如果这个时候,肖敏在身边,或者给他打个电话说,我们结婚吧,也许他就不再犹豫,下定决心在深圳定居。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哈尔滨、西安、成都、南宁等等,但都是短暂停留,深圳是他逗留最久的地方。
离他第一次在深圳过冬,已经七个年头了。他是在来深圳的第一个冬天认识的肖敏,和她确定恋爱关系也有四年了。肖敏人很好,懂事、体贴,人也长得好看,尤其是她那一头披肩长发,总能勾起他内心最隐秘的记忆。他仿佛看见小月的脸,影影绰绰的,肖敏笑起来的样子,也像小月一样安静。安顺看着她,总是想起从前,那些在山里和小月、师父一家一起劳作的日子。安顺有时候会暗自想,如果没有那件事,他的人生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他会毫无悬念地成为一个手艺人,也许现在还在那个山里酿着酒,他和小月会结婚,会有孩子,会和师父一样平静地过着日子吧!
肖敏是深圳本地的客家女子,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是小学校长,母亲和她一样都是小学老师。肖敏性情柔顺,可他就是下不了结婚的决心。他总觉得心里惦着什么,隐隐地勾着他。肖敏只知道他的老家在山里,以前学过酿酒,从事过白酒的销售工作,并不知道他和师父一家的渊源和恩怨。那是他心里的隐痛,不曾告诉过别人。
深圳一年四季的绿色,最初惊喜过后,便是熟视无睹,然后就只有麻木和淡漠了。秋天,树叶为什么不黄?冬天,为什么不下雪?这满眼满眼的绿色,让人绝望。也许是肖敏,让他待在深圳这么久?也许正是这让人绝望的绿色让他留在这里,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爱这样的绿色,还是恨这样的绿色。
抽完一支烟,摁灭烟头,安顺翻了个身,漫漫长夜,还是躺下睡吧。他迷迷糊糊中想着,不能再等了,无论是和肖敏,还是去留,都要在这个春节前做个了断。
安顺出生在大山深处,从成都一直往南,直到四川和贵州交界的地方。这里全是崇山峻岭,海拔在一千米以上,在这找块平地可是不容易。一条赤水河把两省分开,一边是贵州,一边是四川。“四渡赤水”就发生在这里,这里是红军长征的转折点。安顺不知道这里是否也是自己人生的转折点。安顺家在赤水河边上,他是老小,上面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姐姐比安顺大十一岁,早早出嫁了,逢年过节才回来住几天,安顺和她不是很亲近。安顺刚上小学,哥哥安民就出门打工了。爸爸说外面的花花世界绊住了他的脚,那些年安民很少回家。家里就剩下少不更事的安顺,陪着年老的父母在山里过日子。
安顺很聪明,学习也好,放学回家后早早把作业写完,天黑之前还能拔一筐猪草回来。爸爸没上过多少学,可他知道好多有趣的事情。山里天黑得早,农家过日子是不点灯的,长长的夏夜,干了一天农活的父亲总要喝上两口,喝到微醺就给安顺讲故事。父亲的口才很好,三侠五义、隋唐演义、荆轲刺秦等英雄故事,被他讲得回肠荡气,常常撩拨得安顺心里痒痒的,他朦朦胧胧地知道山的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
山中的时间是漫长的,又是迅疾的。那时候安顺从来没有为未来的日子担忧过。长长的时间,好像都是在蓝色天空下,晒着太阳,看爸爸吸着纸烟,说着闲话过去的。
好日子总是过得快,安顺高中毕业了,尽管他学习好,可也没有考上大学。他们那个学校从来就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
未来的空茫就在眼前,安顺不想和父亲一样在山里当一辈子农民。但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以做什么。他想和哥哥一样出门去打工,见识一下山外面的世界,可是从来没有出过门的他,总有点气短。
那个夏天,父亲带他去省城看望一位亲戚,其实是想托亲戚给他找份工作。他们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才到镇上坐上通往外地的班车,班车在山里绕啊绕,盘山的道走了一圈又一圈,五六个小时才走出大山。大清早出门,傍晚才到省城。一下车,扑面而来的空气中,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腥臊浑浊的味道,让安顺的脑袋晕晕乎乎的。街上的嘈杂声,来来往往的人,都让他心里莫名地有点烦躁和无助。
好容易找到亲戚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亲戚一家坐在餐桌前吃饭,问父亲和他要不要吃点。父亲赶紧说吃过了。他只好忍着饿,不停地喝水。他看着父亲点头哈腰地给人说好话、递烟,心里生起说不出的难过和别扭。
第二天,亲戚要上班,嘱咐家里的小姑娘带他们父子去街上逛逛。那是安顺第一次去省城,那些高楼大厦,车来车往,没有让他感到快乐,才出来两天,他就开始想家了。他想起家中院子里枝头盛开的苹果花,墙角那棵长了很多年的石榴树,躺在墙根晒太阳的老黄狗……
亲戚说自己也只是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好出路,安顺没有学历也没有手艺,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也只能是到工地上搬个砖,当个小工什么的。父子俩在人家家里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就回家了。
那个夏天快过完的时候,父亲说,小顺子,去学酿酒吧,有个手艺,在山里也可以安稳度过这一生。安顺不是很甘心,可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出路,也就只好如此了。
父亲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了,母亲用柳条筐装上,父亲带上他和那只老母鸡,翻过屋后的那座山,又往东南方向走了三四里路,把他送到一个老酿酒师家里拜师学艺。
他们远远就闻到一股酒糟味,闻着味儿又走了一小会儿,还没有到房门口,就看见地上摊晒的酒糟,屋内青烟袅袅,放在土灶上的木甑冒出腾腾热气,散发着一股股醇厚的酒香。土灶旁,有位个头不高、身体壮实的中年男人正在忙着。阳光从青瓦房檐的缝隙中投射下来,穿透氤氲着的白色蒸汽,酿酒师忙碌着,刻满皱纹的脸透着古铜色的光泽,时光仿佛逆转回到数百年前,安顺看得有点呆了……
父亲推了一把安顺,示意他还不快去帮忙。安顺走上去,却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好奇地看着……男人拿着木勺,接了半勺酒,递给安顺,示意他喝下去。安顺看看父亲,父亲也鼓励安顺喝上一口。安顺于是端起木勺,放在嘴边,闭着眼睛,抿了一小口,一股辛辣的火线蹿下肠胃,刺激得大脑晕晕乎乎的。父亲和男人看见他五官扭在一起的痛苦表情,哈哈笑了起来。安顺心里有点埋怨父亲,又有点懵懂的难为情,咂了咂舌头。
男人又忙了一会儿,接着安顿了女人一番,这才领着父子俩来到正屋坐下。那天父亲没有走,和师父喝酒聊天至深夜。女人把父亲带来的老母鸡炖了山里的野蘑菇,还炒了花生给他们下酒。父亲和师父说着闲话喝着酒,间或师父也叫安顺喝上一杯。安顺一杯下去,面红耳赤咳嗽的样子,让师父多看了他两眼。
第二天,父亲走了。师父给安顺说了两句话:醉里乾坤大,壶中岁月长。安顺知道这两句是施耐庵在《水浒传》中写过的句子,只是在此刻听起来,好像其中有了更深的蕴意。
师父说酿酒的关键是要有好水,其他说起来很简单,大家都差不多,什么样的人酿什么样的酒,这就要靠心性了。安顺感觉师父说得玄妙,可是到底玄在哪里,他又说不清楚。
师父首先教了他怎么鉴别酒的好与不好。先看酒的颜色,好的白酒应该是无色透明的,不带一点杂质,晶莹剔透;有些陈年酒颜色微黄,那也是好酒。再看酒挂杯的程度,好酒应该挂杯均匀而且长久。然后是闻酒香,师父说好酒一倒出来就香气四溢,芳香扑鼻。闻香的时候先把酒杯靠近鼻子浅吸一口气,这是轻闻,过一会儿再深吸一口气,这是深闻。先不要摇杯,闻酒的挥发性,然后轻晃酒杯闻它的香,最后摇动酒杯,仔细辨别空气进入酒杯里震动后的香气。一般越陈的酒越香,刚做出来的酒香味儿淡。最后是品酒,要慢慢地把酒喝进口中,含在嘴里先接触舌尖,再接触两侧,最后接触舌根,感觉一下是否柔和、醇甜,有没有刺激感,然后才把酒咽下,感觉是否刺喉,有没有异味儿。咽下之后,仔细感觉回味是发甜还是发苦,这叫“后口”……师父一高兴就说了很多,安顺听得混混沌沌的,夜里做梦都是在喝酒。
第二天师父却并没有让安顺跟着他学酿酒,说是先磨磨他的性子,让他去后山砍柴。师父的女儿小月带着安顺出门,小月比安顺小几岁,瘦瘦的身形,像个还没有长开的毛丫头,脸上总挂着笑,但仔细看去又不是特意在给你笑。小月的眼神单纯,表情淡然。安顺想搭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小月也并不怎么说话,他只好一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山里长大的孩子,虽然瘦,动作却敏捷,小月走起山路来比安顺还要轻快。山上是杂树林,多有折断的树枝和树干。小月干起活儿来很麻利,她取下腰上的砍刀,砍断已经折断的大树枝。安顺这才知道要干啥。他去拿小月的砍刀,说这样的活儿还是男人来干吧。小月听他这样说,只是笑笑,把砍刀给了他。她去揽地上的树枝,拖着大一点的树干,用绳子把理顺的树枝捆在树干上,示意安顺可以拖着走了。安顺虽然在山里长大,但干起这些事情居然不如一个小姑娘。他有点羞愧地低着头,拖着一大捆树枝往回走。小月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芨芨草,在手里把玩着,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有几次安顺偷偷回头看她,刚好遇上她看他的目光,他连忙装作不经意地擦擦汗,眼睛看向了别处。
师娘告诉安顺,小月已经十六岁了,可是因为一场高烧,智力永远停留在了十岁的时候。师娘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点伤感。安顺想安慰一下师娘,可他嘴笨,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安顺跟着小月学会了砍柴、烧火、摊谷,这些是酿酒最基础的工作。小月干活时不怎么说话,脸上总挂着笑。她好像不知道累,一天到晚都在忙,只有师娘叫她吃饭时,才会停下手里的活儿。
有时候师娘会在晚饭时炒两个菜,师父就会喝上两口,喝了酒的师父话就多了起来。他说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在这山中有一个地方叫古蔺,是块平地,四川人叫“坝子”。坝子里有两个小孩,男孩叫李二郎,女孩叫赤妹子。两家住得很近,可谓是青梅竹马。时光荏苒,李家二郎长成了帅小伙,赤妹子也出落成俊俏的大姑娘。小伙儿爱上了姑娘,姑娘自然也爱上了小伙儿。李二郎家就托人去赤妹子家提亲。赤妹子从小就没爹没妈,是在舅舅家长大。一块玩儿没什么,可是提起婚事来,赤妹子的舅舅和舅妈就嫌李家太穷,提出要二郎家送一百坛美酒做彩礼,想让李家知难而退。可是二郎非常认真,他拜师学习烧酒的技术,师父说好酒要有好水才行,让他去找水,于是他每天去放羊时,都带了锄头、铁锹,东挖挖,西刨刨。有一天,他在一块山坡前看见石缝中有水的迹象,终于挖出了一股清泉。二郎就开始在泉边搭棚子,支起锅烧酒。烧了数日,这一天终于出酒了。此时不知从何地走来了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老人,闻见酒香,上前讨酒喝。二郎把自己刚烧出来的酒舀给他喝,老者喝后摇了摇头说,你这水还不够好,你从这里往下走个三里路,那里的水好。二郎听后就拿着锄头去了,按老者说的果然挖出一股清泉。水一露头,就能闻见清香味儿。二郎就用这口泉水酿,终于酿出了一百坛美酒,找来车,拉到了赤妹子的舅舅家。闻见这么香的美酒,赤妹子家再没有话说了,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二郎也不再放羊了,和赤妹子搬到泉水边专心烧酒,在两人的努力之下,他们烧的酒越来越好,远近闻名。后人把这一片山坡地起名为“二郎滩”,把那口泉叫作“郎泉”。再后来,人们管他们烧的酒叫“郎酒”。
师父说在这赤水河边,有不少的酒坊,用的水都属于赤水河水系。所以他们的酒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有一股酱香味儿,但是味儿和味儿也还是有细微差别的……
安顺在师父家待久了,知道了好些过去的事情。师父今年四十九岁,酿酒的手艺是跟一个和尚学的。早年山里来了一个和尚,师父那时候年龄尚小,跟着和尚看他给村里人做法事,和尚见他心地纯良,临走的时候,教给他酿酒的技艺。据说和尚早前是酿酒师,因为婚姻不幸,后来又因为种种因缘出家了。
师父能娶妻生子,日子比村人富裕一些,是因为这酿酒的手艺。村里也有其他人酿酒,但要数师父酿的酒最好,入口有劲道,滋味绵长,很多人都来订酒。可是师父每天只做十斤,不多不少,做好就装坛放到岩洞里封存起来,再从洞中搬出以前做好的十斤酒,卖完了事。师父说他酿了二十九年的酒,一直采用和尚教的纯手工酿酒方法。他给安顺说,酿酒没有秘密,首先酿酒的谷质要好,谷要干燥,不能有霉谷,要洗干净。出锅后,要把谷摊晾,冷却到一定的温度后再装缸发酵。
在师父家房子后面的山脚下有个天然的溶洞,里面都是钟乳石,潮湿阴森。这个溶洞很大,面积大概有二三百平方米,洞里既没有白昼,又不分四季,常年恒温。师父把生产出来的原酒储存在这个天然溶洞中,他说这样的环境特别适合存酒,出酒的时候是热的,酒在洞中不容易挥发。挥发出来的酒分子也都存活在洞中的石壁上,跑不出去,日积月累就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绿苔,各种微生物生存的条件更加优越了。它们在洞中不断繁衍,催发了酒中的香气。师父做的酒在出酒之后,都要窖存三年以上,让酒水中的微生物充分发挥醇化作用,等酒液变黄以后再装瓶,这样的酒更醇香。
转眼间安顺在师父家待了两年,这期间他只在过春节时回去了两次,春天和秋天农忙的时候又回去了两次,其余时间都在师父家干活。
师父没有儿子,看着安顺,他心里高兴,想把女儿许配给安顺,经常有意让小月和安顺一起干活。这些安顺都能感觉到。安顺是喜欢小月的,小月笑的时候很好看。
安顺在师父家的第三个年头的冬天特别漫长,已经过了四月,一早一晚天气还是有点冷。春天里慢慢苏醒的小草,院子里刚刚长出新芽的树,透明的风,芭蕉叶上一尘不染的阳光,阳光下黝黑发亮的老宅,这些都让安顺感到安心、妥帖,可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和着急。
安顺把师父酿酒的过程看了不知多少遍,说起来简单,但因为纯靠手工操作,只能完全凭经验,如蒸煮时间、冷却的温度、发酵程度等只能靠口尝、鼻嗅、眼看和手摸,其中微妙的差别,只能悉心体会,别无他法。师父告诉安顺,就是他自己在不同的季节,酿出的酒也会有细微的差别,因为水的温度、谷物的成熟度不同,还有身体的状态也会影响人的味觉和嗅觉的敏感度。
无论安顺怎么努力,他酿的酒和师父比起来,就是欠那么一点点后味,要说到底欠什么,又说不清楚。安顺觉得师父留了一手,没有全教给他。
师父干活时,他就注意看,是不是师父放了他不知道的东西。他就这样悄悄留心观察着,还真让他看出了点名堂,师父在蒸煮酒糟的时候,会亲自翻一翻锅里的酒糟,最后一下,他的手总要扬一下,似乎是有意的,好像是放了点什么,又好像没有。安顺总也没有看清楚,可是他感觉这里好像有玄机。师父有秘诀不肯教给他?师父对他就像家里人一样,可是为什么就是在最后的秘诀上留一手呢?
有一天还是让他看清楚了,师父手里有个小瓶子,在一扬手之间,好像有一些透明的液体滴进了锅里。师父动作很快,他看得不是很真切。安顺为这个发现莫名兴奋,可是转瞬却发了愁,怎么才能拿到师父手中那个小瓶子呢?瓶子里究竟是什么呢?如果偷了出来,师父发现了一定不会饶了他;如果不偷,什么时候自己酿的酒才能和师父的一样好呢?那些天安顺都是在恍恍惚惚中度过,思来想去,他都拿不定主意。
那天中午小月来找安顺帮忙糊风筝时,他正在发呆。他还在想着师父手里的小瓶子到底装着什么,小月无忧无虑、单纯的样子,让安顺灵机一动。
那是个初秋的下午,晚饭吃得早,安顺吃完饭,帮师娘刷过碗,小月便缠着他讲故事。他就翻着一本旧的《故事会》给小月讲上面的故事。那些故事小月早已经听过了,她缠着他讲新的。安顺附在她耳朵上,嘀嘀咕咕了几句话,小月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午睡时,小月来找他。不知道小月是用了什么法子找到的,当她拿着那个小玻璃瓶得意地给安顺看时,安顺的心狂跳起来。一时间他的喉咙有点涩,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瓶子,在手里把玩着,他想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神奇的药水。然而还没有等他打开,一个影子挡在了他的眼前,师父叫他:你在干啥,安顺!
后来的事情是他始料不及的,师父当着他的面打开了瓶子,说里面只是泉水,叫他自己用舌头尝尝。他尝后发现确实是水。师父是故意用这个瓶子试探安顺的心性,但没有想到,安顺居然会利用小月的单纯。
他可以感觉到师父看他时那种痛心疾首的眼神,像看儿子一般恨铁不成钢。那天晚上,师父喝了很多酒,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说话。他陪着师父坐着,师父却一杯一杯地喝着酒,没有理他。夜深了,最后师父说话了,却是让他走。师父说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了,他可以出师了。安顺不想走,他跟师父说自己已经知道错了,他慌忙中给师父磕了个头,语无伦次地说想给师父养老送终,希望师父可以原谅他。师父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直接进内屋去睡觉了。
安顺不想走,他喜欢小月,也喜欢和师父一家在一起。第二天他起得很早,拼命地干活,想用行动向师父认错。师父一直不理他,打定主意让他走。师娘看他们师徒都很倔,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叹气。只有小月还是那样单纯和快乐,她在草窝里找到了母鸡下丢的几个蛋,拿着跑来给安顺看,就这么个小事情也能让她开心好一会儿。
师父还是让他走,但他看得出师父的不舍。
天渐渐凉了,冷得厉害。安顺在房子后面的那条小径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好像这条路是架在半空中的,如果停下,下边就是死神。他一刻不停地走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直到筋疲力尽,安顺用最后一点力气走回房子,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这一夜,无梦。醒来后,他就离开了师父家。师父送他到路口,临别时,师父背着手,望着大山,叹息道:“心坏了,啥都坏了,任你有再高的手艺也做不出入心的东西。”安顺的心抖了一下,他知道,他真是伤到师父的心了。
当他走过山梁回头看时,他知道,从此他要过一种和师父不一样的人生。回过头来,再朝前走,过去的生活就消失了。
安顺离开师父家,至今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去过。
深圳是国际化的大城市,街上的嘈杂声,直到深夜也不会停下来。安顺在这里从一个手艺人变成了工厂的管理者,每天看着工厂门前,下班铃声刺耳地响起,巨大的人群涌出铁栅栏门,沉默地走向饭堂,像一出哑剧。管理者这个身份给了安顺衣食无忧的生活,给了他足够的金钱,他可以给父母寄钱,他可以养家,可是他并没有成立一个自己的家。他的家还在大山里。
从什么时候开始,安顺爱回忆了,山里草滩,山谷,垭口,每一道河湾,每一片灌木丛,每一块油菜花田,甚至一根甘蔗,一颗枇杷,一丛青草,那些曾经迎风走来的陌生人,都让他怀念。
临近春节,就在工厂最忙的赶工期,家里来电话了。母亲沙哑着说:“回家吧,儿子,你爸爸想你了。”接完电话,安顺心里像是着了火,一刻也不愿意耽误,他请了长假,把工作交代给别人,放弃了年底的分红,在合伙人诧异的表情中离开了工厂。他打给肖敏的电话说得含含糊糊,好像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似的,肖敏笑着说不过是回老家过个春节,怎么说得像生离死别一样。他也只是笑笑,他自己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此刻他一心想要回到那个山里的家,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那些山路还如原来一样崎岖,坑坑洼洼的土路一直绵延到大山深处。山中,泛着绿宝石光亮的矮树丛,寂静的树林,略带潮气的空气清洗着心肺。
不知道小月嫁人了没有,不知道师父还在不在酿酒,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到家里,回到大山深处,安顺的心就平静下来。他不再想着订单的事情,也不再想着完成任务,这些曾经让他日思夜想的事情,现如今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想到这几年在外面的生活,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甚至想在山里守着一院房子,种菜、养鸡,闲了酿酿酒,如此度过一生,也是好的。
安顺的回家路 堆雪/绘
师父说酿酒的关键是要有好水,其他说起来很简单,大家都差不多,什么样的人酿什么样的酒,这就要靠心性了。
父母已经老迈,见他回来很是高兴,拉着他的手,想要说话,可是一时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每天陪父亲喝两杯,陪父亲在村子里走走,看见邻居就停下来说说家常,人家夸他出息了,父亲就一脸骄傲地笑笑,他像一件值得父亲炫耀的宝贝,在村子的角角落落展览。一晃眼,在家已经过了十几天,他说要去师父家看看。
母亲欲言又止。怕你在外头作难,你师父师娘过世了也没告诉你,她说。
你师父和师娘是相隔着去的,给小月找好婆家,小月出嫁不到半年,他俩就前后脚走了,没有什么病痛,就是无疾而终,也算是喜丧了,母亲又说。
可是师父也就六十多岁吧,还没有到七十古来稀的年龄啊,他说。
唉,谁说不是呢,母亲叹息。小月嫁的是隔壁村子一个种药材的后生,听说小月机敏了不少,也胖了,两年前生了个健康的女娃娃,小日子过得恩爱。
安顺还是觉得应该去看看。他觉得隐在心里的事,总要有个了结,给自己一个交代。走了半天的路,他气喘吁吁。一路上,过去的事情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闪过,像是放电影。正月的阳光打在脸上,安顺心里莫名地就有一种感动,好像日子可以很长很长,万物原本久远。他觉得太阳的光芒是有情意的,草地是有情意的,河里的鱼是有情意的。
远远就看见师父家的院子,安顺的脚下慢了起来。他心里有点委屈,又有点激动,泛起酸楚的味道。像是看不清脚下的路,他用手揉了揉眼眶……
一院的房子,矮小、破败,院子里杂草长得很高,房檐被雨水冲刷得露出了茅草,应该是好久没有住人了。
安顺跪在师父和师娘的墓前,不由失声痛哭。时间总是很残酷,不让他找到一条回去的路,只有在这里,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那个师父一瞪眼睛就手足无措、一喝酒就脸红心跳的少年……安顺在师父的坟前,好像把他一辈子的眼泪都哭了出来。
哭完,安顺打问到小月住的村子,临到了院门口,他又踌躇起来。他从门缝里看见小月抱着个小孩坐着,一手还在裁着布片,可能是预备给小孩的尿片子吧。他最终还是敲响了院门,却没有推门进去。他找了张纸把口袋里的钱包了起来,最上面的那张一百元纸币折成了一只鹤的形状,那是小月以前折给他的好多好多纸鹤的样子。他放下纸包后,就躲到一旁看着。小月推开院门却没看到人,捡起地上的纸包,有点惊讶,她愣怔地左右望望,猛然像醒悟似的,叫着他的名字,急慌慌地寻过来了。他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一户人家的墙角藏了起来。最终他看着小月神情黯然地返回自家的院门。
他不是不想见小月,只是再见了又该说什么呢?一切都太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就让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看着小月的背影,他的心一下安静下来,这些年没有放下的,现在不得不放下了。
回家的路上,安顺心里五味杂陈。自己是不是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他想起了肖敏,两天没有给她打电话了,回复的短信也很简短,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对不起肖敏。
天黑了好久,他才回到家。第二天他头重脚轻的,难受。母亲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他发烧了。在家躺了三天,迷迷糊糊的,一会儿醒了,一会儿又睡过去,浑浑噩噩。
等他好了,十五已经过了。村里回来过年的年轻人,都陆陆续续回城市继续打工了,他知道他也要走了,回到深圳去管理他的工厂。
火车在向南开,离深圳越来越近了,日子总要继续,他知道肖敏在等着他。没有必要让肖敏承受他过去的经历,人不能总是做错事情,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放在一个高处,封存起来,那是他一个人的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