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刀的老范
不到六十岁的老范,已经是死过两回的人了。
街上一度流传着他二去“鬼门关”的种种传奇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话的人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我去老范的烧烤店吃过几次饭,每次聊天,转来转去都想问问他,可他自己倒什么也不说。问得急了,他只说都是年轻不更事,又穷,胡作呢,没有啥好说的。
黑黑的脸,眼睛不大,却有精光,老范长着一张很常见的发福的中年男人的脸,看着实在是普通。身材不高,但壮实,好像也没有啥特别。但仔细看他,真和别人不太一样,可是又说不出具体有什么不一样。再仔细看去,他的左手小指指尖像是曾经断了,又接上的,弯曲变形。他的腰上总别着一把带鞘的刀,在如今的太平盛世,随身带刀,是有点怪怪的。可他说,那是用来削肉的。
南方的夏天,说下雨就下雨。午后,一场大雨冲刷着街道,雨水像是泼下来的,激起水雾,周遭一片白茫茫的,窗外能见度很低。这场豪雨越下越热烈,黄昏时,雨势小些了,但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房间里潮潮的,摸哪儿都是湿漉漉的,衣服仿佛可以拧出水来,黏黏地粘在身上。对这样的天气,我这个北方人总是有点烦躁。我打了伞,出门找吃的,不知不觉来到了老范的烧烤店。
也许是因为下雨,来吃烧烤的人少了许多,店里空荡荡的。老范闲坐着看报纸,见我来了,拿出他刚做好的牛肉干让我品尝。牛肉是煮过再切成细条,接着放了佐料干煸,里面有红辣椒丝和白芝麻,麻辣味的,越嚼越香。看你吃得满嘴直吸气,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味,老范说。
我是新疆人嘛,能吃辣子,要是再有瓶白酒就更好了。
咦,看不出你这个女人,像个儿子娃娃。
老范说的“儿子娃娃”是我们新疆的汉语方言,夸赞之词,大多时候用在男人身上。
在新疆,“儿子娃娃”是耿直义气、豪爽热情、有胆有识、敢掏心窝子、敢于担当、敢于奉献、大气忠诚这一系列词汇的总名词,几乎囊括了新疆人的所有优秀品质和精神风貌。
我如今暂居在常州,被人这么夸奖,很难得。
老范,你也是新疆人吧,要不你怎么知道“儿子娃娃”这个话?
嗯,和你一样,新疆人。我们那里的羊肉好吃,店里的牛羊肉都是从我们县里空运来的。
怪不得你们家的烤肉好吃。这么好吃的牛肉干,还遇上了老乡,看来不喝一点都过不去。小二,拿酒来!我大声喊着。还没有喝,我就已经有了醉态。
小二回家了,今天就我陪你了。老范说着,从柜台后面拿出一瓶伊犁老窖,又吩咐后堂弄两个凉拌菜,这才在我对面坐下来。
雨还在下,我们就着小菜对酌。大约是酒的缘故,老范今天兴致有点高,说起家乡的旱田,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一到五月,站在山梁上放眼看去,一块绿色的是麦子还没有成熟,一块黄色的是油菜花开了,一块紫色的是榨油的紫苏,大地像是一块一块色彩鲜明的油画卷……老范说着高兴,我听着亲切。那是新疆啊,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我正想着趁他高兴,问问有关他的传奇故事,他的电话忽然响了。他接电话的表情有点阴沉,末了说有点事,失陪了,就匆忙出去了。
不多大会儿,他又回来了,看我还没走,“咦”了一声,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
我这一辈子颠沛流离,幸亏有我这个老婆给了我个家,所以我最恨为难我老婆的人,你对着我,咋都行,为难我老婆,不行!说着话,他的左手在我面前一挥。他见我盯着他左手看,就势把左手伸到我面前,你看,这就是我打了老婆,觉得对不起她,自己把手指切了一刀,就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你还打老婆啊,这也太野蛮了吧?
他咧嘴笑了一下,我就打过一次。老婆比我小十几岁,是我从河南“骗”来的,十七岁就跟我跑出来了,东跑西颠地过了这些年,受了不少罪,从没埋怨过我啥。那时候我们住在县城的出租房里,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我开出租车,她在家带孩子。我妈不待见我,连带着也不喜欢我老婆和孩子。我老婆那时候年龄也不大,带两个吃奶的孩子,没有老人给搭把手,手忙脚乱的。
那天我开了一晚上出租车,早晨才回到家。她因为孩子闹腾,还没有做好早饭,我埋怨了她几句,她也向我抱怨。我一气之下抬手打了她一巴掌,她抱着个孩子,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看着她哭得满脸是泪,我一下内疚得不行,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跟她说,老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还是没有止住她的伤心,瘦弱的她还是抽抽噎噎地在哭。
那时候她也就是二十岁左右,自己还是个孩子,却要带个小婴孩,又为了我离开了父母,去到那个西北小县城。她在新疆举目无亲,我和孩子就是她最亲的人。你说,我不对她好,我还是人吗?我是个粗人,那时又年轻,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情,就拿起菜刀赌咒发誓:如果我再打你,就如这个手指一般!说着就砍了下去,手指没有断,但是残废了……
他拿起酒杯,给自己斟满,一扬脖子喝了,展开蒲扇似的大手,在嘴上一抹。接着他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酒,眼神悠悠地盯着门外的细雨,说,人这一辈子,谁能说得准呢?她是我第二个老婆,给我生了两个孩子,现如今我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在遇见她之前,我已经是死过两回的人了。
我好奇那是怎样的一种经历,一个人怎么会死两回?老范今天好像特别有说话的欲望,我觉得他就要讲一个传奇故事了。
果然,他缓缓道出了那些过往——
我出生在新疆一个偏僻的山区小县,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家里孩子多,我母亲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全家就靠我父亲一个人的收入,日子穷得可想而知。那时候想吃顿饱饭都不容易,更没有怎么上过学,早早就出来混社会。
二十五岁那年,还没有找上老婆,整天在街上混,死皮赖脸地缠着一个姑娘。终于把姑娘“骗”到手了,我高兴地领回家给父母看。他们能有啥意见啊,家里这么穷,有姑娘愿意跟我,高兴还来不及,还有啥好挑的。
姑娘那时候已经怀孕两个月,看着生米煮成熟饭,我心里那个高兴啊,赶紧哄着姑娘和我领了结婚证,搬家里来住了。家里没钱盖新房子,就腾出一间房子给我们做新房,房间不大,三分之二都是炕,炕前架着个炉子取暖,同时也是烧炕用的。我们那地方,冬天外面零下三十摄氏度,家家都睡土炕,房子里烧炉子,房子暖和了,顺便也就把炕烧热了。
可能是老天爷看我高兴得癫狂,嫉妒我了,就让我过了二十一天好日子。你不知道这二十一天的好日子对我意味着什么。可好日子就这么过完了,老天爷把我媳妇带走了,还连带着把我最要好的朋友也带走了。
我朋友叫王喜,是我的小学同学,虽然我们在一起也没上过几天学,可我俩比亲兄弟还亲。他家也是牧场的,在后沟里,比我家还远。那时候,吃不饱,我们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王喜就经常从家里给我带些吃的。每星期他从家里来学校时,我就跟过年一样,可以好好吃上一顿。他们家人少,吃食上比我家宽松得多。
我家人多,吃的就不够。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受了大罪,我父亲死得早,我妈说是我命硬,把父亲克死的,所以不待见我。后来我妈改嫁了,我现在的父亲是后父。我把媳妇领回家,我妈也没有显得多高兴,我还听到她说,不知道我咋祸害人家丫头了。我妈的话真是毒,但结果是我真的把我第一个媳妇祸害死了。
那天王喜来找我。冬天天黑得早,吃过晚饭,我俩就着酸白菜,喝着从合作社打来的散酒,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说着话。我们喝着喝着,渐渐就有点上头,晚上他没有走,就住在我家。农村人,条件差,没有办法讲究,一条土炕上,中间睡着我,一边是我媳妇,一边是王喜。这一觉睡得我差一点没了命,等我再次看到太阳已经是七八天以后的事了。后面的事情都是我醒来以后别人告诉我的。那天一大早,我妹烧好了糊糊,也没有见我们起来,就来喊,推开门,看见王喜歪斜着靠在门边上,人都僵了。我和媳妇还躺在炕上,也都被煤烟打了,没了呼吸。家里人听到妹妹惊呼的声音,都跑了过来,七手八脚把我们抬到院子里,希望发生奇迹,人能缓过来。折腾到中午,三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家里人这才接受我们三个死了的事实。剩下的事情,就是通知王喜家人,搭建灵堂,找人去挖墓地,订棺材,再将人停在灵堂,等着发丧。
据我妹妹说是停了三天灵才发丧。那天清早他们把棺材抬到半路时,有人听到棺材里响了一声,听到声音的两个人,互相觑了一眼,都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走到大概离坟地二百米处的时候,棺材里又响了一声,大家面面相觑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棺材,还是决定叫我父亲来,问问要不要开棺。我父亲匆匆从后面赶上来,盯着棺材,愣了好一阵,咬咬牙,开!棺材打开后,人们发现我侧卧在里面,依旧没有知觉,我父亲还是决定把棺材先抬回家。灵堂没有拆,他们也没有把我搬出棺材,只是打开了棺材盖,时不时让人来看一眼。直到日头偏西,据说我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右臂挥动了一下,碰着棺材板有了响声。人们这才把我抱上炕,大家七手八脚地揉胳膊揉腿,有人去找了赤脚医生,忙活了半晚上。我总算醒过来了,阎王爷一撒手把我放了回来。我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里有挣扎,也不知道为什么挣扎,醒了后浑身酸痛,没有力气,脑袋是混沌的。唉,活是活过来了,但也就是个半死人。
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怎么就是半死人呢?我说。
福个啥呀!唉,你说得也对呢,我现在是挺有福的,不过当时我真觉得活着没啥意思,老婆死了,还是一尸两命,连带我最好的朋友也死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日子一下没了奔头,整天无所事事,脾气也变得暴躁,经常在媳妇的坟头上把自己灌得烂醉,天天和一群混混在一起闲逛,看谁不顺眼,就去搭讪找碴。一言不合,挥拳就打。因为我打架狠,不惜命,我成了混混们的头儿,喝酒打架是常事,家里人都拿我没有办法,村里的人都害怕我,街上的小孩子见着我都躲着走。
有一天,我又在媳妇的坟头喝多了,摇摇晃晃往家走。刚走到院子门口,我妈站在房门口,指着我骂:“你就是祸根,克死了你亲爹,克死你媳妇,连你朋友也不放过。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孽障啊,我咋生了你这么个祸害!”
我妈的话,像钉子一样,一根一根往我心里戳。我站在我妈面前,看见她嘴一张一合的,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我也说不上在想啥,觉得浑身凉透了,连头顶上的日头,都觉得冷森森的。我啥也没有说,扭头进了房子,躺下睡了一会儿,又醒了,头疼得厉害,胃里也不舒服,看见屋顶上的灯泡孤零零吊在那里。
可能也是喝多了吧,觉得活人太苦,没意思,一把就把电线扯下来,缠在身上,等着让电把我电死,不知不觉又睡着了。谁知道一觉醒来,身上的电线都烧焦了,我却毫发无损,唉……我也算是死过两回的人了。那天我想了很多,什么事都不容易,连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然老天爷不收我,那我就得活着。活就要活出个人样来。我要再给自己找一个老婆,成个家。
第二天,我扒上一辆去乌鲁木齐送货的汽车。一路上都没有人发现我,就这样到了乌鲁木齐。我在碾子沟车站附近给人扛包,晚上睡在车站的候车大厅里,饿了就到附近的餐馆里,捡些别人吃剩下的。有时候,帮餐馆老板干些活儿,人家也给我一碗饭吃。我就这样干了一个月零三天,挣了三十八块六毛钱。
我买了一张到河南的火车票,跑到河南打工。在河南,我不挑挣钱多少,专往姑娘多的地方去,姑娘多了我就有机会。我和第二个老婆就是那时候在一家砖厂碰到的,一个姑娘家家的,力气小得抓不住只鸡,活儿干得慢,再说了,打砖坯哪是姑娘家干的活儿。每天,我早早把自己的活儿干完,就去帮着她干。干完活儿,下班了我再送她回家。日子久了,她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有天下午,我送她回家,快到她家门口了,远远看见她爹提着根棍子站在家门口。她爹看我们走近了,就冲过来骂我,我再看见你跟在我丫头后面,我就把你狗日的腿打断!
第二天姑娘没有来上班,第三天姑娘也没有来上班,一连好几天姑娘都没有来上班。我忍不住了,跑去她家附近,远远地望着,也不知道该咋办。那时候也没有手机微信啥的,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在她家大门口喊她的名字,她爹就冲出来了,我扭身就跑,她爹就追。我在前面跑,边跑边喊:“叔,你把丫头嫁给我,我一辈子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她爹追得气喘吁吁,看追不上我了就停下来,拿棍子指着我骂:“狗日的,我就是把她剁巴剁巴喂了狗,也不会把她嫁给你。”
我没有办法,只能悄悄躲在她家附近,等着她出门。过了好几天,终于看见姑娘出门了。我悄悄跟上去,问她,你敢不敢跟我跑?起初姑娘不同意,可架不住我三哄两骗,到底答应了。嘿嘿,你不要看我没有上过学,我的嘴可巧得很呢!
姑娘和我一路向西,跑回新疆,回到我们那个小县城的农村。虽然出去一年多,但家里还是那样,看不出有啥变化。那天,我带着媳妇回到家的时候,我妈正站在院门口眯眼望着空荡荡的戈壁,看我又带回个丫头,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又骗了谁家倒霉的丫头,而后一转身,进屋去了。
那天晚上,我妈对我说,家里人多,住不下,让我赶紧找房子,搬出去住。我没办法,第二天早饭后,就想出去看看,不知不觉地就转到了王喜他们家那里。自从王喜死后,我再也没到王喜家去过,我害怕看到王喜他爹妈,害怕想起王喜。那天,我在王喜家不远的土坡上站了一会儿。王喜他爹看到我了,问我咋不到家里去。我说我是来看看这里有没有空房子,我想找个住的地方。王喜他爹思谋了一阵,说,房子倒是有一处。那房子的主人搬到城里去了,房子放在那里没人管,都破烂得不成样子了,一下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门、窗子到处都漏风跑气的。王喜他爹带我去看了看,我觉得挺好的,拾掇一下就能住。于是我用了几天时间拾掇那房子,王喜他爹也来帮忙,好歹拾掇出了个住的地方。我带着媳妇搬出来的时候,都走出好一截路了,我妈又撵上来,递给我个芨芨草筐子,里面是两副碗筷、一个馍和小半袋面粉。日子都是自己过的,你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她说。
住的地方有了,可人穷啊,没有钱,出去打工也找不到活儿。那天,离我们家不远的一个邻居家,来了一个维吾尔族小贩,赶了一对毛驴,驮着从南路贩来的杏子。正是五月底六月初,天气已经很热了,杏子捂在柳条筐里,很快就捂出水来,邻居看我成天也没个正经营生,逛来逛去的,就说五块钱一筐杏,赊几筐给你拿去卖吧。反正也没有事干,我就背了一筐杏子去街上叫卖,一天下来一筐杏子卖了七块六毛钱。黄昏时我正要回家,看见有人拿着一张羊皮,我问他卖不卖,他说卖。我就跟他磨,结果用四块几毛钱把他的皮子买了下来。我妈家周围,住着好几个靠贩卖羊皮过日子的人,虽然我没有钱,也从没有收过皮子,但和他们厮混得久了,也多少知道一些小窍门。那天我把那张皮子拿去找我认识的贩羊皮的人,以挣一块五毛钱的价格卖给他了。给完钱,他说我的皮子收贵了,还可以再低点。我就缠磨着他给说说收皮子的窍门,我看他说三句停两句的,咬了咬牙出门花了三毛八分钱,给他买了一盒“红山”烟。他看我还算机灵,又给我说了很多收贩羊皮的窍门。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就和这个收皮子的人混了一晚上。
第二天我又跟上他出门,看他收皮子,给他打下手。下午的时候,我离开他,独自在村上晃悠,运气挺好的,收了三张皮子。我拿回去卖给那个教我收皮子的人,这次挣了四块多钱。
离开县城路过一家小饭店,我买了两个油糕,揣在怀里。晚上回到家,媳妇埋怨我昨晚怎么不回来,我笑嘻嘻地把她揽过来,撑开衣领,让她闻闻。她嗔怪地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要走,我一把拽着她,把油糕递到她手里,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咬了一口,又送到我嘴边,我扭过头去,示意她去端饭。她转身去灶台给我端来一碗苜蓿蒸面,我接过来扒拉了两大口,看着媳妇一小口一小口咬着油糕,比我吃着还香,还甜。那天晚上睡到炕上了,我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着挣来的五块钱在她眼前晃,给她讲了这两天卖杏子、收皮子挣钱的经历。我给她算了一笔账,除去还邻居赊杏子的钱,以及买烟买油糕的钱,还挣了五块三毛钱。这五块三毛钱是我起家的本钱,就此我也做了几年收皮子、卖皮子的生意,攒了些钱,在县城租了个房子,把老婆孩子接来,我替别人跑出租,她在家带孩子。
她怀孕的时候才十八岁,我每次出门做生意的时候,白天还好说,一到晚上,她吓得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我回来了她又高兴得像个小羊羔一样围着我撒个欢,再撒一个欢,咯咯地笑,像个孩子,让我心里生出怜爱。我知道她不想我出门,就想和我厮守在一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总要出门去挣钱啊。
那年冬天,我们几个人商量好去山里收淘汰羊,可是我知道她这两天就要生了,我把她送到我妈家,开始我妈不同意,我好说歹说都快要给我妈跪下了,我妈才勉强同意照顾我老婆。出门的事情不好说,我们赶到山里,第二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被大雪封在了山里。
雪下下停停,我们好些天没有回家,我心里着急,可也没有办法。到了第十一天,我实在担心得不行,不顾同伴阻拦,冒着大雪赶回了家。我妈说她已经生了,人和孩子还在医院里。
我妈说生孩子是个女人都会,不用去医院,她一辈子生了六个孩子,没有去过一次医院,都是在家产婆给接生的。我顾不上和我妈计较,赶到医院里,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孩子在一旁睡着。没有人照顾她,是同病房的一个女人每天帮她买的饭。
后来我跑出租车的时候,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相差一岁多,都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她每天忙忙碌碌,洗尿片子、被单什么的,还要给我做饭,我就是那一次犯浑,打了她,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这一辈子跟着我,受了不少罪。
如今两个孩子都大了,一个在北京工作了,一个还在西安上大学。
劳碌了一辈子,老婆说没有去过南方,要我带她去海边看看,我就带她来南方旅游。我们去了成都、上海、南京、杭州、苏州,转了一大圈。她很喜欢南方,我们在苏州租房子待了一段时间,她不想回新疆,想在南方定居。我们就在周边转转,常州房价比南京、苏州低得多,城市的规划和基础设施做得好,我们商量了一下,就在这里买了房子定居,我们年龄都不是很大,就开了这家烧烤店,也有个事情干。
我这一辈子啊,什么罪都受过。年轻的时候我很怨恨我妈,她去世的时候,却只有我在跟前,其他的子女都在忙,等他们来的时候,我妈已经咽气了,没有见上她最疼的小儿子。她一辈子也很难,我是自己做了孩子他爹,年龄渐长,才慢慢理解了她。
半辈子过去了,早年为了吃上一口饱饭,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白眼。没有我老婆,也就没有我的今天,她就像我的定海神针,只要她在,我就心静了,人也安稳了。如今对我来说,挣钱不是最重要的,尽量活得舒服一点、好一点才是要紧。
老范的话让我感慨万千,谁能想到这么个粗壮的汉子,还有如此细腻的情感。他经历的那个吃不饱的年代我没有经历过,但活得舒服一点、好一点是我们甚至是每个人共同的愿望,只是这个舒服和好,每个人的理解不同。
说着话,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天都快要亮了,雨已经停了好一会儿。我也准备回家睡觉了。外面的空气潮湿,干净,天空中还可以看见星星。


